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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我真想你

*莊范,一個迷你恐怖故事 *long time no see I miss you so much

封閉的傳統價值小鎮,外地轉學生老莊,有錢人家的偏房小孩小范。有一天,小鎮裡來了怪物。

這個怪物,會變成你熟識的人的樣子,模仿他們生活,假如這頭怪物被識破,就會殺死識破自己的人,變成他的樣子,或著其他人的樣子,重新出現。小鎮上出現了這樣的東西,怪物從家爬進學校,辦公室,再從學校爬回家裡,大家接連在恐懼中死去,他們都有熟識的人,所以他們很難倖免。

小范家裡也有很多成員,不過他的父母,都不相信這種怪物。他們認為,只是鎮上出現了殺人魔,警長或牧師會想出辦法,這不是他們的事情。

小范在放學的時侯問老莊,你父母信嗎?老莊聳聳肩,沒有說話。老莊不講什麼話,也不和別人做朋友,但別人不敢欺負他,小范認為那是他的模樣有點可怕的關係。

老莊手腳都很有力,身高也很高,是那種能夠欺負人的類型,卻不會批評或取笑什麼東西,好像什麼也不介意,甚至不介意不能與人成為朋友。

基於這一點,他轉學過來之後,小范經常去和他說話,因為在老莊旁邊,他不用擔心暴露什麼,老莊並不會抓住這些傷害他,老莊什麼也不介意。

鎮上死了太多人,每天都有人把棺材送到墓園。班上一半的同學不見了,來上課的老師越來越少,大半的時間,他們都在自習。夏天到了,蟬聲變得很吵,有一天,他們聽見樓下的教室傳來一聲尖叫,還有什麼東西倒下來的聲音。那種聲音十分詭異,並不像桌椅能發出來的聲音。班上只剩五個同學,他們看著彼此的臉,不知所措,一個女同學縮在位子上哭了起來。

小范看看老莊,問老莊要怎麼辦。

老莊說,回家吧。然後他拿起書包,從座位上站起來。

小范想了想,也跟著他站起來。他們下樓,刻意不經過那間教室,學校安靜得只有蟬的聲音。

小范那天出門的時候,因為沒有把牛奶喝完,被繼母賞了一巴掌,臉還痛,心裡還懷恨,因此下意識地跟老莊走,並沒有在路口轉彎,回自己家。老莊家在樹林的垃圾場附近,大人會要小孩子避開那裡,因為那裡並不衛生,可能會有壞人。

老莊家裡很暗,屋裏有一種霉味,以及一種濃厚的臭味,小范在廚房裡聞過那種味道,那是一條沾板上的鱸魚,他爸爸三天前從湖裡釣回來的,女僕捏著鼻子把魚扔進垃圾桶,然後把塑膠袋子綁了起來。他認為那種味道,並不像魚,只是和魚有點類似,但是比魚更臭。

客廳裡的燈關著,地板上似乎鋪著一些報紙,有一個關著的房間,老莊並沒有向他介紹那裡。樓梯階搖搖欲墜,有些階面壞了,破洞,木刺弄破他的襪子,把他卡住,他讓老莊慢一點,等他一下,老莊就在樓梯頂端等他。

到了二樓,那種味道不那麼濃了,老莊把房間的門完全關上,他就什麼也聞不到了。

這裡連蟬都沒有,只有一些果蠅,從窗戶飛進來。老莊用指尖把牠們碾在紙上。他躺在老莊的床上,和老莊輪流玩電子遊戲機,操作忍者躲避從螢幕上面掉下來的手裡劍,一人有三條命,死完就換人。他們玩到眼睛發痠,流淚為止。

小范以為他的父母去工作了,他在心裡排演要怎麼跟他們問好,不過他並沒有見到他們。

晚上九點鐘,老莊下樓了一趟,他依稀聽見大門開鎖的聲音,或許是他父母回來了,不久之後,老莊爬樓梯上來,並沒有多說什麼,也許他並不想讓家人知道,他帶了一個朋友回家。小范想。或著我也不算朋友,因為朋友應當要,了解彼此,但我一點也不了解他。我連他父母的臉都沒有見過,不曉得他們是什麼工作,甚至不曉得他喜歡什麼。

老莊夾著一盒披薩上來,給了他一片。他們坐在地上吃披薩。餅已經冷了,盒子上都是油漬,吃起來像是出爐很久。小范問他,這是什麼口味,老莊說,他也不知道。他隨便拿了一盒,披薩店裡沒有店員,沒人結帳。

