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那时已是海床

#剑始

*剑始,两分钱剑橘 *吸血鬼设定,参考押见修造HAPPINESS。非常普通的吸血鬼设定,哪里都不特别,所以很好用。

凌晨三点,剑崎换下保洁服。天色漆黑,像一只仍然紧闭的眼睛。只有街上萧条的样子和刚入夜那会儿不同。天刚黑的时候热闹,人们去喝酒,一轮一轮地喝,没有明天地喝,此时横七竖八倒在街边,使他回家的路变成一片等着收尸的战场。路灯隔三五个坏一个,地上和深潭一样黑,一去不返。他得小心避绕,仔细听沉重的呼吸,鼾声,才不至于踩到他们露在睡梦外面的头颅。但还是踩到了一件软中带硬的东西,伴随一声痛苦的“哎哟”,他赶紧说对不起,仿佛中了捕兽夹,后悔且迅速地从谁的手臂或小腿上离开。而醉梦和清醒如一条河的两岸一样分明,那位谁并没有醒来,于是他因在对岸而无过错。

经过红灯区街口,女孩拦住剑崎。她化阴影很重的烟熏妆,剑崎吓了一跳,以为那是淤青,或者某种疲惫,很多晚上他洗完最后一轮拖把,回头会在镜中看到自己脸上也有的那种疲惫,重复无休止的劳作在肌肉上显影的疲惫。那些时候剑崎会对着镜子微笑,于是他也对女孩微笑。笑容中毫无鼓励,嘲讽,应允,毫无目的可言,只是出于一种韧性,肉切割到最里面露出白花花的筋的韧性。反过来又吓到了女孩。他像没有看见她一样笑,一身如洗,只剩下光秃秃的生命力。她后退两步。她闻得出他洗旧的外套上氯水味的贫穷和孤身,易于引诱,是个能赚一票的客人。她还闻出他没沾酒,怎么笑成这样?

剑崎摸摸脖子,略带惭愧地拒绝了。如果他们碰上在他有假的一号,十一号,或者二十一号,他可能会跟她走。但他现在只想回去睡觉。后来剑崎回想,那就是一切的开端。他实在太累了,所以没从回家的路上离开。他实在太累,所以放松了对路面的警惕,踢到相川,摔倒在地。他也实在太累,没站稳就向相川探手。三十二摄氏度的夏夜,他摸到相川喉头冰凉的体温,没有脉搏。于是他还没完全爬起来,又跌在相川身上。他的脖子暴露在相川嘴边,下巴有一道白天时剃刀刮出的口子,血已结痂,但气味足够唤醒吸血鬼。他听见相川游丝的呼吸像要醒来一样聚拢。一片急促的气流从他耳垂划过,接着是刺痛,锐器深深扎进侧颈,血的味道涌进他自己嘴里。第一秒他就觉得要死了,疼痛马上又加剧,他开始活生生地流泪。扼住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如果就这样挣脱不了,看起来会不会像死在一个拥抱里?

突然,对方放开了他。

剑崎失了些血,更加迟钝,像刚生下来的羊羔还不认识自己的手脚,他试了几次都起不来。相川帮了他一把。相川伸手推抵住剑崎的肩膀,好让他不至于掉下来把嘴砸到他的嘴上。这个人怎么嘴里也有伤口?相川尽力自控了,简直像头闻到血就撤退的鲨鱼。实际中的鲨鱼不会忍耐,因为鲨鱼不挑剔从哪里下嘴,而他还不想像接吻一样进食。不过吸血鬼和鲨鱼一样对血味敏锐,剑崎这几天口腔有点溃疡,自己都没在意。吸血鬼其他感官也很发达,即使在黑暗中,相川也能看清,剑崎的脸因扯到伤口扭曲起来。和剑崎一样,相川也没有完全恢复体力。这次进食其实不是故意,他太饿了,忍住没把剑崎的血喝到见底。

你想活下去吗?相川问。

剑崎头脑发晕。在他模糊的意识中,这个问题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遥远到脱离当下的情状,像小学考试拿到的卷子,有整整两个小时来回答。六年级的最后一次考试他交了白卷,因为里面有道题问到蜡烛烧完要多久,也可能它只是问了蜡烛有多少根,蜡烛没有燃烧。燃烧的是他的家。两层楼的和室从客厅开始起火,忘了是谁最后离开,但已经无关紧要,其他大人告诉他,被炉把桌褥引燃的前三分钟加热管就炸了,也就是说前三分钟之后,早醒晚醒区别不大。大火的残影跟了他半年,跟到答题纸上来。他的爸爸妈妈困在走廊尽头,墙梁塌下来挡在中间,烟幕升起,火星像陨石群一样浩荡落下。他要仔细想想怎么挽救,就像rpg游戏里一样聪明地做出选择。尽管实际上,那不是各种各样的支线,没有选项,房子后院没有高压水枪,他没有一下子抱起两个成年人或者让火焰冻结的超能力。他们如何才能得救,要想出答案,需要很多很多时间,可能是一生。显然那场考试等不了他一生。两个小时,铃声一响,他们就又死了。

或者其实这就是一生,已经早早结束,只是他还太小,所以来得及变成别的什么人。比如牛肉盖饭店服务生,比如自行车工厂的学徒,比如未来真真正正的大人,拥有一栋已经不存在的房子和它的房贷。一切就像带着记忆和身份转世,原装原样。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迅速适应,这就证明那个别人已经好好地住进了他的身体。那个生来就是孤儿的人。他替剑崎去了北边的学校,每天五点去酒馆洗杯子,九点去便利店收银。他既不优秀也不落后地从中学毕业,成年前一个月还清了继承的债务,帮助剑崎进入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现在,到了关键节点,那个别人让出位置,让剑崎被问题指着。他真慷慨。剑崎又可以继续找答案。这次有得选,而且只有两个选项,非此即彼,一击必中。失血的感觉就像慢慢熄灭。燃烧,活下去,生还,灾后重建,都是一回事。剑崎好久没思考过死的可能了。因为他不思考为什么活着。唯一的那个问题就占用了一生:如何得救。或者如何持续产生得救感,大差不差。

