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渔夫与魔鬼
#体积 胡说科幻
崔胜铉开了听酒,从窗户旁边游到门口。酒液沿途洒出来,水流和水珠漂浮在空中。他转头一路喝回去,再把重力开关打开,回到地面。这一个月他无所事事,就这么喝酒玩。失重的时候,液体在他胃里也飘着,一开始他还想吐,后来他能专心关注身体里发生的事。那感觉像胃里游着很多冰冷的小鱼。基本上他也不会醉,因为大部分酒他都没喝到,最后全泼到地上,他还得打扫。游戏很难,一个月一打啤酒的补给就这样浪费掉,但是他现在不太需要酒精来提供迷醉感了。打开门,走出去,可活动区域的面积差不多一个太空站大,这粒小行星托着他浸泡在宇宙漆黑的梦境深处。它的形成酝酿了两万亿年,比大多数星球年轻,又一样荒凉。没有从这里逃离的必要了。重要的是,他独自一人。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把他永远流放。只要无人机按时送货。
他刚到不久,把屋子翻了一遍,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书柜里翻出一个不知道多老型号的对讲机,换算成人得是枯骨一副。后来又在厨房架子上摸到几副电池,有些已经鼓胀报废。他试了一个看上去能用的装进对讲机,开关按扭已经失踪的机器立刻发出一阵尖鸣,刺他一跳。他赶紧转动顶上看起来唯一可控的旋钮。尖锐的噪声淡下去,过渡到规律的滴嘟声。这可不是还阳,反而像快死的人终于认命。
他知道自己所在是人迹的边陲,离通讯节点和群落都太远,他摆弄这件小玩意儿并不抱希望,仅仅因为拿到了它。既然拿到了,干嘛不用用看? 旋钮转到某个位置,对讲机呲啦一叫,跟着一阵异响。崔胜铉仔细凑近,听出一些人声的雏形。
“hello?你好你好。”一个细细的声音说。
崔胜铉下意识四处望望,确定没错听。他举着对讲机晃了两下,仿佛这声音能掉出来现形。
“你好呀。”这声音还在问候。
“我很好。你是谁?”崔胜铉有点紧张,真有别人?
“我是......哎呀,太久没跟人说话了,有点紧张。咳咳,你真的是人吗?”
“不好意思,我不是人类呀。我是刚来的维护型机械人。”他随口胡诌,语速忍不住变快。
“哦哦,机械人也行,凑合。你在这里待多久?”
“两三天,设施没问题就走。你是谁?”
“为什么这里突然要维护,谁要搬来吗?”对方再次无视他的提问,反问道。 崔胜铉含糊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收到任务才来。你是谁?通讯地图这一带都是空白的。”
“我是。哎,我是谁不重要。只要知道我是一个寂寞的人就好了。如你所说,这一带星系没人住,死气沉沉,我一个人多寂寞呀!”
“那你离开呀,去热闹的地方。”
“离开。”对方似是苦笑一声,“就像你被派来,是能自己做主的吗?”
“你有苦衷吗?”崔胜铉被勾起了好奇。
“有。你陪我聊天吧。”
对方不愿多说,躲开了他的探究。崔胜铉有些恼,转念一想自己也在糊弄,心里平衡了不少。
“我有工作,没多少时间。”
“不占用你多久。十分钟,按地球日,你计时吧。”
崔胜铉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我没有地球时间模块。”
对方一愣:“哦……地球历不通用了吗?”
“嗯。那是古董。”他继续骗。
“现在是什么时候,过去多久了?嗯……离第一次星际迁移。”
“不知道,我的数据库里也没这个。按我的居住地,现在是1999年。”
“你的居住地?”
崔胜铉又编了个名字。他觉得挺好玩。不存在的时间,不存在的星球,那又有什么关系?经由他说出,它们便诞生了,降临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越一无所知,它们越逼真。
“没听过,看来真的过了好久......”
崔胜铉笑道,“你活了几千年?”
“嗯。我也是机械人。”
“我就说,这里怎么可能有活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时间?”