小范聽他這麼說,心虛起來,那片披薩也彷彿失去了味道。他心裡有道聲音譴責他,說:現在太晚了,你應該回家去。

老莊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片,他搖頭,老莊就把披薩盒子關起來,用橡皮筋綁住,顛腳放到櫃子上。小范好奇他為什麼沒有把披薩放進冰箱,後來想想,也許他家裡沒有冰箱,又或著,他也覺得樓下太臭了。這個猜想讓他感覺與老莊親近了一些。

他向窗外看,發現那裡沒有路燈,樹林一片黑暗,下樓後,還要經過客廳。他下午進來的時侯,就有點怕那裡,但他不好意思讓老莊陪自己下去,也不曉得回家後要怎麼解釋,自己的晚歸,說不定又要挨打。老莊沒有趕他走。他們輪流在二樓的浴室洗澡,然後睡在一張床上。老莊自然得就像他不在那裡一樣,隔天早上,他被太陽曬醒,發現到了中午,老莊已經醒了。

他們都沒有去上學。

他們打牌打了一個下午,把漫畫書的廣告頁撕成碎片,假裝每一片都是不同價值的籌碼。他們玩遍了所有知道的紙牌遊戲,老莊似乎不介意輸贏,也好像不明白這些遊戲的樂趣,即便他聽懂規則,學得很快。

到了黃昏,他們肚子餓了。他們一起把剩下的披薩吃完。小范想起自己要回家,他的家長或許已經報警,他為此有些焦慮,不知道怎麼和老莊開口,彷彿假如他說出來,就不得不回去。老實說,他心裡有一種預感,是他假如離開老莊,就再也不會見到他。

他糊裡糊塗地睡著了,老莊把窗簾拉上,房裡總是暗的,醒來的時候,都過了中午。他不曉得老莊白天去了哪裡,也不曉得他晚上是不是一樣睡在床上,不過,醒來的時候,老莊就在他的旁邊。他晃老莊的肩膀。

老莊過了一會兒,撥開他的手,皺了一下眉頭,睜開眼睛。小范第一次注意到,他左邊的眼珠很黑,很亮,彷彿昆蟲的眼睛,他的臉映在裡頭,就像球面的鏡子。老莊右邊的眼睛顏色很奇怪,像泡得太稀的牛奶,他好像不喜歡人家注意他那裡,假如有人把什麼拿在那裡晃,他會把那個東西拿開,因此小范很少看著他的臉,現在才發現,假如他沒有受傷,那隻眼睛也應該是黑色。老莊沒有說過,他為什麼受傷,或著他天生就是那樣,也許,那是他的秘密。

幾點了?老莊問他。小范看看自己的手錶,告訴他,現在已經下午兩點。老莊打了一個呵欠,問他會不會餓。

他們躺在同一條被子裡。

有一點。小范說。你還有披薩嗎。

沒有了。老莊說。我們晚上再去找。

黃昏,他和老莊一起下樓,憋氣穿過客廳。樹林的樣子並沒有什麼變化,街道上什麼人也沒有,商店多數歇業了,或許大家害怕怪物,都不願意出門。超市的鐵捲門放了下來,拒絕他們的盜竊,他們得去別處覓食。

途中,他和老莊經過一條熟悉的路口,他意識到自己從沒有帶老莊回家過。不過此刻,並不是什麼,帶朋友回家的好時機。

他打算等走近路口,再順勢和老莊說再見。

我家就在附近。小范向他說。也許我可以從廚房拿東西給你。

然後我就要回去了。他在心裡想。有點期待,老莊能主動和他說再見。

但是老莊什麼話也沒有說,老莊點點頭,跟在他旁邊,和他轉入那條巷子。

那裡全部的屋子都是黑的。

哪一棟?老莊轉過來問他,手指著一整排房屋。

小范看著那些房子,忽然雙腳發軟,好像變成一根被抽芯了的羽毛,更小的時候,他爸爸半個月回家一次,那個晚上,他半夜躲在衣櫥裡,聽見樓下的鑰匙聲,也是這樣的感覺。

這些房子看起來都一模一樣。

左邊第三棟。小范說。應該是左邊第三棟。

老莊走到左邊第三棟房子面前,他一點也不害怕,或許因為,這裡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這些全黑的房子裡,沒有認識他的人。他想像他父親發現他在屋外,抽皮帶出來打他,父親的臉像手心裡的軟糖一樣黏滴滴地融化,

我們走吧。他扯了一下老莊的袖子,阻止他往前走。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下次再帶你進去。

