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ma
是稿稿
权志龙拉着崔胜铉走到尽头的房间。路上碰到几个伙计,看好戏地打量他们。
“志龙哥,你家狗又闯什么祸?社长发了好大的火呢。”
权志龙瞥他们一眼,脚步没停。崔胜铉垂着头,任他领着走,心不在焉的样子。
权志龙敲门,杨贤硕说“进来”,两人齐齐换上一副笑脸。
“来给社长赔不是。”权志龙拉着崔胜铉一起低下头。
“这是犯了什么事?”
“钱没拿到,给人跑了。”
杨贤硕置若罔闻,没开口。权志龙疑惑地抬了下眼皮,才发现杨贤硕只盯着崔胜铉。
“负责催收的是谁?”
“是胜铉哥,但是——”
杨贤硕打断权志龙:“那就不应该只有你说话。”
杨贤硕的口气听上去很恼火,上了年纪沟壑纵横的脸上却在尽力维持某种全局在握的笑容,像一块用力绷紧,不知哪里会撑裂的布。这是地盘大幅扩张后,杨贤硕为了举止更有作派,模仿黑帮电影里老大哥学来的表情。因为不熟练,藏不住火气,并不像电影里那样深不可测,倒是有瘆人的效果。权志龙还知道,有几次杨贤硕想把腿翘到桌上,摆出上位者的气势,但由于上了年纪,还有风湿,腿抬不上去,便作罢了。
“胜铉,你有要说的吗?”
权志龙掐了一把崔胜铉的后背。崔胜铉才机械一般回道:“是我失误。”
“瞧瞧,我们志龙多少岁了,童心未泯,还喜欢和巴斯光年玩呢。要不要多派几个人给你玩?手头这个,不好使就扔了。”
“不劳烦社长,社长也知道我是恋旧的人。”权志龙小心地笑道,“您以前送的那个,还在家里收着呢。”
权志龙看了一眼崔胜铉。崔胜铉还是低着头,脸上一片阴霾。他一直这样不吭声,权志龙既生气,又担忧。即使如此,权志龙还是再度忍下了质问的冲动,费劲口舌把现在该擦的屁股擦干净。
“是这样的......业务太多了嘛,我看胜铉哥最近很忙,就替他去了。对方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能反抗得那么厉害。”
权志龙拉起袖子,手臂上全是血污,几道深深的抓伤,肉都翻了出来,手掌上缠着临时处理的绷带。
“那个女人一听要拿儿子抵债,力气突然大得很,对我又抓又咬,还抄着鞋纳子刺我。身上冒那么多血,又痛。不然怎么能给他们跑掉呢?”
崔胜铉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杨贤硕皱眉盯着权志龙惨不忍睹的手臂,似是思考他话里有几分可信。
“不是特别交代过吗?那家藏了金条,你空手上门,什么准备都没做?”
“这个......”权志龙支支吾吾。
“忙又怎么了?”杨贤硕的目光在崔胜铉和权志龙之间瞄准,“现在这个时节,谁不忙?忙就偷懒?志龙,你又很闲?给你排的活儿还不够多?”
权志龙袒护崔胜铉,经常帮他擦屁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杨贤硕当然也知道。平时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这次捅出篓子,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志龙啊,你跟着我的时间还短吗?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手下那么多人,最信任的就是你。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没错。要不是我一眼相中,你如今能在哪里翻垃圾?还一个劲儿把垃圾叼到我跟前?志龙,你之前从不让我失望。”
权志龙完全明白了杨贤硕的话。十三岁起,权志龙被杨贤硕收留,从在街头偷摸流浪,转而到赌场出千行骗,大展身手。如今他吃得起生牛肉刺身,多亏了杨贤硕的栽培。而杨贤硕能在江南开酒吧,也少不了他的汗马功劳。因此,比起提醒他别忘恩负义,杨贤硕更知道拿利害关系将权志龙套牢。去年秋天,权志龙在外面捡回来崔胜铉,但这并不是当年如虎添翼的复现——崔胜铉是条赔本的狗。权志龙自己兜底也罢,但他兜不住,杨贤硕就要清算。
杨贤硕眼睛眯成两道缝,大有追根究底的态度。权志龙干巴巴地笑。他像不知所措的样子,紧张地扯了扯衣领,领带松开,脖子上密布深浅不一的印记,很显然和谁激烈地睡过。
杨贤硕脸色像见了鬼。他瞪着权志龙。权志龙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就因为这个误了事吗?”
“实在惭愧......本来没脸来见您。我们任您处罚。”
权志龙强硬地谦卑,一副无论如何都要保下崔胜铉,和他同进退的态度。杨贤硕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让崔胜铉滚蛋,又不能真的狠罚权志龙。
权志龙观察着杨贤硕的脸色,说道:“社长,胜铉哥毕竟打地下赛出来,组里没几个人能跟他撑两个来回。只是还不适应而已。我再带带胜铉哥。”
“大半年了还没适应?”
