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青
夏日傍晚的阳光残影均匀地扫在她的脸颊和胳膊上,她扭过头来对我笑的那一刻仿佛那一瞬间我真的成为了动漫里聚光灯照耀下的,短暂又永恒的,独一无二的青春故事里的主角。
记忆里,我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她的背影。从刚入学时候的花衬衫和黑色百褶裙,再到后来统一的黑白条纹运动服,以及毕业时候的学士服。她的身高没怎么变,一直比我要矮上十厘米,于是我注视着她的视角也总是相似,始终站在她背后,目光越过彼此之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在熟悉的几个地方。白皙的耳朵,齐耳短发下露出的一截颈子,伶仃的手腕,和挽上去过长的校服运动裤下一节细嫩的脚踝,好像花丛中翩迁的一只蝶,振翅之间不断抖落闪亮的鳞粉,却从来不曾停留在我的掌心,只剩下短暂接触时带来的细细密密的痒意。而我则心甘情愿被这份悸动俘获,在原地一经驻足就这么过去了很多年。
高中的时候我们的宿舍是八个人的集体间,她的宿舍恰好在我的对门,刚分配好宿舍的时候我在房间里整理自己的行李,刚好碰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串寝。她留给人的印象也始终如是,干净的,轻盈的,狡黠的,饱满且富有生机的,现在再回想开学第一天我能记起来的事情也只有两件,一件是她当时的样子,第二件是尽管小学和初中都被父母扔在了托管班,然而在陌生的环境里住校的第一晚仍然在熄灯后裹着被子流泪的我自己。
三年来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活泼且雀跃的,在我的记忆里鲜少有负面情绪外露的地方。我记得她很多时候的样子,早上跑操时坐在操场栏杆上背单词的,一条腿曲起来架在凳子上面对画板的,仰着下巴壳抬头看我眯起眼睛对我笑的,把声线捏上去一点点对着其他人撒娇的,跑完步脸上发烫时把两只手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降温的,在食堂窗口挑挑拣拣夹菜的,把胳膊肘垫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看人的……我们之间也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比同学亲近,比密友疏远,大概勉强可以算得上她的朋友里不那么重要的那一部分吧,在这一方面我也并无越界的打算,说到底这份记忆自始至终都是独属于我一人的,而我所求也刚好不多,能在午夜梦回时环抱着过去的残片反刍一二就已经满足。
除去刚开学时惊鸿一瞥的记忆——坦白说那时我们也并未熟悉,后面逐渐意识到她的存在已经是在后来的专业课上了。至少最初的我还是得到了些老师的青睐的,而这种赞美有加也仅仅持续到描绘的对象由石膏静物转变为静物为止。后来的石膏像和真人头像的练习更加惨不忍睹,不仅对光影的掌控能力极差,也描摹不出人物脸上的肌肉体块以及细腻的肌肤及纹理变化。自此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直到现在偶尔我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否说明自己一定程度上缺乏了对真实的感知能力,所能触摸到的永远只是留于表面而无法接触到任何实质的、徒劳无功的东西。
她则和我刚好相反,作品越发变得夺目耀眼起来。我总是在找位置的时候搬着凳子借机坐在她的斜后面,从画板的缝隙间抬头窥视她作画的全过程,看她把小手指垫在画板上,看她捏着炭条打形,碳粉在纸面上扑簌簌落下,把凳子下面的那块瓷砖模糊成发乌的颜色。看她低头时从耳后滑落的头发,被阳光照射至透明的睫毛和举起的小臂上细小的绒毛,我逐渐习惯了这一角度的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的画板上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猜想,她的眼里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呢,总觉得稍微有点令人羡慕。
事实上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准确定义这份感情,无数个晚自习结束的晚上,在回宿舍之前我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漫步在操场时也在思考。起初占比最高的感情大概是好奇,随后是在意,接着大概是向往、艳羡和喜欢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我对她的感情大概算不上爱情,倒不如说至今为止十几年来我连传统意义上的单恋都未曾有过。其他人是怎么为一段关系下定义的呢?像解开了一道题的瞬间一样,大脑在那一刻有一瞬间的闪光,无与伦比闪耀的流星划过,就此为这份悸动定下了名字?还是像查阅资料那样收集其他人的参考,力求能从层层叠叠的纸页中找到完美吻合自身情况的那一条——直到现在我也不得而知了。至少从唯一性来讲她是无与伦比的,毕竟在她之前亦或是之后,我再也没有体会过如此这般把全部心思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情。与其说是单恋,不如说是单相思更适合些。没有恋爱那么正式和沉重,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仅此而已。在她的身上我倾注的确实是百分之百正面的感情,羡慕过她的室友,也羡慕过和她联系更紧密的她的其他朋友。喜欢她的画技,她思考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她的穿衣打扮,她的笑声,她的一举一动。尽管她留给我的也大多是些侧面的影像,我不怎么抬头直视她的脸,有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羞耻。