老莊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這一區安靜得連蟬都不叫了,只有風刮過樹葉的聲響。

好啊。老莊關上庭院的門,說。我們走吧。

他們回到鎮上,在那裡尋找窗戶沒鎖緊,或著鐵門忘了放全的商店,最後找到一間雜貨舖。老莊和他一起掀開鐵窗,鑽進去,他們沒有手電筒,月光稀薄得像霧氣,比起照明,更像另一種幻影。他們沿著貨架和櫃子移動,把一些罐頭小心地掃進大袋子裡,老莊帶了兩個很大的購物袋出門。一個用來裝罐頭,一個裝其他的蔬菜。

小范把一個番茄拿起來的時候,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響,卻不像是擠壓水果發出來的,像是穿皮鞋的人走動,在什麼地方忽地停下來的聲音。那時候,他和老莊都沒有動。

老莊也聽見了。

他們蹲了下來,藏到桌腳的陰影裡。

老莊輕輕踢了他一下,他明白老莊的意思,於是和他一樣趴在地上,爬了起來,好像在遊樂場的彩色壓克力管裡爬行一樣。老莊爬得很慢。他們從鐵窗翻出去。

他們聽見掏鑰匙的聲音,清脆地響,好像那個皮包裡有十幾把鑰匙,或著這個人拿到了別人的鑰匙圈,並不能立即辨別出,房間的鎖,適合哪一把。

窗戶很窄,幸好他們都很瘦,只要磨破手肘的皮,就能夠鑽過。老莊比他高,可以自己翻上來,因此先頂他上去。小范在外面,等著老莊翻上來,他看見老莊的臉露出來,就伸手去拉他。

老莊翻到一半,卻又像忘了什麼一樣,鬆開他的手,又縮了回去,他只看見空蕩蕩的鐵窗。小范不曉得他怎麼了,只能在牆外等他。過了一會兒,有一個裝滿的購物袋被拋了出來,緊接著,老莊的手從鐵窗露了出來,他撐出身體,像蛇一樣很快地落出那扇窗戶,滾到地上,小范彎腰撿起那個袋子,發現裡面的番茄已經爛了。老莊從地上爬起來,搶過他手上的袋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說了一個字。小范感覺他在畏懼什麼東西,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老莊也會害怕,因為他叫他跑。

他剛到班上的時候,學校裡有些孩子會找老莊麻煩,嘲笑他臉上的燒傷,或著拿美工刀在他的右眼前晃,把他的課本扔進小便斗,尿在上面。小范和他打開置物櫃的時候,經常看見一些噁心的東西,後來老莊就不用置物櫃了,反正他的家什很少,也不怎麼聽課。

老莊到學校第一天,他們就知道,老莊打架很厲害,他們就換別的方法整他,老莊一直沒有反應,好像他並不因此困擾,假如別人沒有揍他,他就不會揍人。直到有一次上生物課,他們解剖青蛙,他和老莊單獨一組,因為沒有人要和他們一起。他們把青蛙切開,老莊問他,你還想看嗎?小范說,我看夠了,我覺得有點噁心。

老莊點點頭,然後他把那隻切開的青蛙握起來,嚴肅地走到另一桌去,好像他想與他們討論什麼事情。青蛙的腎掉在路上,老莊沒有撿起來,沒有人注意他。

小范看見他把那隻青蛙塞進一個同學的嘴巴,好像那是一團抹布,他必須用這團抹布,清理別人的嘴巴。

生肉堵在喉嚨裡,發出一種咕嚕嚕的聲音,他們聽見那些他們剛才知道名字的臟器擠爆,堵在那裡的聲音,好像他們也需要一個橡膠塞子去通一通喉嚨,青蛙才會滑進胃裡。

那個同學掙開老莊,滾到旁邊,作出嘔吐的聲音,他們感覺他要噎死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他吐出一塊黑紅色的,大塊的球,好像他忘記咬碎就吞下,消化不良,才吐出來,老莊騎在他腰上,撿起那顆球,這次他把手壓在他的嘴上,彷彿這樣就能確保他像餐桌上的好男孩一樣,咀嚼三十秒才吞下。他把地上的血抹起來,塗到那個那位同學的衣服上。有一個男孩拿燒杯丟他的後腦勺,燒杯破了,玻璃片濺到另一個女孩的眼睛裡,小女生尖叫起來。在校安人員到來之前,他就已經從那個同學身上起來,回到小范旁邊的座位上。