“我的计时器坏了,而且我休眠过几次,但休眠系统也有故障,我后来就睡不着了。”对方沉默片刻,“不管怎样......过了这么久,这里还是没有人来。”
“没有开发价值嘛。如果不是碰巧捡到这个玩意儿,我也不知道还有你在。说起来,这么旧的东西竟然还能用。”
“机械比血肉经折腾。它的主人就没这么长命了。”
“你认识?”
“在你之前,我和你手上这东西的主人说过话。他也碰巧通到了我的频道,我们闲谈了一阵子,他就死了。”
“死了?”
“嗯,辐射病。遗体应该死后就被处理了。”
崔胜铉知道辐射病,往前两个世纪,部分星球多发的绝症,但对现在的人不痛不痒。
“所以,你一直没离开这里吗?需不需要帮忙?”
“谢谢你的关心,不必了,我这样就行。好久没和人说话了,跟我说说外面的事吧。”
“直接帮你更新吧。你在哪里?”
“谢谢,还是不了。毕竟过去很久,说不定我型号太老,你们的更新派不上用。”
“能有多老呀,不是能说上话吗?又没到语言不通的地步。”崔胜铉摆弄着手里老掉牙的对讲机。现在它就是对方的面孔。
“够久啦。你想知道我的事?”
“嗯嗯,前辈。”崔胜铉加重了称呼。
“哈哈,也不用这么叫我,我以前不在工程部。”
“那你是服务业的咯。”
“差不多。
“真奇怪,你怎么会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
对方不说话了。崔胜铉等了一会儿,说:“那就聊到这里为止吧。抱歉,我差不多要去工作了。”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叹:“告诉你也无妨,算了……当时飞船失事,联系不上外界。”
“其他人呢?”
“船上只有我一个。”
“你......”崔胜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先去忙吧。”对方干笑了一下,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之后还能来看看我吗?”
“可以。我叫崔胜铉。请问怎么称呼?”
没得到回复,崔胜铉补充道:“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总感觉很奇怪。要是想到你,脑子里只能浮现这个对讲机,看到它都怪发毛的。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会做多余的事,不会把你报上去。”
对面又犹豫起来。
机械人一直像有所顾忌,不肯透露自己的情况。崔胜铉猜他可能是很久以前偷偷逃跑的处理品。
等了一会儿,崔胜铉听见他下决心似的咳了一声。
“其实你把我报告上去也没事。我叫权志龙......你或许认识我。”
说这话时机械人的声音变了,给崔胜铉一种释怀的感觉。难道他觉得既然已经暴露,迟早被找到,干脆坦白?还是,比起被处理掉,更加无法忍受终日躲藏在这荒凉之地的孤苦?
很快崔胜铉就知道权志龙其实无可释怀,不如说,他是因为放弃了这个名字才把它讲出来。
挂断后,崔胜铉对着这个耳熟的名字苦思。他翻开带来的摄影集。摄影集是他从其他摄影集里剪下来贴凑成的,还有上了年代的杂志画报,一些只有电子数据的影像他也印出来放上去。崔胜铉喜欢收集他欣赏的作品,但没有哪本书是他从头到尾都喜欢的,所以他自己做了几本,做得对每一页每一张每一个像素都很满意,都了然于胸。也记得那一张。
这一张。
金属通道里站着几个相同面孔的机械人,百无聊赖地等着前方接上手臂的工序。他们光秃秃的肩膀截面暴露着,可见血管一样杂乱的线路。早期的人造肌肉并无纤维,只有成模的肉块。和如今在培养罐中制造的仿生机械人不一样,那时广泛的机械人工艺还是汽车组装的思路,这个厂家做的胳膊最耐用,那个厂家做的脸模最乱真,工期最久的部位最晚装上。于是就有这张照片,明明看上去能说会动,却还没有正式活着。崔胜铉觉得这张杂志插图很有意思,就留了下来。他轻轻揭起照片,背面是整篇科普中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著名机械人艺人权志龙如此量产好几副身体,同时在不同星球办演唱会,其中有副身体脚腕失灵,瘸着演完,之后所有权志龙的腿都更换了厂家。
