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如是我聞

*委託 *錦作/黑川



星期三,黑川八點就進辦公室,比平常早了半小時。平常,他早到公司,是因為他被前一天未完的工作牽絆,隔一天將至的工作糾纏,心神不寧,乾脆早到辦事,其他處室人一來,他就能把文書遞過去,讓人沒有理由延遲他的作業。不過那天他早到,主要是為了,想看錦作進辦公室的表情。

星期一晚上,他和同事喝酒,一般地應酬,去了一間居酒屋,有生啤限時喝到飽,桌上就付水龍頭,一打開,就能流出酒來。像他們這樣的上班族,或著大學生,通常都喜歡那樣的東西。黑川自己在學生的時後,也與人來過這種地方,不過當時,他參加的是棋藝社一類的文靜社團,幹部大多文靜木訥,就算來這種地方,也不會活潑起來,那時候他喝得很多,畢竟,假如不喝酒,就會因為必須與人四目相交,十分尷尬,也不划算。

不過,他早就過了貪小便宜的年紀。現在他只要喝過三杯威士忌,五杯清酒,七杯啤酒,隔天就頭痛欲裂(他做了非常精準的統計),到了難以從床上起來的地步。他某一次喝完酒,隔天起床做早餐,煎完蛋端上桌的時候,他妹妹看見他臉色,嚇了一跳,說哥哥,你這樣還要上班?你還是請假吧。其實,黑川剛醒來,就扶著牆去廁所吐了一趟,翻江倒海,吐出膽汁,才好了一點,然而煎蛋的時候,聞到一些油耗味,又想吐起來,他忍著,坐下來喝水,喝了兩口對妹妹說:你不明白,上班,才會好起來。他的聲音很平靜。要是不上,就是整天不舒服,上班,至少是上班。

天哪,你辭職吧,或著放個長假。他妹妹把筷子在碗上點了一下,大義凜然,說。很顯然,哥哥,你的公司太toxic,這種關係對你的心裡是不健康的。

她性格開朗,讀研究所,作一些當代文化相關研究,講話非常洋化、摩登,有時候黑川未必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得在通勤時間,用手機查。黑川想她不懂他上班的感受,他同事也不會懂。和他有關係的,是上班,而不是公司。和他關係有毒的是上班,而不是公司,他和公司只是單純的勞資關係。

黑川坐在位一邊看錶,一邊打開幾個文件檔。有時候他感覺,他其實並不在乎公司如何,公司得了多少榮耀,賺進多少,除非反映在薪水上,否則,那都不甘他的事。他是真正喜歡上班,他喜歡那種井井有條的運作,義務性的自我壓榨,融入某一條大型機械手臂運作的快感,那給他一種快樂,即便這些說起來,並不好聽。他期望自己,別在未來的某一次酒局上喝得太醉,就把這些全說出來,否則,那太嚇人了,就像在別人面前吐出一尾活龍蝦——吐已經夠骯髒了,吐出龍蝦,那除了骯髒,還很恐怖。

不過,要是其他人不像上次一樣,一把年紀,三十好幾,還像大學生一樣,在居酒屋裡玩真心話大冒險,他肯定也什麼都不會說出來。黑川想。上次,也就是前天晚上,他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問到討厭什麼類型的人,黑川回答:討厭遲到的類型。他說這個答案,看似敷衍,其實非常精心,因為他不得罪什麼人,也沒有人訝異,於是提問的人從他身上跳過去,問到錦作。錦作那時候,已經替旁邊的女同事頂了四五杯酒,眼神還清醒,不過頰上泛紅,笑聲也比平常大了一些。居酒屋裡人多,空調不夠強,錦作把西裝外套脫下來,從廁所回來之後,頭髮重新變得服貼,黑川注意到,他又多解了一顆扣子。

下次,我或許可以問他用的是什麼髮油。黑川當時想。他總是整理得很漂亮。

問題輪到錦作:你討厭什麼類型?錦作眨了一下眼睛,笑了兩聲,說:哎呀,大家⋯⋯前輩們也都在這裡,我實在不好意思。

當然,其他同事並不會放過他,又鬧起來,他只好把手合十,向所有人誠摯地拜了一下,並開宗明義表示:假如他說了什麼,都和在座的同僚與前輩們無關,這個桌上的,都是他相當欣賞的人。

他用一種正經八百的,真摯的,好像喝醉的人一樣的語氣宣告。然後接著說:我討厭⋯⋯會對人一見鐘情的類型。

所有人聽完那句話,都不可置信地笑起來,紛紛說:沒想到錦作君是那樣純情的人⋯⋯沒想到錦作君也介意這種事情、錦作君喝到這種程度,還能這樣幽默、錦作君這樣也不奇怪吧?然而黑川在他說話的時候,恰巧看著他的眼睛,他認為,那裡有一些他不認得的東西,一些受過傷害的,憤恨的東西,一些認真、嚴肅得只能屬於酒局的東西,錦作的嘴正在微笑,然而眼睛沒有。那樣的厭惡一閃而逝,朝黑川心裡飛竄去。很快,錦作又和其他人開起玩笑,放鬆了下來,恢復好相處的模樣。

其實,無論說得多誇張,那也只是酒席間的應酬罷了,黑川也知道,然而他就為了那句話,請了一天的假,那幾乎是他進公司後第一次請假,並且在和人事通電話,編理由的時候,某一瞬間,他甚至考慮要說:除此之外,我要辭職。那句話就是讓他絕望到了那種程度,使他渾身脫力,只要想起,無論走在哪裡,都好像踩在棉花上,失去力氣。要不是他妹妹研究所下課回來,發現他躺在床上,大驚小怪起來,花了三小時逼問他請假的理由,堅持不嘲笑他,又嚴肅地和他分析,說:那只是一句玩笑話,並鼓勵他隔天早點上班,去和錦作君打招呼。那天,他也許就會在公司下班前打電話給人事,告訴他,自己不幹了。

此刻,他坐在位子上,心不在焉,視線不斷飄向門口。有進來的同事和他打招呼,他也回應他們,然而應聲的時候,總要心顫一下,以為錦作會在那一刻走進辦公室,略過自己,和別人招呼,在位子上坐下。

到了八點三十五分四十七妙,錦作穿著套裝,從梯廳走了進來。他的衣衫筆挺,像是早晨才燙過,金髮服貼地後梳,並不拘謹,只是整齊。那一刻,就像夢一樣不真實,黑川急切地望向他,甚至從椅子上,稍微站了起來,然而在錦作轉過來的時候,他又由於惶恐,連忙坐了回去,裝作無事的樣子。在他的餘光裡,錦作察覺他的視線,無奈地笑了一下,並不向著那裡,接著,別過頭,輕快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路上,和別人問好。


他在座位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又想起那一晚,居酒屋裡的景象。錦作朝著居酒屋空氣中的某一處說話,好像走進辦公室,朝某一處打招呼。

然而黑川懷疑,他其實盯著自己。在他宿醉的夢裡,錦作向著他的眼睛,溫和地微笑,說出那一句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