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onatiuh 水太阳

#YTuMamáTambién
Tenoch/Julio

 

第四纪,一切为大洪水终结,人变化为鱼。

 

他们跳进水中。俱乐部的泳池碧蓝透明,犹如宝石溶液,咽下跃入其中的男孩。光中摇晃的影子像融化的剪纸。浮力与重力抵消,水轻盈地托起身体,似一种沉潜飞行。冰凉的水膜亲密地紧贴着皮肤,如怀抱,如爱抚,如羊水,在触觉上揉出暧昧的柔软,然后渗进身体,变成一股徐徐下流的暖意。游完这个来回我就上去,躺在跳板上打飞机,特诺奇想。青春期的蓬勃欲望热水一样在他的血管里涌流。他睁着眼睛,看见胡里奥被水鼓起的黄黑色游泳裤在前方摇晃,像一条热带鱼。他沉到池底,轻捷地划动手脚,水蛇一般超过了他的同伴。胡里奥半长不短的黑发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边缘。这令他不无得意,更雀跃地向终点游去。然而,水的阻力渐渐让他的身体变得滞重,手臂的弧形划得越来越艰难,终于有一刻难以再前进。他想停下来换气,却发现脚尖触不到池底。一阵怪诞的恐慌从胃里盘旋而上,他向前看,发觉泳池的尽头已经消失,蓝色像魔鬼的钟形罩倒扣一切。特诺奇慌张地回过头,想找胡里奥的影子,但他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气泡缓慢地上浮。他定睛细看:每个气泡中都映出一座沙漠。

 

二零零零年初特诺奇和朋友去听露天演唱会,中途罕见地下起夜雨,把场内所有人都浇了个透湿。演唱会结束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家,湿淋淋地辗转三个酒吧,同狐朋狗友喝到凌晨四点。终于到家以后,他倒头就睡,连头发都没擦,还是莱奥在他睡着以后拿一块毛巾给他弄干。

非常符合逻辑地,他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喉咙肿痛,鼻子难以呼吸。感冒很快加剧:冬末巨大的昼夜温差和充满扬尘的干燥空气帮了不少倒忙。第三天他发起高烧,第五天温度仍然没有下降迹象,父母不得不请假将他送进医院。医生给他挂了点滴。在等待缓释药物和反应迟钝的免疫系统生效的过程中,特诺奇躺在单人病房里,没日没夜地昏睡。高热中不讲逻辑的回忆和荒诞不经的怪梦绞在一起,让他时而昏沉不安地挣扎,时而在被褥里蜷成一团,因肉体疼痛和精神混乱流下他事后不愿承认的眼泪。

 

第七天早上(或者是下午)特诺奇听见胡里奥的声音。起初他愣了两秒,接着感到不能明说的高兴。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你倒也好意思!他心想,全然忘记当初是他们两人默契般一同断联。特诺奇从被窝里伸出因久卧病床而蓬头散发的脑袋,准备骂自己的前死党一顿。但映入眼中的却不是病房,而是他家的客厅。

借你家浴室一用!胡里奥站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口冲他喊。昨晚风太大,我家热水器给刮坏了。特诺奇错愕地瞪着他,还没说出半个字,胡里奥就抱着一堆衣服钻进了浴室,梆地一声摔上门。你他妈轻一点!特诺奇条件反射地骂道。接着他才想起环视周围。黑色皮沙发、几何花纹的灯罩、全家福、前殖民风格的小雕像,的的确确是他家客厅。午后强烈的光线从百叶窗缝间挤进来,在地上投出静止的金色条纹。如果它们颤动起来,就会变成泳池底部的光纹。他入迷地盯着它们看,直到过于明亮的金色涂满他的整个视网膜,而他的意识在光线中逐渐消散。

 

特诺奇的母亲到医院里陪护,父亲每晚下班来看他。有几次他醒来时正是晚饭点,电视开着,父亲在床边看着新闻。“游行”、“抗议”、“收费”之类的字眼零零星星钻进他耳朵,被一团浆糊的思维阻隔,只能停留在感官表面。发生什么了?他哑着嗓子问,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国立自治大学罢课了,母亲说,幸亏你不是这个学年入学。就为学费这点破事,父亲盯着屏幕补充,也就涨到每年150美元,要我说,这点钱都付不起的人就不应该上大学。特诺奇什么也没说。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于是他又躺了回去。先吃点东西吧,母亲说,他含混不清地嗯着,下一秒就又睡着了。