幹得好。小范想了想,還是這樣跟他說,聲音很小。雖然真的有點噁,我快吐了。

老莊聳了聳肩,下課後,他被帶到校長室去了。

地上一點肉渣也沒有,甚至沒有什麼血,除了那顆小小的腎臟。小范把那塊肉用鞋子撥到桌底,假裝那並不存在。

即便那些時候,老莊也沒有害怕過。

現在老莊要他跑。

他們一路跑過小鎮廣場的噴水池,穿過戶與戶之間的暗巷,向鎮外跑,向樹林跑,一路上,什麼人也沒有,除了他們後面的東西。小范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想,也許那種東西,會發出皮鞋的聲音,高跟鞋的聲音,熟悉的恐怖的聲音,像爸爸回來的時候在門口發出的聲音。不過,路上,他除了自己的心跳,什麼也聽不見。

他們跑過那段沒有路燈的小徑,經過垃圾場,跑回那棟房子。老莊開了門,就跑上二樓,蛀壞的樓梯在他腳下扭曲地空洞地響,客廳的味道更濃了,幸好老莊跑得很快,他顧著跟上老莊,並沒有注意那種味道。

他們把門關上,老莊把門反鎖,他在房裡看了一圈,前幾天他們剪廣告頁當籌碼,沒有收拾,還扔在地上,老莊把地上那些紙片撿了起來,打開抽屜拿出膠水,把鎖孔堵死。然後他打開那個頂端放著披薩盒的雙開門衣櫃,衣櫃裡只有兩件外套,他把小范推進去,自己也坐進來,然後把櫃門拉上。

衣櫃裡一片闐黑,有一種潮蛀的氣味。他的背貼著木頭,感覺好像要把那裡貼穿,櫃子很擠,他和老莊膝蓋抵著膝蓋,小腿疊在一起。他找不到地方擺自己的手臂,最後也跟老莊的擺在一起。他的耳膜像樂隊裡的大鼓一樣跳,沈沈地響,在這種響聲底下,他彷彿聽見皮鞋停在門邊的聲音。鑰匙的聲音,金屬卡楯晃動的聲音,木板哐哐震動的聲音,膠水黏在上面。手指骨敲在木板上的聲音,清晰地穿過一切。

小范把臉埋到膝蓋裡。他把自己緊緊地蜷起來,捂起耳朵。他不想要讓老莊以為自己膽小,這樣的話,說不定他下一次,就不再帶他出去,但他不想要聽見那個聲音。他年紀太小,也不早慧。不知道什麼是死,但假如他知道的話,他寧可死,也不希望聽見那些聲音。

他在不知道的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腳已經完全麻了,像兩根木頭,接在膝蓋上。衣櫃裡很黑,陽光從櫃門的縫隙滲進來,像水一樣。他小聲問老莊,能不能出去,他快要悶死了。

你快要死掉的話。老莊說。也可以吧。

但他自己沒有出去,所以小范沒有出去。

中午的時候,實在太熱了,他們好像坐在烤箱裡頭。老莊稍微把門縫弄大了一點。他現在才發現,老莊把那個袋子拿進來了,一直放在腿上,夾在身體和大腿間。

罐頭的那個呢?他問老莊。我以為你會拿那一袋。

來不及。老莊說。那太遠了。

不然罐頭比較好。老莊說。水果很快就壞了。

袋裡大部分的番茄都摔壞了,購物袋濕透,染成一種骯髒的赭紅,小范往袋子摸了一下,就後悔了,他的手掌黏糊糊的,散發腐爛邊緣的味道。他學老莊,往櫃頂那塊木板抹手。

老莊遞給他一顆幾乎沒有敲壞的,他和老莊說謝謝。他們生生地啃起番茄,弄濕了嘴巴。番茄裡有許多水分,是一種健康食品,並且這些番茄快要壞了,雖然表皮很髒,還有一些土,不過非常甜,味道很好,他感覺胃裡好了一點,不那麼緊張了。吃完番茄,他們又往櫃頂抹了一下,把手心弄乾。

他們又在櫃子裡坐了一天。小范的腿很疼,他一直蜷著腿,感覺,自己的腳快要從腰上分離。忍耐到受不了的時候,老莊似乎也受不了了,他動了一下,說,我們到外面一下吧。

於是他們慢慢推開櫃子,慢慢地,讓手先著地,爬下去,把腿拖在後頭。老莊跪行到門邊,小范發現他在檢查門鎖。

他也湊過去,但是看不出那裡有沒有被動過。老莊什麼也沒有說。

窗戶邊放著一個盆栽,他們往那裡上廁所,上得很小心,因為假如他們把尿弄到樓下,就會發出聲音。

半夜,他們又回到櫃子裡。老莊把書桌抽屜裡的刀帶進櫃子,一把是普通的筆刀,一把是美工刀,一把是水果刀。他把美工刀留給他。美工刀是新的,還沒有開過。

他們長得像人。老莊這樣說。人被割掉頭就會死掉了。

小范偷偷跟二哥去看過一些限制級電影,看德州電鋸殺人狂,知道人的脖子裡有很硬的骨頭,他不覺得自己能把頭割下來,但也許,老莊可以。老莊可以把青蛙塞進別人的嘴裡,老莊可以忍耐許多事情,老莊似乎和他們很不一樣,有時候,他很嫉妒老莊,因為老莊很成熟,老莊比一些他認識的成年人都還要懂事,但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他不明白老莊。不過老莊是他的朋友,他還是想和老莊待在一起。