为此他还加入了震后支援救助小队机构,虽然他离开后才他知道它的全称。所有人都在用字母缩写称呼这类公益机构,足够陌生,更好区分。因为所有这类机构的母语都是一个意思,震后创伤治疗协助,地震幸存者互助交流,好像太紧密团结。不止援助对象,他们自己也经常搞混。在机构,剑崎帮忙回访一个从阪神地震幸存的男人。他已经撑了九年——按上一位照看者的形容——这个说法用在成年男性身上常常是铺垫十年之痒。男人已经结婚十五年,过了痒的时限。不过他的妻子去世正好九年,从这个意义上也是一道门关。剑崎很快就接到了专线通知的电话,登门查看的频率缩短到每隔两天,直到一月份过去。剑崎不知道到了十年会发生什么。他没结过婚,也没谈过恋爱。不过他经历过火灾。火灾算地震的近亲?毕竟都没家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共同语言,至少他说完“只有我生还了”的时候,男人脸上的木然还没动过,就像在说,当时我又不认识你啊。剑崎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时起他对每个人都会这么交代一遍。也不是每个,还是要看必要性,像义工面试就会。他们要知道他的动机。他讲不出更复杂的理由,就把小时候对大人常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确实有点尴尬,他甚至没认全他们的名字,他们就知道他早十多年父母双亡。男人想必也是这样,他甚至还没见过剑崎,剑崎就知道了他自杀未遂过一次。多难堪呀!仿佛刚搬家过来,就看见邻居外面晾的床单上有一根阴毛。

剑崎忍不住为自己如此知情而愧疚。每周上门,他都拎一袋菜和啤酒来做饭,帮男人打扫房间。但男人几乎不和他交谈。十年的那一个月,男人终于忍不住了。

你他妈还要这样多久?

什么?

虎皮兰都被你浇死了!

抱歉……

你每次擦窗户都要给它浇满水,就算刚下过雨。

下次不会浇了。

也别打扫!别给我做饭,我讨厌秋葵!

好的。

等下。但是啤酒可以。

好的。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派你来。男人盯着剑崎说。

可能因为我也是孤儿?

哈!世上孤儿多得去了。光死老婆也叫孤儿?

可能我时间多?以防你又吞安眠药。

话一出口,剑崎就后悔了。男人还不知道他知道这事呢。万一伤及他自尊怎么办?

他们是这么和你说的?

男人奇怪地看了剑崎一会儿,然后笑了:我就知道他们缺人,手忙脚乱!吞药的那个早没了!

剑崎说不出话。

不过你比专业的好点。

我?剑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因为你比专业的蠢。专业的人还要一小时四千。

地震十周年默哀的那天,剑崎提早到了男人家里。他紧张地待了一整天,好像他离开一秒,男人就会从地板下哪里的暗格掏出一瓶安眠药吞掉。但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他甚至没从男人身上感觉到悲伤。悲伤都随着广播传满整条街了,男人还在看上一期的jump。又过了两个月,男人才从盘山公路上跳下去。不过那不是剑崎被辞退的直接原因。他们都知道这种不幸不是活人所为。剑崎被辞退是因为男人留了一封遗书。遗书上说他的看护人过于无微不至,令他想起过世的妻子。不知道怎么走漏的风声,这一行字上了报纸,时价四千的专业的批评这些机构人员毫无相关知识素养,过分介入援助对象的创伤。剑崎读了报,才知道机构全称这么绕口,不过倒是没有暴露他的信息。再要调查他就迟了,机构会说没有这个人。报纸还没有提遗书上另外一件内容。男人说自己寻死,并不是因为亡妻,她活着的时候他也不是很爱她。他寻死只是因为十年前没有死。十年来他一直在等地震卷土重来,然后,他明白了他得自己去找它,就像追逐一辆已经开走的班车。

剑崎知道这些,因为他进门时屋里没有人,信就放在地板上。没有暗格,光明正大的死亡。这就是男人如何得救,和剑崎想的不太一样。他伤心了一阵子,不知不觉走到那一片组合屋前面。橘也在。橘是剑崎在机构的前辈,正协助腾出男人住过的这间给别人。剑崎和他问好,指了指地上的几盆绿植。

这些要扔掉吗?

橘看了一眼:你拿走吧。

谢谢。

剑崎,你还会回来吗?

还需要我吗?

当然需要。有另一份活。我们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你很合适。而且有薪水。

领薪水算公益?我有什么,特别的吗?优点?

当然算,也是帮助人的工作,付出远远超过所得。你的优点……可能就是这个吧。

谢谢。

你会来吗?我也在。一起工作?

橘前辈。

什么?

没什么。我先回去了,再联系。

后来没有联系。和剑崎轮班的一个保洁员家里出事,剑崎帮他顶了五天班。再想起橘提到的工作,就同时想起那天没问出口的问题。怎么算得救?五天过去,现在,在一个可以掐死他也可以放干他血的人问他想不想活下去的时候,他又想起这个问题。可能不合时宜,但这个问题才是他回答面前这个人的前置条件。

距离提问过去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活着就能得救吗?剑崎问。

什么?

好吧。你觉得我应该活下去吗?

相川的表情变得困惑。

剑崎这才想起,这个人还不认识他呢。他要把那个自我介绍来一下吗?那这个人是不是也要自报这么大力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咬他?就像交换秘密,然后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做朋友了?每次见面都露出只有彼此才能会心的那种表情的朋友。就像两台私联的电报机在他们脑子里悄悄运作。密友。他还没有过密友。他没有超过一年的朋友。基本上他和所有人都是认识了一下,见面打招呼够了,但维持不到一年后还联系。他们交换的秘密能维持一年吗?但是他的火灾不算什么秘密,这个人似乎秘密得多。那他再说一个,真正的秘密?小学一年级暗恋的人怎么样?这辈子最大的秘密,他父母进坟墓都不知道他想过和谁结婚。

柴也夕子。

啊?

我小学一年级喜欢的人。

你活下去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二年级她就转学了

那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我们还不认识。

和问题有关系?

可能有?认识了你可能就知道,应不应该杀掉我。

我在问你自己的想法。

那。我想得救。

你想活?

不不不。活着和得救不是一回事。而且通常我是希望别人得救,我才会觉得得救。

相川不耐烦了。

这里没有别人。

有。你呀。

相川怔住了。这时坏掉的路灯闪了几下,忽然开始正常运作。它终于等到时机提醒他们,它存在。暖黄的光线像水一样倾泻下来,照亮他们周围。

你想我得救?

呃。如果你有需要。

你看见我的脸了?

应该是的。你要灭口吗?

剑崎做好了准备。相川要灭口,他就认了。如果他活着被警察找上门,他不保证自己不招供,因为目前他们确实还不是朋友。但是剑崎突然又想到,这个人是不是还会袭击其他人?他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抢在在相川之前,剑崎说:

等等!