高二下半学期的某一个时间段,我们的课程推进到了真人头像写生的那段时期,她和我讲她终于做好了决定,高中毕业以后出国去读国外的美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茫然的,十几年来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去过外省,更何谈出国,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难以想象。她坐在我的画包上,膝盖上铺开深棕色的羊皮纸,打着漂亮的绳结。我倒坐在她画板的椅子面前低头看她,听她讲学语言和申报考试的规划。那一瞬间我的心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平平无奇的某天有只飞鸟从你的上空略过,突然飞下来停留在你的手心里拿头蹭了一下你的手指,由于太突然也太短暂,那一瞬间心里没有酸楚,也难有嫉妒,只剩下轻柔的泡泡细细密密将自己包裹住,惊喜于这是多么可爱的一只小鸟啊,直到下一秒它拍拍翅膀扑棱棱的飞走,从此再也不会在你的掌心停留。只剩下自己还留在原地猜想,这是小鸟表达喜爱的方式吗?不过对小鸟来说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毕竟只要它愿意,能随时随地在任何人的掌心停留。但你又如何去抓住一只并不属于你的飞鸟呢?然而它又确实在你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从此走路都会抬头去看一眼已经空无一物的天空。
时间仍旧在按部就班的推进,并不会特别为谁而停留。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同在画室里集训,准备即将到来的省统考和单招。午休的时候我经常点附近的麻辣香锅外卖,加上很多醋包拌米饭,到最后店家给的醋包已经不够了,我又去楼下的超市买了一瓶,等暑假两个月过去瓶子也早已经见底了。自此那个夏天的记忆和让人口水疯狂分泌的醋酸联结在了一起,可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麻辣香锅了,也再也没有和她挤挤挨挨在画室角落一起聊天一起发笑的日子了。接着是疯狂的练习,晚上寝室熄灯后背着宿管偷偷在被窝里用小台灯画速写,叠小纸盒放在上铺的柜子顶上接削炭笔的碎屑,然而蒙上被子在速写板上用力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落上一床单的炭灰。半夜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都能看到水房彻夜亮着灯,总能见到两三个学生支起画架在里面画色彩,水桶就摆在水池的下面。再后来是成人礼,那一天同样也是家长开放日,看她挽着父母的手仰头冲他们甜甜的撒娇,有说有笑的走到为来宾铺设的红毯尽头,几步开外的背后站着一个沉默的注视着她的我。那一天我鼓起勇气去邀请她拍下了三年来唯一的一张双人合照,没有放到软件里修图也没有发在任何社交网络上,照片备份在硬盘里,两个提前穿上了学士服的人对着镜头露出了被永恒固定在那一刹那的笑容。
再往后的一段日子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如同在昏暗的水底般沉闷且压抑,阴沉的天气,沉闷的教室,作画的声音,只有借着削铅笔、搅拌颜料和涮笔刷调色盘的机会才得以走出教室外,短暂的喘一口气。整日整日的低头看画板,看手里的书和画板上的照片,抬头的时候眼里也只有老师的范画和被钉在黑板上讲评的画作,一切其他的、除此之外的感情都在那段时间里被短暂的掐断了。再度捡拾回自己的感情系统已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我们要一同从这漫长又短暂的三年里毕业了。毕业那天和三年来的任何一天相比其实并无多大变化,最后在操场上观看毕业典礼时甚至很多同学就此失去了踪影,偷偷跑到学校宿舍的各个角落拍照留念去了。
拍完毕业照我回教室去拿放置在课桌上的外套,走到教室门口时刚好看到她坐在桌子上,两手撑着桌面,一边晃悠着两条细长的腿一边看窗外的夕阳。那一瞬间我想起一年前她在画室里的样子,傍晚六到七点的大课间画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她面对椅背蹲在凳子上将自己的膝盖折叠到胸前,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两条又细又白的胳膊搭在靠背上向前无限的伸展开,像是某种放松的猫科动物。夏日傍晚的阳光残影均匀地扫在她的脸颊和胳膊上,她扭过头来对我笑的那一刻仿佛那一瞬间我真的成为了动漫里聚光灯照耀下的,短暂又永恒的,独一无二的青春故事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