崔胜铉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在便利店买水还见过权志龙的广告。不意外,机械人不吃不喝不老不死,可以更新迭代,一直活跃。只是这样的存在形态也离人类更远了,甚至权志龙这样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机械人,只是一种人们需求的集合,一个商品符号。不过这不正是权志龙的职业吗? 这么说来,对讲机里的权志龙想必失事后就被遗忘在此处了,毕竟宇宙事故到了需要搜救的地步就等于判了死刑,失事的又是机械人,花大力气寻回残骸,不如再做一个。
崔胜铉接了杯咖啡,把此事抛诸脑后,翻起不久前送到的书。在这里生活和外界的交流频率足够低,他的需求清单等来交给无人机,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会送到。所以他等这批书等了足足快两个月!他也没有全骗权志龙,他确实有事忙。
而且,他骗权志龙的部分也无关痛痒,如今通用时间单位还是地球年,人在宇宙四处定居也不过六个世代,不至于千年之久,但对一个困在虚空中失去了时间概念的人,一年,十年,千年,又有什么分别?更何况,别人想听他编故事还得求着呢!当时编辑送他上飞船的都是哭着的。
“我们崔作家,这次一定要把初稿生出来啊!”
“一定,一定。”但这次是多久,他可没保证。
醒来是晚上七点。不知什么时候看着书在桌上就睡着了。崔胜铉套上沉甸甸的太空服,经过通道舱出门散步。这颗行星地壳表面呈碱性,富含铝酸盐,四下望去,灰黑的土壤中碎碎地闪着荧光,看上去仿佛水面一般粼粼流动。这里很久很久以前应该被某颗恒星照拂过,如今还在散发那时承受的光芒。这些言语闪烁般的荧光,不正是在诉说那段记忆吗?崔胜铉抬起脸,宇宙漆黑一片,冷冷地罩下来。有几片暗淡的星云,几点微弱的星星,也在尽头似的遥远。最近的两颗星球正冷漠地驶过他头顶,像灰扑扑的、巨大的气球。那上面环境只比这里更严酷。权志龙会在哪颗上面?以对讲机的性能,应该没离太远。也或许权志龙跟飞船残骸还在太空里,没处着落,就一直绕这附近漂荡?崔胜铉忍不住笑出声。不过,权志龙有可能也在这颗星球上吗?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崔胜铉出门,外面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如旅游公司所承诺,真正隔绝的居所。如果权志龙真的在这儿,那他们也相隔足够远,远得像互为鬼魂的声音。
崔胜铉转身返回,看到自己走过的脚印蚂蚁似的一路延伸到脚下。现在他走得很好,刚开始他还不习惯失重感,动不动就摔倒,而穿着笨重的宇航服,比走路更难的是爬起来,每次他在地上挣扎,都感觉自己像只滑溜溜的章鱼,无论手脚如何用力都站不起来。自己正处在这样的境地,细弱无力的四肢支撑不起庞大而固执的头颅。随之产生的还有一阵自暴自弃的快意,还能怎样更糟?他拒绝了编辑的探视,因为自觉无颜。上一本书销量和评价都跌到谷底,而编辑还拿出道作的新人奖跑去出版商为他担保,那都过去多少年了?他甚至有些怨恨,正因为编辑是个好人,才能理所当然地把份内份外都当工作,但是这只会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他从来没有请求编辑那么做,无功无果却全是他的责任。不,这样说来,说不定只是他小心维护的自尊被编辑不懈的努力刺痛了。书评和销量可以当他们不懂欣赏,但编辑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却时刻用徒劳来提醒他事业的失败。困在臃肿的宇航服里,崔胜铉多次尝试起身,他感觉不到身体的酸痛,因为疲劳已经先一步把他的心灵打倒。到后面,他注意到头盔里飘着什么东西。透明的液体。是他的眼泪。他不敢动了。在太空被自己的眼泪憋死,这个死法一定比他的书作传得更火热。不过现实里他没能以这种方式出名,那天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安全屋。他把眼泪吞了下去,窒息的几率没有光顾他。他逃过一劫,按理说更应当珍惜,但他却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和知足感。死里逃生不意味着重新活过来,只是让他适应了一下劫难,然后又把他抛下,没有任何改变。看吧,人是非常擅于适应的生物。只要没死掉总能以各种形式活下来。就算他一直不振作,也总能找到办法过下去。
回到屋子里,崔胜铉把电池再次装进对讲机。这回他很快调对频道。他听见权志龙说,“你好呀。”
“没接通的时候你就在那边自言自语吗?”