“前不久伤才好全——姜医生都说要养好久。”
杨贤硕和权志龙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崔胜铉失声一般沉默。谈话的内容是崔胜铉,甚至关系到他的惩处去留,但他本人却只能置身事外。权志龙越是奋力为崔胜铉辩护,崔胜铉越觉得无力。他看着权志龙脖颈上的印子,知道往下还有更多。肩胛,胸口,腰腹,小腿里侧。昨天下午,权志龙把窗帘紧紧拉上,让崔胜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干他。准确来说,是权志龙骑上崔胜铉,煽动他,崔胜铉只是顺势而为——他一开始就没有实际的选择权。权志龙在初秋的雨夜里把他捡走时,他拒绝过了。权志龙擅于无视他的拒绝。崔胜铉知道,就算他此刻说出真相,权志龙也会有办法保住他。正如杨贤硕所说,权志龙像个眷恋着玩具的小孩,不到失去兴趣的一刻绝不放手。
但与之对应,自己何尝又不是太软弱?伤势初愈的时候,崔胜铉已经可以走动。趁权志龙外出,他悄悄离开,但出门没几步,又突然迷茫起来。他能去哪里呢?八人一隔间的宿舍应该已经有人挤进了他的床位,房东不会让位置空着,他只是这些勉强活着的人中的一个,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奇怪。但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啊。他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被小心翼翼地抱着的。一些幼嫩的夜晚,母亲站在柔软的地毯上,拉着小提琴哄他入睡。他后来一直破皮又结痂的拳头,以前只握琴弓,起一层薄茧。晚饭有金灿灿、冒着热气的椰蓉面包,不知是不是因为用美国进口的面粉制作,味道比专门的面包坊麦香更浓,更酥软可口。或许是为了维持这幅温馨景象中的一块碎片,父亲直到彻底破产,都坚持只买英文包装的面粉。崔胜铉尤其喜欢母亲替他把面包切好,等母亲念完祷文,他就可以慢慢吃,一块刚好够一口。崔胜铉的母亲是天主教徒,父亲在日本留过学,算不上有信仰,只是比起感念上帝,更经常去庙里烧烧香。不过,即使不归属母亲信仰的主,父亲仍会在母亲教导崔胜铉时表以赞同。
“来,胜铉,跟我一起念:天父,感谢您赐予我们团聚的时光,让我们能共度这美好的晚餐时光。”
“天父,感谢您赐予我们团聚的时光......为什么爸爸不用做这个呢?”
崔胜铉偷偷看父亲。父亲开口笑道。
“这个嘛。爸爸没有这个福气,你只要按你妈说的长大,成为善良正直的人就好了。”
“福气是什么,为什么爸爸没有?我现在还不是善良正直的人吗?”
“哈哈哈,小子问题真多。福气,福气就是你刚出娘胎就喝上了进口奶粉。爸爸当年省吃俭用,为了赚学费,通宵工作,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还得一个劲儿搓盘子。喏,你现在盘子里的面包可是爸爸摸爬滚打起来挣的。儿子啊,得吃着这些金贵的食物长大,才不会长歪,到时候自然就懂什么善良正直了。”
“跟孩子说这些干嘛?吃你的饭。”
母亲打住父子俩的对话,嗔怪父亲。不知为何,崔胜铉从父亲那些话里听出一丝轻蔑,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父亲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母亲要把他如何培养,仅仅是父亲所支撑的这个家庭的点缀,只有钱能买到而触手可及的生活和地位,才是唯一真实的地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父亲眼里只有钱,恰恰相反,父母十分恩爱。据说,母亲在父亲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跑遍各个大小场拉琴,给父亲凑钱。父亲也不负她所望,抓住机遇,投资到有潜力的画家,画廊名气渐起。到崔胜铉出生时,已经有百万美金一幅的画成交。父亲名利双收,动了心思将母亲托到乐团首席,常常登场有专车接送的独奏会。崔胜铉不知道,是否真如父亲所说,母亲是被他耽误,不然早该有一席之地,还是这仅仅是父亲的一面之词。此事他无从得知。崔胜铉九岁那年,母亲在去音乐厅的路上遭遇车祸,再也没有时间能证明父亲的坚持是对是错。不,父亲承认自己错了。追悼会上,父亲在他面前抱头痛哭。
“胜铉啊,我错了!天父啊,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泪水浸透的影像让崔胜铉迷茫不已。他无法理解,母亲不是死于意外吗?父亲为何道歉?向上帝道歉,母亲就能复还吗?那么他是否也该忏悔,他没有在心中念完祷文便享用被赐予的食物,为这件事?为他还不够正直善良?母亲如此虔诚,如果她的死是谁过错,为什么不直接惩罚那个人?崔胜铉感到一股无法言明的怨恨和恐慌,就像眼睁睁看着内心某种长久屹立的东西坍塌一样。
回想被母亲握住手的温暖触感,心里便一阵刺痛。然而,父亲的变化更令崔胜铉害怕。母亲过世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他扔掉了家里的圣母像,转而拜起一座崔胜铉从未听闻过的大悲佛。七十八万韩元一柱的香,不间断点着,每天要用掉五根。一些陌生的面孔频繁进出家门。父亲的收藏室渐渐搬空,家里的物件越来越少。每当那个手上缠着念珠人来家里和父亲讲经,保姆就会面露担忧,让崔胜贤待在房间里写作业,把饭送进去,叫他不要出来,不要理他们。但崔胜铉实在无法装作看不见,家中如今是何光景。透过门缝,崔胜铉看见父亲跪在蒲垫上,拨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气味古怪,升腾缭绕的烟柱中,父亲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崔胜铉想起从前父亲说过的一段往事。
