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al del Juego 游戏的终结

#YTuMamáTambién
Julio/Tenoch/Luisa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纪念奥古斯汀·德·伊图尔维德吗?高中二年级,一节历史课结束后胡里奥这样问特诺奇。特诺奇很受冒犯。或许出于捍卫自己家族姓氏尊严的心态,他把可乐瓶捏得吱嘎作响,愤愤反驳:哪里没有?伊图尔维德宫、伊图尔维德大道,我还可以再给你举出十个地方,名字全都向他致敬。行,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吗?比如说,你去问一个外国佬,得到的答案八成是,这人谁啊?但你提起米盖尔·伊达尔戈的名字,他们就会两眼放光。多洛雷斯呼声!开启墨西哥独立的历史性时刻。人人都这样说。

那些都是对历史无知的蠢货。特诺奇不屑地评价,将可乐向后抛进垃圾桶。塑料瓶在桶沿撞了一下,险险滚进一堆垃圾。伊达尔戈的起义根本没有成功,他做了错误的决策,自寻死路。墨西哥独立的真正功臣是伊图尔维德——他才是签订了科尔多瓦条约的那个人。他靠着红漆栏杆,背诵一般复述史实,自信而又带点揶揄地咧嘴微笑。

那为什么他被忘掉了呢?胡里奥不怀好意地笑着。相对遗忘,特诺奇坚持,因为他们全都没学好墨西哥历史。不,胡里奥说。我告诉你吧,因为他宣布独立之后立即自封为皇帝。争取独立时,我们喊的是自由、权利,美洲万岁!(特诺奇插嘴:“还有费尔南多七世万岁!”但胡里奥没有理他)让糟糕的政府去死吧!而奥古斯丁·德·伊图尔维德想自己当皇帝。他背叛了我们的独立理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宁愿忘记他。

他洋洋得意地说完,而特诺奇对着他翻了一个白眼。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影射,混蛋,你从哪里听来这些的,你姐那儿?

别管我从哪听来的了。胡里奥摇头晃脑,一只胳膊搭上特诺奇肩膀。你不会背叛我们吧,charolastra?有人说姓氏是有诅咒的。

扯你妈的,特诺奇说,我当然不会。

      

 

背叛,这是青春期的孩子常常挂在嘴边却又从心底恐惧的词汇。你可不要背叛我,他们用玩笑的语气说。在他们口中,背叛基本是戴绿帽的同义词:生活在九十年代,更严重的背叛不太有可能发生。但再小的背叛也是毁灭性的。一切崩塌都始于一个瞬间的错误:恐惧或者性冲动。首先踏错一步,践踏你们之间的信任,然后陷入自我厌恶——你越爱你的朋友,就会越发感到罪恶——接着,为了拯救你们命悬一线的友谊,你开始说谎,一个谎言叠一个谎言,在本就脆弱不堪的冰面压上绝命的重量,直到有朝一日,一声轻声的咔嚓宣布一切的破碎。

但也许背叛深种在我们的基因里。很多年以后,临近大学毕业的一个周末,胡里奥坐在一家狭小酒吧的吧台边这样想。我们流着埃尔南·科尔特斯的血,但也可能流着玛林切的血。“每个同伴都可能是一个背叛者。”[1]

 

      

特诺奇的父亲本要给他取名叫埃尔南。这是有次特诺奇告诉他的,当时他们和萨巴彻夜开趴,喝掉三瓶半梅斯卡尔,醉醺醺瘫在一张铺着彩色针织毯的沙发上飞叶子。胡里奥在缭绕的难闻烟雾中大笑起来,特诺奇抓起一旁枕头打他。多气派啊,埃尔南·伊图尔维德!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流进嘴里。比特诺奇·伊图尔维德听起来酷多了,瞧你现在这名字,梅希卡酋长和克里奥尔皇帝,未免也太混搭了些。这是爱国情怀的集中体现,特诺奇说,我爸说的,虽然我觉得只说明他那天喝得多上头。他们一起狂笑起来,被烟呛得咳出眼泪。

