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 Comet

#火焰纹章风花雪月

Claude von Riegan/Dimitri Alexandre Blaiddyd(斜线无意义)

*现代AU,有历史原型的架空

 

毕业季末的一个星期日,库罗德跑到文学系图书馆前摆地摊。天气预报宣称午后降雨概率百分之五十八,但早晨的天空仍亮得发白,叫人眩晕,他躲进长廊最偏的一角,将奥维德、海德格尔、加西亚·洛尔卡、游击队战略、色情惊悚小说、主妇烹饪指南不分彼此地倒在防水布上。

得益于他宽容的品味,书卖得很好,一早上陈列换了两波。快到五点时库罗德开始盘算提前收摊,也正在这时,一只手从他无所不包的纸堆里抽出一本F国当代史。他抬起眼:金发蓝眼的西欧长相,罕见的凝重神色。年纪同他差不了太多。

挺会挑啊,库罗德托腮笑道,这本可不好搞到手。对方点点头,但显然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书上。于是他耐心等待,不再讲话。过了一会儿,书被递回来,那张脸变得充满嫌恶。

“全是诬陷和捏造。”

库罗德一下来劲了。怎么说?他殷切地望着这个同龄人,等待一场宣讲或辩论。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四年前的达斯卡事件的策划者不是极端民族主义分子,是南部军队司令弗雷斯贝尔古和财政部长亚兰德尔。被抓捕后认罪的所谓‘嫌犯’和此事根本毫无干系。”

这种指控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库罗德表示同意。但没人能提供证据。对方冷笑了一声。当然不能,现在F国总统姓什么?弗雷斯贝尔古。库罗德敏锐地注意到那声冷笑并不单纯出于愤世嫉俗。于是他谦逊地问,你这么肯定吗?

我认识他们,站在防水布对面的人说。库罗德看见他的蓝眼睛在燃烧。他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去翻身后的行李箱,那里放着最后一批旧书。

“那这本也许更适合你。”

他向后递出一本传记。作者是他的熟人,这点库罗德没有提。对方接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开始把剩下的书收回箱子。顺便一提。他手上动作不断,嘴也没停下。你的名字是?

“……帝弥托利。”

对方最初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给出了答案。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显然不是个姓氏。不仅如此,还是个双刃剑般的名字。但库罗德只是合上箱盖,转头向对方微笑。拿走那本书吧,他说,不用付钱。帝弥托利愣了一下,于是他又补充:认真的。对方这才道了谢,又提议请他吃晚饭,库罗德说下次。他们在最近的公交站告别,库罗德拎着行李箱挤进敞开车门,帝弥托利在站台向他挥手,左臂弯夹着那本《蓝贝尔·艾吉特·布雷达德传》。

 

过了一周,库罗德又遇见帝弥托利。他穿过草坪去建筑系,远远看见金发年轻人蹲在树下喂猫,两只三花、一只橘猫和一只黑猫围出个小半圆,旁边的水池粼粼发亮。库罗德模模糊糊想到一则报道,有关猫和水,具体内容却记不起来。

离着一百米时他想该去打个招呼,又思忖是否会吓走野猫,正踌躇着,帝弥托利却像感知到背后气息一般跳了起来,眼神警戒地扭过半边身子。这动作倒真的吓跑了猫,库罗德也被惊得眨了眨眼。

“抱歉,只是想打声招呼。”

对方这才看清他似的,舒出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原来是你,我以为……帝弥托利没说完,转而疑惑地睁大眼。你不是毕业年级吗?

不是哦,库罗德摊手,我在历史系读二年级。毕业季钱比较好赚,我提前到另一个区低价进的货。原来如此,我可没有这么好的生意头脑。帝弥托利神情庄重,看不出是褒是贬,库罗德决定不去深究。

“不过给你的那本是私人收藏。说起来,你是F国人吧?”

帝弥托利略带困惑地点头:“怎么看出来的?”

“这几年X城只要有新面孔,十有八九是F国人。”

况且上次你的反应很大。这半句话他没说:帝弥托利的脸已经阴沉下来,在敞开的愤怒和封闭的沉默间摇摆不定。

“据说下周三在F国使馆前会有抗议活动。我可能会去看看……你知道,当代史的一部分。”库罗德打一个模糊手势,“不知道你听没听说,不过要去的话,不妨戴顶帽子。金发在这太少见了。”

帝弥托利看向他,眼神像刀尖。库罗德不想去读。沉默只持续了不到十秒,接着帝弥托利点点头,说谢谢你告诉我。不用,库罗德微笑,请我吃晚饭就好。

“当然。”

帝弥托利一口答应。他们在东校门外的小饭馆点了烤羊排和甜豆酱卷饼,聊了聊学校课程、X城新闻和极少的个人话题。库罗德告诉帝弥托利自己同样不是本地人,父亲是原先居住在E国的北非移民,为躲避战乱乘船来到X城。他没问帝弥托利的家庭情况,对方也毫无提起的意思。

饭后他们在上次的车站附近分别,车开出两站,库罗德突然想起那则被遗忘的报道:大洋对岸某岛国,工业污染使猫重金属中毒,集体发疯投水。他想了想中央草坪上的水池,不是能淹死人的深度。

 

词条:达斯卡事件。1965年8月20日发生于F国达斯卡地区的恐怖袭击,左翼联合阵线开始解体的标志性事件,直接导致军队接管政权,当年大选取消,伊欧尼亚斯·冯·弗雷斯贝尔古将军被推举为临时总统。