“在东京,买盘颜料抵得上半个月生活费。我只是多打了几份工,就得被遣返。回国前,我想着去庙里拜一下。换做平时,我才不信这些。吃了那么多苦头,摔掉牙也是自己咽下去,我从哪里得到过帮助吗?儿子啊,爸爸一直只靠自己。但那天眼见日子到头了,不知怎地,觉得试一试也无所谓。不过,虽然在佛像前做出一副诚心祈愿的模样,实际上我在心里说,要是真有本事,就显灵呀,起码让我回去别睡大街。说来神奇,你猜怎么着?——刚下飞机,我就撞上了你妈妈。她的琴让我摔坏了。做完笔录,她看我实在掏不出一个子儿,留了个地址就走了。而我呢,正好在派出所睡了一晚。醒来想着没地方去,就去找你妈妈了。你妈妈当时也是穷学生,她把我推荐给机构,让我去教那些笔都拿不对的小孩。但我没得挑,总比饿死好。儿子啊,后来我才回过味儿,上天总算帮了我一次,把你妈妈送到我身边。要是没有她,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死在不知道哪里的地下室,没人收尸。更不会有你了。”
讽刺的是,这个父亲没有迎来的可能,几乎在他身上降临了。
父亲自杀后,崔胜铉从孤儿院逃出来,养尊处优过的富贵肉已经无影无踪,身体因营养不良而消瘦。由于年龄小,没人肯雇他,他只能自己想方活下去。他捡破烂,干跑腿,替人排队,偷折公园的花卖给路边的情侣。还有段时间,崔胜铉在龙山站附近捡别人抽剩一截的烟去卖给流浪汉。运气好,能捡到完整的一根,或者什么牌子受欢迎的烟。就是在那时他学会了抽烟,抽皱巴巴,沾过别人的口水,呛人又令人上瘾的烟。
头一次咳出一团烟,他立刻紧张地把烟掐灭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母亲,她对他会有多失望!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个念头是多么地无耻。如今的他和善良正直相去甚远,如果真的有人那样期待过他,他早就背叛过了。更令他羞于承认的是,他完全体会了父亲对高尚品格的轻视,光是高尚,无法使人活着。假使父母看见他这副模样,他们会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去想。对苟活着的他来说,童年的幸福犹如明亮的幻梦,一面支撑他,一面灼伤他。
这样浮萍般不知漂向何方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事。一次,他捡到一包没少几根的烟,不知从谁的口袋掉出来,崔胜铉感激地揣进怀里。由于太得意忘形,他忘记把包装拆散,卖烟时从整盒里数出来。两个流浪汉对视一眼,把烟盒抢走。
“还没付钱呢!”
“要什么钱?没钱。”
“那就还我!”
“还什么,这是你的吗?偷的吧?”
崔胜铉奋力扑上去抢,被推倒在地。
“这是我捡到的!”
“捡的?就算是你捡的,难道别人就是故意扔到地上不要的吗?非要追究起来,别人没注意到,你拿走了,了。这不是偷,什么是偷?你这小崽子,没爹没妈的东西,捡到点便宜,就以为自己活得很光彩吗?”
崔胜铉又恼又羞,在嘲笑声中再次扑上去。这回他连抓带咬,不要命似的,但他怎么打得过两个成年人。遭到一顿毒打,崔胜铉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对这两个人,也对他自己。但是很快,身体各处响应般地痛起来。对方并不手下留情,拳脚噼里啪啦落在他身上,使他觉得自己像条身上绑着鞭炮的狗,无论如何挣扎都脱不开这难以忍受的疼痛。肉体的痛苦使他无暇顾及羞愤和仇恨的感情,他只想这疼痛早点结束。不知过去多久,殴打他的人早就走开了,他疼得站不起来,只能呆呆躺着。
在这一凄惨的时刻,世界奇异地安静下来,高楼间闪烁着明亮的灯光。它们每闪一下,崔胜铉就记起身上的一处痛觉,密密麻麻,连绵不断。他反复回想那两个人骂他的话,却发现自己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停止咀嚼这份痛苦。如果不抓住它,就会掉回求告无门的不幸中。这样的行为,比起仇恨,比如说是某种自虐。
凭着自己一双脚走过的路,足够他找到那些边缘地带的门路。崔胜铉摸进地下拳赛观察偷学。他练过少儿跆拳道,派不上什么用,反而挨过的打让他对如何出拳记得更牢。他没有擂台资格,于是在台下找架打。后来他可以上台,可以拿奖金,可以毫不在乎随便地把钱花掉,白天在热闹的赌场押掉所有筹码,晚上回到过道狭小,进出和人面贴面的宿舍。好像拥有了什么才会让他觉得有点孤独,所以尽量把自己藏进人群中。对不被认出感到安心。那个时候,伤口在对身体的挥霍中只增不减。在一场又一场,仿佛无止境的比赛中,受伤不过是用一种痛苦掩盖另一种痛苦的手段。肉体的疼痛,肾上腺素的激增,没有比这两者更剧烈的反应。每当临近晕眩,脑海中就会浮现母亲失望透顶的表情:胜铉,你怎么会是这幅模样?他默默地想,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实际上,在崔胜铉的记忆里,母亲从未责怪过他。这只是他的想象。然而,唯有这样,才能把记起母亲,那些幸福过的日子是真的,不是梦,就算要以令他倍感折磨的方式降临,他也要把它再度召唤出来。
终于,直到彻底没有力气站起来,横倒路边时,他想起父亲假设未遇到母亲的那个悲惨的下场。崔胜铉想笑,父亲怀着奇迹再次发生的愿望,投身于不知所谓的宗教,他是在自以为上升的情况下步入堕落的。而自己知道没有那种奇迹,放任自流,也不比父亲更好。说到底,不幸过后,人还能指望修复生活,甚至过得更好吗?
