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痛苦的本质是两次的痛苦

#极乐迪斯科
Jean Vicquemare/Harry Du Bois

 

让·维克玛晚上睡前眼皮狂跳。拉灯闭眼以后半天没睡意,满脑子都在跑案件报告和拨款申请,隔壁的狗还冷不防地叫上一两下,好几次搞得他要心脏骤停。凌晨两点他实在受不了,骂了句娘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下楼买烟。

一出公寓大堂门口,脚下就踢到件东西,吓了他一大跳。维克玛低头定睛一看,满是鞋印的脏雪上躺着个蓬头垢面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搭档兼上司。

“你在这里干嘛?”

维克玛满腹疑虑。

“我觉得我心脏病犯了。”

杜博阿按着胸口蜷成一团,表情扭曲。这么大个人缩起来真的难看,路灯再暗点维克玛就能假装对方是个没封口垃圾袋,一脚跨过去买烟。现在装眼神不好会不会太晚?

“你每天都要犯一回,我建议你把它直接摘了,省事。”

这么说着,维克玛还是蹲下身,骂骂咧咧地把杜博阿拖了起来。拖起来他才发现不对,手上黏糊糊湿漉漉,在路灯下边反射暗红色。

“等等,你哪受伤了?”

“我不知道,我胸口疼,真他妈疼,疼得我想死。”

维克玛拉开杜博阿衬衫一看,一张卷起的照片锥子似地扎在警督胸口处,伤口滋啦冒血。他没敢拔。这种情况他没遇到过,但至少知道凶器拔了失血更快。而且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自己知道那照片上是什么。

“先别死,我开车送你去检疫所。”

“你那破车发动得了吗?算了吧,别折腾了,我想睡觉。”

倒像一副要死样子的不是他自己。维克玛憋着火气把他拖到车库门口,自己进去开车,结果真的半天打不着火,倒像被杜博阿一语下咒。不错,维克玛瞪着挡风玻璃想,太不错了,哈里尔·杜博阿,从不给他的生活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要别的话也有这准头,杜博阿翻来覆去说想死的时候就应该当场去世,省得维克玛凌晨两点把他扛去检疫所。还没有烟抽。想到这维克玛怒上心头,锤了一记方向盘。

最后他还是钻出车门,把瘫在地上的杜博阿扛到自己肩上。对方还在嘟嘟囔囔,什么我就是个烂人,把我扔这儿得了,什么一边去别碍我事,什么真的很抱歉,前言不搭后语,颇像早期精神分裂。维克玛烦死他了,恨不能把领带塞他嘴里。结果杜博阿今天没戴领带。又一则好消息。

41分局离他家不远,拐过两个街口就到,检疫所在原丝绸厂的三楼,说高也不高,只是扛着这么大一袋东西,爬楼比较的费劲。一路上维克玛气喘吁吁,头都抬不起来,汗珠在雪里砸出一线凹坑,有些还渗进眼睛。好歹他也是练过的,可见杜博阿确实很重。

“你帮我看着点,”他对肩上的杜博阿说,“快到了就叫我拐弯。”

“别管我了。”

杜博阿含含糊糊回答。维克玛确实很想一个过肩摔把他扔地上扬长而去。

“但凡你早点有这种觉悟,就不该倒我家门口。怎么的,你连回自己家路都找不到了,还能这么巧栽我楼下?”

杜博阿不吭声了。

“你别以为,”维克玛艰难捯气,“我是心软同情你。我没那工夫。是我还欠你一笔,还完这次就算没了。去年搜查制毒窝点的事——你自己恐怕都忘了。我肚子上挨了一枪,伤得挺重,周围还交着火,是你冒险把我捞了回去。”

他的表情柔和了一点,但很快又暴躁起来。

“算了,和你说你也想不起。你这脑子还能想起什么?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忘了。”

维克玛气笑了。他抬起眼,看见41分局大门就在五十米开外,于是腾出一只手在兜里摸钥匙卡。

“傻逼,”他边找边骂,“记住你的名字,别忘了:41分局头号傻逼。头号傻逼·杜·41分局,后俩连起来是你的姓。”

“听起来挺酷。”

杜博阿没有反对。维克玛因此面露担心。

“……你没事吧?很痛吗?”