“怎么会?我还没到那个地步。”
“你反应也太快了。”
“对呀,我一直等着你呢。”
“你没别的事做了吗?”
“我?我无事可做。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能做什么呢?”权志龙轻笑道,“再说,飞船出事那会儿我就摔坏了。”
“什么?”
“就是说,除了这个脑子,我的身体都摔坏啦,四分五裂,不知道胳膊肚子腿在哪儿。只能想不能动。”
崔胜铉消化了一会儿这消息,干巴巴地说,“这算是机械人的好处吗?”
“这是在安慰我吗?哈哈。”权志龙又笑了,听起来没有丝毫难过或苦闷。也是,日复一日,足够难过和苦闷也消耗殆尽。
“其实我嗓子也坏了,好在电波通讯正常。你能听见我的声音,我自己都听不见。”
“那怎么办?”
“要是在我出事以前......”
“以前怎么样?”
“算了,你就多买几张我的专辑来付吧。以前我一通电话少说也值两百万,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个价。”
“啊?”崔胜铉一愣。
“你不是什么维护机械人,对吧?”权志龙突然说。 不知道哪里对权志龙这个真正的机械人露了馅,不过这个谎他本来也没认真编。
“对,我是人类。”他痛快承认。
权志龙笑了:“哼,不管你是不是,总之,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有所耳闻。”
“只是有耳闻吗?就算过去这么久,我应该也名声不减吧。不对,既然认识我,你早该主动联系我。”权志龙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的职业习惯,他话里还是带笑意,崔胜铉听着有些发麻。
“我知道你。但我不是你的粉丝。”崔胜铉也微笑道,“这样吧,我有更好的支付方式,我会写一部以你为原型的恐怖小说,助你名声更加大噪。”
“哦?你是作家。”权志龙惊讶道,“好呀,你写吧!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我想知道什么,不用问你吧?毕竟外面的权志龙才是那个明星。你失联这么久,世界早就天翻地覆。我可不是什么陈年烂谷子都捡的娱乐小报。”
“喂,不是以我为原型吗?那就别管其他人。”
“不是其他人,你是权志龙,他们也是权志龙,我当然要拿更新更丰富的素材。”崔胜铉当然没打算莫名其妙写一部恐怖小说,更不想去联系什么明星。嘲笑的话说完,他才觉得这位权志龙有些可怜。说到底,本人能随口道出的不幸,已是对幸福的拒绝。他何必再刺他。
权志龙语气突然变凝重:“不。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我,不是权志龙……”他停下来,不复侃侃而谈,仿佛刚才的笑容谢幕了。
“怎么突然又说不是。”崔胜铉好笑地说。
“是你坚持问我的。而我告诉你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没有别的称呼了。” 权志龙突然在名字这样的细枝末节上执着,崔胜铉不知该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但总之我和外面那些家伙不一样。就算是多到看厌了的星星,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颗。这是为什么,作家,你知道吗?”