撞见特诺奇跟路易莎在旅馆床上赤身裸体滚成一团的那个下午,胡里奥又想起这件事。他坐在废弃多日的泳池边缘,盯着那些轻微腐烂的漂浮落叶,思维在头脑中胡乱奔腾。如果特诺奇不叫特诺奇,他想,那么楼上就会是一个埃尔南在操一个科尔特斯。真他妈绝配。他盯着水上密密的落叶,它们像无数死掉的暗黄色的飞蛾。胡里奥不知道他感觉到的是否是嫉妒。他只知道他感到恶心,像一只透明的手穿腹而入,拧住他的胃,像拧一条浸满水的毛巾。水淅淅沥沥滴落,在他的小腹积聚,然后反流上喉咙。一种黑色的水。

 

             

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特诺奇曾向他宣称,故事发生在征服新西班牙时期,主题将涵盖色情、血腥屠杀、权力斗争、神灵崇拜,但最主要还是色情。他们开车去天堂之口之前,特诺奇连大纲都没有拟出来,不过倒是写了一打性爱场景。那些片段以潦草的字体写在学校讲义的边缘和反面,零零散散塞在用来装读书报告的文件夹里。特诺奇把其中一些拿给胡里奥看过,某几个星期五他们盘腿坐在特诺奇卧室地板上,纸张扔得到处都是。胡里奥一边读一边摆出各种鬼脸,嘴上挑挑拣拣,一会儿说这里措辞太过浮夸,一会儿说那里描写不够细致。中途莱奥给他们端来茶点,特诺奇反射性要藏起稿纸,又想起莱奥并不识字,于是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吃着手工饼干,继续先前的色情文学探讨,饼干渣掉在一行淫秽的字句上,遮住某个漂亮俘虏在阳光下摇晃的古铜奶子。

在构思这部鸿篇巨制之前,特诺奇就信誓旦旦宣称自己大学要念文学,胡里奥若干次表示怀疑,不是针对朋友创作才能,而主要关涉对方父亲意愿。你爸会放你去读文学?他皱起鼻子问。他会质问你读这玩意有什么用。我看你要是真选了文学,他一比索的生活费都不会给你。但我根本不想读经济学。特诺奇面露嫌恶。经济学比文学更不顶鸟用,你看看,这么多从芝加哥毕业回来的经济学家,仍然比不上墨西哥城街头流浪汉的一个零头。胡里奥表示同意。不过你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去读法律,他们不是说,国立自治大学法律系出来的作家比文哲系的还多吗?你爸大概也不会反对你读法律。谁知道呢,特诺奇说,低头踢地上的一块石头。他的表情说明他父亲对经济学的执着程度超乎胡里奥的想象,于是胡里奥也不做声了,两人在天台沉默地抽起大麻。

特诺奇的构想横空出世之后,胡里奥不再和他讨论他父亲的同意问题,改而揶揄他的体裁偏好。你可以靠这部小说一跃成为文坛新星!胡里奥替他畅想,等你写完了,把稿子寄去西班牙,他们不是有个专门的色情文学奖项,叫什么什么微笑……垂直微笑奖,特诺奇说,奖金折成美元好几万呢。那你倒是快写啊!胡里奥瞪大眼睛催促,我们就靠你的黄色小说致富了。什么我们,是我。特诺奇和他划清界限:我写的东西,奖金当然也是我的,你在其中有什么贡献?别扯了,我可是你最大的灵感提供者。胡里奥抓住他肩膀摇晃。我可是得列在你致谢页第一位的功臣。去你的吧!特诺奇笑起来,和胡里奥在地上扭作一团。

但特诺奇最终还是选了经济学。胡里奥得知时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吃惊。或许他早已预见这一妥协,毕竟太多东西都没能走到他们期望的终点。他们在咖啡厅交换录取结果:特诺奇去国立自治大学念经济学,胡里奥去大都会自治大学念生物。两个热门选择。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面,但这一点胡里奥也已经隐隐预见到了。或许他们都预见到了,在他们彼此相对无言,对着咖啡杯上袅袅升起的白气发呆的时候。胡里奥对此大体接受良好:一个人总会在结识新朋友的同时失去旧朋友,不是吗?就像死生循环的自然规律。

 

