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逆转裁判

御剑怜侍/狩魔豪(斜线有意义)

*逆裁1之后,有一点动画元素 *有血腥场面,带点G

 

For 河

 

临行前他清理冰箱,从透明抽屉深处摸出一只石榴。许是前些日子买的,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但不会太早:他在手里转动它,确认外皮仍然洁净完好,还未显出黯色的败相。窗户业已尽数关严,电闸与燃气阀都已合上,检察院事务也早已全部交接干净,此时再在不知将空置多久的公寓里留下一只孤零零的石榴,未免显得不太合适。于是御剑怜侍将登机箱拉链拉开一角,随手将这枚意外的重量塞进缝隙,带它一同登上晚间起飞的国际航班。

之后几天他忙于各种琐碎手续(或忙于制止自己思考),完全将石榴抛诸脑后。再想起时,御剑正从叠得板正的衣服堆中抽一件衬衫。衣料滑出同一刻尺骨撞上某样硬物,他低头去看,迟来地闻到果实成熟的甜味。石榴安静地蜷缩在行李箱内,表皮渗出一点汁水,在内侧的防水布上留下几不可见的湿斑。御剑将它拣出来,放到酒店桌上,深红的香气染湿他的指腹,很快弥漫到整个房间。这回再不吃真会坏掉,他想着,返回去找随身小刀,又记起不久前它沦为凶器,因此没能随他飞越大洋。石榴仍在桌上等他。但我没有刀,御剑在心里说,几乎像对它抱歉。他不太想得起不用利器的吃法。父亲从前教他将石榴划为两半,再轻轻拍打底部,宝石般的果粒便会玲琅地落满玻璃碗。更精细的方法则是以银刀沿子房白色的薄膜切成数瓣,再用勺子挖取果肉……

御剑停下不再回忆。在静止的画面中,持勺的手肤色苍白,线条锐利,黑色的袖口里漏出收紧的白色。他手边没有刀或勺。当然也能给前台去电话,但他只是伸出手,用十指强硬地剥开过熟的水果。理所当然地,酒红的汁液迸溅出来,打湿桌面和他的衣袖,留下细小的污迹。在不均匀的压力下,他的指甲凿进一粒果肉,浸透它的颜色。放到过去这样做定会受到斥责。石榴粒滑脱刀刃,滚到白桌布的另一端。他不敢抬起头,知道会迎上怎样的眼神。御剑掰下那颗受伤的石榴粒,将它置入口中。比想象中要酸,甜味被吝啬地藏在后面。果肉紧裹着硬籽,咬一下便变得干瘪,像皮肤清癯地覆盖骨头。绣有姓名首字母的雪白手帕裹住指尖擦拭,缓慢而细致,如长颈的鸟用喙梳理身后羽毛。他走神地看自己染红的十指,残留的汁液在空气中逐渐变得粘腻。尚未被食用的石榴粒密密排布在厚实果皮之间,纤小的腔室鲜红,充满鲜血的肺泡。他猛地被溺水感攫住,感到窒息。石榴籽滑落进他的食道;他咳嗽起来。

 

二零一七年春天,御剑怜侍仍然做噩梦,但梦的内容发生细微改变。最初的部分都相同:大地震动,光线消逝,人造的方盒中氧气逐渐耗尽,一把手枪滚到他脚边。他捡起枪,还未扔出,玻璃门外突然莹莹亮起鬼魂般的白色,一张冷淡莫测的脸隔着玻璃望向他。但在他反应之前,枪就脱手飞出,仿佛无机物比他更有自由意志。子弹在空中击发,打碎玻璃,但玻璃已经变成镜子。镜中照出一面湖,湖上泛着小舟,他正立于船的一端,茫然地凝视着镜子。于是他回过身,对上玻璃后的那个影子。它冰冷苍白有如墓碑,没有生的激情也没有爱的痕迹。手枪已不在他的手中;另一只手低垂着,枪口对准了船底。圣诞快乐,他们中的某一人说,或并没有人说。第二声枪响,他听见镜子碎裂的声音,胸口猛然疼痛。而湖水开始上涌,平等地淹没他们两人。

 

离开之前,御剑曾数次申请过探监。但狩魔豪始终拒绝见他。仿佛要弥补现实会面的不可能,御剑更频繁地梦见前监护人与前导师:总是一个瘦长的背影在黑暗的书房里边,月光很淡,照得一头灰发像骨头。很奇怪,比起恨意,更先漫起来的总是困惑。“您为何如此恨我?”他不止一次问,又事先预感对方不会回答。而预感总是成真。那背影石像般冥顽不化,只在最后一次颈项开裂,像熟透的石榴流出汁液,次日他听闻狩魔豪死去的消息。

愤怒只在最开始涌动。其后唯有不理解一遍遍翻卷上来,伴随许多无人再答的问题。例如,何以如此长久地维持恨意而不受丝毫磨损?唯一可参照的只有他过去对自己的憎恨——无法找出凶手,甚至可能正是凶手本人的自己。但御剑发觉自己无法这么持久而强烈地憎恨狩魔豪。或许他的恨意已在自己身上消磨太多;或许他怀着的感情更复杂,如一个死结;或许他不知道什么或许。另一个问题更伤人也更经常被提起:所有的言语与动作,所有构成他们共同生活的部分,何者为假何者为真?严厉藏匿着期待还是仇视,栽培中倾注的是真心还是恶意?