他和老莊又在櫃子裡待了兩天。蕃茄快要吃完了。老莊用櫃子裡那兩件外套,包起那個發臭的購物袋,塞進房間腳一個密封的塑膠收納盒裡。他們帶了一些紙巾進去擦手,然後一天一次,趁著離櫃的時候,把用過的紙巾藏進外套的口袋裡。他們渴得受不了,幾乎不能說話。廁所就在隔壁,但是那裡的水是生的,廚房才有過濾水。那天黃昏,老莊把側臉貼在門板上,聽了很久,才用美工刀和鐵絲,把門縫的膠清出來。

我回來的時候,會把這張碎紙從門縫滑進來。老莊說。你就開門。

小范說好。老莊離開之後,他也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很久,聽老莊下樓的腳步聲,那些階梯像琴鍵一樣響起來。老莊去得不久,門縫裡有紙滑進來,他開門,老莊提著兩個水桶,一個裡頭是可以飲用的水,另一個裝著一些廚房的刀具,還有板手和兩個螺絲起子。

小范覺得他真能幹,要是他,肯定想不到,還要把這些東西拿上來。他們很渴,但是不敢喝得太多,因為他們並不能隨便從櫃子出去上廁所,也不曉得,下一次能出去,究竟是什麼時候。每次出去,他們就要重新填一次膠,這很麻煩。那些膠不一定能防住什麼東西,只是給他們多一點拖延時間,

櫃子裡實在太難待了,到了後來,他們假如沒有察覺什麼異狀,就會放棄這種躲藏,從櫃子裡出來,睡在床上。

假如那些怪物能變成熟悉的人的樣子,那麼也許,白天比晚上更危險,因為白天什麼都能看得很清楚。他勁量不想起自己的家人,因為假如想起,他就忍不住愧疚,好像他扔下他們,在黑暗的房子裡,像番茄一樣爛掉。他會努力想想老莊,他還有老莊,而老莊什麼都沒有,老莊的家人,可能早就扔下他,逃出這個地方了,因為這樣,他才沒有在這個房子裡遇見他們。不過,假如他們還在,也許會把小范扔出去,就像小范的家人。假如朋友在他房間待得太久,他們就會禮貌地在晚餐之前,把朋友送回自己的家。

有時候,老莊會帶他去鎮上找食物。運氣好的時候,他們只需要在經過廣場的時候跑起來。老莊告訴他,假如你感覺什麼在追你,不要回頭,假如有人擋在你前面,轉身跑。

假如前後都有呢。小范說。要怎麼辦?

老莊聳肩。我不知道。老莊說。

你的爸媽呢?小范忽然想起這件事,就問他。我一直沒有見過他們。

在樓下啊。老莊扛著一袋罐頭,說。我以為你見過了。

他聽不懂老莊在說什麼,也不打算再問。樓下很臭,正常人根本不可能住在那裡。不過,老莊很能忍耐,他的父母大概也很能忍耐。很小的時候,他也用強力膠堵住房間的鑰匙孔過,不過門還是開了,他的下場很慘。不是所有人都不害怕自己的家人,也許那天晚上在門外的,並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他的父親,就是這樣,他才會說,自己已經見過了。

有一天半夜,小范聽見樓下有水聲。他踢了一下老莊的小腿,把他弄醒。老莊聽了一下,說,那可能是廚房的水龍頭,沒有關好,所以滴水。

你下午沒有關好嗎?

不知道。老莊說。我記得有。

老莊沒有下樓去關,他拿著桶子出去過一次,但剛踏出去,就又轉了回來,小范甚至還沒有把門完全闔上。老莊沒有解釋什麼,但老莊是很冒險的人,假如連他也不願意下去,那肯定沒有什麼人能下去。他們聽那個聲音聽了三天,在櫃子裡吃一些快要過期的水果罐頭,渴得嘴唇裂開。罐頭很甜,到後來,他們寧可什麼都不吃。

有一天晚上,老莊在房間裡說,他要出去一趟。

我跟你去。

我要去你家。老莊說。你不是不敢回家嗎?