这回开场变成了色情片。不知是否饥饿和高热联合起来搅乱了他的神经反射,总之当他有意识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浅褐色的屁股,占据了他的整个瞳孔。特诺奇介乎困惑不解和跃跃欲试之间。他伸出手摸了一把,手感不错。他试着张开五指握住它,发觉它湿漉漉滑溜溜,像刚过过水的一颗饱满水果,但捏揉时又会像面团一样变形。一种幼稚的玩心控制了特诺奇,他用上两只手,观察自己的手指如何在上面留下消退缓慢的红痕。接着,他半沉思半走神地将指尖滑进两块臀肉之间的缝隙。一个女声诱惑地响起,时机恰好:那你有没有把手指……特诺奇一时没想起这声音的主人,但他的手指已着魔般向下滑去,伸进岩石的裂口,贝壳的缝隙。他摸到那个入口,不假思索地探了进去。那种成就感近似摁掉泡泡纸上一个鼓胀的圆。他的手指被紧紧吸住,像从前安娜舔他那样,湿热柔软的触感化作蛇形电流,从他的指骨噼噼啪啪地窜过小臂,唰地抽打在他的中枢神经上面。

操,特诺奇感叹,我早该试试这个。他的另一只手沿着那紧实臀部向上摸,滑过侧腰,又回到猫科动物般弓起的脊椎。噢,宝贝儿……他陶醉地乱喊,将嘴唇贴在一节微凸的椎骨上。与暗示性的褐色不同,他尝到的并非糖的甜味,而是汗水的咸苦味道,混着一点烟草的刺激辛辣。这不太对劲,特诺奇突然意识到。他抬起眼,紧接着像被雷劈一样跳起来,手指恐慌地撤出了那个甜蜜洞口。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一个小小的黑色闪电灼烧着,如黑曜石匕首一般刺穿了他的神经。我操啊!他尖叫起来,然后在医院床铺上惊醒,浑身冷汗,气喘吁吁。

怎么了亲爱的?他的母亲被吓到了,过来探他的额头。特诺奇没回答,急匆匆从被子里抽出手,伸到眼前惊惧观察。它们因冷汗而潮湿,但除此之外别无异常。他长舒了一口气。怎么了?母亲不安地追问。没事,特诺奇说,噩梦而已。

 

二月并非雨季。特诺奇每天靠着枕头向外看,只能看见墨西哥城蓝得发白的天空,宛如被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居高不下的体温让他常常口渴,嘴唇干裂,喝多少水也无法缓解。他忍耐着头痛和无聊,颈后徐徐淌下的虚汗,时常想念热气腾腾的浴缸和冰冷清爽的泳池。什么时候才会下雨?他问母亲。干冷空气让我好不起来。母亲打开电视听天气预报,告诉他本月降水概率只有3%。好吧,特诺奇说,接着连打了三个喷嚏,差点扯到输液针。

在梦中也没有下雨。在梦中他和胡里奥吵架,缘由不明,最后在房间里大打出手,他掐着对方脖子把人按在地板上,腿一抬跨坐上去。畜生,混账,傻逼,你怎么能……?他没听见自己后半截说了什么,像整个场面被突然按下静音。怎么能什么?他也搞不清。胡里奥抬着眼睛看他,眼神湿润,像蒙着泪水,几乎带点委屈。这表情让特诺奇感到恶心。他抬起手,一个要扇胡里奥巴掌的姿势,但手在空中攥成了拳头,落下来时掌心已握着一把刀。

那一刻他仿佛分裂成两个:右半边毫无怜悯地挥动匕首,将黑曜石的刀锋插进朋友的前胸,左半边因恐慌而麻木,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残暴的手,在心底恐怖地大叫。但结局都是一样的。他看见自己剖开胡里奥的胸膛,扔掉刀子,把手伸进纵向的伤口。奇怪的是没有血,哪里都没有血,匕首仍然乌黑发亮,而胡里奥胸口的切痕平滑,倒像是玩偶被拆开缝线的豁口。特诺奇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在胡里奥的身体里翻找,最后掏出一颗绿莹莹的石头,边缘粗糙,勉强可说是心脏的形状。他举起那块石头心脏打量,看见它浑浊的表面倒映出自己无表情的脸。我拿走了,他听见自己对胡里奥说。胡里奥的双眼无神地注视着他。在右手边的地上有一个陶碗,他拿起来,把绿石头装进去。这是给特拉洛克的祭品,特诺奇(或者在他梦里扮演特诺奇的那个人)说,然后就会下雨。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已不在他房间的地板上;他们在一座石头金字塔的顶端,其上装饰无数涡形贝壳。胡里奥睁着眼看他,许多透明的水从被剖开的胸口涌出,像要预演那场被许诺的雨。

 

