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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理及其崩坏》

#1

哥,要幸福啊。金昇玟把手捧花递给徐彰彬,从眼角余光看见自己的西装是白色的。这不会压了新郎的风头吗?关于dress code的种种思虑让他犹疑了一下,而徐彰彬已一把接过——也许说抢比较合适——属于他的花束。

表弟啊,谢谢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吧!徐彰彬挤眉弄眼地说。金昇玟知道撇开他的主观色彩,那个表情大概有踌躇满志一类更正面的形容词。

落空的手指仿佛怕冷,无意识蜷缩起来,金昇玟目送徐彰彬一路小跑到鲜花簇拥的典礼现场。

熟悉的笑脸走了出来。

咧开的尖尖嘴角,像戴着笑狐狸面具,垂下的白色网纱遮住一部分眼睛,让人想到亭廊下的紫藤花,因为双重的羞赧甜蜜而闪烁着。

哥,新人开口了。

精寅。

徐彰彬抬起手给梁精寅整理鬓发。他以金昇玟生平未见的柔情,浓情蜜意地说,今天你要嫁给我了。

金昇玟环顾四周,旁边的宾客都一脸沉醉。

你们就坐视这种事发生?他不可思议地指着台上。

那怎么了?不知哪来的李旻浩转过头。

他八成是徐彰彬的亲友,金昇玟遇见最爱呛人的年上,此时挑起嘴角不屑一笑。

我觉得挺好的,亲上加亲啊亲爱的。不满意的话,你去阻止他们啊。

会场的聚光灯下,梁精寅羞红了脸,将戴着白手套的左手交给徐彰彬。金昇玟急得想冲上前,李旻浩却退后一步,托着下巴打量他。哦,还是你更喜欢韩知城?但这个世界观不能骨科。

他在说什么?金昇玟费半天劲搬开他,台上的两人已经交换完戒指,向幕后走去。

慢着,我不同意!金昇玟被司仪死死拦着,进无可进,只能挥舞手臂大叫起来,你们这是乱伦,而且置我于何地?!喂,我不同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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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表情阴沉地醒来,像任何一名魔王系反派,或者罹患失眠和胃痉挛的总裁一样坐起身,按住太阳穴,半裸身体(实际上穿着翻领系扣长袖睡衣),旁边是嗡鸣闪烁不休的手机闹钟,背后是经过一晚被压出褶子的酒店床单。

伸手按掉响铃,金昇玟从窗帘的间隙看到外面天色大亮。他起来简单冲了澡,换上昨天搭配好的一套休闲装,拿上车钥匙出门。

半夜开车从邻市赶来,还把未来一周的工作会议都排到线上,归根在于邮件里的那封婚礼请柬。不是哪位跟他有感情瓜葛的人,而是单纯亲近的姐姐——徐彰彬共享血缘的亲姐,婚礼日期是明天。

酒店距离徐表姐的结婚场地只有十分钟车程,是金昇玟选择住在这里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在梁精寅昨天拍日常美食的SNS照片里,看见餐巾纸上印着的字母LOGO,猜测梁精寅也订了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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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跟梁精寅两小无猜,穿开裆裤玩泥巴时就被双方父母摆在一起拍照。他们两家住得近,贫富水平也相近,都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撮。金昇玟在那栋别墅里长到十八岁,也和梁精寅当邻居十八年。九岁那年,家长问金昇玟,长大想不想跟梁家弟弟结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性别从来都不是问题,利益才是。我不会自己做主的,家族大事由你们决定。金昇玟回答,顿了下才问,那样我跟梁精寅会一直在一起吗?

十七岁,金昇玟一反常态,变得叛逆了。上学不穿校服穿棒球外套,说起联姻则认为是老一套过时的东西,难以忍受。他甚至拉来同龄人Felix——初中从澳洲举家搬到韩国的男孩,现社区成员——给他挡枪。李龙馥念国际学校,染一头金发,打耳钉,人却很老实,老实得让金昇玟简直怒其不争。

联姻吗,我觉得还好吧。昇玟很讨厌?但我们难道不就该这样吗?面对朋友的要求,李龙馥像上来抽背课文,答得十分谨慎,又十足踩雷,金昇玟说呀,那我说Felix嫁给我也一样吗?李龙馥显露一秒“兄弟你竟然这样看待我”的惊恐,但马上恪尽职守地,可以啊。金昇玟的心理防线略有崩溃,拽他的袖子小声说,说什么可以呢,这可是联姻、结婚,你想牵着我的手度过一生吗?李龙馥说我更想要梁精寅因为他奶比你玩得好我们俩组队应该战绩不错。他侧侧眼珠。不过昇玟的话也可以。

金昇玟回去思考了一夜,关于公平啊,自由啊,爱情与面包等等一系列经典隽永的哲学话题,得出的结论是,梁精寅的话他也可以。

可能是习惯吧,金昇玟了解自己。他依赖习惯运作,见面的朋友就希望长久地见面下去,一样不要多,一样不要少,理想的生活最好像数学模型,以千年不变的稳定延续。

想永远站在离梁精寅最近的位置。相应地,梁精寅也应该为他辟出专属的一角,永远触手可及。

这是他们的协约和定理,像水往低处流,太阳照常升起一样理所当然。至少在今天以前,金昇玟没想过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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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谁啊?”

