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十字路口

#逆转裁判

御剑怜侍/狩魔豪(斜线有意义)

明知不可为

 

For 河

 

御剑怜侍通过检察官资格考试当晚,他们到城里最高的旋转餐厅用餐。玻璃窗连结成片,窗外视野广阔,黄昏云层金红绵延,如大火焚烧整个城市。御剑在对面切一块半熟牛排,姿势无可挑剔,粉红的血水从刀刃下漫溢而出,带着炙香缓慢淌进白餐盘。在狩魔豪对他开口时,刀停了下来,礼貌恭敬地静止在手中。那些话遵循狩魔豪一贯的风格,只能说是严厉而丝毫不能说是鼓励,但御剑点点头,过分诚挚地接纳它们,好像与老师相处的岁月竟令他习得阅读不存在感情的能力。狩魔豪绷着脸,避开他的视线,不知究竟快还是不快——下一刻御剑却忽然偏开头去,愕然望向左手边的玻璃。

怎么了?狩魔豪问。鸟,御剑皱起眉。一只鸟撞在了玻璃上。

狩魔豪哼了一声。竟为这种事情分神,汝对注意力的控制还远远不够格。但它掉了下去……御剑无意识地坚持,目光黏着在玻璃表面的一小道污迹上。先前被意识拂到一边的沉闷撞击声慢慢回到狩魔豪的记忆中。他微微偏了偏视线,很快判断那块污痕是血迹。这种事情每秒钟都在发生,他冷淡地指出,就像每秒钟都有新的罪犯和死者诞生。御剑把眼睛转回来,又垂了下去,指节重新缠绕在刀柄上。您说得对,他说,是我太幼稚了。但御剑的眉头没有松开,狩魔豪意识到。他同时还意识到,痛苦不再与那张年轻的脸不相称了。至于这一发现究竟令他喜悦还是烦厌,答案仍然不甚清楚。

老师,回程路上御剑忽然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有些高楼会把玻璃涂黑,这样鸟就不会撞上去。狩魔豪在副驾驶上发出厌烦的冷哼。汝还在想这件事?无聊至极。有这样的精力不如多研读几遍案卷。御剑低头称是,而狩魔豪不无烦躁地从后视镜上挪开视线,凝视路边流动的绿带。有两秒他随便翻寻了一下记忆,想不起多少黑色的窗户。

他并没有驳回数日之后年轻人给房间换上深色窗帘的请求。随他便吧,狩魔豪对自己说,很快他就会搬出去,不再碍自己的眼。在那之前,如果可以用几近于无的代价嘲弄他的天真,又为什么不呢?于是他冷眼旁观御剑肃穆地更换窗帘。第二个星期半夜刮起暴风雨,次日清早御剑在花园里捡到一只死去的小鸟。年轻人捧着僵冷的小躯体,以面对无可避免的悲剧的表情抬起头,看见他自己房间紧闭的玻璃窗。吾告诉过汝,狩魔豪在他身后冷冰冰道,这一切纯属浪费时间。玻璃窗涂黑与否并不决定鸟的生死。即使夏天不打开白炽灯,飞蛾也依然会在屋中死去。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御剑问。他背对着狩魔豪,仍没有转过身,像一个过于暴露的靶子。没有,狩魔豪说。

 

——没有。

被问及有无遗言时,狩魔豪平板回答。狭长的灯管下,他的蓝眼睛冷漠如将至的死亡本身。穿过重重栅栏时他听见窃窃私语自四面八方传来,无一不是盲眼的揣测。藏匿证据的惯犯终于棋差一着;培养后辈也不过是虚伪的具象,多年复仇的一环,但报复者恒被报复;死者的灵终于追上了罪人,以孩子的眼睛见证血债的偿还。

狩魔豪轻蔑地从它们之间走过。多年以前,当他将仇人的儿子领回家中,在检控局茶水间流传过更加离谱的版本:检察官对唯一有希望成为其对手的名律师之死深深抱憾,因此收养后者的孩子,但本人对这种心情并不自觉。追究起来,恐怕只有最后半句勉强为真——随着时日流逝,第一因愈加晦暗不明。极偶尔的时刻,狩魔豪会在书桌前陷入追忆,折返那一密闭窒闷的下午,试图回想起扣动扳机的直接原因。然而,他的心中唯有混沌。任何能用词语勾边的推理都像雾一般在他指下溃散,只有感知是鲜明的:内衫上粘腻的汗水,错乱搏动的太阳穴血管,凝胶般滞重的黑暗……无限逼近于疯狂的暴怒,卡在肋骨之间不断肿胀的痛苦,摆脱这一切的近乎恶心的冲动……一道短路的白光,视野晃动至眩晕。回神之时,墨水在纸上晕开肮脏的圆,一粒告密的斑迹。