“笑什么呢?”
权志龙的脸突然凑在崔胜铉跟前,他嚼着棒棒糖的一截棍子,松松垮垮的背心里,胸口纹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崔胜铉想起母亲佩戴的那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项链,母亲演出前一紧张,总是会下意识去摸它。
崔胜铉的颧弓被对手打破了,半张脸的血渍没擦干净,凝固了,让他脸皮发紧,仿佛戴着面具。权志龙手指在崔胜铉的伤口上压了压,崔胜铉痛哼出声。
“不是能说话吗?没死呀。”
“走开。”
但是崔胜铉连挥手驱赶的力气都没有。路边的尸体会吸引来苍蝇,躺下休息的流浪汉也会。苍蝇非常敏锐,能认出生命尽头或者生活只剩残渣的人,怎么赶都赶不走。有的恶魔长着苍蝇的头,据说会用它那长长的口器一边输送甜美的幻觉,一边汲取灵魂,让人堕落,又不让人轻易死去。第一次见面,在崔胜铉充血而虚弱的的眼睛里,权志龙就是这样的面孔。要救他,又不要救他。权志龙看上去不过是个小混混,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仔细擦拭着崔胜铉的脸。明明崔胜铉身上有其他更致命的伤处。这个人在干什么?这个人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崔胜铉只想他赶紧离开,任自己听天由命。
权志龙端详完崔胜铉的脸,打了个电话。崔胜铉听到他说什么“姜医生”,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挣扎着起来,又被按回去。权志龙捂住他的眼睛,哄他似的:“没事了,休息吧。”
据权志龙说,他救崔胜铉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组织扩充人手,他早在物色。崔胜铉在地下拳场不算顶尖,但给他们很够用了。何况,权志龙十分钟意崔胜铉的脸。
那个本可以逃走的晚上,因为不知道逃去哪里,崔胜铉最后只是失魂落魄站在门口。权志龙提着烤肉串和啤酒回来,什么都没问,很自然地打招呼,开锁,喊他一起吃。崔胜铉怀疑权志龙在心里嘲笑他,但他更厌恶因为这个猜测而倍感羞愧的自己。他装作随便问起:“为什么救我?”
权志龙嚼着牛油,含糊不清地说:“当然是因为哥的脸。”
“脸?”
权志龙咽下食物,喝了口冰凉的啤酒,露出满足的笑。
“对,脸。哥不知道吗?哥赢的时候脸上没有期望,输了也没有不甘心,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但这里,在脏兮兮的地上摸爬滚打的人,可是一刻不停地想站起来呢。穿上体面干净的衣服,住有独卫浴缸的房子,改头换面,哥看起来没有那种梦想。我很好奇。当然,最重要的是,哥是我见过最帅的人,鼻青脸肿都令人心生怜爱。”
听上去太荒唐了,崔胜铉沉默片刻。
“你呢?”
“我?我远比不上哥,不过也不赖嘛。”
权志龙拍拍自己的脸,像摊贩称赞自己的西瓜最甜。崔胜贤觉得权志龙故意问东答西。他不想显得自己被动,继续追问道。
“你想改头换面吗?”
“这个嘛,应该也想吧。不过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所以无所谓。”
崔胜铉身体转好有一段时间,权志龙不提任何要求,也不问崔胜铉的打算。他凌晨带食物回来,睡到下午出门。一开始,崔胜铉在他外出的时候出门闲逛,因为不想显得自己像权志龙捡回来养的狗。很快他意识到这样没有区别,他还是在干等权志龙回来,区别只是没事做和找事做。他最多只是一条会自己叼住牵引绳的狗。
崔胜铉用权志龙买回来的速食拉面,鸡蛋,蛋黄酱和辣酱做了炒面。父亲破产后,崔胜铉跟着他从别墅搬到一间只有六坪的屋子,可是亲子间的距离并没有随之变得更近,崔胜铉仍然整天见不到父亲,放学回来落了钥匙,是邻居几户租住的大学生收留他。
“家里大人又不在,今天来我这儿吧。”
“谢谢姐姐。”
“还没吃饭吧?”
“中午在学校吃过了。”
对方正从购物袋里取出圆白菜,突然回头,古怪地盯着崔胜铉。
“那是什么意思?得吃晚饭呀。平时不吃晚饭吗?”
崔胜铉仿佛被当场抓住犯错一般脸烧起来。
“天啊,那可不行!正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没饭吃。你以后放学就敲姐姐的门。”
“好。”
“小家伙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汤菜!”