金昇玟面无表情,扭头看向徐彰彬。

婚礼前一天,自由活动,明明是徐彰彬攒了烤肉局,看动势却仿佛随时要跑路。徐彰彬眼色灵活,在不远处的卡座和金昇玟之间转,一头春暖花开,其乐融融;一头像冷冻车库的超低温液氮,终于,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占了上风。

“伸长了胳膊举着菜叶说‘啊~’,打扮像滚男,面相像幼师的那个呢,是韩知城韩尼,我固定合作的自由音乐人,在马来西亚和韩国两地发展。旁边那个扒着桌子张大嘴的,你应该认识吧,不是前两天还跟人家打了视频吗?”徐彰彬抱起手臂。

“你介绍他们认识的。”金昇玟笃定道。徐彰彬不置可否,说韩尼工作室就在精寅的学校旁边,自己在外地读书不容易,当哥哥的,当然要介绍一下。

多管闲事。如果视线有温度,徐彰彬的皮肤上就会出现这几个字。徐彰彬看眼手机,高呼伴郎要干的事好多得走了,纵使金昇玟质疑真实性,也不得不放行。

韩知城,有点耳熟。此时上午的噩梦已经被实干的金家少爷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些许对徐彰彬的愤恨(?)残留。梁精寅隔着走廊发现他,开始用力招手,金昇玟听见心情值缓慢恢复0.1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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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个精寅很亲的哥哥吧,金昇玟?他真的总是提起你。”

烤盘冒起一阵白烟,又迅速被上方的烟道吸走。不速之客的脸颊鼓囊囊,毫无自觉地睁大眼睛,黑眼仁让金昇玟想起《动物世界》某些会直立在摄像机前的品种。

也没有很多,和他坐同一排的梁精寅说。

怎么不多,我已经知道了昇玟哥跟我同龄,生日差八天,爱吃泡菜汤饭,会看棒球,不喜欢锻炼……韩知城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梁精寅冲上来想捂他的嘴却被躲过,韩知城斜过身子,对金昇玟挑眉毛,说得没错吧,昇玟哥?

这不是哥该知道的。梁精寅硬邦邦地坐回去,掌心放着一片生菜,抱怨道,快忘掉。

哎哟真可爱,韩知城边说边照料虚拟宠物似的,轻轻摸梁精寅脑袋。

怎么办,已经记住了。金昇玟说,我们精寅在外面也很想着哥哥呢,好欣慰啊。

梁精寅摆了个作呕的表情。金昇玟留意到韩知城手掌撤开后,他的耳廓变红了。

借助进食的动作掩饰思索,金昇玟低下头,感觉韩知城的目光似乎飘到他身上。

**

这顿饭金昇玟买单,他乐意请梁精寅吃饭,韩知城的那份也不能叫他吐出来。走到停车场,金昇玟说想去看看表哥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韩知城说难得到没去过的城市,想四处逛逛。

两人的意思都是要梁精寅一起,偏偏双方又都不容置疑。

见梁精寅面色为难,金昇玟主动牵他的手,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想哥吗。黏黏糊糊的语调。

韩知城很自然地靠住他另一边手臂,嗲嗲说,不想一个人逛街,陌生的地方好可怕。

梁精寅夹在中间,头晕脑胀,两眼转成蚊香盘。他深刻怀疑这两个哥是来整他的。他把两边都撒开,先问韩知城,“哥,真的会害怕吗?”

韩知城点头点头,金昇玟有落选的预感。果不其然,梁精寅对金昇玟解释,“韩尼哥还没来过,而且他总待在海外,可能点餐都不太熟,我先陪他逛逛。”

一会儿见哦,哥!

金昇玟有点懒得说话,他有气无力地挥了两下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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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知城抱着膝盖发呆,视线隔空交汇,在队列里玩手机的梁精寅若有所感,很可爱地压平嘴角对他笑了笑。韩知城回了个扁扁的表情。

夏天,户外,排队,三个关键词让韩知城有种剥皮土豆被晒成薯片的错觉,哪怕他其实压根不是排队的那个。人群蠕动,梁精寅的白帽子进入店门,转眼被淹没,这下韩知城连锚点都没了。他转头望着商店街的尽头。

金昇玟就是这时候入镜的。

踩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散漫节奏,从反方向慢吞吞地过来。韩知城猜金昇玟出发时特意和他们错开,但没想到商店街的结构前后贯通,还是在这里汇合。

看来没发现他,韩知城心想。停下来了。侧过身体在干什么?