“我感觉不到了。要不别上去了,让我睡这吧。”

“你说什么屁话。”

“你不是也……挺累的。”

“你也知道啊?知道就下次多说点人话干点人事,不然我会死得比你还早。”

维克玛一边说着一边把杜博阿扛上楼梯。工厂统共三层,因此也没装电梯,现在看来是特大设计失误。杜博阿塌在他肩上,脚下也不动,真就像个麻袋。维克玛受不了地晃他。

“你稍微走两步,太重了。”

“好困啊。”

“就两层楼,上去睡会死啊?”

“放我下来吧。”

“你少说两句混账话成吗?”

“我感觉……”

维克玛不想知道他什么感觉,直接扳着他往上拖。杜博阿栽在维克玛背上,突然睡着似地没声了。血也不流了,插在胸口的照片慢慢变软,像一小团揉碎的水藻掉下地面。

“等会见到医生,让他再看看你的脑子。我看你受伤的可不止胸口。”

维克玛自言自语。他喘着粗气,困难地将膝盖弯曲又抻直,像在克服外星球的二十倍重力。汗滴在他的眼睛里,盐分刺得眼皮发痛。杜博阿的脑袋在他肩头晃荡,头发滴滴答答落水,可能是方才的雪化了。他爬上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操,没道理啊,”他突然意识到,“检疫所不是在三楼吗?”

维克玛抓紧杜博阿,冒着跌下去的危险直起背。在他面前,黝黑的金属楼梯无限地折叠上升,在空中划出Z字的无穷序列,尽头隐没在上方的阴影深处。

“这是41分局吗?”

维克玛十分迷惑。

“但大门上明明挂着41分局的牌子,建筑外观也没错啊。”

以防万一,他向同伴求证——虽然没什么用处。

“你刚也看见了吧,我们走进的不是41分局吗?”

杜博阿不回答。维克玛突然感到一阵冷冷的恐怖从小腹升上来,像冰块滑出食道口。杜博阿的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里,他没有勇气拨开它们看。他的肩膀湿淋淋的,*什么*让他的肩膀湿淋淋?

“哈里。”维克玛喊,“哈里。”

他没有等对方回应,再一次爬了起来。事到如今其实没什么意义了。这天梯显然不通向三楼检疫所,这工厂八成也不是41分局。他肩上扛的那东西是哈里尔·杜博阿,这点比较肯定,至于其他的,维克玛也没答案。但他还是往上爬,他拧着一股劲,一定要爬到顶上。

归根结底,让·维克玛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好像甩下杜博阿就是愧对过去若干年间他的焦虑、失眠、情绪崩溃。维克玛爬着爬着突然冒起火:这楼梯就像他遇见杜博阿之后的垃圾人生。何必呢,他问自己,何必呢,离开41分局他怎么都会比现在过更好,上哪儿去不比在这快乐。负疚感,责任意识,本来也没半分钱用,见到有人跳海自杀最好是不要救,谁知道最后会不会一沉沉俩,还要被后来人对着尸体评头论足:哎呀,好感人的一对儿。局里的人天天就用这种眼神看他们。用脚趾想想,谁愿意和杜博阿是一对,换他也要拉着行李箱赶早班飞机,早走早超生。

结果他没走掉。他在这扛着杜博阿爬一条该死的地狱大阶梯。哈里尔·杜博阿越变越重,像整个人长到他身上一样,他终于支撑不住,拖着对方一起摔倒了。杜博阿身上还在淌水,水哗啦啦泼到维克玛身上,把他衣服裤子全泡湿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化掉的雪,后来闻到一股咸腥味,才意识到那是海水。维克玛伸手去扒拉杜博阿的头发,看见那张脸浮肿,像死去多时。

“你早说啊。”

他疲惫地垂下手。

“亏我还背你背了这么久。”

 

让·维克玛睁开眼睛。清晨的光线从窗帘缝间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慢慢晃荡。他试着动了动脑袋,太阳穴立即传来一阵被凿穿的疼痛,显然是没有睡好。于是他也不动了,就盯着天花板。

我要辞职。让·维克玛冷静地想。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一分钟后电话铃声响起:马丁内斯某家旅馆的经理找他讨要房费和修理费。这不在我们的报销范围里,维克玛平静回答,谁干的谁掏钱,反正不是我。说完他挂了电话,把话筒扔到边上,闷在枕头里发出一声拉长怒号,接着按着额头从床上爬起来,进洗手间刷牙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