其实崔胜铉十分想念煎牛肋的味道,外皮微焦,内里鲜嫩,端上来还有冒着奶味的滋滋的声响。但是他已经看到对方正往煮锅里加水,有种直觉告诉他要说现成的答案。
对方却没有为他的回答高兴,而是奇怪地皱起眉。很久以后崔胜铉知道那是为素不相识的人心痛的表情。
“哎。小家伙才多大。”
这句话的意思仿佛年纪越小,该懂得越少,这样才不奇怪。大学生们当然比他见识多。他们闻到刺鼻的烟熏味,七手八脚破开门,知道如何实施急救。崔胜铉因此活下来。即使如此,他们也不知道那天之后崔胜铉该如何活下去,但他知道这件事任何人都无法告诉他,所以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他已经受了极大的恩惠。那天父亲就躺在炭盆旁边,中毒比他深,如愿地死了——这件事应当是父子二人唯一共同所期望的。
有次放学父亲意外地在家。崔胜铉便没了理由去别人家吃饭。他不自在地写着作业,父亲翻着经书,房间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翻页声。直到他的肚子叫了,父亲才漫不经心问:“饿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父亲的确起身走向灶台,从柜子里拿出未拆封的油盐调料——这是保姆在他们家工作的最后一天,他们搬家时她放的。崔胜铉以为父亲不会去用,也不知道如何用。父亲熟练地煮熟面饼,沥干,炒散鸡蛋,倒入面条,把酱料挤进去翻炒。崔胜铉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家里,做着陌生的事。他异常专注地看着这个人做饭,一个动作不落,为的是找出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人是突如其来转瞬即逝的良心,还是一切真的要变好了?崔胜铉甚至想是有只老鼠在哪里操纵着父亲,像以前一家人一起去电影院看过的动画片里那样。
“吃吧。”
父亲把装炒面的盘子摆在他面前。崔胜铉毫无味觉地吃着,父亲突然叹了口气。
“你妈妈第一次吃也一声不吭,我说有那么难吃吗,她说是因为好吃。”父亲淡淡地盯着他,“你更像你妈妈。”
崔胜铉突然觉得嘴里的食物难以下咽。他忍住这股恶心,嚼蜡般机械地咀嚼。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把面吃完的,也不记得味道。权志龙冰箱里的食材就这些,他顺着记忆里的流程和动作做了那份炒面,摆在桌上。权志龙回来看见了,惊讶不已。
“给我做的吗?”
说的同时他就动了筷子。
“真好吃,哥,你开店吧,怎么样,嗯?这样我能天天点。”
“好吃吗?我下了毒。”
“什么?下了毒?!”
“是的,我一口没尝,都留给你了。”
“天啊!那还得再开个事务所,可不能让官司把哥的店关了。”
“直接开个法院吧。”
“对,法院,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哥明天跟我一起去吧。那个赖账的家伙说我犯法,哥去帮我评评理,欠债不还难道就不犯法了吗?”
崔胜铉知道权志龙不是临时起意要用他。权志龙在耐心地等他准备好。也许是崔胜铉反常地做了顿饭,让权志龙觉得崔胜铉主动往他靠了一步。
其实不用他主动。早晚有一天。
“那就去吧。”
权志龙带崔胜铉第一次去收债的目标是个软蛋,充其量要逞嘴皮子,崔胜铉踹断桌子腿他就怂了,跟往后形形色色的催收对象比起来,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但那天收工后,权志龙坚持要他睡床。屋里只有一张床,崔胜铉伤好之后自觉往沙发上躺,把床还给了权志龙。他每天都会收拾屋子,把权志龙乱扔的外套裤子叠进衣柜,刷干净起霉斑的瓷砖角落。权志龙没说什么,任由崔胜铉力争自尊。这些举动在权志龙看来只是这里拨弄一下那里拨弄一下。可能因为他自己很早就把脸皮抛到九霄云外。
崔胜铉躺上床,没多久权志龙也利索地爬了上来,面对崔胜铉吓一跳的目光,权志龙的嬉皮笑脸稳固不动。
“没说我不睡床呀。又没什么。你不喜欢别人躺你那么近?”
权志龙肯定调查过他,他住的八人间可是下铺脸皮贴着上铺后脑勺。
“随便你。”
崔胜铉翻身背对权志龙。想来权志龙对他的欲意毫不掩饰。而要问崔胜铉自己,他从来都回答不了,更何况,权志龙也不在乎他的回答。跟着权志龙,崔胜铉很快熟悉了工作内容。权志龙主要在赌场驻场当老千,崔胜铉去催收那些被他一步步骗向贷款负债的人。这些人中有人显得可恶,有人显得可怜,大部分两者皆有。崔胜铉的拳头擅长应付破口大骂,穷凶极恶的欠债人,而有另一些实在可怜,家里孩子也跟着一起流泪哀求,他则无法直视这种场面,更别提狠下心催促。他别开脸,权志龙冰冷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先生,家人都出来求情了,多可怜啊。可是我们呢,我们也就走狗两条,拿不回钱,老板不给饭吃,饿死了也没谁可怜我们。是比谁更惨吗?不,先生,命越贱的人越喜欢自己可怜自己。没人逼你去赌,你不是自找的吗?现在后悔就该把钱还了。你要真可怜你家人,怎么当时越输越起劲呢?”