权志龙对他的态度不轻不重,就好像他们是判了同一种刑的狱友。尊称崔胜铉作家,在崔胜铉听来更具讽刺,他正是因为一事无成才在这里的。
“我觉得,必须要有所区别,只有这样,熄灭的时候才知道是自己消失了。”权志龙自言自语道。
“星星为什么不一样,这要紧吗?你真有闲心。我还以为你告诉我名字是想让我帮你。”
崔胜铉早就觉得权志龙一定哪里疯了,竟然一字不提离开。不过,换谁经历这么一遭流放似的事故都得发疯。他想过权志龙是不是自暴自弃把外面的世界忘了,聊起来又发现他还是在意过去的生活。虽然崔胜铉自己也是主动选择远离社会的人,但他独居的条件比权志龙好太多,给自己留有回去的余地。这样看来,他们都不是真的想被遗忘。
“帮我?你帮我什么?”
“把你送回去。”
“然后呢?”权志龙冷冷地说。
“你可以继续从事演艺。”
“哼,说得容易。在世人看来,只会觉得早该淘汰的机械人回去干嘛?你不是也说了吗,有更多更新的权志龙,为什么选择我?到时候,我仍然要被回收,既然最后的结局总是报废,我干嘛回去?”
“他们不能把你更新吗?”
“大作家,你可真是大善人。你见不到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公司来看一眼我,别说拿根扳手敲一敲,肯定二话不说拿了数据走人。” 崔胜铉沉默了。
“不一定吧?毕竟你的情况很罕见,试一下总好过等死吧。”
“你懂什么?好吧,就算我修好能推出去见人了。换你,你愿意靠扮演小丑来卖你的书吗?只要别人买账,难道你就什么都肯做吗?” 崔胜铉脑中浮现出为他操劳奔波的编辑,一阵不快。可他又无法对权志龙无意道出的事实生气。他隐约有一丝羞愧,他果然清楚哪些事做来可笑,却还是任由别人为他做了。
他勉强道:“那你不能偷偷回去......做别的事?” 对面的声音模糊了一下,好似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这次通话的电流声更嘈杂。他们像两个在浓雾中交谈的人,下意识用更大的声音,好像这样才能穿透和抵达。
“作家,你可以放下写作而生活吗?不再把心写到纸上,就算它被打动,被折磨,也绝不动笔写一个字……就像美食在眼前嘴却被缝住的人。”权志龙刺耳地说,“对我而言,不做艺人就是这样。”
崔胜铉脸烫了起来。他曾经觉得编辑一定无法理解他挺直了背不愿意和出版商哈腰打招呼,才像那是自己犯的错一样道歉。有什么用?没有价值,人家因为你态度好多看你两眼也不会签下你。他更宁愿守住剩下的东西,好像在一切都会被浪冲走的沙滩上,能抓住什么,什么就值得。而面对境地比自己悲惨多了的人,他的想法竟然和编辑所做的无用功一样天真,轻易劝人失去。他的确不能放下写作,但已经不再是出于渴望。他坚持自己还算个作家,因为他只会这个,不写就会一无所有。比起从中得到,他只是不能失去。在崔胜铉看来,权志龙会更容易。什么都没有,从哪里开始都是头再来。但实际上,权志龙的心已经和他的处境一样极端。某种意义上,若不是这样,他根本无法对抗到现在。
好笑的是,他们两个今天能这个样子凑到一起,原因不就包括他们同样持有这超脱现实的自尊心吗?只不过权志龙在绝境里把它当成树桩紧紧抱住,而他因为有余地,还在为之苦恼。
“崔作家,你也过得不好吧。打从一开始,我就嗅到了和我同样的味道。” 崔胜铉惨笑一下。
“你鼻子还没坏吗?”
“动动脑子,不是没地方可去的人,干嘛来这里?”
“毕竟那是你唯一还有的东西。”
“我喜欢这个笑话。”权志龙哈哈大笑,“这是坠机以来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坠机之前呢?”
“所有的舞台。”
“可惜再也没有了。不好意思,权先生,我骗了你,其实现在外面还没过太久,我还在过地球的作息,我的手表也是地球产的。”
“无所谓。其实你破绽挺明显的。哪有系统里的机械人能瞒不上报?规定都写进去了。”
“规定?”
“怎么,你真的以为机械人完全和人一样自由?”