然后,相川真的开始等他。相川闭上眼,突然直直地昏过去。他的手一松,剑崎又摔下去。剑崎本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如何避免这个人再去咬谁的脖子然后询问可不可以杀死对方?难道他真在乎受害者的想法?真是帮了大忙,等相川醒来他们才会有下文。

剑崎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们还要这样趴多久?再歇会儿他能自己离开,但是这个人呢?留他在这里袭击下一个路人?他要守着他吗?或许插一个牌子,“小心咬人”,行人就知道绕过这个人,像绕过没盖的地井那样谨慎。然后他回去处理一下伤口,睡几个小时,吃顿午饭要么晚饭,再来继续他们关于要不要杀他的讨论。万一那时候这个人还没醒,他有力气把他扛回家,撤掉警示牌,路况恢复,实际造成的影响只是一小会儿交通不便,无人受伤。

除了他们上方,其他路灯都不打算存在,两步开外都是黑的。不知道过去多久,剑崎能看见不远处墙角堆满的垃圾袋了,还真有一块牌子,“可燃垃圾”。他想了一会儿今天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四,随后意识到天在渐亮。对面街上渐渐走过几个人。剑崎小心地从相川身上爬起来,动动手脚,摸摸自己的脸。他还是他,没有因为被咬或者差点被灭口而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不过他想起小学的时候,他的同学经过附近工地被流浪狗咬了,然后就一直怕水。剑崎和其他人去看他,他的嘴唇干裂,一碰水就痉挛,床边不间断地挂着吊瓶,只能这样用血管喝水,直到血也流不动。剑崎不知道人咬的后果有狗咬的几成,至少他现在没有怕水的感觉。相反,他有些渴。

相川还在昏迷,剑崎掏出手机报警,这时垃圾车朝他们开了过来。司机下车,看了看垃圾堆,又看了看他们,抬手朝剑崎比划。电话还在拨号,剑崎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听见司机喊:把你朋友带走!

司机看上去很生气,说个不停,可能还骂了他。但剑崎只对关键的那句话反驳了一下。

他不是我朋友!

你们这些酒鬼!拉上一只狗都能当人喝!

我都不认识他,真的!

好啊,你走吧,帮我把他扔上来再走。

你要带他去哪?

烧了啊。全是酒精。

接着电话接通了,手机里的人问剑崎有什么情况。但他晚了几秒,剑崎刚刚忘了为什么打电话。

垃圾车要运走我朋友。

电话那头非常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剑崎以为对方识破了他刚捡的身份。但他的确不知道怎么称呼相川。咬脖子杀手?

你的朋友?玩偶,游戏卡,还是漫画书什么的?

都不是。是人。

垃圾车要把他拖走处理掉?

是的,他现在睡在街上。

那你能把他带回家吗?比起垃圾车,你朋友应该更需要你。

好的。可以,我想。

对方挂断电话。剑崎看见司机挥着拳头走过来。他赶紧把相川从拉起来背上。出乎他意料,搬动一个成年男性异常轻松,就像没有重量。难道他身体突然恢复过头,还是这个人其实就是纸人,可燃垃圾?剑崎倾向是前者,因为他背后正贴着相川柔软的肚子。肉体的肚子。司机已经逼近了,破口大骂:

臭小子!还说你们不认识!!

剑崎想说,是你说我们两个是朋友的。但他没有说。他转头飞快地逃走了。真神奇,这条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轻快过,一直跑到门口,他都没怎么喘气,好像就这样去参加东京马拉松也没问题,就算背着身上这个人。他把相川挪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但是口渴并没有缓解,水经过喉咙和空气差不多。他又喝了几杯,最后干脆把脸伸到水龙头下面。还是不能解渴。剑崎头发也湿了,几滴水在地毯上洇开。如果水不是幻觉,就是这一晚上的后果。他只知道被狗咬过可能再也喝不了水。如果他一直渴下去,会不会死于喝太多水?剑崎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剩的面包,但没有吃。他盯着它发呆,好像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片抹布。然后他叹了口气,把面包放回去,在相川旁边挤着坐下。沙发很小,是房东从垃圾场捡回来的。房东是那种刻板的独居老人。如果剑崎现在报警,她就会因为他招警察上门赶他出去,把房间腾给那种正在读书的年轻人。

相川睡得很熟,熟到像死了。剑崎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不在呼吸。已经不可能知道如果刚才司机把相川运走,剑崎还会不会是凶手,但这下他铁定是。要换他被运走了。他还不知道监狱会不会比这里更贵,还是他本身足够代价?他没有更多了。剑崎凑到相川身上翻找。风衣和裤子口袋空空如也,连片钥匙都没有,好像他晚上埋伏在街头就是等别人来认领。剑崎碰到相川胸口,隔着一层衣服,感觉那里还是有心跳。他屏息不动,再次确认,又好像没有,好像是他自己的。可能光用手不准确,手离大脑太远了,得听一听。接着橘打电话过来,剑崎把耳朵靠近手机。

剑崎。考虑得怎么样了?一直没你消息。

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是什么工作来着?

还是公益劳动。

可以具体一点吗?

不太方便,有些保密内容。

公益有什么需要保密的部分?参与募捐游说的志愿者是杀人犯?巧的是,他刚好可能胜任这个。

橘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可以透露一些,方便你做决定。你知道吸血鬼吧?

我知道,我看过BLADE。那个很帅。吸血鬼猎人追杀吸血鬼。我喜欢他的剑和摩托车。

那好。我先告诉你第一件事,吸血鬼是存在的。

剑崎深吸一口气:

第二件事是BLADE存在?

可能吧。确实有那种工作,我们就是相关的对策机构,不过没那么帅。

震后支援救助小队?

什么?

剑崎又问了一遍,用缩写。

哦,那是另一个项目。那个是公开的。我们现在希望你来这个保密的项目。

要我当吸血鬼猎人?

你想这么称呼的话。

我还什么都不会啊。

事先有培训。没关系,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只用听指挥。

指挥?

是的。这是集体行动。吸血鬼极度危险,一只就相当于一支军队,得集火才能抓住。即使这样,我们每次出动也伤亡不少。

剑崎好一会儿没说话。橘咳了一下:你可以再考虑几天。我说过,这份工作危险程度远大于报酬。我们需要人,但也不能随便招。

是橘前辈推荐我的吗?