大学三年级的一个周二,胡里奥和女朋友下课后在校门口见面,一同去甘地书店买参考书。他结完账,发现女友仍在书架间徘徊,于是到收银台边上的音像区溜达了一圈,心不在焉地翻便宜唱片。第二摞翻到近末尾时,他面前出现一张Café Tacuba的《Revés/Yo soy》。1999年拉丁格莱美的最佳摇滚专辑,他想。1999年。那年夏天他们开车去一个或许不存在的海滩,路易莎坐在副驾驶上,随着车里循环播放的Café Tacuba左右摇摆。那年春天他和特诺奇仍在读高中,二月份的假期里上科约阿坎区的甘地书店闲逛,吵吵嚷嚷,嘲笑每一个金光灿灿的名字。我一读聂鲁达就恶心,特诺奇说,一个声调高亢的娘娘腔在你面前用高音喇叭感情澎湃地搞朗诵,想想看。而他在旁边大笑,不顾书架另一端西装革履的体面知识分子朝他们投来厌恶的眼神。那时日子多么容易,性、大麻和胡言乱语组成全部的幸福生活。如今不同了。胡里奥盯着专辑封面,盯着塑料壳下三片柑橘和三片绿叶簇拥的对称铅灰大脑这样想道。如今不同了。特诺奇甚至去选了经济。没有什么比经济学离文学更远,这两个专业就像他妈的对跖点,其间隔着地球上最遥远的距离。多年以后特诺奇·伊图尔维德将进入某个大财团,同一群用发胶和领夹固定良好形象的伪君子围着圆桌正襟危坐,讨论墨西哥的经济增长指数。胡里奥将不会再看到那部殖民时期色情小说的终稿——垂直微笑奖已几乎被人遗忘。

在那个瞬间,一种奇怪的忧伤穿透了他。胡里奥迟来地回想起他们的友情已经终结。1999年的冬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告别时说“下次见”。那是个谎言,正如他们对彼此说过的无数其他的谎言。那个下午特诺奇告诉他路易莎死于癌症,而胡里奥立刻明白,她的死将切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结,因此他和特诺奇永远也不会再见面。

他们的确没有再见面。伴随着死亡和谎言,他们的友谊、青春期,以及动荡不堪的二十世纪,在那个冬天统统落幕。

胡里奥松开按住其他专辑的手指,任它们将那张上世纪的碟片重新吞没。他的女朋友已经付完账,在收银台边向他招手。胡里托!她喊他的名字,而他转身走向她。他们一同离开。

 

             

特诺奇和他从天堂之口回来的第二年夏天,墨西哥革命制度党第一次在大选中落败。胡里奥的姐姐很高兴。墨西哥终于有可能迎来真正的民主!她在饭桌上激动地说。胡里奥对此持保留态度。那晚他们的公寓楼彻夜无眠,楼上的年轻学生呼朋唤友,把音乐放得震天响,一群人在地板上狂蹦乱跳,而楼下的中年夫妻,坚定的革命制度党支持者,愤怒地痛骂了一夜,指责选举流程有失公正。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于是胡里奥爬起来,打开窗子,坐到床脚地板上,点燃一支烟。一支真正的烟,里面不含任何违法成分——他正试图“回归正轨”。

烟点亮了,橘红色的火光明灭,像山洞里一只孤单的眼睛。他吸进一口,又吐出来。在摇撼房屋的巨大喧闹里,胡里奥漫无边际地想着往事。他想起路易莎,她微凸的牙齿,微笑时带着过分的诱惑和赤诚。他想起最后一夜她拿着酒杯,扭动着身体向他们款款走来,像一头羚羊,一只鹿,投入他们两个人的怀中。他想起她在他们临走前对他们说的那句话:生活就像泡沫,必须一头扎入其中。

十二个月过去而胡里奥想,不对。生活不是泡沫而是波浪:你被不断推离岸边,直到淹死在水中。他举起烟,直到与右眼齐平,出神地望着它。在对面窗户投来的过于明亮的黄色光线中,烟雾弯曲地上升,像连绵的灰色海浪。它钻进他眼中,又旋转着飘散了。胡里奥感到眼睛刺痛,有一刻他几乎想要流泪。

 

             

FIN.

      

[1]出自奥克塔维奥·帕斯《玛林切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