老莊問他,他的鑰匙還在不在。小范掏一掏外套口袋,發現還在裡面。他的恐懼壓過了羞恥,於是把鑰匙交給老莊。

你進去之後。小范小聲向他說。直走,經過客廳,廚房在左手邊,儲藏室在地下室。小范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有時候。

假如你見到我的家人,小范和他說,可以告訴他們,你認識我,他們可能會給你東西。

不太可能吧。老莊說。他們不認識我。

小范想了想,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屑,就是那天,他們從漫畫書上剪下來的,填了門縫後,還有剩下一些東西。那是一張美髮廣告的頁面。他在角落用原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猶豫了一下,又寫:致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在一起,請你給我們一些吃的。我很快就會回去。

他墊在地上寫字,因此字跡很重,有些透過了紙背。他感覺有點丟臉,不過老莊直接把紙片塞到短褲的口袋裡了,沒有細讀那些字。

老莊帶了一把切肉刀和一把美工刀出去了。最近,他們把膠水用完了,反鎖之後,就不會特別堵上鎖眼。

那天老莊帶著兩顆蘋果回來。回到房間裡的時候,老莊還了他鑰匙,卻沒有把紙條還給他,小范想,或許他替他送出去了,他家裡的人很小氣,只給了他的朋友兩顆蘋果,這也很尋常。

他們用兩顆蘋果又撐了三天。吃蘋果的時候,他們玩起削皮的遊戲。老莊拉上了窗簾,因此房裡即便是白天,也沒有什麼光線,他們把皮削成一串,像用紙巾包起來,先吃掉果肉,等到隔天,再把皮吃掉。皮的味道很澀,他的繼母會把皮削得很乾淨,她說,皮上有農藥。小范和老莊說,皮上可能有農藥。老莊說,那也只有一點。然後他把皮吃了下去。

老莊吃了皮之後,一點事也沒有,小范也把皮吃了下去。

蘋果吃完了,老莊又要出去找食物。這次他帶著兩把切肉刀出去了。小范在門邊坐著等他,等他把紙條推進來,他不斷打瞌睡,在夢裡夢見自己錯過了紙條,然後老莊在門外被一個男人殺死,那個男人很高,腳上有像他父親一樣的,發亮的黑色皮鞋,穿著牛仔褲,褲袋裝著一整串的鑰匙,鼓了起來,戴著一頂小圓帽,帽簷底下,有一張黑色的,拉長的,融化的臉,他把水果刀塞進老莊的嘴裡,老莊像標本盒裡的蛾一樣被釘在門板上,屍體的臭味飄進門縫,滲進房間。他被那種氣味驚醒。然後發現並沒有紙條滑進來。

他等到清晨,老莊仍然沒有回來。

也許他騎腳踏車,去隔壁那個鎮了。他六歲的時候,曾經跟朋友打賭,說自己一個上午就能走到隔壁的小鎮。他讀高中的大姐在餐桌上嘲笑他,說,那要六十公里,你知道六十公里要多遠嗎?隔天他毀了那個約,因為他走出小鎮不到一公里,就心生不安,想要回家,他發現那條柏油路沒有盡頭,他不曉得自己會走到哪裡。不過,老莊也許可以,說不定他拋下自己,去了其他地方,這對他來講,好像也不過分。

小范心裡知道,老莊並不是一般的人,假如別人不問,他就什麼也不說,總是獨來獨往,也不會與任何人真正交朋友,好像他不認識任何人,不認識任何房屋,可以隨時從任何地方離開,甚至可以從家裡離開。是他主動跟老莊回家,才一起待了那麼長的時間,一開始,老莊並沒有邀請他。

他在門邊抱著自己,坐到晚上,餓得受不了,於是下了樓。

他發現,假如像這樣餓得頭暈目眩,頭重腳輕,他就會把心思花在階梯上,聞不到樓下的臭氣。他跑過客廳,衝出那扇房門,重新見到太陽,陽光幾乎燒痛他的眼珠。這個過程裡,他沒有經歷多少懼怕。他跑到自己住的那條街上,不過繞過了自己的家,光天化日之下,這裡似乎沒有晚上那麼陰森,他推開一戶庭院的矮門,跑了進去。雜草已經淹到他的腳踝,他在門外就聞到那種氣味。

他用鐵絲弄開門鎖,進去,發現了比氣味更可怕的東西,他忽然意識到,老莊家裡樓下究竟有什麼,知道老莊為什麼不帶他出來,因為假如他看見這種東西,肯定會吐。

但至少,房子裡的東西,都是死的,死的東西,沒有疼痛的胃可怕。他在碗櫃裡發現了一些東西,跪在旁邊吃了起來。因為吃得太急,他在洗手槽吐了一次,浪費了一包起司餅乾。

他每天都會換一間房子,找一個乾淨的,沒有屍體的房間,用所有的毯子蒙住自己,像蛹一樣蜷起來,睡在裡面。所有人都死了,小范在還不知道死是什麼的年紀,就經歷了這件事,因此這件事並不給他多餘的感傷,也不令他發瘋。