在公开的那个项目里剑崎知道了橘参与过现场搜救,于是他对橘非常有好感,接近羡慕。而橘告诉剑崎救人就是把自己搭进去。他曾经被余震关在塌楼的一个角落里,过了四天才被挖出来。这件事给他留过毛病。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害怕在日光下看见自己的影子,它使他觉得他还待在那个黑色模糊的地方,他携带着那个黑暗的一部分。剑崎说但你现在愈合了。他向橘的影子抬抬下巴,给橘一个证明愈合的信号。然后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日照当空,他们都要融化了。直到一片云从天上经过,及时覆盖了他们的影子。橘拍了下剑崎的肩膀:我在装作没看到,别提醒我它在那儿。后来剑崎有几次还是忍不住去注意橘的影子,想到那里面有一场地震的余波,就替橘难过。其实这种疗法剑崎小时候也试过,对他没太大用。他可以假装没有那么大的火,但疗程不到一半就失效。他不能假装他有父母。他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才在这里。然后医生换了个办法,让剑崎试试别的途径代偿。简单来说,不可能真的认两棵树做父母,因为它们不能带他进动物园或者给他付学费。但如果他只是希望父母听他讲今天发生了什么,树完全可以取代这个功能,毕竟它们哪里也不能去,沉默而忠实。这条建议大概是对剑崎管用,他才会去这个机构。他不知道它还分表里。他以为他已经尽他所能。这下橘不止从地震,还从吸血鬼嘴里捞过人。相比之下,他徒劳了太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帮到那个想死的男人。剑崎还以为橘也觉得他不适合干这行。

我提了反对。橘说。老实说我觉得你不太合适。不过都决定了。

好吧。我应该会去。

你也小心点。最近吸血鬼动静挺大。

吸血鬼真的和人一样吗,像电影里那样?怎么认出谁是不是吸血鬼?

简单。对普通人来说,通常情况是,你突然被咬住脖子——吸血鬼喜欢那一块的静脉血。你因为失血,体力迅速流失,头昏脑胀。最后他吃饱喝足,把你杀掉。假如这个过程中间你除了恐惧,想活命,还有空想其他事,说不定能联想到他是吸血鬼。

被咬了一定会死吗?

他们不留活口。

万一大难不死呢?

没可能。有的话还不如死了。

什么意思?

像电影里那样,转化成了吸血鬼。

呃。还能变回去吗?再被人类咬一口?

不能。你问得像有人被吸血鬼咬了。

其实,昨天晚上我。

相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皱着眉头看着他。剑崎的手还放在相川胸口。他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要当面说出背地里的秘密确实很困难。

昨天晚上怎么了?

我下班路上被狗咬了。

所以?你变成狗了?

目前还没有。

哦。地址发给你。你抽空过来一下,在前台登记。如果是狗就从后门进。

剑崎放下手机,紧张地看看相川。

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要当吸血鬼猎人那里。

你是吸血鬼吗?

手拿开。

啊?哦。

相川坐起来,揉着额头,混身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息。剑崎等了有十分钟,这股气息还没消散,于是他说:我觉得很渴,从早上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

相川对此没有任何见解。于是剑崎又说:出门左拐对面那家面包店很好吃,而且便宜。我昨天买了吐司,但是刚才拿出来像在下水道里泡过。

相川看了剑崎一眼,像在说又不是他扔的。

剑崎生气了。他刚刚可没出卖他,他就这样一点不打算解释?剑崎掰过相川的肩膀,像对抗一颗星球的自转一样坚决。

相川皱起眉:没什么好解释,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个。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问我那个问题?

那是一个意外。

为什么?

相川重重叹了口气,拍开剑崎的手。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太阳倏然照进来,阳光落在地上,桌上,他们身上。剑崎看到相川的皮肤开始冒出那种烙铁烫灼的烟,伴随着嘶嘶声。声响渐大,相川脸上浮出锈蚀的瘢痕,看起来很疼。但相川只是维持着一种尚能忍受的表情。剑崎呆住了那么一会儿,冲上去把窗帘拉上。他惊魂未定地看向相川,像相川正在把他从楼顶推下去。他正在被别人的死念谋杀。他正在被难以置信地谋杀,就好像同一起连环杀人案的被害者都是他。这是第几次他被摆到别人所受的折磨旁边?如同圣诞树一样装点这些重大时刻又无足轻重,不然为什么他们死得如此拒绝他。空气中弥漫着焦味,相川脸上没一块好肉,像泼了一整瓶果酱。只有眼睛完好而清楚,接近嘲弄。

就是这种意外。相川嘶哑地说。听起来他的喉咙也灼伤了。

剑崎还在出神,没能立刻理解。

什么?

我本来应该在街上待到天亮。

这下剑崎听出相川自暴自弃,还有一点怨怼。所以要怪他把他捡回来?

是你先咬我。

我已经三个月没进食。你不应该在那里。

你应该找个没人会经过的地方。

不用了。拉开窗帘。相川命令道。

剑崎像石像一样站在那里。

那我怎么办?

你?你不会死。离彻底变成吸血鬼还要段时间。

不是那个。你要在我面前?

你可以出去。

这是我家。

相川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剑崎觉得相川恨他恨得要死。他深吸一口气,可能是错觉,毕竟太阳照过后吸血鬼的脸完全符合穷凶极恶。也可能不是。相川只有眼睛和昨天晚上一样黑。昨晚比起现在的样子简直能算浪漫。这个人只是一只做不成怪物的怪物,想要结束一切,又因为一切没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而迷路,不然昨晚为什么那样问他?相川压根不打算杀谁,他只在乎自己去死。但没死成,问剑崎是否想活着只是为了重新找到坐标。如果你突然绝望,也会抓住旁边的人问他这里是不是地狱。有那么一会儿,相川觉得自己被紧紧钉在原地,哪里也去不动。然后他转头走开,就把恨也放弃了。

剑崎按住相川开门的手。

外面也不行。房东会把我赶走。

相川抓住剑崎的衣领,把他砸在门上。剑崎听到一点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来自门板还是他的肋骨。他希望是后者。

那你觉得我去哪里比较好?

山里很隐蔽,没人会看见。我知道有人跳进山底,半个月才找着遗体。

我改主意了。还是杀了你。

我现在不是死不掉吗?吸血鬼?

说过了还没完全转化。切成二三十块差不多吧。

剑崎表情抽搐了一下。他猜测相川自己就这么干过。而相川以为剑崎害怕了,正要松手离开。

你呢?剑崎问。你切成过多少块?

不知道。相川冷冷地说,还是你要试试被电车碾过去?

你试过?

我把别的吸血鬼扔下去过。只剩一个头,还是不会断命。

很疼吧?