 

帝弥托利注视着镜子。白衬衫,黑领带,黑外套,黑裤子,他的眼睛像另一面镜子,反射出他自己的倒影。他再一次检查领带结,就像父亲曾无数次教他的那样。紧接着他跨出玄关,按亮电梯,推开大门,登上公交。道路因施工和示威堵塞,老旧的车厢一顿一顿地向前耸动,他抓着拉环,一直看着窗外,直到车辆停在使馆区前一站。

车门开了;他走下去,绕过一重重路障,金发毫无遮掩地在风中飘动。人群回过头看他,有人露出惊愕的表情,有人眼中流露怜悯,但所有人都为他让路。他穿过他们像穿过火海,热流扑打他的眼睛,漂浮的火星蛰痛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他们手中拿着照片,黑白的一双双眼从相纸里虚无地凝视着沉默的建筑,而他将属于他的那些缓慢地举向天空。隔着几层人墙,库罗德从边缘望着他,眼睛像两片玻璃。

 

介意我抽根烟吗?库罗德问。帝弥托利摇头,于是库罗德摸出烟盒,倒出一支叼在嘴边,又去摸打火机。风很大,火总是点不燃,跳了几下就灭,引得库罗德挫败地叹气。帝弥托利看不下去似地伸出手,替他挡住另一边的风。

这回点燃了。库罗德含糊道声谢,将烟凑到火上,余光瞟到帝弥托利正盯着那火苗,眼神堪称着魔。他松开揿着打火机的手指,火灭了,帝弥托利的目光却仍悬停在点火口。

库罗德深吸一口烟,又吐出来,没说什么。结果帝弥托利先开口。

“我不喜欢火。”

“我还想问你要不要来一支。”库罗德说,眼睛望着烟燃着的头部,“平常也不生火?”

“我宁愿吃冷的。”

“那一定很难。”

他更想说:抱歉。但帝弥托利显然不会接受。

“他们什么反应也没有。”

帝弥托利突兀道。

“一整天,没有一扇窗户打开,没有一个人回答我们。我们在向墙控诉。”

并非意料之外,库罗德叹了口气,也不是第一次抗议。他抬起头,向街心花园的树荫呼出一小缕烟雾。抗议太温和了。帝弥托利的声音冰冷,他转过头去看对方。你的意思是?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们才可能放下傲慢。如果我们把它从地图上抹去……一把火,不,一次爆炸就足够。”

那支烟在库罗德指间燃烧着。太危险了,他说。帝弥托利锋利的视线立即割过他的面孔。

“我还没有问你: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来?”

隐含的问题:你以什么立场出现?你属于我们吗?你如何理解没有经历过的痛苦?你如何敢于评判?哪一个都难以回答。积累的一截烟灰跌在地上。

军事政变和威权政府是这片大陆的普遍疾病,因此没有人置身事外。接着他终于说:抱歉。

 

1965年8月16日,人民党领袖,当时呼声最高的总统候选人蓝贝尔·艾吉特·布雷达德到达斯卡地区巡回演讲。8月20日,布雷达德居住的酒店发生大规模爆炸,布雷达德及其选举助理古廉·伏拉鲁达利乌斯当场死亡,布雷达德的妻子失踪,遗体至今仍未找到。军方一周后逮捕嫌犯,宣称袭击是达斯卡极端民族主义分子所为,并借此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展开大规模清洗。爆炸唯一的幸存者,布雷达德的独子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事件后不知去向。

 

八月初,O省铁路工人举行当年的第二次罢工。三年来薪资几乎没有上调,物价倒是一路走高,而工会形同虚设。不久后,在邻近X城的G城,公交司机和教师也开始罢工,有传闻说甚至会波及到X城。国立大学已经放假,但学生联合会仍在校园活动,为支持罢工募捐和争取签名。

自使馆抗议一事后,帝弥托利迅速成为X城F国流亡者圈子的焦点人物,所有人都期望他参与演讲,筹资,组织新的集体行动。最著名的军政府受害者、曾被人民寄予厚望的左派领袖的孩子,单是露一露脸就能换来可观的舆论支持。库罗德有时和他出去,一路上能遇到好几个向他打招呼的F国人,有的向他要联系方式,有的请他到家里做客,换言之,参加半秘密集会。有社会支持网络当然不坏,但库罗德偶尔也感到担忧。他有种朦胧的感觉:帝弥托利想要的是别的东西。

但库罗德也无暇去管。整个夏天他忙着在学生联合会和报社之间跑来跑去,设计传单,说服同情者出资,筹备公开集会,换两百个假名写宣言和檄文。认识他的人也很多,但对他抱有更近实际的期望。

比起反复折腾理论教义的读书会,我还是更喜欢做这些,他对帝弥托利说。酒吧里太嘈杂,对方不得不前倾过半张桌子,好听他讲话。有那么一刻,他想恶作剧地吻对方一下,但最终没有。他们(或至少他自己)心情不错,保持原样最好。于是库罗德只是问:你那儿需要帮忙吗?