特诺奇大汗淋漓地醒来。他出了很多汗,多到打湿被子和床单。母亲拿着湿毛巾给他擦额头,把他扶起来换衣服。他虚弱地任母亲摆布,晕晕乎乎,站着都要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他嘟嘟囔囔地问有没有电话。没有,母亲说,但可以叫护士弄一台来,你要打给谁?特诺奇没回答,看起来又要睡着了。母亲给他换上新睡衣,让他披着大衣坐在床边,转身去撤脏床单。这时特诺奇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算了,我想不起他的电话了。母亲换好被单,把他弄回床上,说,别想了,先睡吧!于是特诺奇又昏过去。

 

他在雨声中睁开眼睛。起初是断续的清脆叩击,水滴落在铁皮棚子上的轻响,接着急促起来,变成连续不断的坠落冲刷,水流潺潺浇在窗户上,浇在墙壁上,浇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乌云遮蔽了窗框中全部的天空,风来回摇晃着窗外的树冠,将远处屋顶上的衣服掀飞起来,像一只只展翅的鸟。而雨不断落下。雨像瀑布一样落下。特诺奇从床上爬起来,扒着窗户向外看。母亲暂时不在,因此没人阻拦他。他看见雨垂直地下落,倾斜地下落,旋转着下落,像水的龙卷风,在墨西哥城灌木枝一般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制造出成百上千条支流。原先积在低洼处的污水汇入新的河流,肮脏的白色泡沫打着旋儿升起,在柏油路上空漂浮,路面上散落的枯叶、卫生纸、铝箔包装、易拉罐、塑料拖鞋统统被强有力的水波抬升,在街上自由游荡。雨狂热地下着,仿佛末日将临,而街道上的积水愈来愈高,愈来愈高,掀翻杂货店的果蔬摊,冲走圆的红番茄、尖的红番茄、小巧的青番茄、扁平的仙人掌、细瘦的芦笋、苍白的西葫芦、五颜六色的灯笼椒,翻卷的波浪舌一般舐过沿街住宅的阳台,掠夺黄色塑料盆、粉红喷壶、墨绿鞋刷、钴蓝洗涤剂,最终汇成巨大的水上货摊,奔流的废品交响曲。

他隔着玻璃注视这一切,感到铺天盖地的快乐冲刷全身,像从前游完泳以后享受一场热水浴。雨水正变作洪水,淹没一整个墨西哥城,涤荡并吞噬一切腐坏与污秽。洪水漫过贫民窟棚屋的晾衣绳,漫过跨国公司玻璃大厦的天台,漫过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和伊斯塔西瓦特尔火山,抵达他的脚边。特诺奇推开窗户,浑浊的水汹涌地冲进来,他张开双臂,倒在水上,轻盈地漂起,像条鱼一样从窗户游了出去。城市已经消失了,他刚刚钻出的医院也已失去踪影。眼前所见唯有水,水,一望无际的水。莹蓝色的水,在乌云中透出的阳光下闪烁着金黄的光波,如此洁净,仿佛在他游出窗户的一瞬里,所有脏污被某种神秘存在悉数净化。在覆盖一整个地球的蓝色里他看见胡里奥,从遥远的前方回过头来看他。特诺奇大笑起来。喂,现在去哪儿?他冲胡里奥喊道。胡里奥拍着水维持漂浮的姿态,朝他回喊:去他妈的时间尽头!说完,那个熟悉的脑袋就钻回了水里。

你倒是等一下!特诺奇扯着嗓子喊。时间尽头是哪边啊?胡里奥没有回答他。他眯起眼睛,想要寻找胡里奥游动的痕迹,诸如水面上细微的波动,激起的白沫,等等等等,但他一无所获。他环顾四周,每个方向都一模一样,乌云,金光,湛蓝的、无穷无尽的水,像无限复制的画片。哪里都没有胡里奥的影子。天空中仍然飘着雨,落在他潮湿的头发和潮湿的鼻尖上。操你妈!他放声大喊。操你妈的,胡里奥,到底是哪边啊——

 

这儿,亲爱的。一只手把勺子递到他嘴边,从沉重又虚无的眼皮下边,他看见里面晃动着淡青色的汤汁,沉淀一颗西葫芦和两颗胡萝卜粒。你出了好多汗,终于退烧了。看,现在只有三十六点八度。医生说如果今晚没有波动,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伸手接过那枚陶瓷勺。下雨了吗?他问。你睡着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啊,我好多年没见过二月下这么大的雨。还在下吗?不,已经停了。

汤很淡,大概是味觉还没有恢复。他缓慢地咀嚼着蔬菜颗粒,问。能不能把窗户打开?母亲皱起眉头。你还不能吹风,特诺奇。那拉开窗帘吧,他说。于是她站起来,走到床边,把绿色的布帘拉向两边。

特诺奇朝窗外望去。乌云仍然没有飘散。一缕光柱像融化的黄金从云层间滴落,击中高耸的一道房地产广告牌,印刷的海景别墅在金色里灼灼生辉。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眼睛,疾病引出的眼泪打湿了手指间的缝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