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

#仓泽

泽北和一之仓和一之仓的鹦鹉

泽北第一次去一之仓家时见到这只鹦鹉。浅橘色的喙,羽毛青绿,脸颊灰白,延伸到鸟腹。一之仓家很大,玄关直通客厅和阳台,泽北一进门,就和鹦鹉对上视线。鹦鹉摆动起脑袋打量他。来的路上一之仓说家里没人,但没说有别的活物。就那样吓了一跳,把可乐溅到新鞋上。后来刷鞋,渍印已经渗透纤维,白色的鞋面上就一直有一块暗斑。泽北爱惜新鞋,把这块斑也算在一之仓头上,为了原谅自己的失手而把一之仓原谅了,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更亲近。 一之仓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泽北追上。已经傍晚,泽北的跑步路线每次都变,这次和一之仓的行迹重合,像电车入轨似的直奔他背后冲来。一之仓知道他们篮球部这些头剃得只剩颅形的背影很好认,但泽北远隔百来米就毫不犹豫认出他,让他对这场巧遇有些抵触。人和人之间往来有相对的坐标,泽北入部不久,和他半生半熟,在球场以外的地方突然插进一脚,一之仓还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 问好之后泽北没有告别,而是接着问:“正好,前辈方便现在把资料给我吗?”一之仓便记起泽北不知道哪里听来这届期末考有旧题,在向二年级打听以前的考试资料。一年级试题对二年级而言没必要,很少有人留着那种一次性的东西。一之仓恰好属于这类很少人。 一之仓觉得拒绝带泽北回家是没问题的,而且他确实有一个应该拒绝的理由。他准备说没空现找,改天拿去学校给你。但在一之仓开口前,泽北就偏离了话题。泽北跑步的气息还没消,忽然说口渴,就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取了两听可乐,举着小跑回来。他拧开可乐给一之仓,脸上冒出信任的微笑,他的这份感情崭新又明亮。一之仓感到某种古怪而异物的东西,仿佛迎面吞进一只飞虫,身体变得多疑。因此当泽北跟他说走吧,他未能马上推脱,错失了时机挽回后面的事。 一之仓从床底拖出纸箱,翻出能把泽北打发走的那堆纸。出来看见泽北正新奇地瞧着笼子里的鹦鹉。一只仓找了个塑料袋把资料装上,放上桌,弄出啪的一声响,示意泽北拿了走人。但泽北已经忘了此行的要事,专心看鸟。泽北问一之仓:“它是不是会说话?” “它不会。” 泽北不信,咂了几下嘴逗它:“你好?” 一之仓没说谎。这只鹦鹉从十年前就不说人的语言。买回来时五个月大,一之仓问母亲,它什么时候能说话。母亲让他等:“没那么快。慢慢教它,它愿意说话会说的。”于是很长时间里,一之仓放学回来就守在笼子旁,把一些简单的词念给它听。词是他在语文课上学的,他拣出顺口的一些教它。如此持续一个多月,它仍然只会发出鸟类的鸣叫。一之仓猜测也许是教材的原因,毕竟他已经上小学,它才不足一岁。因此改为从假名逐个教起。他在鹦鹉面前缓慢而清楚地发音,あ い う え お,间隔几秒再念一遍。它照旧只是眨动眼睛,跟着他的声音在杆上跳来跳去。 有一天,他漫长的耐心终于见效。不知道念到第几遍,鹦鹉终于开口说出这五个音节,声音响亮粗糙,是一之仓从没听过的音色。一之仓的口型停在惊讶的え上,就这样听着它说完。他呆了好一会儿,仿佛忘记他日日等待就是为了教会它。寂静的屋内,鹦鹉又重复了几遍,他听得更加清楚,它的口吻也同他别无二致。 一之仓开始教它后面的假名,希望下次母亲来的时候能让她听到完整的一句话。有了如此急切的愿望,一之仓加快了进度。有时鹦鹉不说话,或者只是重复学会了的音段,他拍拍笼子提醒它,也不敢太用力,生怕把这个小小的指望拍坏了。 其实一之仓不用担心时间不够,因为母亲已经很久没来。送他这只鹦鹉以后,她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久。