 

总是有这样的魔鬼时刻。并非谁都会不幸到杀人的地步,但总是有这样的魔鬼时刻。仿佛行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潜伏在岩层中的古老憎恶,夜风中飘荡的无形幽灵,在人的后颈与耳畔呼出冰霜。谁也不能理解,当事人自己也不理解,因此一个词常常被从尘土里翻出来搪塞——“命运”。

旧报纸中曾有这样一则报道:某场盛况空前的斗牛表演中,斗牛士被牛角顶中右腕,钢剑脱手,直插入一名无辜观众肺中,后者当场死亡。简单的意外事故,当年无人被追究刑责,如今或被判过失杀人。然而撇去法条与判决,未尝不是一幕命运的演示。有时狩魔豪疑心当初子弹嵌进的不是他的肩胛骨,而也是他的半片肺叶,否则那绵延的怨怒、隐约的深痛不会轧在他每次呼吸里,近似呛水溺毙的酸楚。每当他对上御剑怜侍的面容,那酸楚就更甚,伴着肩膀血肉模糊的幻痛,有如钉轮滚过。

十三岁的那个冬天小孩频繁地做噩梦,哭泣声突破睡眠的白墙,落进醒者的耳朵。狩魔豪披着睡袍停在门口,听见变声期的孩子哭到喑哑的声音。父亲,御剑怜侍在梦里作不可能的呼唤,父亲……而疼痛近乎条件反射般凿进狩魔豪的肩膀。在孩子痛彻的呼求和检察官骨缝里的子弹间,无形的缆编起疼痛的共振。他因此冷汗淋漓,咬紧惨白的牙齿,几乎生出再度杀人的恶意。不要再喊了,他想,脸上的冷笑因痛楚而扭曲,汝的父亲不会到来,永远不会到来,这里只有吾,仅仅只有吾。命运注定御剑信无法引领汝,汝必将与吾一同行至死地。次日他们面对面用早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狩魔豪提醒御剑手臂的角度,小孩抬起仍然泛红的眼睛(那泪痕已被全数拭去)直视他,像并没有在哽咽一般努力点头。那瞬间他感到荒谬,又感到阴暗的快意。在这张狭长至无限的桌子两端,他们各自吞咽并非秘密的痛苦,一种镜像式的苦行。

 

“十五年前,我在电梯中听到的是……”

是什么?剧痛,怨怒,被灰盖住的炭火,深入骨髓的感染,起于十五年或生命开始以前,此刻像一只矛将他钉在解剖台与陈列柜中央。是什么?在灭顶的疼痛和憎恨里灰发检察官挣扎着反问,汝难道不该最清楚不过?早在汝的翅膀还未长成之时,吾就知道汝是害吾的那个,而汝却一直茫然无知,不晓得无知亦是一种拒不负责。若非汝长久以来有眼却盲目,看不见罪责与因果的锁链,吾又何必一直等到今日?

多少次他的学生不设防地望向他,其中唯有澄澈的信赖,驯顺得令他恼怒。杀伤他的人又如此深切地、一无所知地崇敬他、爱他……这难道不扭曲吗?扭曲的情感不该加以斩断吗?他曾经听闻自己姓氏来自一把武家名刀,据称能斩杀一切魔物。他早该下手。早该在一切无可挽回前抢先斫断雏鸟的脖子,而非等待它长大,有朝一日啄出自己的心脏。但他为什么没有?如同另一个同样悬置的问题:那天他究竟为什么向坐在旧家中央的小孩伸出手?