我们需要媒体报道,帝弥托利说,我听说你在几家报社都有熟人。库罗德笑了,摇摇酒杯,冰块叮地撞在侧壁上。交给我。

他们见面次数不多,一两周才碰一次,关系松散地建立在实际需要之上。见面时简单提下近况,更多细节由共同熟人辗转叙述,往往有关帝弥托利的消息更多,鉴于库罗德过于神出鬼没。有次帝弥托利问他跑这么多地方是想得到什么,库罗德想想回答,历史的全貌。尽最大的努力,然后看看这车轮把我们带向何方。帝弥托利看他的眼神晦暗难辨,他只是垂下眼睛,把斟好的酒向对方推一推。

 

八月最后一周,在X城R区举办了商讨流亡者子女教育问题的会议,帝弥托利原定要发言,但最后没有出席。消息刚传到库罗德那儿时,他没放在心上,只猜测是帝弥托利日程太紧。然而,不久之后类似的事情雪片般飞进他耳中。

“最近帝弥托利在做些什么?”

和一个政治系学生吃饭时,库罗德闲聊般问起。对方闻言陷入深思。你这么一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他。是吗,库罗德回答,很快把话题带过。

晚上回到家,他思考要不要给帝弥托利去个电话,又打消这念头,转而挂电话给同届的希尔妲,她哥哥在政府供职,有时协助F国流亡者团结委员会。

我听说他最近状态不佳。希尔妲在电话那头打个呵欠,变相抱怨他夜里打扰。哥哥说他临时把好几件事转交别人……也许是生病?你不如问问本人。库罗德干笑一声:要是这么简单,也不至于要绕路问你。他许诺回头请她喝咖啡,挂断电话,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天。预报说晚上下雨,仍没有迹象。

“我遇到过他一次。”

隔了几天,库罗德终于在某个私人聚会上听到想要的回答。提供消息的是个文学系女生,F国人,十八九岁,手里拿着半杯酒,眼神总像不在此处。他决定等她继续说。

“我上周去看我的心理医生,在等待室里看见他。可能是谁劝他去的,也可能是他自己没法……我没有问。”

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前国防部长被暗杀了。库罗德手里的酒险些掉在地上。你是说罗德里古……伏拉鲁达利乌斯。她接过话。新闻没有报。他的长子死于达斯卡事件,现在他的次子也失踪了。

 

“我总是觉得头痛。撕裂性的疼痛,从内部传来,好像里面养着一只动物。鼬,貂,也有可能是狼,不断用爪子抓我的太阳穴。进来以前我听见有人在哀号,说他的脖子里有个漆黑的肿块。也许我们得的是同一类型的病。不,医院什么诊断也没给。验血指标非常正常,X光也没有问题。那个东西不在血里面,也不在大脑里,硬要说的话,大概在……记忆深处?像飞机的黑盒子。上一次我梦见自己乘飞机回家,飞机升到三万英尺,我转头看窗外,看见旁边的乘客有着我仇人的脸。您大概在电视上见过他。他的腿上盖着毛毯,毯子上摊着一本黑皮笔记本,上面写满被划去的名字。一整本,每一页都是。我的名字在最后一页的页脚。他翻到那一页,正要下笔,我夺过那只钢笔,捅进了他的颈动脉。”

 

喂,帝弥托利说。他的声音很低,蒙着一种灰暗,库罗德隔着话筒看见他靠在沙发角落,金发垂在脸边,没开灯的客厅里一片暗色。什么事?

先把灯打开吧,库罗德回答。别自作聪明,帝弥托利冷冷反驳。库罗德不依不饶:你先开。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是慢腾腾的布料摩擦声(布艺沙发,他想),拖沓的脚步声,塑料壳被揿动的声音。

行了没,帝弥托利语气不善,说吧。库罗德拉直一截电话线,不紧不慢道:市立历史博物馆刚建好,周六要不要去看一眼?在这种时候?帝弥托利几乎立即反问。就是在这种时候,库罗德笑嘻嘻,没准过两个月塌了呢。

对面意料之中地没有笑。帝弥托利严肃地问:去那做什么?

偶尔不做什么也是很重要的。来吧,当我欠你一次,回头你可以让我帮任何忙。

帝弥托利有阵子没作声,似乎在衡量“不做什么”是不是一个合理的出行理由。片刻他问:几点?八点半,库罗德立即回答,中心公园站,好了,回见。他赶在对方来得及反驳之前就挂断电话。茶几上的烟灰缸堆着好几个刚灭的烟头,他起身将它们倒进垃圾袋。

 

有一个故事,他说。帝弥托利站在一面打磨光滑的黑镜子前,看不出想不想听,一对蓝眼冷冷地映在镜中。有关一个衰落帝国的皇帝。有一晚,他治下的一位牧人在寒冷的旷野里做梦,梦见自己被鹰攫走,叼到深山的洞穴中,在那里见到沉睡的皇帝。天上一个声音对他说,皇帝睡得很熟,即使你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大腿,他也不会醒来。牧人当然不敢,但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他手中变出了烙铁,又握着他的手,强迫他在皇帝的身上留下伤痕。第二天早上,牧人醒来,以为这是个梦,不知道皇帝在帝国的首都醒来,惊愕地发现自己腿上有一块鞍形的烧伤。

“然后呢?”