是啊。在失去的部分长回来之前会一直疼。

剑崎想了一下那有多疼,然后胸口传来一阵锯子来回绞动的感觉。他的肋骨断了。他嘶了一口气,冲相川笑笑。

现在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吧,外面太阳那么大。

相川看向剑崎挂在墙边的贝雷帽和伞。那儿还放了保洁员的员工福利,一沓口罩。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

相川的视线移到剑崎身上,好像那里刚刚飞出来一只虫子。他没明白这话,也不确定它是哪里来的。

也别死。剑崎说。

那是什么?一句话,更多的虫子,或者别的什么黑漆漆活生生的群体动物,扑面涌来淹过了他。他认识它们。他认识蝙蝠,他认识很多昆虫。他活了很久,久到足够认识很多灭绝的没灭绝的。但它们不一定认识他。人们就不认识他,他们可能在认识他之前就老死了。这原本不是问题,他以前不需要被认识。以前认识他的只有其他一部分吸血鬼,敌对的那一部分同类。其实与人为敌并不需要当中有仇恨,就像豹子其实不恨羚羊,豹子相互之间也不恨,但就是有你死我活。而人类更愿意抓吸血鬼来研究,没空真的去恨。至于同族,更简单的处境。那些吸血鬼里面有几只不认识他,只是路过想抢他的食物,剩下的都是因为觉得他们可以杀掉他才来找他,然后被他杀掉。通常就是这样,你做一件事因为你觉得可以做。做敌人也是如此,不需要真有仇恨那么大的东西。以此类推,和人一起生活其实不需要有爱,尤其是家人。如果他有家人,他会更切身地体悟到。但他没有,他一开始没有天然的家人,所以当有人把他当家人,他就需要血缘以外的途径去适应。显然一声托付是不够的。男人死前也只来得及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和女儿?相川处理过足够多人类的性命,他们总是求他留他们生路,因为他们总有记挂的东西。但那时男人却没有求生的意思,他毫无动摇地看着他。猎物咬住了猎人,那是怎样的眼神?其他人在发现自己是他食物的那一刻就绝望了。而男人把这场进食变成交易。于是相川接过了他钱夹里的照片。

出于守信,也出于从未群居的好奇,相川照看了她们一段时间。他照看的方式是去给她们的咖啡店打夜工,拿着时薪干全勤的活。确实有用,主要因为他顺手当了一把保姆。即使过了经济上拮据的时期,她们也需要人手。单亲家长任何时候都缺时间。栗原在后厨点货的时候,他就在餐桌上陪天音写小学的数学作业。她装作十三乘二是二十四,问他这样对不对。她只是想和他说话。如果他指出答案应该再多两个数,她就恍然大悟并改正。如果他说对,那么十三乘二就是二十四,世界上所有十三乘二都是二十四。在她失去父亲之后的一年,这样亲近的信赖不曾出现过,于是她又补充,以前都是爸爸帮她看作业。相川为那个词失神了几秒。他回答他不知道。这样他在天音心中更意外地神秘了。不是人人都不通数字,这也是一种神秘。他又是那么心不在焉地认真,因为他干着一件事,心却在另一件事上,并且不说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以一个想要尽早成为大人的小女孩的眼光来看,这些完全够酷。

其实钱也完全可以不要,但相川在装做人类,昼夜颠倒没什么,不要钱就太可疑了。过了两周她们打算正式雇佣他,只上晚班也没关系。而他要求最低工资:其余的已经付过了。

我们没有呀。

有人付过了。

谁?

然后就是沉默。相川不擅长说谎。这是离群索居的后果之一。没有说谎的对象,所以他没有练习的机会。他也感到不能直接告诉她们,是你的丈夫,你的父亲付过了。她们会追问下去,直到问出那个预支的报酬是性命。当她们知道他是吸血鬼,他会不得不把她们也处理掉吗?

没关系,不说也可以。你要不要进住来?一楼还有房间。天音和朋友看到你睡在公园。

天音郑重地看着相川,眼睛亮亮的,好像她从这句话里接过了什么世界级的责任。

相川搬了进去。这是一个更加错误的选择。他拿什么和她们一起生活?他和她们非亲非故,背地里应该还算她们的仇人。只不过她们不知道,所以暂时是他假想中的仇恨。就像欠债一样,挥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成瘾的,因此他在还没有被恨的时候就像被恨着一样生活了。大阴天的周末,栗原去市役所办事,他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墨镜跟天音去公园放风筝。天音的朋友悄悄问她这是谁。她说他是她哥哥。

但他不是流浪汉吗?上次下雨他就在那儿。

天音看了一眼坐满人的长椅,满不在意地说,始只是在那里休息一下,他和我们住。

吸血鬼的听觉过分好了。她说得好像他们生来就住在一起,但相川很清楚自己占了谁的位置。如果他们有全家福,他的脸就是像贴纸一样贴上去的那种。风筝卡在榕树枝杈上。他爬上去帮她们摘下来。他也可以直接跳上去,或者说飞上去,结果都差不多,只是视觉上会吓到她们。天音可能还会更高兴,他如此无所不能。她已经很高兴了。相川把风筝递给她们的时候她笑得像一只暖烘烘的小狗。他感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他说,抱歉。

怎么了?

抱歉。

为什么道歉?

风筝刮坏了。

他当然不是为了风筝上的小破洞道歉。他突然掌握了说谎的要领。谎言不是假的,谎言是用一件真实的事情遮住另一件真实的事情,就像专门被设计成不能拆开的礼物,能够流通,但是人们打不开它,于是把它和其他礼品包装混在一起处理。天音说那又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她就这样无所谓地把他的道歉收起来了。她不知道里面其实是一颗炸弹。嘭!我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然后她会说,我绝不原谅你。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想象她们得知真相,在他的想象中她们越来越恨他。可实际上她们对他非常好。他不太感觉得到冷,入秋的时候栗原给他送了两床被子。新的咖啡豆也到了。他独自呆在房间,咖啡的气味像温暖的雾一样漫进来。接着天音敲开门,问他要不要尝一尝。真奇怪,他没有人类的味觉,但头一次能接受血以外的味道,仿佛他有一部分转世为人。只是一部分。每个月他还是要离开十几公里,吸血,清理痕迹,然后回来。正如越来越负债的人最终都会来到的时刻——失去对自己的所有权,相川发现他真正害怕的是他会让她们受伤。这意味着他已经不止属于他自己。和人一起生活不需要有爱,但他拿不出别的来付住在这里的房租。她们每笑一次都有标价。晚上好。无价。要不要休息一会。无价。我走啦。无价。你能来运动会看我比赛吗。很多很多无价。这还仅仅是一天。所以离开的时候相川不敢看她们的脸,没有告别就走了。她们亲人的血早就被他消化,他还能怎样结清亏欠?当时的情形也不适合告别。前脚刚走,机构就找上门。他希望他们没有告知他的真实身份。天音上中学以后,他忍不住写了一封信。由于过分想念,又无法给出离开的解释,他越写越愧对。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希望你和你母亲安好,不用记挂我,好好长大。

以防天音来找他,相川填了假地址。于是这是一封没有回应的信。其实他远远地看过她们几次。他像一个满得不能再满的杯子站在店外的树后面,草地上全是牵挂,他还在不断溢出更多。他需要另一个容器分担。信是一个办法。如果人在写信的时候伤心,可以不用写明,收信人自会读到纸上的眼泪。但是其他东西呢?他想起那两年,还是感到幸福近乎深愧,也能把那段日子这样一劳永逸地寄过去吗?过了五天,太阳沉下去,天音在路灯下面等他。他像目击了什么惨剧一样僵住了。

锵锵!大惊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应该先抱抱我?