 

十五年,他目睹御剑怜侍一天天变得更像他。年轻的检察官佩繁复的白领巾,穿惹人注目的错时礼服,志得意满地向人摇动手指,毫不惭愧地在庭上隐瞒证据,离御剑信愈来愈远而向他步步靠近。狩魔豪不能说自己并不为此得意。御剑怜侍像一张羊皮卷,他和死者争夺着书写的权利,一次又一次擦去过往的墨痕,刻上自己的标志。为了进行完美的立证,御剑说,我将完美地立证被告的罪名,他说,让所有的被告人都被判有罪,这就是我的原则。年轻人抽长的身体被包裹在精心剪裁的粉红中,如一只耀武扬威的火烈鸟。那颜色属于裁缝,质地属于狩魔豪——后者以卷宗、法典、庭下观摩与半似斥责的指导亲自为学生植下每一片细羽。他无保留地传授自己的技艺,像是毫不吝啬地传染一种疾病。因此御剑才能反身刺伤他;因此他才想要杀死御剑。

你培养出的学生令你感到欣慰吗?无人敢问狩魔豪这个问题,因此他也从不曾回答。但另一点却可以确认:倘若他不曾收养御剑怜侍,倘若后者成年后步上父亲的道路,在法庭对面与他对峙,或许他不会起那样大的杀心。很大一部分折磨来自切近与相似,也就是说,来自他自寻的烦恼。倘若那时他不收养御剑怜侍,不用小孩的眼睛反复去剥自己的伤口,或许他们两人都能被免去痛苦。但他偏要走那最要命的路,偏要让他们如被细绳连结的两枚金属球,在下陷的漏斗中不断旋转、拉扯、挨近,终于彼此相撞而粉身碎骨。

 

狩魔豪已记不起何时下定的决心。或许是翻动日历,意识到一桩案子将被尘封,但它带来的疼痛永无止境的时候。或许是灰根高太郎的地址落在他桌上,又被他抄上信封的时候。或许是他在曾经属于御剑、但早已被辟作他用的房间翻出旧日的深色窗帘的时候。或许是大将军一案后同御剑在法院相遇的时候。他古怪地意识到年轻人已长得太高,如今与他讲话时目光竟还要微微垂下一厘米。像是被这一发现扰动心神,他斥责学生违反检控准则的声音都拔高些许。但御剑皱起眉。他的学生皱起眉,就像多年以前从他脸上别开眼,去追踪一只坠落的鸟时的神情。

老师,御剑怜侍低声说,偶尔被告的确并非真凶,那时我们或许应当变动原则。身份和原则是固定的,但人并不是。

狩魔豪没有听下去。荒唐!他指责。背离检察官的原则,汝就没有资格再做检察官,而失去身份同样意味着失去它附着的权力,那么,汝要以何种手段指控并揭露罪犯?以汝的辩才?以汝的逻辑?以汝的直觉?这些离开检控席全都毫无用处!

(何况如果人并非固定,那么被命运牢牢拴在铁轨上的汝与吾,又是什么东西?)

他停了下来,拂袖而去。

 

不乏那样的神话——造物主意识到造物背离了对自己的信仰,践踏了自己设下的戒律,因此召一场洪水将它们尽数毁灭。到后来明眼人都能看出御剑身上狩魔的影子,年轻检察官更时时不忘提及老师的姓氏,像出示一枚佩在胸口的徽章。我是狩魔检察官的学生。未满二十的御剑总是一板一眼重复这句话,带着掩饰得不大巧妙的骄傲与得意。学生、被监护人、象征性的孩子,御剑怜侍向来不躲避它们内置的归属关系,甚至并不隐秘地珍爱这份联系,直到他决定挣脱它。

我该采取什么行动,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后来这句话被转述给狩魔豪,附以讲话者的紧张瞥视。灰发检察官回以冷哼。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他冷冰冰评价,以为这就意味着自由。更多的话狩魔豪没向对方说,也没向任何人说。人诚然能选择自己的行动,但这种选择同飞鸟与蛾又有多大差别?悖逆命运者最终往往惊觉,自己的悖逆亦是顺应。要打破这一回环唯有毁灭一途。毁灭镜子,从此无人再照映他的怒容;或毁灭变数,令命运彻底严谨地运行。

他想某种程度上御剑怜侍也是他的造物了,而创造者当然有权毁掉他创造的一切东西。正因御剑与他肖似,他能够,也想要毁灭他。就好像毁灭他不完美的镜像,他意欲切除的身体部分,淤血之结,底下埋藏那枚子弹。或这也是一种排异反应:御剑怜侍仍然保留着顽固抵抗他影响的部分,矿物层般坚硬,每一六边形的结构中都书写死者的姓名。

 