帝弥托利问。库罗德得逞般地偏头微笑。不久帝国毁灭了,皇帝对预兆一无所知,就像他梦中觉察不到烫伤。当然,他补充,这个故事流传于帝国毁灭之后,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附会。

帝弥托利没有评价,仍望着玻璃柜里的镜子。于是库罗德又说:我就没有那么戏剧性的梦。唯一一个印象深刻的梦里,我似乎是个冒险故事里的勇者,穿着浮夸的盔甲,骑着飞龙要攻进一座城堡。那座城堡的围墙由无数同心圆构成,像地摊上卖的弹珠迷宫玩具,我不断向里飞,但却永远到达不了中央。永远,也就是说,到醒来为止。迷宫的中心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但再也没做过这个梦。

要去下一个展区吗?库罗德问。帝弥托利摇摇头,我很少做梦,他说。库罗德轻快地建议他数羊,而帝弥托利发出自嘲似的低笑。没有用,你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感觉糟糕所以失眠,失眠所以感觉糟糕,最后在最沮丧的时候,你会看到羊被一只只枪杀。在它们越过栏杆的一瞬间。那时候你开始数:一,二,三。库罗德站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他,而帝弥托利没有回头。

 

“同志们……公民们……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呼吁和平与……滋……取得了阶段性的……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们深感痛心……滋滋……盼望政府能够倾听人民的……保持着宽容的态度,这并不意味……帮助工人群众摆脱持续数世纪的压迫……隐藏在容易操纵的学生背后……阶级的背叛者……煽动破坏的不法分子……滋滋滋……毫不动摇地坚持我们的信念……穷尽一切温和手段之后……捍卫正义、理性与自由……以维护联邦的安全、和平与秩序……”

 

9月15日,X城电车工人为争取涨薪罢工。9月20日,X城、G城、P城医生联合罢工,要求保证薪资发放及规定工作时间上限。9月22日至23日,三地游行遭到镇压,军警逮捕十余名领导者,数百人在人群被驱散时受伤。9月29日,X城国立大学学生联合会宣布全院系无限期罢课,以支持罢工。9月30日,X城其他五所大学加入罢课,宣布10月5日于宪法大道举行游行,并号召更多院校加入。

 

城市在骚动。各个主干道设起属于双方的路障,校园内拉着支持罢工、反对干涉的醒目条幅,临街建筑物的外墙上重复着张贴与撕毁、涂鸦与抹除的阵地争夺。到处都是激情洋溢的面孔,透露兴奋、愤怒、期待或恐惧,年轻的学生挽起手臂,大笑着走过街道。

他们穿过建筑系前的草坪。人占据了公共空间,猫就不再聚集。路过报亭时库罗德停下看了一眼,在对折的周报封面,帝弥托利神情凝重地拿着话筒,直视读者的眼睛。那是上周末的集会,会上公开谴责了F国政府纵容极右翼暴力、默许政治暗杀的态度,库罗德做的报道。那时库罗德从取景框里注视帝弥托利,感到他看的并不是镜头,正如此刻相片里的他望向的也并非读者。他的视线刺穿面前的一切事物,一直向远处延伸,越过国境。

“接下来什么安排?”

库罗德问。帝弥托利开口说了句什么,但被一声巨响淹没。两人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一片烟雾中,东校门轰然倒塌,未散的浓烟中依稀可见迅速增殖的黑影。帝弥托利脸色骤变,而库罗德已经跑了起来。这边!他短促地喊道,奔向西边的音乐系大楼。

 

10月3日,军队闯入X城国立大学、X城自治大学和X城综合理工大学校园,造成2死39伤,逮捕近百人。10月5日,学生按原计划在宪法大道游行,X城当局出动警力镇压,逮捕数百人,伤亡无确切数字。10月6日,总统通过电视和广播公开谴责示威活动是“颠覆国家的阴谋”。

 

帝弥托利跟着库罗德跑下楼梯,穿过地下一层长长的走道。电压不稳,白炽灯仓惶闪烁,库罗德拐过拐角,一只手按在墙上,摸索两下电闸上方,抓下一把灰蒙蒙钥匙,转开最尽头的门锁。快进来!他呼吸急促,但愿他们没疯到轰炸这里。帝弥托利闪身进去,库罗德立即将门反锁,又把靠着墙放的好几个琴盒堆在门口。虽然没什么用,他飞快地说,但好过没有。现在安静。

两人谁也没再出声。地下没有窗户,他们隔着天花板听见遥远的枪声,奔跑声,混着尖叫和咒骂,室内的沉默令一切更为嘹亮可怖。库罗德死死握着钢琴盖边缘,表情愤怒与懊丧参半。帝弥托利在他对面脸色发青。你还好吗?库罗德低声问,帝弥托利摇头。

“我见过这些。”

他压着声音说。库罗德没追问,想起曾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一个残酷笑话。一个F国人历经千辛万苦逃到E国,在那定居,但始终无法习惯。有一天他上街,碰见警察在殴打游行的学生,转头对朋友说:“多亲切!我感觉回到了祖国。”

帝弥托利靠着墙,像要把自己砌进墙角,他低垂的蓝眼睛渗出血丝。我对你说过。子弹击中建筑物的外墙,玻璃破碎的尖声洒落在他们头顶。抗议太温和了。

 

10月8日,X城总警察局、X城右翼媒体《进步报》办公楼、F国驻X城大使馆遭焚烧,数名市政府官员及议会成员住宅被围。10月13日,X城八所大学选举代表,组建全国罢工罢课委员会。10月20日,军队闯入并占领X城国立大学主校区,其余大学随即设置路障并自我武装。10月21日至25日,在各大学校园爆发十余次小规模流血冲突。

 

他的手指停在黑体标题上。“外交危机?F国驻X城大使馆昨夜遭不明暴徒纵火”。报纸中央刊登一张分辨度不高的黑白照片,油墨颗粒勉强拼出半座大楼燃烧的盛景。殖民风格的外立面上,一度紧闭的窗户正敞到最大,等待消防云梯搭上窗沿。他沉思地将手按在前一页,专注凝视这张快照。开着的收音机在播音。