“我不太接触机械人。”
“哦,抵制派。”
“不。只是我自己不太喜欢那种自动化的生活。”
“你才是古董吧!我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权志龙惊讶道。“说起来,你对待我的态度也很平常。”
“你的心灵和举止与人类无异。”
“不愧是作家,脱口成诗呀。怎么锻炼出来的。”
“小时候蹦床摔断了腿,半个夏天都在床上度过。我又有多动症,身体动不了,就一直动嘴。就这样练出来了。”崔胜铉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
“嗯。那个时候困在床上,哪儿都去不了,我一直胡思乱想,却觉得心里越来越广阔。现在想想,那时候就期待发射到太空里看看了。”
“还这样?哎哟,你小时候这么可爱?” 权志龙在那边笑得合不拢嘴。崔胜铉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那你呢?”崔胜铉清了清嗓子,“我现在采一采你。”
“啊,不是开玩笑吗?”权志龙略带羞涩地问。
“当然是开玩笑。我不写恐怖小说。”崔胜铉嗓音很低,音调高一些就显得笑吟吟的,“也不写真人真事。”
权志龙哼了一声:“那你写什么?”
“写没人看的东西。正好,你不愿意回到人们中去,说给我听也没什么。”
“哈哈,说不过你。我太久没跟人说话了。”
“我也是。”崔胜铉像怕这句话不够真,又补了一句,“真的。”
“你看上去是这样。”权志龙细细思考了一会儿,结论道。
“说得像你见过我。”
“倒也类似。我以前要见很多人的,你知道我粉丝全宇宙有多少吗?”
“很多。”
“很多很多。”权志龙回忆道,“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工作的,私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是机械人,看人类还是蛮准的,可能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这么厉害?”
“不过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你也有小时候?”崔胜铉好奇道。
那算小时候吗?权志龙也不知道。他第一次睁眼就认识音符,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知道观众在期待,他身体里植入的算法也知道如何满足那些期待。但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名声大噪。当他开始渴望那些期待以外的东西,评价员才判断他合格了,可以作为权志龙开始演艺生涯。权志龙当中的一名权志龙。他迅速适应了这个模式。出于某种维持个体自我认知秩序的判断,他和其他权志龙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看得到其他权志龙的通告,演出录像。每当浏览其他权志龙相关的消息,他都有种神奇的感觉,好像无数面镜子互相照着,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去处,却也到处没有出路。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处这样的镜中,台下人头攒动,仿佛都在等待他。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在看着谁。人们眼中充满了自己的情绪和情感,照在镜中。终于,他发现那些视线如同千万亿个像素汇聚在他身上。那就是他的构成。
“人类小时候的记忆是从第一次困惑开始的。”权志龙斟酌道。崔胜铉感受到他的谨慎,像一只用前蹄试探水面的斑马。
“我第一次产生困惑就是在演出中,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谁,虽然最后还是遮掩完成了。经纪人却发现我不对,叫技术人员过来排查。来的像是......心理医生之类的?那样的人问了我不少问题,然后说我没出毛病,问我有没有想做的事,要我如实回答。”
“问了你什么?你怎么回答?”
“都忘了。或许也不重要。总之,我说我想继续做现在这些事,唱歌表演。他们就让我试试自己创作。”
崔胜铉不知道原来机械人也像小孩一样有意识演化的过程,听得很新奇。
“人各有命呀,原来对机械人也是这样。不过,你真的没有动过做别的事的想法吗?”