你不应该找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能?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都没怎么变。隔一百米我就认出你了。等等,别走,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不用?你不想以防下次吗?为什么没有下次?你要和我断绝联系吗?你怎么能这样?

天音哭起来,相川只好止步。抽泣声中她肚子也响亮地叫起来,相川跑去买饭团。一个来回,转眼她心情又好了,一边吃一边说,信纸背面就有地址呀,去小卖部问一下就知道了,老板对这个大晚上来买信纸的流浪汉印象深刻,就在学校附近的公园。

学校附近有两个公园。

我在另一个也等了一天。

天音。相川说。回去吧,你妈妈会担心的。

你会担心吗?

我会。我很担心。

那你也回去。

我不能。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以后我会回去的。

买水的当口相川报了警。警察一到,天音回头看他,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即使有背面没印小字地址的信纸,相川也没再写过信。后来天音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栗原去世,葬礼上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泥土盖过棺木,他感到自己度过的岁月终于开始逐渐流进海里,此前它们只是和他一起漂流,不关心要去哪儿;现在它们为他指明方向,如同洪水追逐在落日后平息。一切结束在地势最低处。他的一部分已经加入了它们的引力法则,那真是奇异而动人的时光,比永远更绵延。只待他剩下的部分抵达。

天音若有所感看过来,他闪身躲进建筑物后。这个距离不止一百米,她还能认出他吗?他的视力好到他太依赖,人类却不是凭眼睛认出另一个人。他不该用仍然年轻的脸去见她,他多希望和她们一样老去。接着等到最后的时刻,他握住天音的手。她看不见他,但他们相距远小于一百米,她肯定认出他了,因为她枯瘦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幸福地抓住了他。

我好想看看你呀。

我就在这里。

你说的以后有这么久?不过我已经气不动了。

我会陪着你的,像从前那样。相川宽慰地说。

不。你不要陪着我。她抓得用力了些。

怎么了?

你好好活着。记得我。然后好好活着。

相川苦笑。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她知道了多少,全部吗,还是只有这个?他没有勇气问。他像跳水的人永远在倒数三二一,看它先干涸还是他先死掉。每分每秒都可以跳下去,每分每秒他都在思考后果,就这样错过所有讲述的时机,被接纳的时机,被记恨的时机。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照顾她的人回来了。

我走了。天音,这次我会守信。

相川从窗户翻出去,蹲在垂直的墙壁上,小心地关上窗。天色已黑,那些星星像沸腾的泡泡一样冒出来,银河宛如遍布引力的漩涡,世界在夜晚的容器里开始缓缓搅拌,显出它真实的面目。但在不同生命的眼中这只是差异的一种。螳螂的眼睛把一件事物变成很多件,猫眼前的空气蒙着更深的灰度,蝙蝠干脆不需要视力,吸血鬼每个晚上都看见这样不停融化的景象。不过今晚有些特别,也许他的视觉细胞想起了他很久以前可能是人类,他突然不确定夜晚是不是向来如此。它有过停止的时候吗?它会和他一起停止吗?阳光好的日子他从没和天音一起出门,她们的晚上才是他的白天,但她们当他没有分别。他闭上眼睛。所有人闭上眼睛之后看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盲目的感觉。生老病死的感觉。爱的感觉。今天是最后一个美好的晚上。他感到有一件事他还可以做。也许他就是为了学会如何做到这件事才像人类一样和她们生活。

相川为了这件事等了三个多月。为了确保成功,他没去捕食,整个人迅速衰弱下去,动身时憔悴得一根手电筒就能要他的命。在他的计划里,他要在海滩上等天亮。以前天音一直想去冲浪,他去不了,她以为他不喜欢。但以前相川也没试过在饥饿力竭的状况下走多远能到海边。路上他就失去了知觉。现在,他喝了些血,也休息过有了力气。他的皮肤烧焦了,但很快它自己就会好。他也不打算和剑崎计较。只是一点偏差。他不是那么神经质的人。但是,他又认得剑崎说的话。别死。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何以插手他回到人类中去的决定?要求?请求?邀请?他们才见不到十二个小时,开头和结尾都很糟糕。这个人是否明白自己正在离开其他人,正在一去不复返地离开以后每一个晴天?相川甚至认得剑崎的眼神,咬住他的眼神。他见过而且被摄住。那个人为什么挂念她们像自己的生命并不会结束?他以为过去一些年他已经找原因,并且打算随之结束。但,这个人又为什么留住他像那个人挂念她们?他只是一个打算开车冲进河里而撞到了对方的人。

剑崎看见相川的身体凝固了,好像他背上一下子放上了很重的东西。

为什么?相川问。

剑崎谨慎地说,因为我希望?

你为什么希望我别死?你要我留下?

这和机构招志愿者的问题太像了。你为什么想要帮助别人?你能为那些困境里的人做到哪一步?你如何看待他们?剑崎嘴边浮起那个父母双亡的故事。他吞了吞口水,把它咽下去。

我不知道。一定要理由吗?

你知道我是什么吧?我把你也变成吸血鬼了,你知道你以后要过怎样的生活吗?这样你还要我留下?

那很合适啊。我,新手吸血鬼。你,前辈吸血鬼。

剑崎抽出一根手指头,指指自己,再指指相川。真是非常简单的连线题。

相川松开了手。剑崎马上跌坐到地上。他靠着门,长出一口气,望望相川:我骨头好像断了。

坐着吧,很快就会好。

很快是多快。

差不多HEY3开始放送。

相川在沙发上坐下。墙上的挂钟忙着跑动,他们在各自的沉默里也很忙,没人说话。没关系,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永远不说话,直到一方想起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者直到一方忘了这里还有另一个人,把心声从嗓子里说出来。无论那要多久,他们等得起。半个小时后,剑崎喊了一下相川,询问他们是不是互通一下姓名。如果迟到的自我介绍是为了让尴尬平滑一点,不那么尖锐,那它确实起效了。知道自己领地里每一件事物的名字意味着掌握和安心。和不知道如何称呼的事物共处一室则令人如芒在背。你得因为叫不出名字而不断想起它,像个只剩下嘴的哑巴。幸好他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剑崎说,始,我感觉我的骨头在长回去。

是挺快的。

有点奇怪。相川记得把全名告诉他了,他把姓吃了吗?而且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之前也不这么点菜一样交谈。

你呢?也痒痒的?

是啊。

始,是不是骨头长好我就彻底是吸血鬼了?还是得全身都这么来一遍?

不用。吸一次血就行。

不吸会怎样?

像我一样,饿,然后咬到不想咬的人。

一定得咬人吗?这样不是也把别人传染了?