“昨日凌晨,F国总统、军队总司令、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伊欧尼亚斯·冯·弗雷斯贝尔古将军因突发脑溢血入院,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自1965年被推举为总统后,弗雷斯贝尔古将军迄今已任满四年,据可靠消息称,在此之前,弗雷斯贝尔古将军已表露由长女接班的意愿……”

库罗德点燃一支烟。从临街的窗口可以看到街道混乱一片,几处烟雾从楼群另一侧的远方袅袅升起。燃烧的烟草尾从他指间掉在地上,红色闪一闪就熄灭。我不喜欢火,他想起这句话。但不喜欢有许多含义,可以是记起噩梦,可以是惧怕暗示,也可以是难以拒绝诱惑。

 

11月1日,中央公园举行和平集会,抗议政府过去数月的举措,共有近两万人到场。天气晴。

 

剪三个片段:

其一,男人在三等舱的卧铺上醒来,听见一门暌违已久的语言。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一角的扬声器,观众看见络腮胡盖满他的下巴。舷窗外,大海平静地起伏。

其二,男人带着鸭舌帽,拎着手提箱,走出一扇台阶上的门。出门前他左右张望了三十秒,随后迅速步下楼梯,钻进一辆小轿车的侧门。天色漆黑,路灯隐约照亮灯柱上的一张纸,它没有贴牢,被风不断掀动。第一行用粗体写着:通缉。照片是彩色的,但在暗光中无法辨认。照片下方能看清一个字母“D”,剩余部分在空中飞舞。汽车缓缓启动。

其三,从男人惊愕表情的特写开始,镜头取代他瞳孔的位置。一枚燃烧的莫洛托夫鸡尾酒在空中划弧,打碎一栋崭新建筑的三楼玻璃。五秒后,升腾的火舌占据整个窗口。画面拉近至建筑物的门匾,出现一行文字:市立历史博物馆。背景音是连续不断的射击声,辅以微弱而遥远的哭声。总片长四万三千两百分钟。

 

他在B城一间本地报社找到第一份工作,负责写凶杀案报道。大约做了两周,主编发现他擅长摄影,把他调去做摄影师。下班以后摄影部门同事请他去喝酒,没忍住问他X城的事。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库罗德说。他把酒杯放在桌上。他们从高处向集会的人群开火,持续三十分钟。

 

刚到B城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去找住处,第二件事是买剃须刀片。第三件是写信,告诉亲朋自己平安到达。库罗德先列出一张清单,然后从中划掉一些名字,船从港口起航前他就听到有关他们的坏消息。到帝弥托利时,他在后面打了个问号。剩下的依次占领信纸抬头:亲爱的父亲,母亲,希尔妲……

我按您的航线原路返回,他给父亲写,但险些没听懂轮船广播。我路上忘带刀片,他对母亲说,您要笑就笑吧。一切平安,他嘱咐希尔妲,你也多小心。片刻他又加上一句:有我们F国朋友的消息吗?

一个月后库罗德陆续收到回信。父亲要他报语言班,母亲问他是否打算在B城继续学业。希尔妲回复:那之后谁也没见过他。

 

B城的F国人也挺多,同事说。他拜托对方牵线,由此认识四个F国人,两个在其他报社的国际版工作,一个在B城自治大学教比较文学,还有一个在市中心开酒吧。最后那位又向他引见了七八个朋友,大部分来得比他早得多。库罗德请他们喝酒,试探性地问他们F国国内局势,结果收获各式各样的脏话集锦。

老东西的女儿接了他的班。将军千金在S国一所名牌大学念经济学,听着不赖吧?她学的可能是屠杀经济学。她的手段只比她父亲——愿他被蛆虫啃得不得安眠——强硬百倍。你知道吗?她甚至和邻国签订引渡协议,专门追捕流亡海外的政治犯。

库罗德不笑了。布雷达德的儿子也在其中吗?当然,他们说,那小伙子烧了使馆吧?真有种,但也太招摇了。多少人盯着他啊!据说新总统甚至派特工刺杀他。不知道成没成功,希望没有。

但愿没有,库罗德重复着,向他们举杯。他们喝到凌晨两点酒吧打烊,在附近的广场分别,走向各自来处。库罗德沿着一条巷子走,走了七八百米,有点困惑,抬起头打量街景,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刚到X城的帝弥托利是否也像他一样迷失?这个念头没来由钻进他脑袋。他晃了一下,因喝得过头有点想吐。

 

传言很多:帝弥托利被捕,关押在半岛最边缘的海岬;帝弥托利逃过暗杀,用假证件越过边境;帝弥托利被X国当局引渡回F国,等待审判;帝弥托利死于一次隔着车窗的射击。大多数由后来陆续流亡到B城的X城人转述。它们彼此矛盾,信源难以判断。

第二年开春不久,库罗德不幸患上流感,隔天迅速发起高烧。祸不单行,他被弹片划伤过的肩膀也开始作痛。好几天他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躺在被子里,多亏相熟的邻居,一位亲切的南方老太太每天来看他,给他带饭,才避免饿死家中的惨剧。

在吃饭和吃药的间隙中,库罗德不停地做梦,梦见自己不断地逃跑,跳下公交,跳下卡车,跳下三楼的窗户,跳下两三米深的山沟。偶尔清醒一点的时候,他会和老太太开玩笑般地讲梦的内容,说自己跑得好累。她也笑着回答,下次至少弄清谁在追你吧,说不定是个漂亮姑娘呢。