但憎恨的唯有他,死者不会憎恨。即使死者知晓真正的凶手,大概也不会憎恨。有时狩魔豪想到这点,竟感到向深渊投石的空虚。御剑信同他太不相同,犹如地球上的对跖点,相隔所有的地貌与季节。但御剑信的孩子身上染遍他的颜色。御剑怜侍从父亲那学到爱,后来却从他这学到恨,而恨是一种普遍的语言,一条冬青色的血缘,蜿蜒着系住小孩的手腕与他的脖颈。狩魔豪对它再熟悉不过,数千个夜晚它爬过他的肩胛骨,咬穿他的手指和眼睛,令他反复反复踱步,抛掷没有回音的怒意。它多冰冷,因此属于人而非属于神。

是你,御剑怜侍说。那条蛇从狩魔豪的脖子上下来,嘶嘶地游过半个法庭,攀上被告席的木栏杆。它是蓝色的,像冰川,像冻死者的亡魂。御剑怜侍不可置信地瞪视他,愤怒逐渐撕裂伤痛,从表面以下浮出。狩魔豪的面孔因旧伤发作而扭曲,但痛中某种狂笑的冲动又攫住了他,令他一时显得狰狞。

——他在御剑信身上无法照出的憎恨,在御剑怜侍的脸上映了出来,而他无法不为此狂喜。

 

(但他自己的憎恨最终指向谁?御剑信还是御剑怜侍?是那一日从电梯里打伤他的小孩,还是如今显露出完美之下幽深裂痕的学生?又或者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摈弃、偶尔却在御剑眼中反射出的自己……脆弱到受伤,脆弱到收养小孩、为小孩所信赖、最终甚至有一刹那愿意接受这种信赖的自己?)

 

狩魔豪在门后等待。电力被切断了,黑暗浓重如夜晚。足足十五年,他等待着门开。门后的景象他早已见过,将发生的事情也早已写定,宛如真空中射出的箭,毫不动摇地直奔终局。但他仍然等待着。

“吾想看这种疼痛将吾引向何种结局。”

昏眩的地中海日光下,斗牛士的手腕被牛角贯穿,紧接着,钢剑从他手中甩飞出去,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那把剑最终飞向哪里——坐在观众席上的游客难道不曾这样好奇过?他难道不曾惊愕而不无着迷地盯着那道撕裂太阳的利芒,想知道它最终造成怎样的惨剧?难道他不曾有一刻隐秘地期望它最终洞穿自己?

他等待着被洞穿,足足十五年。十五年以后,电梯门平滑地打开,舞台帷幕平稳地阖闭。御剑怜侍向他举起枪口,他的颈项绕上绞索。

 

“你不要到那十字路口去。”

他听见警告,在电梯滑行的空洞里来回摆荡,像一只宣告真理的悬锤。他听见警告,千千万万次。他走到那十字路口中央。夕阳将将要沉落,霞光如烈火烧尽整个平原,目力所及处处是地裂,每一道都是一张发怒的嘴,它们说:你不要——

而他扣响扳机。枪响的一瞬鸟群暴起如旋风,黑红羽毛从半空里纷扬四坠,百千根染血的针。他低下头:群鸟散尽之后,鸽灰头发的男孩现身十字正中。小孩眼下泪痕未干,从血泊里抬起脸,瞳孔如镜照出他苍白的面孔,一张色泽褪尽的裹尸布,一份等待签署的遗嘱。

狩魔豪向前走去,冷漠而不容置喙。他踩过道路上自己的骨头,它们清脆地断裂,像空心的芦竹。小孩望着他,他望着小孩,一个姓氏衔在他嘴边,刃一般割伤他的舌头。血这么深,浸透了他的鞋面。是谁的血?到最后这样的问题已不再重要。他的肩上有个贯穿的孔洞,圆如一只不眠的眼睛,血从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地上造出海洋,渐渐将小孩淹没。某处某人在尖声喊叫,刺耳的疼痛扎透他的头颅: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否定。狩魔豪向下伸出手臂,将年幼的御剑怜侍抱出血海,鲜腥的红色平等地弄脏他们二人。

 

FIN.

 

标题来自皮格利亚《人工呼吸》:

“我们每个人都会想象那些我们曾经有可能经历的人生到底是何模样,且乐此不疲。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俄狄浦斯十字路口(俄狄浦斯取其与希腊神话相关之意,而不是与维也纳相关之意),属于我们自己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