权志龙把对方的后脑勺按在桌上,掏出弹簧小刀。孩子惨叫起来。对方一个劲儿求饶。
“哥把小孩抱开吧,吓到孩子总归不好。”
权志龙只是嫌吵。崔胜铉像暂时能呼吸了一样抱着孩子逃到另一个房间。一声惨叫后,他和孩子都动弹不得。
“走吧,哥。”
权志龙捏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空气中一股铁锈味。欠债人蜷缩在地上。
“别担心,就一根小指。做了包扎,死不了。下周他卖了器官也得把钱还上。”
“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权志龙瞪大了眼睛。
“哥真的在可怜他吗?真善良。看来为了让我们善良的哥学会必要的冷漠,我还得再多多示范。”
权志龙的喜悦显而易见,他喜欢粘着崔胜铉,或者说,他几乎是把崔胜铉随身携带。崔胜铉不得不和权志龙形影不离。让崔胜铉意外的是,除了工作,权志龙还总往教堂跑。牧师在台上宣讲,权志龙坐第一排,听得十分专注的样子。讲义结束,权志龙把善款投进捐赠箱,领走派发的手帕,叠进口袋。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你信这个?”
“不行吗?哥很吃惊?我小时候可是靠教堂的救济餐养活的,当然算主的孩子了。”
“你这种人——”
崔胜铉脱口而出,又马上住了嘴。
“我这种人。”权志龙轻轻笑了,赞同地点头,“确实,以前还有个信佛的有钱老太太,为了吃上她那里的饭,我经常找完上帝,晚上又去观音菩萨面前发愿。哥你说,我这样两头跑,他们是都帮我,还是都不帮呢?”
权志龙顿了顿。但崔胜铉感到他并不需要回答。
“对嘛。我本来就觉得他们帮不帮无所谓。活下来呼吸的每一口空气,还不是多亏了我自己的肺?吃饭靠我自己这张嘴,干活靠我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现在过上好日子,老太是没了,教堂还在,偶尔来看看也不错。”
“说起来,小时候我就很羡慕那些有家里人给他们读睡前故事的小孩。真幸福啊,能那样睡着!所以我也来听讲义,一开始压根听不懂,但听着听着也有滋味了,原来也是很多小故事嘛!”
崔胜铉不理解权志龙怎么能一边听着伤人者下地狱的经文一边切下别人的手指。他不害怕,是因为不相信吗?还是说,他相信惩罚,但不害怕?无论怎样,权志龙有着崔胜铉所缺乏的冷酷的勇气。崔胜铉一边忍着目睹这些事的不适,一边扮演面无表情的打手,从深秋到冬天,再到春天和夏天,这样的生活竟然也可以完成下去。期间,崔胜铉见过了杨贤硕,被正式介绍进组织。由于权志龙对他毫不掩饰的喜爱,有时会被开玩笑,“志龙哥养上了床的狗”。
权志龙笑着踹了起哄的人一脚。
“嗯?这么关注我床上的事,小崽子要不要来试试呢?”
“哎哟,哪儿敢啊。醒来头和脖子都分家了。”
“说什么呢,我有这么凶恶吗?”
权志龙转头看崔胜铉。
“胜铉哥,明明我对你还不错吧,对吧?”
崔胜铉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口。
“嗯,床确实挺舒服。”
众人纷纷笑起来。连崔胜铉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无论心里如何抵触煎熬,脸上装作看不见,总能厚脸皮地挺下去。这场看不见敌人的战斗,唯有全副武装才能生存。如此看来,这样生活和打拳时没两样,畅快地伤害与自我伤害,只要不凝视内心,就不会回到冰冷中去。
“这是谁?这不是胜铉吗?都长这么大了。”
有人突然向他搭话。崔胜铉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眼前和记忆中某张脸渐渐重合起来。
“啊,是姐姐啊。”
“还认得我呀?看来没白管你饭。小子长这么帅了,来,让我拍张照炫耀炫耀。”
“姐姐怎么在这儿?”
崔胜铉有些担心。杨贤硕新开的酒吧里,如果坚持问酒保要好东西,前两次会端上来特调,两次都拒绝,就会被安排进特别的房间,大麻是最开始提供的商品。
“同事聚餐完来喝第一轮。胜铉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我也是和同学聚餐。”
“啊,你也到了大学的年纪。”
对方上下打量他。崔胜铉害怕被识破谎言,紧张地绷住身体。平时外出工作为了架势穿西装皮鞋,不干活的时候权志龙更喜欢他穿T恤牛仔裤,说看着青春逼人,像个学生。崔胜铉此刻祈祷这话最好是真的。
一声叹息让崔胜铉心提到嗓子眼。
“胜铉,辛苦你了,多不容易啊。这么多年熬过来,吃了很多苦吧?”
“没关系。到这个岁数也知道了吃苦是必要的。姐姐也辛苦了。”
一双手臂忽然从背后搭上来。权志龙趴在崔胜铉肩上。
“胜铉哥,这是谁?”
“小时候照顾过我的邻居姐姐。”
“哦哦,姐姐好。”
“你好,哎呀,是胜铉的学弟吧?看着关系多好。”
权志龙噗嗤笑了。
“哥帮了我不少。关系当然得好啦!”