于是,当他再次从行驶的车厢里跳出来,在地上翻滚几圈之后,库罗德回过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的视角骤然升高拉远,不稳定地抖动几次,最后定在公路边的一个背影上。这是我吗?他怀疑地想:我什么时候变成金发了?接着他意识到了。他的梦也意识到他意识到了。两件事同时发生:背对着他的男人飞快地回了下头;他喊出一个名字。男人充耳不闻,扭头钻进了路边的树林。

醒来浑身都在疼,视线也模糊,上次这样还是在远洋船上。他试着再睡,没能睡着,半小时后终于挣扎爬起来,抱着毯子倒进客厅沙发,一手按开电视催眠。一频道在播国际新闻,他半睁着病到朦胧的眼睛看。新发现石油田。领土纷争。大地震。F国总统访问S国。艾黛尔贾特在电视屏幕上与S国总统握手,微笑充满强烈的信念。X国边境游击队组织屡次侵扰F国。断续的视频资料,绿色,红色,噩梦化的音响。库罗德关掉电视,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1973年夏天希尔妲来到B城。因为69年的动荡,她晚了两年毕业,现在来B城读硕士。库罗德约她出来喝咖啡,两个人在露天咖啡桌上讲起以前的事。你那时究竟在想什么?希尔妲边往咖啡里倒一整条白糖边问他。我真的吓坏了,差点以为你会死掉。他们说在公园里死了好多人。

库罗德笑了一声,没回答她前一个问题。这不是没死吗,他说。希尔妲发出哀叹声。你还打算回去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库罗德歪了歪头,像在思索。或许吧。如果我哪天决定回去,希尔妲愿意陪我吗?

哎……她拖出一个困惑长音。当然啦,这是个什么问题。再说我本来就要回去,硕士读一年就结束了。库罗德露出正中下怀的灿烂笑容:约好了啊。

 

1973年秋天,X国居民和流亡的X国人间流行起一个笑话: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一个?好消息,X国第一次更换执政党,实现民主在望。坏消息,新执政党比你的曾祖父还保守。新上台的政府与上届相比,不但对内镇压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外政策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总统一改过去十年对外来移民和流亡者的友善态度,宣称本国没有能力供养他们,要请他们“回自己老家去”,又向原先关系紧张的F国、P国和U国发出示好信号,计划推动所谓“区域性合作”。

唉!库罗德端着咖啡走过办公室过道,一面大声叹气。区域性合作!语言能背叛我们到何种程度。同事从纸堆里抬头看他,又低头,窸窸窣窣翻了一阵,抓出一张传真给他。你是X城人吧?同事问。要不要回去?

库罗德低头看上面的内容:F国总统艾黛尔贾特·冯·弗雷斯贝尔古年底将访问X国。他往下又读了几行,是对此次可能达成的协定的预测。经济援助,交换新政府打击游击队的承诺。

我听说游击队成员大部分是F国人。对,同事点头,69年到70年有一批F国抵抗组织成员流亡到X国,有几个名字出现在跟游击队有关的情报里。可能是同一群人。两国相邻,他们在边境活动,也许就是打算形成规模后打回去。但现在这个实力差距不太可能……你知道,艾黛尔贾特背后还有S国支持。

库罗德拿着那张纸沉思。有人去报道吗?一会他问。同事得意地笑起来,像早就猜中他心思。我们本来有两个驻X城记者,结果其中一个前几天突发急病,短期内没法复工,主编正找人替他呢。请我吃饭啊,同事说。

 

“姓名?”

“哈柯沃·佩雷斯·埃尔南德斯。”

“国籍?”

“E国。”

“入境目的?”

“短期工作。”

“具体点。”

“驻外报道。”

“有无同行者?”

“我的妻子。”

海关人员将护照递还给他。他穿过单向通道,在黄线另一头等待。三分钟后,希尔妲向他走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无比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走吧,亲爱的。这对新婚夫妇亲亲热热走向机场出口,背影挨得很紧。到了取行李的地方,传送带还没开,两人在边上一条长椅坐下,妻子靠上丈夫肩头,一副如胶似漆模样。

我差点以为下一秒要我们出示结婚证。希尔妲心有余悸地跟他咬耳朵。你看他那双眼睛,说能放射X光我也信。库罗德憋着笑回答她,没关系,我还真弄了张,随时能拿出来。我都不知道!她震撼地说。不知道吧,库罗德听起来很得意,连章都是我自己刻的。

 

有些作家——尤其小说家——热衷于写自己离开祖国后所做的梦。在他们的梦中,童年、爱情、家人和恐怖无序地交错浮现,而城市永远是半悬浮的城市,不属于过去,也和现在无关。梦中的咖啡馆里围着一圈生熟面孔,一些早已死去,一些昨天才在异国街上初见。梦中的镜子映出模糊不清的脸,有着大失败前的年纪和大失败后的眼睛。

库罗德从不梦见X城。有几次他的确梦到城市,但却是一座浓雾弥漫、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的标牌无法阅读,红绿灯闪着黑色的光。还有一次他梦见一座洪水中的博物馆,里面展览两千个坏掉的舵。

 

1973年底的X城非常安静。女人们戴着贝雷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匆匆穿过斑马线,男人们缩着脖子,像不愿碰见他人的目光。咖啡馆和酒吧里的顾客变得稀少。静默中,只有机器的声音更加响亮:马路上开过更多U国生产的汽车,市政府开始修建地下铁,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正在装修门面。

