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 me to the moon

总有一天我要去往月亮之上。

今年的夏天我借住在舅舅的家里,舅舅所在的小区已经很破旧了,漆黑的楼道,斑驳的墙面,昏黄的接触不良的楼梯灯,简直集合了恐怖故事里所有必备的要素。旧小区的顶楼是已经锁上不再使用的一方平台,边缘的铁丝网和栏杆已经生锈,偌大的平台上铺满了从砖头缝里挤出的杂草和青苔,看不到一点活物的影子。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秘密基地了,我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 和她的相遇同样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黄昏,我从学校逃课回来爬上楼顶,在栏杆前面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齐耳的短头发,略长的刘海,宽大的条纹病号服,在晚风里被吹拂着翻卷起来,空荡荡的,能看到裤管底下瘦削泛青的一截小腿。她一言不发的站在铁丝网边缘,以一个固定的角度抬头仰望天空,像一尊被故意浇筑在此的塑像。我从身后接近她,没有刻意放轻我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看我,一刻也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我们就这样肩并着肩从日落站到月升,你知道吗,这是她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要去往月亮之上。 我没搭腔,心底总归有些不屑,觉得她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精神病——虽然我也一样。学校的氛围,讨厌的老师和同学,不在身边的父母都是我习惯成自然翘课的理由。楼顶的天台一直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基地,我从来不会抬头注视天空,即使我知道月亮一直在那里高高悬挂着,在白天抬头又哪里能看到月亮。后来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我知道她叫小雪,也经常听她叫我小李,细弱但沙哑的,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断气消失一般的声音,我喜欢她用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也许这才是我每天都会去天台上见她的理由。小雪会写篇幅很长的诗,散落在地面上,印上绿色的草汁和水痕,诗里描绘的对象也有且只有一个,她喜欢的永远高悬在天边的月亮。 在目睹奇迹发生的那个晚上,我跟着她跌跌撞撞跑过楼道,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着的门,甩开身后追逐而来的亲戚和同学,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黑漆漆的楼道里万籁俱寂,我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的撬锁,推开顶楼厚重的铁门来到我们彼此都十分熟悉的地方。夏天已然过去,包裹着皮肤毛孔的不再是潮湿闷热的水汽,而是格外干爽,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我有预感,小雪回头对我说,在黑夜里她的双眼闪闪发亮,不断舔咬自己的嘴角,一刻也不曾从天空移开目光,像某种无害的表皮剥落后终于露出自身兽性的小动物。 然而我看不到她口中的月亮,于是不得不疑心小雪所描述的月亮其实是她自己心中的幻象。 当我背靠着阳台大门坐在混凝土的地面上,凝视着她对着月亮张开双臂的背影,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她脚下的平台开始断裂,飓风将摇摇欲坠的铁丝网连根拔起,连同铁环不断碰撞出叮叮当当声音的栏杆一起旋转着飞了出去。世界一切正常,只有小雪和她脚下的那一方土地在我的视野里倾倒,我的视线穿过发丝和飘飞的土块枝桠看到她不断一张一合的嘴唇,唇齿之间呼出的气息仿佛都挟带着蒸腾而上的热度。我注视着她在半空中不断调整自身的轨迹,仿佛飞船的驾驶员不断调整航线的方向。她的背影渐渐离我远去,在半空中凝结成一个细小的黑点,像她左眼脸下的那颗小痣。恐怖的气压从我的耳边略过,当我睁开紧闭着的双眼,只能看见一个在半空中旋转着,鼓动着的背影,渐渐被月亮吞噬而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小雪真的到达目的地了吗,她注视着的月亮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吗,目睹了一场成功的私奔之后我的心里也开始蠢蠢欲动般的泛出痒意,她昨晚在月亮面前吟诵的诗篇被我誊写下来,牢牢的握在自己手里。我躺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着舅舅慢慢踱过来翻看我手中落下的字条,恍惚间仿佛看到主治医生在翻看自己病人的病历——嘴里喃喃着李雪,李雪。 李雪究竟是谁?我无法和舅舅分享小雪此时大概已经成功登陆到月亮之上的喜悦之情 ,后知后觉的追逐注定不会有回应。小雪不在的天台之上C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以后我大概也不会再踏足这空荡荡的地方。我推开房间的门,无视在一旁喃喃自语的舅舅,独自一人走上了通往学校的微凉的秋风钻进了我的裤管,将显得有些单薄的外套吹的鼓起。 以后这条上学的道路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来走了。这么想着,我又条件反射般的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透明高远,一如既往,看不见半个月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