权志龙的手臂冒着湿凉的汗,环着崔胜铉的脖子,像冰冷的爬行动物。
“胜铉,再见啊。要是需要找工作,可以找我帮忙。”
“哥还要再找工作吗?”
人走后,崔胜铉把权志龙从身上摘下来。权志龙却还在刚才的话题里不依不饶。
“不用。”
“真的不用吗?我也可以帮哥找新工作的”
权志龙仍然笑着。崔胜铉却知道他生气了。
“债都收不完,哪里有空再干别的。”
“真的吗?那就好。对了,我刚才突然插进来,哥是不是生气了?”
“怎么会?没那回事。”
“真巧啊,碰上了哥认识的人,之前都没见过。”
崔胜铉停住脚步。
“你不是调查过了吗?我以前发生过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吧?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哥你在说什么?我哪里做错了吗?”
见到过去帮助过他的人,崔胜铉感到无比惭愧。就算萍水相逢,他的心也产生了波动。某种被他忘却的憎恨悄然爬上来。
“你没错。你对我很好了。反正我这条烂命是你捡的。”
“别这样说。哥。我爱你呀。不要这么说。”
爱我?你又凭什么这么说?崔胜铉在心里尖叫。权志龙说得像自己和他在一起过得很好。
回到家,权志龙脱掉衣服往他身上贴。这是他道歉讨好的表示。但是权志龙平时不道歉的时候也这样做,全凭他自己心情。因此毫无诚意可言。或许是知道如此,结束后权志龙掏出一个戒指盒。丝绒的垫上躺着两枚对戒。
崔胜铉感到脖子被勒住了。
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权志龙以为他很高兴,帮他把戒指戴上,拿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比在一起,向他展示戒指做得多漂亮。不知怎的,崔胜铉眼前出现自己的手指被切掉的画面。仿佛那是摘下来的办法。
晚上,车停在老旧的居民楼附近,崔胜铉突然说要自己一个人去。
“哥没问题吗?”
“早该这样了。你替我收拾够久了。”
“好吧。男人大概逃跑了,还有一个女人和小孩,要是他们交不出钱,哥你就把小孩带过来。这家有钱的是乡下老太太,要是老人知道独孙被抓去抵债了,肯定会把金条交出来。”
崔胜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楼,双脚的移动仿佛并不听命于他。目标门口出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小孩肩上背着看起来很新的卡通书包。看到崔胜铉高大地立在楼道口,女人下意识搂紧孩子。
“您家孩子上小学了吗?”
女人警惕着崔胜铉。反倒是小孩好奇地盯着崔胜铉。可能他西装革履,温和有礼的样子实在有欺骗性。
“我上二年级。”
女人赶紧捂住小孩的嘴。
“你们去哪儿?”
“不劳您操心。”
崔胜铉平复情绪般深吸一口气。他现在看起来再冷静不过。
“不要绕到巷子背后,那里有人拦你们。走大路吧,大街上人多,更好逃。”
女人狐疑地看了眼崔胜铉,拉着小孩下了楼。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崔胜铉跑下去,只见女人双手握着家用的纳鞋锥子对着权志龙,权志龙一手抓住挣扎的小孩,另一只手正往兜里掏枪。他们收债带的是假枪,主要是目的是吓人。拿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不敢逃跑。崔胜铉没多思考,飞快地朝权志龙跑过去。
“哥你来了,还好我不放心在楼下堵着。我们走吧,这下算完成一大半了。哥,你干什么?!”
崔胜铉掰开权志龙的手,小孩趁机跑到他母亲身边。权志龙还没反应过来,崔胜铉给母子使眼色,让他们赶紧走。
权志龙往崔胜铉肚子来了一拳。由于毫无防备,崔胜铉疼得松开了他。权志龙立刻追上去。见状,女人让小孩先跑,握着锋利的鞋锥子转头朝权志龙刺去。权志龙要动手,但衣服被扯住了。他回头,崔胜铉的表情称得上坚决,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脸。权志龙想说什么,但嘴里发出的只有惨叫——他的手被刺穿了。
这之后发生的事崔胜铉都不记得了,也可能他是故意无视。这一单黄了,权志龙带伤抗下全责。谁都知道一定是崔胜铉犯的错。杨贤硕扣了他们的薪水,给他们两个星期时间,什么也别干,把自己的破事收拾好。
——为什么?
那个时候权志龙看起来像要这么问。到家后,崔胜铉推开权志龙。
“我们不是一类人。”
权志龙像听到什么笑话。
“现在才说这个?”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帮过我。我......”
他怎么样呢?如果他要报恩,那这次反而欠下更多,还要继续还下去吗?应该在一开始就说清楚,他不要加入,现在反悔实在太晚了。但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心的啊。
“哥怎么了?哥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讨报酬吗?”
权志龙拉开椅子坐下。
“这次的事,我也不意外。我只是难过,哥都不告诉我。你想放人,我就放。但是哥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能不生气吗?”