晚上去这儿,库罗德摸出一张地址给希尔妲,你还记得搭几路车吗?毕竟你离开的时间比我短得多。希尔妲接过去,点点头,又露出疑惑神色,问他难道不继续住预订的酒店。库罗德说改主意了,想去见见同学。哪个同学?去了你就知道。

地址在X城V区,靠近城市边缘,地势比市中心高上许多。他们换了三班公交,又走了大概一公里,终于停在一家酒馆前边。库罗德推开门,希尔妲跟在他身后。一个头发淡黄、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搬装啤酒的箱子,闻声抬起头,一看见库罗德的脸就把箱子扔在了地上。玻璃瓶发出危险的尖叫,男人浑然不觉,两三步跨到门口,一把把来客搂进怀里。库罗德!他高兴地大喊。终于又见到你了!被他的洪亮嗓门盖住的是希尔妲恍然大悟的声音:噢,原来是拉斐尔!你这关子卖得也太……

喂拉斐尔,好痛啊。库罗德笑着拍拍拉斐尔粗壮的手臂。先放开我怎么样?男人这才松开。顺便一提,库罗德补充,我现在叫哈柯沃,这位是我的妻子玛利亚,拜托别说漏嘴了。拉斐尔这才想起看另一个人,结果又惊喜地喊起来。你不是那个,希尔妲吗?你和库罗德什么时候结婚了?希尔妲尴尬地笑了笑,库罗德按住额头。倒是听人说话啊。

拉斐尔放下卷闸门,放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在外头,三个人隔着吧台聊了起来。库罗德先回答了一连串有关他四年间去向的问题,又跟希尔妲简述专门来这的原因。69年的时候拉斐尔没有直接参加运动,但后来帮忙收留过许多朋友,我那时也在他家躲过几天。有些我们的共同熟人没有离开X城,还跟他保持着联系,我想通过他和他们见个面,顺便做点小采访。

哦!她有点惊讶似的。原来你来之前和我讲的那个,要搜集纪录片资料,不是随口一说啊。库罗德也回以愕然表情:什么,原来你没有信吗?拉斐尔在对面爆发出大笑,放到两人面前的酒杯都随之震颤。看来你形象依旧不怎么好啊,哈柯沃先生。库罗德哀愁地叹了口气。

 

酒馆二楼有三间房,一间是拉斐尔自己的,一间是闲置客房,还有一间原本住着拉斐尔的妹妹,但小姑娘正在外地上学,下个月才会回家,于是拉斐尔将房间临时腾给希尔妲住。库罗德则睡那间客房,早出晚归,常常半夜摸上楼梯,偶尔还会在外面过夜。

他拿了半年签证,但只打算待一个月,毕竟时间越长被发现的风险越大。一个月的时限当然让日程挤得密不透风,有时一天内要从城东跑到城西,有时安排秘密见面,面包车在城郊兜圈子绕来绕去,光路上就要花掉六七个小时。在市内见面太危险,大部分人宁愿托人和他在酒馆附近碰面,再带他开到城外。

第二个星期五,库罗德早上八点才回到酒馆,把器材和录像带往床下一塞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肚子叫个不停,他按着脑袋晕乎乎坐起来,晃到楼下去吃饭。拉斐尔总在厨房给他留一份,需要时热一热就行。

结果下到一楼,一个人都没有,他登时警惕起来,紧张地搜寻能躲藏的地方。幸好没过多久他就在厨房找到拉斐尔。希尔妲呢?他问。拉斐尔努力回想:好像说回去看下家里人。库罗德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此举虽有风险,但还比不上他四处采访危险分子。于是他只说:有吃的吗?有点饿了。拉斐尔哈哈笑起来。上外面等着吧!

库罗德在平常坐的吧台座位上坐下,听里边滋滋油烟响。正当他百无聊赖等饭的时候,外边进来一个人,轻车熟路地钻到酒馆最隐蔽的角落,拉开把椅子坐下。库罗德被响声吸引,回头看了眼,只看到一个戴兜帽侧影,脸被挡住了,能看到的只有兜帽边缘垂落的几缕半长头发。

这时候拉斐尔出来了,手里端着盘碎牛舌卷饼,颇有气势地往他跟前一放。吃吧!酒馆老板兴高采烈道,随即注意到库罗德目光朝向的方向。原来有客人吗?他咕哝着,拿起菜单准备走过去。

等下!库罗德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可能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拉出部恐怖片。我给他拿过去。拉斐尔很困惑:为啥?照做就是了。库罗德表情太过严肃,因此拉斐尔虽然不明白,但也点点头,把菜单递给库罗德。后者从高脚凳上滑下去,稳步走向角落,确保脚步声足够慢,足够清晰。

“您要点什么?”

离着一张桌子时他开口问。对方抬头或不抬头,他都有相应的对策。

陌生人抬起头。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结果居然是库罗德先露出震惊表情:“你的眼睛……”

帝弥托利用一只独眼看着他,另一只眼睛被黑色的圆形眼罩遮住了。留长的金发不再像以前一样柔顺,而是缠绕着落在男人肩膀上。

“要一杯普尔克。”

帝弥托利说。库罗德忘了把菜单递给他,他好像也压根没打算看。他的手仍插在口袋里,库罗德知道里面至少放着一把枪。

“能请你这杯吗?”