有時候小范把自己悶得太緊,因為窒息而驚醒,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麼睡覺,畢竟這樣不太健康,但他就是忍不住這樣做。那些疊在一起的被子,讓他無力地發熱的東西,讓他想起那個櫃子。他覺得很奇怪,因為那個櫃子又臭又窄,那時候老莊和他擠在一起,他們的膝蓋擦著膝蓋,老莊的骨頭很硬,腳比他的長一點,天生佔用比他多一點的櫃裡空間,小范會抵著他的腳趾,把他推回去,堅持跟他平分,老莊也不會說什麼,只是過了一會兒,又把腳伸回來。老莊的腳背很涼,無論什麼時候都很涼,這種來來回回的計較遊戲,能打發一點時間。

一天晚上,他從夢裡醒來,忽然感覺門外有什麼人在看自己。那種視線從鎖眼進來,穿過那些蓋在身上的毯子,從他的脊椎鑽上後頸。他分不清楚那是他的夢境,還是現實。餘下的整晚他縮在床上,動也不動,像被膠水黏住一樣,被恐懼凍結在那裡。他看見那張下墜的融化的臉,好像瀝青一樣的臉,像父親一樣的臉,那個東西在門外彎腰,臉黏在鎖眼上。

早上,他爬出窗戶,從二樓跳到旁邊的蘋果樹上,溜了下去。樹幹扎傷了他的小腿,但他不後悔,因為這是一個唯一不從門口離開的方法。

那道視線在第三個晚上再次出現,就是他經過廣場的時候,感覺有什麼人從樓上看著自己。他再度跑起來,跑到一個小巷,感覺耳膜震得快要炸開。他的心跳太響了,老莊也提過。假如你不安靜。老莊說。遲早有東西發現你。他深感認同,但是毫無辦法。

他在那裡喘息過後,躲進了教堂的儲藏間裡。

他和老莊討論過,假如家裡也不能待了,就去教堂的儲藏間。

小時候,他上完主日學,星期天下午,會和其他小朋友在教堂裡玩捉迷藏,一開始,他總是躲在那裡,從來沒有人發現他,直到有人作弊,發現了他的秘密,之後誰躲在儲藏間裡,總是第一個被發現,不過,那個地方還是很適合當作秘密基地。他和老莊分享這個機密,老莊當時聳了聳肩,沒有多說什麼。

他在儲藏間裡住了一段時間,那裡放著足夠的保久葡萄汁。他忘了數居住的時間,星期也失去了意義。星期日和星期一都不會有人來禮拜,他在週三或週日祈禱,都不會有東西聽他的祈禱。他期待哪一天,有什麼可靠的大人來到鎮上,也許其他人的親戚發現這裡的家人失聯,就主動來探望,但始終沒有人來。

有一天,他在儲物間裡,清點剩下的葡萄汁箱數,聽見一個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推教堂的大門。那種聲音很輕,很遙遠,彷彿前來探望,卻並不想打擾任何人。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

他什麼也沒帶上,就從地下儲藏室的鐵窗出去了。外面是黃昏,他感到一陣絕望,這種絕望帶來一種,比飢餓還可怕的目眩,他已經不曉得能去哪裡。經過鎮口的雕像的時候,他在一個瞬間,確定有什麼真實的事物,一種他曾經瞥見,卻不願意認識的事物,或不能認識的事物,跟在他後面,那並不是什麼可供混淆的夢境。

老莊告訴他不要回頭,所以他沒有回頭,他從來沒有回頭。他從來沒有回頭過。

這一段路,跟老莊一起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很多遍,於是他像鹿一樣快跑起來。他穿過那段沒有路燈的小徑,繞過整個垃圾場,那裡盤旋著無數的果蠅和烏鴉。然後他穿過一半的樹林,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爬上了那架作響的階梯,回到二樓的房間裡。

房間拉著窗簾,一點光也沒有,還是本來的樣子。

他把那扇木門反鎖,把所有老莊留下的刀子,以及一些可以把頭割下來的用具,都放進了櫃子,最後,自己坐了進去,把櫃門向內拉上。黑暗像水一樣灌進櫃子,把他淹沒。他坐在裡面,把刀夾在腳上,抱著膝蓋,把背貼在櫃內側面的木板上,直到他意識到,只有他一個人,他可以把腳伸直了。沒有人會把他推回來。