所以吸完就灭口。你也可以去偷血库。

那也不好吧。还有别的办法吗?

可能有。你想吧。

始,能帮忙开下电视吗?

角落里有台看上去已经退休了的电视机。也是房东捡来的。

要看什么?

等HEY3放送。

还有五个小时。

我想听听声音,随便放点什么就行。

相川停在开机的频道。正在放一档美食节目。

始,变成吸血鬼以后还会有什么不同吗?味道?我好像已经知道了。

其他感官也会放大,晚上最明显。相川顿了顿。你刚从人类变过来,应该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到时候就知道了。

始,我——

知道吗?过去几十年我被叫名字都没有今天多。

你高兴吗?

我想改名。

对不起。你也可以叫我的。

我会叫你的姓。而且现在没有必要叫。

始,我越来越口渴了。

剑崎声音渐渐变小。他感觉自己在缓慢地瘪下去,像一张筛子,一切包括空气正从他身体里漏走。相川走到剑崎面前,伸开指甲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冒出来,他把手伸到剑崎嘴边。

先喝一点。

那香味仿佛高度酒精,立刻把剑崎带往迷醉。他从不知道有这么可口的味道。血以前是这个味道吗?他可能再也不需要其他食物了。相川看着剑崎把他掌心的血也舔掉,在剑崎又要回到伤口的时候抽走了手。太痒了,比灼伤还难受。他应该让剑崎也直接咬他。不过他下得去嘴吗?

可以了。这么多够你把骨头长好。

剑崎的目光追随过去,直到相川的手腕被袖口盖住。又过了几分钟,他从晃神中醒来。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吗?你喝我的血,我再喝你的。没有任何人因为我们而受伤。

这样我们两个的血都会越来越少。而且同类的血效率很低。

后一句是谎话。但是相川很想扼杀他的念头。手腕像吸管一样被含着太奇怪了。如果剑崎能马上学会机械性地进食,这样维持几天倒是没问题。他看起来有点失望。不过怎么克服罪恶感是他自己的事。看剑崎犹豫的样子,说不定相川走出这扇门的时候他还没想好。

很快,剑崎决定了。

那我就这样待着,不出门不见人。能维持多久?

理论上能永远。不排除别人来找你的意外。你还有社会关系吧?

有两三个。

两三个?

其实只有两个。房东和橘。若有若无地多报一个是为了让相川觉得他没那么不可靠,应该不算撒谎。但是等等,雇佣关系也算吗?他应该说三四个。

好吧。看起是那样。相川说。

哪样?

你看起来没在担心谁。不过你都能担心我,我们都没多认识。你没朋友吗?

我朋友是不多。刚刚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我是说。算了。无亲无故挺适合做吸血鬼的。

我们还会碰见其他吸血鬼吗?

碰见了你最好装作没看到。大部分情况我们会打起来,没什么关系可言。你要在吸血鬼里交友?

我就问问。还没打算。

你刚刚看起来想。

我没有。你忘了吧。

一下午很快过去。天刚暗,相川就准备出门。

始,你去哪里?

吸血。我的还给你了。

可以不去吗?

那就放我去晒太阳。我不会和你一样永远待在这里。

剑崎为难地看着相川。

你等伤好吧。再见。

相川穿戴严实,拉开门,迅速从剑崎身边跨过去关上。剑崎还没来得及倒下,背后的支撑又回来了。但他像正在跌倒一样感觉不到平衡。屋子里只有电视声。相川走之前调到了富士台。可能信号不好,可能电视机受了伤,雪花噪声和人声一样大。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讲了一个时髦笑话,剑崎意识到HEY3开始了。但是他的胸口还在酸痛。它真的很尽力在愈合。相川估算错时间了,还是他喝得不够。难道相川出去给他找血了吗?手机响了。剑崎想他得问问相川是不是快回来了。然后他想起他们还没交换地址和号码。

橘前辈。

你今天不来吗?

有点事。

今天抓到一只吸血鬼。打过来就是告诉你一下。我看过报告了,记得那是你家附近。

可是我这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啊。

这次是很容易。主要他太可疑了,穿得像罪犯,暴露的地方都是烧伤。巡逻的人一追就跑。抓回来发现这只吸血鬼确实很虚弱,都不用再出动人。你那边最近没事吧?喂?剑崎,在听吗?

橘前辈,我现在能过去报到吗?

人事下班了,明天下午五点前来吧。

只是过去看看呢?

你没权限。不用急。以后你能天天看到吸血鬼。

不用等到以后。我现在照镜子就可以。

剑崎没有说出来。电话挂了他才这么想。于是他忍着痛开灯,走到镜子前面。那就是一张晚上的人类的脸,和他干活时候在镜子里看到的脸有什么分别?而且他现在没穿保洁服,不用遵守工作时间。剑崎翻出橘发给他的地址,洗了把脸就出门。真的动起来后胸口反而没那么痛了。还是已知的疼痛容易被未知的痛苦打败?他希望他足够快,相川很需要他。他希望他们只是把相川关起来,戴上手铐锁住,像电视上演的监狱里那样,而不是对相川搞什么科学怪人的研究。剑崎马上决定,要是相川变成弗兰肯斯坦,他们还是朋友。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都变成自己不熟悉的另一种生物。另一对组合。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昨天才开始。剑崎本来要打车,想起相川的话,还是徒步过去,绕过人群,以免殃及无辜。穿梭在房屋间,飞起来的感觉比早上更清楚。是喝过血的缘故,还是他已经正式成为吸血鬼中的一员?夜晚看起来如此明亮,像只为了照亮一小块地方而全部熄灭的舞台。天空看起来耐心又亲切,星星只是幽光,如雾中的灯塔指引他方向。剑崎晃晃脑袋。来不及留意更多,相川还在等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机构建筑的轮廓渐渐清楚。他仿佛听到相川在叫他。

剑崎。别来。

为什么?我来救你。

很危险,看守很多,你打不过。

我不打。我来把你带走。

他们真的可以用心灵交流。相川没告诉他这个。当你全心全意地呼唤谁,信号就会传向宇宙,它像最好的接线员那样把你的呼唤交给他。当他也在想你,滴,电话就接通了。回应的声音就像从身体中的某个器官发出,在血液里流动,你全身都能听见。那是真的。从未有人和你如此靠近。你们像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一样明白它在大风里站了那么久,只想飞离这个地方。你从未如此了解另一个人。剑崎喝过一次血,原本有些担心,但心灵相通的感觉如同醉酒的平方,向另一个更多面的世界梦幻地延展。他想他可以理解有人会为了这个去做吸血鬼。