大部分时间御剑怜侍将它们扫到一边,因为追问死者已不再有意义。少数失眠的夜里他在记忆里来回播放老师最末的几句话。为这小小的游戏拉上帷幕!狩魔豪这样宣布。那时御剑从被告席看向右侧,灰发检察官面色沉重平静,如一只自知穷途的猛禽。但他彼时与此时想的竟都是:老师,你为何不转过头?为何不直视我的眼睛?就好像你还有隐瞒的秘密,你要把它带入坟中,一如你至死都没有让人取出那颗子弹。

 

那日的法庭以狩魔检察官认罪告终,并未提交更多的证物。成步堂取出子弹加以对比的提议当然也没有施行——事已至此,没有再劳心费力的必要。但空白总滋生迷惑,缺失的环节埋下谜团,日后以侵入性思维的形态频频闪现:埋藏十五年的子弹是否已与血肉融为一体?它当年究竟击中何处,造成怎样的伤口?甚至——它真的是一粒子弹吗,抑或是别的什么……他们从未料到的东西?

御剑最终吃完那一整颗石榴。它酸红的汁液陷进他的指缝,像顽固的血迹。当晚他在芬芳的缭绕下入睡,白日遍寻不得的小刀落进他梦中的掌心。但当他再凝神细看,却发现那不是他的刀——它通体银白,刀刃雪亮,不像他那把滚过一圈粉红。那把刀从前出现在白瓷盘与白餐巾边,光亮的表面反射一小堆鲜丽石榴粒。如果他再抬起一些,它将如镜子反映出某人的面容。被他的另一只手握住肩膀的人,冷漠的蓝眼中惧意飞逝如电。何来惧意?御剑疑惑片刻,慢慢感到掌下濡湿一片。是血。血从陈年的创口中涌出,焐热他攥紧狩魔豪右肩的左手。他的右手里是一柄银刀,他曾握着它模仿老师切开表皮橘红的果实。

暗示再明显不过:刀径自动起来,正如手枪在他的梦中擅自开火。锋利的刃尖切开墨蓝的布料,又太轻易地划破其下苍白的皮肤。年长的检察官浑身紧绷,细微的颤抖从骨头传到他的指腹。肌肉逐步在刀下分为两半,触感柔滑得并不真实,红色的纹理几乎显得娇嫩。那之下是什么?吞下真相的身体、以血肉捍卫的层层谎言,一切的深处是什么?

狩魔豪的额上浮出细密冷汗,惯于吐出傲慢之词的嘴唇呼出疼痛的低喘。御剑的右手忽然感到阻力:刀尖撞上某样硬物。他左右环视,但并没有见到镊子。只剩一个方法。他放下刀,指尖按上豁开的伤口,它流着血,脆弱而赤裸。他绝非第一次见到血,但这血同任何血都不同。它渗进他的皮肤,沉淀至世界末日,如亚麻布上永不褪色的遗容。

他的指尖慢慢没入血肉之中。检察官无声地惨叫起来,惊怒交加地抵住他的肩膀,要推开他,但却无济于事。御剑坚定、苛刻、穷追不舍地索要那个答案。指节渐次没入:一、二、三……狩魔豪的神色因痛苦扭曲,映在他纯粹的灰眼睛中。他心无旁骛,不为所动。他的手指在子弹造就的永久空腔中滑行,穿过绵延十五年的伤口,返回最初的起点。腔道里甚至残留着布料的碎片,御剑不无愕然地意识到,这个人十五年间没有死于失血、破伤风、局部感染,的确是个奇迹。为弥补失误犯下罪行,为掩盖罪行付出生命的高代价——为何竟做到这一步?

一枚细小而光润的硬物硌在了他的指尖。御剑微微睁大眼睛,但正当他弯曲手指,想要将它挖出之际,狩魔豪爆发出与那个下午同样惨烈的嚎叫声。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撕裂的脆响,像什么东西粉碎——

以他指尖没入的伤口为中心,裂纹如藤蔓迅速生长分叉,瞬间布满检察官的整个身体,令它四分五裂,像一棵树的根须撑裂巨岩。而在他的指腹下跳动如一颗心脏的,御剑忽然意识到,是一颗种子。

下一个瞬间,熟悉的痛苦击中了他的胸口。他在法庭上抓紧自己的胸口。曾被戴上的领花拂过的位置。子弹打碎玻璃,打碎镜子,打碎狩魔豪,打碎他。他就像是神一样的人物……原来早在历史开始以前,他一直以来以为毫无破绽、因此全心崇拜的神就已裂痕遍布,蛛网的中心空洞由他亲手造成。或也可以说是意外,命运,业力(他多熟悉它的发音)。但坚称是他开枪的声音却在大脑里逡巡不去。那或许是一种隐秘地令人着迷的解释,伤害他自己,或证明他此刻将手指插进湿润伤口的正当性。血肉如此温暖地缠着他,阻止他翻寻那第一粒种子。他失手种下的种子。石榴籽。那天狩魔豪将他从家中领走,为他戴上围巾,好像要证明从此能将他塑造为自己的东西,但比那更早的黑暗下午,他已将树种射入狩魔豪的肩膀,它缓慢而不可动摇地侵蚀检察官的整个人生,构成对方所有的痛恨与软弱。受害与加害,因与果,最清晰的概念却变得最无意义。最后残留的唯有疼痛,石榴籽卡在一个人的肩膀与另一个人的胸口。

御剑抽出了手。伤口随着他的离开寸寸愈合,甚至不再渗出一丝血迹。狩魔豪已不再怨怒地瞪视他,那双深色的眼睛透出死者的宁静,结束了,他心想。但如鲠在喉的感觉仍未全然消散,因此在梦消逝的时刻,他轻轻地咳嗽起来,喉头泛起果实与血的滋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