他挪了一個姿勢。好讓自己面向著櫃門。這樣,假如有什麼東西打開櫃門,他就可以在第一時間,把刀捅進它的嘴裡,然後割下它的頭。

他坐在衣櫃裡,靜靜地等待那個東西。

到了半夜,他聽見樓下有細微的聲響。回來的時候,他把鐵門的三個大鎖都弄上了,那些鎖很沉,除非十分熟悉,除非是自己的屋子,否則,是不能這樣開鎖的。

他握著水果刀的手柄,把刀尖對著門口,因為寒冷發抖。此時已經是深秋,即便整晚待在櫃子裡,也不會熱得不能睡著。

階梯長長地響,空洞地響。那陣腳步在門口停止。這個房間沒有鑰匙,老莊說,門鎖擋不住任何人,因為許多人會開鎖。所以他們把鎖眼堵上,而即便把鎖眼堵上,大人也可以鑿開木板,只是若要鑿開,就需要工具,或著暴力,會發出吵鬧,他們可以趁那段時間,從二樓跳下去。也許跳的時候,抓住樹幹,得到緩衝,就不會摔死在地上。

現在是深秋,旁邊的樹已經枯了,彷彿咒詛一樣,枝椏變成閃電的形狀,麻雀落在上面,都會被刺傷。

門鎖輕輕地扭開了,他很熟悉那樣的聲音。能幹的,早熟的聰明孩子,會用鐵絲開門。老莊教他那樣開門,他因此變得成熟。能夠自己活著。他記得那種腳步,老莊教他這樣經過貨架,這樣假如沒有光線,他們就絕不可能被發現,他們可以拿許多罐頭回去,可以得到飽足。

他的心跳太大聲,遮罩了一切,因此不能分辨它走到了哪裡。也許它檢查他們的床底,它打開那個密封的塑膠箱子,看見裡頭的蛆,也許它走向這裡,因為它熟悉這裡,知道這是個孩子的房間,孩子害怕的時候,就會藏進衣櫥裡。

有什麼從門縫伸了進來,碰到他的腳趾上。那種東西輕薄,柔軟,並不能像一般的紙張一樣刺人。玩牌的時候,他們後悔用廣告紙做成籌碼,因為太容易飛走,即便房間並沒有風,他們得用別的東西壓著。

小范在上頭摸到一些印痕,他摸到自己的名字,摸到上面的字:他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在一起,請給我們一些東西。

他的黑暗出現一個裂口,衣櫃的門打開了。有什麼東西站在櫃子外面。它的衣服和老莊的一模一樣,膝蓋的形狀,小腿的形狀,也和老莊的一模一樣。他左邊的褲腳上,有一些血跡,老莊很少弄髒衣服,因為他們並不能洗衣,血跡會使衣服發臭,無論是什麼。

它的左手抓著什麼東西,像是一顆頭顱,或著裝滿蘋果的網袋。小范低著頭,閉上眼睛,把刀握在那裡。

小范把刀向前推,他感覺,刀尖就抵在它的肚子上。他從來沒有那麼對過老莊,因此不曉得,它的肚子是不是也和老莊的一樣。假如這是老莊,他不願意再往前推了。

不是這裡。櫃子外的東西說。你必須割下別人的頭,才能殺死他們。

它說話的語調很和氣,並不帶有多餘的什麼東西。

老莊說過這句話。

它還遞了紙條。小范忽然想。我並不認識老莊,老莊是不能認識的,不能做朋友的。但是,只有老莊知道這件事情。只有老莊會這樣做。會這樣做的,為什麼不是老莊呢?

小范向它說話。他太久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以至於不認識自己的聲音。

我只是太緊張了⋯⋯你不能怪我。小范說。你那麼久沒回來,靠,誰都會以為你走了。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張臉。

不過很好。他坐在衣櫃裡,伸開手,對老莊說。你回來了。

他把刀子丟到地上,因為他不再恐懼什麼。

它也向他伸手,它的手心擦過他的臉頰,撫摸他的臉龐,彷彿對他非常好奇,彷彿與他好久不見,彷彿對他十分想念。他的大拇指滑過他的眼皮。那雙手很涼,很有彈性,就像那天在生物教室裡,青蛙的屍體。

老莊把手放上他的脖子,把手按在脈搏的地方,好像要讓他徹底安靜,因為他的心跳聲太大了。小范明白它為什麼這樣做,那一瞬間,他有點害怕,不過他很高興老莊這麼做。這是為了他們兩個好。

假如他再不安靜,門外的東西就會發現他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