崔胜铉站着,有种被训斥的小孩的感觉。
“是我的错。我会走的。”
“不行。你别走!。”
权志龙腾地站起来。
“总之这件事就算了。我养伤,哥你也好好整理一下心情。”
崔胜铉不想在家里和权志龙独处,于是往酒吧跑。他被调来酒吧当过几次服务生兼保安,和酒吧的人很熟。道上有只贩不吸的警示,但对产链最末端的人来说,既然不是他们挣那个钱,又何必那样谨慎。大厅巡逻的保安多次问崔胜铉要不要试试,崔胜铉都拒绝了。但这次他没有。抱着自暴自弃,迷茫但期待的心情,崔胜铉陷入了草叶点燃的烟雾中逐渐凝固的幻梦。权志龙闯进房间,扇他的脸,让他醒醒。崔胜铉的眼睛无法聚焦。权志龙那边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听起来又闷又模糊,再怎么努力辨认,也只是几团莫名其妙的色块。而他所在的地方,弥漫着纤细透明的光絮,像萤火虫连成的桥梁,已逝之物跨过漫长的岁月再度醒来,这是神也办不到的奇迹。在某处,有人珍重而温柔地摸着他的脸。那种感觉清醒后也无法忘怀。
“哥就那么想走吗?那你走吧。”
崔胜铉醒来后,权志龙不安地握住他的手。崔胜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权志龙把两个人的戒指都摘了。
崔胜铉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权志龙是什么意思。
“走?走去哪儿?”
“随便你。和我在一起那么不高兴的话。”
“可是我没有地方去啊。”
“不是有人要给你介绍工作吗?”
他又没有文凭,是他骗了人家。那个姐姐真的在等自己联系她吗?万一人家只是客套呢?现在的世道,顾好自己都难。也许她只是随口关心一下曾经帮助过的人,就像某种惯性。而他突然为了证明那时的自己值得被救,背叛了这次救他的权志龙。哦,他还想骗过自己,他又闯了祸来着。可是权志龙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是在和谁对着干吗?他只是在发脾气。
“没有那样的人。”
“是吗?那哥打算怎么办?”
崔胜铉彻底无言。权志龙观察着崔胜铉的脸色。
“放哥走的话,哥不会再吸那个了吧?”
“什么?”
“只是一次还不会成瘾,哥千万别碰了。要不是永裴打电话来,我都不知道哥难受成那样。”
“难受?”
“是呀。哥因为是难受才那样做的吧?神智不清的哥看起来却幸福多了。”
“......知道了,我不会再做了。”
“那就好。哥你怎么了,别哭呀.......”
不知道为什么,崔胜铉无法止住眼泪。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不打算责怪我?”
“什么事?为什么要怪哥?”
“我没为你考虑过。”
“没关系啊。就像哥说的,我们是不同的人。哥不理解我的事情很正常。”
“我是说,你为我做这么多。你不伤心吗?”
“当然伤心呀。哥知道了会对我好点吗?”
崔胜铉别开脸。
“你不怨我吗?”
权志龙一副很吃惊样子。
“都是些小事。为什么要怨哥?”
这句话一下子让崔胜铉连动嘴都失去了力气。为什么权志龙轻易让他觉得自己可笑?
“哥是怕我怨你才想走的吗?”
“不是。”
“那哥不介意和我在一起?”
崔胜铉没说话。
“那我就当不介意了。如果未来有一天,攒够钱,我能带哥一起离开,重新生活,你愿不愿意?”
崔胜铉点了下头。权志龙笑起来,把头埋进崔胜铉的肩膀。
“那不走了?”
“嗯。”
“哥。前几天才我去郊外的庙里求了个签,难道真有这么灵,把你留住了?”
“那种东西只是心理安慰。”
“也对。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们不是没事做吗?陪我再去一趟怎么样。上次没逛完,庙里的松林很漂亮,好多人拍照呢!”
“好。”
檀香缭绕的大殿不停有人进香,让人心情安宁的气味和刺鼻难闻的麻烟相去甚远,但在崔胜铉眼中,不知怎的,这两种烟雾极为相似地重叠了。透过烟雾蒙住的空气,可以看见人们诚心祈求的脸。
“是吧?也和教堂里的人差不多。”
权志龙小声地在崔胜铉耳边说。
“要我说,信这个信那个其实都一样,就是谁都瞧不上谁。要不怎么能为了抢信徒,和尚跟牧师不两立。”
“这种话回去再说。”
崔胜铉也觉得权志龙说得对。但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想附和,仿佛一旦同意了权志龙的话,就等于承认有些苦是平白无故受的。
“轮到我们了。”
僧侣给了他们香火,权志龙拉着崔胜铉到佛像面前。庄严肃穆的佛像上有不少年月腐蚀留下的斑点,但仍然可以看出精心维护的痕迹。崔胜铉握着香,像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站住。
“哥,该插上去了。”
细细升腾的轻烟里,仿佛能看见当年压在父亲眉头的心事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接纳。为了寻求庇护,人们可以从真实中离开,到飘渺的烟雾中去。就算那不是梦本身,只要可以提供栖身的地方,是别人用言语修筑的陷阱也好。而彻头彻尾无信仰的人,被坚定的信徒称为未开化的动物,大概就是因为甘心在外游荡,拒绝进入他们造的房子吧。崔胜铉也不想用清心寡欲换取心安理得去生活。但罪过,受难,忏悔,业果,赎罪,如果有哪些能够替他承载迄今为止和从今以后他无法独自承受的遭遇,请在这一片刻放他进入这个词语所构成的居所。崔胜铉在蒲团上重重地叩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