“想过,但不了了之。还是艺人做得来。测评时也问我为什么不想去干别的,各种别的职业,兴趣爱好,到处玩,游手好闲,或者只是闲在家里整天睡觉。
“这么舒服你不要。我都嫉妒了。”
“嫉妒什么?又不会真的纵容我。”权志龙恼了一下,“而且那些问题,怎么说呢......太人类了。离我正在过的生活十万八千里。问的时候我才临时去想,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说到这里,权志龙停了一下,崔胜铉莫名感到一丝古怪。
“但他们却判断我有足够的人性。因为我说现在在做的事我想做,但也很痛苦。害怕出错,为露天表演却下雨而忧愁,对自己不满意,被注视也会感到刺痛。”
崔胜铉默默地想,是呀,带着梦想活着,这痛苦的滋味,像一根甜蜜的琴弦锯在人身上,拉出动听音符的同时也是在忍受它的降临。 “是不是很奇怪?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人类,但因为痛苦,人把我认成了他们的同类。”
“这不是问题......至少我觉得。人们有很多互相辨认的办法,认出痛苦也不算什么。”
“那么,帮我个忙吧。”
崔胜铉握紧了手中的对讲机,那丝古怪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像一张渐渐收紧的网,让他有些发毛。
“崔先生,请你帮我关机。不,请永远地杀了我......抱歉,我自己实在办不到才请求你。”
崔胜铉感到他的嘴唇结上了霜,冻得无法说出一个字。他想说这怎么可以,你又不是没救,想说算了吧,我没有杀人的经验,还想说知不知道生命可贵,别麻烦别人这么过分的事。
他全咽了回去。
“你在哪儿?”他听见自己问。
权志龙告诉崔胜铉把对讲机旋钮调到电流声最大的频道当探测器,他会不停发送强信号,离他越近,电流声会越强烈。他就在电流声最大的位置。 崔胜铉把对讲机绑到脖子上,换上宇航服出了门。按权志龙教他的办法找,但越找越不对劲。
没多久他就绕了一圈。
在安全屋门口五步远,电流声最汹涌的地方,崔胜铉抓着铲子的手开始抖。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铲一铲挖了起来。挖坑本来就是个苦力活,要不是他早先经过了在失重环境的磨练,只怕挖到权志龙破口大骂也出不来一铲子土。
泛着荧光的土壤在两边渐渐堆高,一些尘土扑到玻璃面罩上撞开,令他想起刚走路那会儿不熟练,迎头倒下的眩晕感。他的确有些晕了,他感到就算永远挖下去,挖到这个星球的核心,挖穿一条通道,下面也什么都没有。会不会和权志龙的通话本身就是一场幻觉?一些致幻的矿植物什么的,说不定这个星球还真的有。要不跟权志龙说他累了,明天再找?他确实好像挖不动了。商量一下一天挖一铲,这样也总能挖出来。再不然问权志龙要报酬?他不能白干苦力啊。
一铲坚硬的触感把他震回神。一片金属的光泽被青绿的荧光柔和地照映出来。他四下看看,挖到了齐腰。
崔胜铉又挖了几铲子,开始用厚重的手套去拨。金属面积逐渐扩大,露出一副机械骨骼残骸的胸像。如权志龙所说,他真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个脑袋了。脸上的仿生橡胶破破烂烂,一只眼睛不见踪影,另一只眼睛也没有神采,嵌在眼眶上,随时会掉下去。
“真想看看你什么表情。”
权志龙的声音突然响起,还是说笑的口吻。崔胜铉的耳朵几乎被持续的电流声麻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看到恐怖小说的表情。”
权志龙非常夸张地笑起来。听动静,他一定笑出了眼泪。
“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那就跟我回去。”
“哎哟!这说的什么话?”