库罗德问。帝弥托利从下往上看他,他的心因隐约的危机感狂跳。

“随便你。”

帝弥托利回答。库罗德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就现在。

“作为交换,别在这掏枪如何?拉斐尔是我的朋友,那时候保护过很多人。”

终于想起来似地,库罗德把菜单留在了桌上,转身走回吧台。一杯普尔克。他对拉斐尔说,记在我账上。拉斐尔像看怪人一样看他。记在你账上就是记在我账上……说起来,那个人是谁?

现在别问。库罗德拍拍他肩膀。回头再说……啊,还有,给我也来一杯,待会我一起端过去。拉斐尔瞪着眼,明显还是莫名其妙,但依言倒了酒,装在托盘里给他。再往帝弥托利那走的时候,库罗德瞥见金发男人的手已放在了桌上。他笑了笑,把普尔克酒从盘中放到桌上,将一杯推给帝弥托利。

“说好请你的。”

帝弥托利没有道谢,一言不发拿起酒杯,猛地灌下去一半。重新将杯子放回桌面时,他开了口。

“你有什么目的?”

库罗德闻言苦笑。

“这话也太薄情了……一般人不该为重逢感到喜悦吗?”

帝弥托利冷冰冰看着他。库罗德叹口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刚从E国回来,在这遇到你纯属偶然,信不信由你。如果要问我回来做什么,我倒是能告诉你……不过官方版本和私人版本,你要听哪个?”

他用上从前开玩笑的语气,但帝弥托利无动于衷,显然不怎么领情。库罗德在心底又叹了口气。

“好吧,你真是比以前还难对付。长话短说,我现在做摄影记者,以报道外交会面为由入的境,打算采访以前认识的一些人。和你一样的人。”

帝弥托利的眼神立即变得凶狠。库罗德瞥见他的手又一次滑进衣袋,但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什么意思?”

他厉声问。

“意思是留下来的人,”库罗德迎着他的视线,并不转开眼睛,“仍在抵抗的人。”

帝弥托利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他脸上的凶狠已经转为嘲讽,带着同样的残酷无情。

“关于我们,”他说,“关于我,你又知道些什么?我不信任拿着镜头而不是枪的人。你置身事外,随时可以离开又回来,你能明白什么?”

库罗德没有反驳,也没有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在他沉默的注视中,帝弥托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另一侧的口袋摸出硬币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消失在门外。

他看着那扇门。吧台后传来拉斐尔的声音:“走了吗?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

确实是,库罗德回答,不过算了。他抓起桌上的硬币放在盘子里,又把盘子拿回吧台。所以到底是谁?拉斐尔问,看到零钱时瞪大眼睛。谁连客都不让你请?

无所谓了,库罗德说。抱歉,晚饭可能得再热热,我来吧……

他突然顿住。什么声音?他问。两人同时看向窗外。下雨了,拉斐尔说。

 

1969年,他从那个人身上辨认出毁灭的先兆。痛苦是它的母亲:拒绝被上升为雄辩的私人痛苦,拒绝被兑换为政治资本的纯洁痛苦。但痛苦在此世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媒体,所有的报纸、广播和电视频道都宣布着F国总统即将到访的喜讯,12月17日,双边关系将迎来历史性的转折,步入前所未有的新阶段,人们在别墅、公寓、棚屋、监狱和坟墓里庆祝,我们携手合作,互利共赢,大陆将实现两世纪前梦想的统一,统一由直升机、火箭筒、霰弹枪和军用卡车实现,带来永久的和平与秩序,此时小说家记录,诗人作演讲,记者拍摄,导演剪辑四小时纪录片,活动家组建基金会,历史学家整理数字,有名无名的人把党派折进衣领如折黄星。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做什么?

 

库罗德!希尔妲在顶楼大喊。拉斐尔!被她叫到名字的两人晚饭吃到一半,放下盘子就向上跑。紧接着她又喊了第三声:相机!

他们爬上天台,看见她一手拿着仍在滴水的衬衫,一手指向远方。在她指尖的尽头,天空明亮有如黄昏。

那边是什么地方?库罗德问。

军用机场,拉斐尔说。黑暗中他的脸被遥远的光映得微微发亮。

今天是几号?希尔妲问。

十二月十七日,库罗德说。

街道渐渐响起喧闹声。紧接着,嘈杂愈来愈烈,人们纷纷跑上阳台和屋顶,从X城最高最贫穷的瞭望台观看这场世纪大火。在平民不可接近的远方,大火熊熊燃烧,金红的火舌窜到高空,舔舐云的下缘,爆炸声雷霆般滚滚而来。

库罗德举起相机。在取景器中,火变得遥远,像一颗红色的星。他拉近焦距,但它仍然过分遥邈,拒绝任何窥探的可能。刚刚落地的飞机是否在爆炸中粉碎,艾黛尔贾特是生是死,消息传来还要一个夜晚,答案揭晓要等到天明。火躲避着。焦距拉到最大。但他在寻找什么?他在这围墙般的火里找谁,他要知道谁在这火里的哪一处?透镜在他的手中左右滑动,火推开他像一只手。时间是一条直线吗?或者只是一个周期,一张不断折叠的纸片,被撕裂的生活从此只会不断地返回同一个时刻?

库罗德举起镜头,又放下它。远处的热浪顺着风扑在脸上,大火倒映在他绿色的眼睛中。他闭上眼,又睁开,按下一次快门。

 

 

 

FIN.

 

 

 

Notes:

 

时间、地理位置和地名均改动或模糊化,大部分有其(单数或复数)历史原型,但也可以当架空看。

 

普尔克酒是硬造的译名,本来是pulque,一种龙舌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