金昇玟掐下一朵酢浆草,坐到路沿边。他微张嘴巴,愣神似的慢慢将花瓣四分五裂。

“结果怎么样?”韩知城在他旁边问。

吓我一跳!金昇玟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瞪着韩知城。

韩知城捡起摔落在地的草茎,把剩下的几片也揪掉,“喜欢……不喜欢……喜欢……啊,看来是喜欢呢。”

他转过脸,眉眼友好诚恳,“打算去告白吗,昇玟?”

金昇玟不想多话。

给表哥帮忙是骗人的,他在这个城市无处可去,但更不想这一面被撞见,才独自在这里散心。结果还是撞见了。

“精寅呢?你们不是一起。”

“去帮忙排队买冰淇淋,双人份的。”韩知城一说,金昇玟才注意到他走过的街边有这么壮观的长龙。韩知城好像猜到他的想法,“貌似是SNS上很火爆的店。你要吃吗?现在给精寅发消息还来得及。”说着掏出手机。

“不,我这就走了。”金昇玟说。

我不是你的竞争对手。

耳畔传来一句。金昇玟怀疑听错了,回头看韩知城坐在那里,脚尖带着小小的内八,并非幻觉。韩知城重复了一遍,你喜欢精寅吧?我不打算跟你竞争。

你的手机壳是他送的?金昇玟问。

韩知城被问愣住了,把手机翻过来,说,确实是哎。

还有手上的戒指、帽子、耳钉的品牌,全是金昇玟最熟悉不过的。在某种意义上,金昇玟和梁精寅的思路出奇地一致,让对方的日常生活处处充满自己,是一种侵占的宣言,看到它就要想起我。

听精寅说,他已经订婚了。韩知城还在论证“不用警惕我”。

连这个都告诉韩知城了?金昇玟在心里诧异,嘴上接道,知道的话就离他远一点。

不过他也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韩知城稍稍做出回忆的样子。不知道是两个人相处不和谐吗?

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父母,不是真正意义上严肃的订婚,跟对方并不是那种关系。他学梁精寅的口吻,说是打算找个机会,把话说开,要把订婚取消呢。

**

金昇玟忘了自己怎么开车回去的,从公序良序考虑,他的状态可能不适合驾驶。等红灯的时候手机来信,新郎那边的伴郎提议举办婚前单身派对,金昇玟发自内心地需要酒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派对地点在暂时租用的别墅。金昇玟在酒店窝到天色漆黑才动身,祈祷梁精寅根本没去,或者提前走了,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为什么?

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伤心质问好像太难看了,毕竟人生幻觉之一,我们一定心意相通。说来也是,你从没正式告白过吧?从没告诉过梁精寅,不仅是联姻安排,而是你也喜欢他?既然卑鄙地霸占了对方这么久,就该预想到今天……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金昇玟心中有大致的一杆秤,他打算醉到趴在桌上嚎啕大哭之前离开,放任下去的话百分之一百会发生。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迎面遇见每个人,都有点期待是梁精寅,但又不想真的是。提起那个名字,脑海浮现出对应的影像,心口就会闷闷地绞痛。

突然,视野像被打翻了,天旋地转。

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有些焦急。没事吧?

精寅尼……

金昇玟攀着他的肩膀,刚讲一个词就弯下腰去。

呀,该不会要吐了吧,你想吐吗?

没有要吐。金昇玟觉得他有点吵,一生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变得茫然起来,但是想起白天的事,又涌上一阵委屈,死死拽住他不松手,不要分开……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分开,现在带你回床上?拖拽他的人没什么耐心,金昇玟听得出在哄他,跟着走了几步,似乎还迈上楼梯,积攒起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对方反压在墙面上,他也跟着重心不稳,一个踉跄,顶得额头撞额头。

好疼啊你这醉鬼?喂,还有神志吗?金昇玟?

金昇玟把他的嘴捂住。走廊没有霓虹灯带,伸手不见五指,但听着对方砰砰作响的心脏,金昇玟很确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一直没告诉你这句话,是哥哥做错了……

金昇玟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指,攥在掌心。梁精寅的手比想象中小,有点冰凉,分布着茧子但很柔软。不要离开我,我们不该分开的。金昇玟反复呢喃,对方身躯在他胡乱的动作下紧绷起来,仿佛在忍耐着不把他推出去,或者拉近。

濡湿的嘴唇几乎碰到一起时,金昇玟低声说,我喜欢你,梁精寅。

我知道。

在被过于热情的回应搅得彻底失去理智之前,金昇玟听到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