权志龙应该瞪大了眼睛。如果他能的话。
“算了,我随口一说。还是看你怎么想。”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从掉到这里那天就开始想,早就想明白也想够了。 崔胜铉想说,既然觉得浪费时间,就不要跟我搭话啊。你想你的,关我什么事。
“一开始我想,要我这样子困在这里,不如死了算了。不过很快我又侥幸,说不定没偏离航道多远,很容易就能找到我。我抱着这个想法等了两个星期,知道不会有人来了,就开始休眠。大概过了一个月,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满怀期望地想着终于被发现了,结果只是刮起了沙尘。其实这里基本很安静,隔二十八年旁边行星离得最近的时候会带起风暴,刮个三五天,我还是一点一点被埋下去了。”
崔胜铉嘴皮子动了动,还是一言不发地听了下去
“可能进了太多沙子,我的自休眠系统也失灵了,我没办法睡过去。你肯定不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这个星球的土壤隔三差五有磁场电流经过,足够我的电源自动充电,我还关不掉它——本来是为了确保我们忙忘了充电才这样设置。”
崔胜铉仿佛能看到权志龙惨淡又解脱地笑。
“困在这里不知道多久,我想了很多事,什么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都有......你说你小时候摔伤腿哪里都不能去的时候我简直要哭了!唉,我认清不会有人来之后,最想做的还是永永远远地睡过去,一觉睡到天荒地老。我多希望能得到了结。有些时候我都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了——你有过吗?——像宰一条鱼一样注视手中的自己,即使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却能自我安慰,命还握在自己手里。”
权志龙滔滔不绝地说着遗言,这让崔胜铉的退堂鼓打得天响。
“够了。你还是跟我回去吧!都到这一步了,你不是等过人来救吗?虽然晚了很久,但现在也算是宽松的时代,多尝试,总有你可以属于的地方。” 对讲机空响了很久呲啦的电流。莫名地,崔胜铉感到权志龙正细细端详他。 权志龙突然用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你知道吗,上一个人,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和他聊了几个月,还算融洽,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了,我请求他帮忙关了我,弄坏电源也好,砸碎也好,我请求他帮我永远关机。我告诉他如何找到我,但他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无视了。每次接通,我越来越硬着头皮拜托他,他却只答复下次再说,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直到他说他动不了了,帮不了我。最终我没有等到他的下次,我想他应该是病逝了。我后来想,正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才觉得无所谓,他对我没任何责任,我对他造不成负担。他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开始祈求,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威逼利诱也好,哄骗也好,一定要让他把我挖出来,以我现在的样子,一定能吓到他,让他一怒之下砸了我。
“再后来,好像又过了很久,我好像明白了。第一个发现我的也不过是一个得了绝症,不被记挂的可怜人,可能是害怕孤独,他不想我比他先解脱,不然就真的只剩他啦......明白了他言而无信的原因,我就原谅了他。我发誓只要再次遇见谁,我就不想死了,如果他帮我出去,我做什么都会报答他,也会好好活着,对所有人,对一切充满感激地活着。
“但我又等了好久,一定有几十年,一百年——你说数千年的时候我都信了,直想笑。但这段漫长无期的时间里,我迟迟等不到第二次机会,于是我开始诅咒那个将要发现我的人。我诅咒他百世无成,像我一样被所有抛弃,惨死终老。在接通你信号的那一瞬间,我就是怀着这段时日累积的憎恨和恶意向你打招呼的。”
权志龙说完了,等崔胜铉作出决定。
“谢谢。不过,我本来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不然不会会和你在这里相遇。”崔胜铉平静地说,“我会完成你的愿望,但不是因为你的诅咒。”
“好。”
“你不问为什么?”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你说的,人身上有能互相认出的东西。”
权志龙让崔胜铉撬开他胸口的仿生肋骨,一块荧石般的心脏躺在里面,红红绿绿的线路围着它绕起来,有些已经断了,积满尘土。
权志龙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就把发的誓改成祝福......”
“不需要,都说了不是因为这个。发的誓是能那么随便改的东西吗?”
权志龙心虚地笑了笑。
崔胜铉等了一会儿,告诉权志龙他要砸了。从三倒数,喊到一,铲子狠狠砸下去,机械人的心脏裂了几条一些缝。崔胜铉又如是砸了五六下,直到它完全熄灭,碎成好几块。
崔胜铉从坑里爬出来。干了那么大一场体力活,他的手脚几乎要从躯干断下来。但他还是忍着疲惫,歇歇停停,把机械人的残骸埋了回去,踩踩土,把地面压实。做完这一切,他终于瘫倒在地。透过灰扑扑的面罩,宇宙比任何时候都要黯淡,像他见过的所有不回答问题的脸,眼和嘴紧紧闭着,仿佛禁不住直视。而那个对讲机还在他脸旁边,发出无休止的不含任何意味的噪声,挤得他耳朵发疼。万籁俱寂,那噪声如洪水一般奔流。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