隔很远,剑崎就看到大门正面来回扫视的摄像头,四把机枪立在它们旁边,不时有穿得密不透风的人走过去。他围着整栋建筑小心地看了一圈,外墙上都装了武器,还有无影灯。剑崎想起橘说的话,轻手轻脚绕到背后。橘前辈有多少幽默感?就这么在墙脚找到一个砖头虚掩的狗洞。一掌多宽,高就一点,肯定是很小的狗,人当然钻不过去。但幸好是泥土地。剑崎从这个口子徒手挖起来,尽量避免发出声音。有人经过,他就离开躲起来。不到一个小时,他钻过墙洞,翻进窗,进到建筑里面。相川在哪里?他到得比预计要晚上许多。希望来得及。千万来得及。剑崎在心中喊着相川的名字。整栋楼回荡着这声秘密通话。这里最大的秘密就是这个名字。他听见回应,从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

剑崎。

始。我们马上走。

别直接开。向左转两圈,向右一圈,再向左一圈。

剑崎照步骤开门。进去就是图书馆那样成群排列的柜子。只不过上面不放书,放大大小小的玻璃罐。罐子装着透明的液体,液体里泡着脾脏,手指,肺叶,小腿截面,耳朵,眼球。剑崎在一罐大脑面前停下。

剑崎。大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真是。剑崎不知道现在和弗兰肯斯坦相比哪个更坏。他盯着罐子快要哭出来了。

我还没有死。只是长回去应该要很久了。

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啊。

不死的原因。他们在试验吸血鬼各部分身体的修复功能。他们还不知道我会从这里重新生长。

剑崎擦了下脸。我们回去吧。他说。他抱起罐子,把它裹进外套。返程经过一整排的肢体脏器,它们在玻璃罐里吐着细小的泡泡看着他。奇怪的是,剑崎没有丝毫愤怒和恐惧,或者其他激烈的感觉。这些都是始。他想。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脱下橡胶手套,他对着镜子刷牙,他摸摸腰上撞到的淤青,他买面包时弯曲的玻璃照出他变了形的面孔。这些时候他看到自己身体的局部,开始想,它们原来就这样吗?还是它们曾经并非如此?只是在某一刻,他的手上长出勒痕,胡子一下子在下巴扎根。淤青其实一直在他身上,只是要和柜角碰一下才露面。柜面里弯曲的异形的脸也是真的,它等到了出现的机会。他的这些念头任何理性和科学都不会同意,但它们不会改变任何事。同样,任由这些念头发展下去也不会。所以他只是为了对自己好一点。他从未打算为自己图谋。他需要因为有人需要。他这样生活出于完全的自愿自由。如果用心理治疗能解释那就心理治疗。如果没有火灾他还是如此那就他是天生。他唯一可能害怕的是人们在他完成他们的需要前就离开了。他们等不了那么久。他太不懂速战速决,总是要在本来很简单的流程里培养点什么。也许他就是想要一点归属感,谁知道呢。那个大叔就无动于衷地告别了,提醒他他并不无私。如果人们不再需要他,他就回到那些念头里,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些部分,以免它们变陌生,因为它们和他一样不知道一切为何如此而深陷其中。还好相川等到了他来。他正在营救相川。而且人身体的各部分独立看去其实是疼痛的,不是只有茫然和剥离感。它们会有点难过,因为被忘记是谁的那一下会勾起孤单的感觉。

剑崎快到出去的那扇窗户,转角撞到一个人。是橘。

剑崎?你真的从?

橘看到了剑崎怀里的罐子。剑崎连退几步,它差点掉出来,来不及再藏进外套里。

这是怎么回事?橘面色沉下去。

橘前辈,他是我朋友。

什么时候?你早就和吸血鬼认识了?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现在也是吸血鬼了。对不起。

橘的脸皱了起来。如果剑崎说的是真的他会杀了他。如果剑崎在开玩笑他会开枪把他的腿打成筛子再杀了他。

橘前辈,我没骗你。

剑崎张开嘴,让吸血鬼异样的两颗尖牙伸出来。

橘像在考虑怎么把他秘密处死一样看着他。剑崎紧紧闭上嘴唇。

我知道了,你走吧。橘说。十分钟后我就拉警报。

橘前辈,我——

不用对我解释。剑崎,你是好人。

剑崎感激地冲橘一点头。他是好人,橘也是好人,在场的都是好人。或者他们其实只是不那么坏。如果没有抱着罐子,剑崎还会四十五度鞠躬。可惜他急着赶路。他穿过橘身边,小声说再见,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黑夜中。

剑崎还不知道道别也是会上瘾的。如果说再见意味着新的生活,并且在新的生活里他还像之前那样爱,那么再见就仅仅是强调一遍他爱着这些他正在离开的人事物。不停说再见就是不停说他爱它们。他不会再晒太阳,但是他可以在荫蔽的地方看别人晒太阳。他也不吃面包了,但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喜欢面包的人。他回到出租屋打扫了卫生,写好退租的字条贴在门上,告诉房东婆婆,押金和余下的房租不用退了,买台新电视留给下个人,但沙发很舒服,可以一直放在那里。他翻进公司大楼,在领班的柜子里放上辞呈。但他马上又想起这里是女更衣室,于是给男同事写了留言,请他帮忙交上去。要处理的事就这些,很快就做完。接着剑崎还想起来,相川肯定很需要血,他刚刚有了一个办法。

加班到很晚的人赶着回去休息,想睡一个好觉。马上他就倒下了。剑崎用刚好的力道把他打晕,搬到没人的小巷里。他解开这个人的领口,拿出针筒,用酒精擦了擦,从这个人的肩膀上抽血。他拿自己练习过了。差不多百来毫升。剑崎给这个人贴上纱布,扣子系回去,靠墙边放好。走时,在谢谢和对不起之间他选了对不起。虽然这个人听不见,但是对不起。

这就是你当吸血鬼的方式吗?相川在背包里有些生硬地说。

你还需要很多血,一个不够。我们要离开这里,路上再偷。

剑崎说偷这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好像还是很不好意思。

你一晚上得说十次对不起。

我也可以说谢谢。

如果有人被打晕抽了血还高兴听到谢谢的话。

对不起。

到城市边缘,剑崎想起他在这里上过中学。他稍微绕了两步路,学校里最高的那座钟塔还在。他以前总是看着它。时间总是对他很严格。剑崎很容易就站到了塔顶。从这里可以望很远。全世界的夜晚正在流动。

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吗?剑崎忍不住问。

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相川无限耐心地回答。

每个晚上世界都变成浓稠的梦的质地,浮游的尘埃折射出波长奇异的光。世界如同一块黄油温柔地融化,或者其实是他融化在世界里,就像一块小小的柔软的泥巴掉到地上。夜晚的呼吸渗进皮肤。欢迎回家。欢迎回家。他抱紧怀中的玻璃罐,不断下沉,去到比永远更深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