以前每周都来,上次见到却早过去一个月。一之仓总觉得这是那次他生病的原因。那天醒来就不舒服,身体酸胀,暴晒过一样昏热。他悄声起床洗漱,咽下早饭,尽量表现得没有异常。父亲出门时他也没有说,因为今天母亲会来,错过要再等七天。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在沙发上睡过去。醒来就在医院,眼皮沉重。他听见母亲好像哭了,骂父亲是畜生。也许在母亲看来父亲连畜生也不如。所以她送他这只鹦鹉,把饲养手册也交给他,带他读到认识里面所有的字。宠物医院的号码也写在最后一页,在他十五岁闭院之前打过去都有人接。因为这些缘故,一之仓从未觉得母亲将他抛弃。五年级发现鹦鹉肺炎的一次,他打电话给老师请假。需要原因,但他觉得老师可能不知道它很重要,于是说妹妹生病了。 “一之仓同学,我记得你是独生子。” “……” “一之仓同学,不好意思。请假要让监护人来说明。” 电话挂断后,他便抱着笼子出去等车。旷课一天断了他的学生奖章。他攒着很多这样的东西。奖章,证明,分数好看的试卷。最开始是为了交给母亲,后来只是这种等待中遗留下来的习惯。一之仓错过母亲的那次也是急性肺炎,医生叮嘱他锻炼身体。为了以后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也保持健康,一之仓参加了篮球社团。尽管后来再准备充分也没把母亲等来,但他觉得没有关系,母亲把另一个生命给他照顾,他能明白不想和它分别的心情。母亲应该也是一样的。 泽北对着鹦鹉说了半天话,全是他今天做了什么。一之仓被迫知道了泽北吃辣会哭掉半包纸。这栋屋子很久没这么吵闹过了。一之仓巴着泽北赶紧离开,于是问他不用回家吃饭吗。泽北随口就回答,在这里吃没关系。说完又去注意鹦鹉。一之仓正想着直接把他赶走,门铃就响了。 “你爸爸出差回来了?”泽北转头问一之仓。 一之仓认命地看了他一眼,去应门。 门开,一个打扮招展的女人拉住把手,一副轻易不走的样子。“你爸还没回来?”她朝里望,看到泽北,吹了一声口哨。 一之仓把泽北挡住:“说过这个月都不在。” “让我进去确认一下。不会是躲起来了吧?” 一之仓瞥了瞥泽北,侧身让开。女人反而惊讶起来:“明明前面都不让我进来。” “你进不进?” “算了。我下个月再来。”女人冷笑一声,“告诉你爸,拖得越久他越摘不干净。” 女人走了。一之仓没有把门合上,而是看着泽北,送客的意思。泽北的表情在犹豫。一之仓松了口气。他想得到置身在别人的家里长短是件尴尬的事。但泽北没有离开,他杵了一会儿说:“前辈,我饿了。” 这样的回答在一之仓的预料之外。今天碰到泽北引发的意外够多了。一之仓没有早点看出来,泽北朝他笑是这场连环追尾的第一下,事故停止不再由他。不过他因而知道了泽北有很多和人亲近的作案手段,惹人生气也是。一之仓很少生气,生气也不说重话,并不是因为脾气好。他关心的事非常少,对人几乎没有要求。泽北刚入部时问教练一之仓防守厉害的诀窍。教练告诉他一之仓只是和他一样,生活的一切里泽北关心篮球,而篮球的一切里一之仓关心防守。现在,关心防守的一之仓决定要把泽北挡住,终于有些动怒。一之仓脸上笼罩着淡淡的阴影。他拿起资料塞到泽北怀里:“你先走吧。”这样说明白,泽北总不能再赖着。但一之仓这时还不知道泽北哭起来和笑一样不要钱。他一松手,资料就哗啦掉到地上,与此同时脱落的还有泽北的眼泪。 “我不能和前辈一起待着吗?”泽北难以置信。他们刚才相处得很美好,一之仓还由着他和他的鹦鹉玩。在泽北看来人们之间的联结仅有深浅之别,如此垂直单一。那些蛛网一般纵横而不由衷的社会关系,凭他的分辨率还看不见,就直直穿过去。他觉得一之仓没有理由赶他走。 一之仓无言地留了泽北这顿饭。泽北动不动丢出很重的感情,让它们漏过去是最好的处理。泽北没上栓的嘴光吃饭还塞不实,没有鹦鹉就拉着一之仓说话。说他上周模仿了大河田的扣篮姿势……泽北说话时嘴里还含着饭,吐词含糊。一之仓走了神。刚才的女人已经到他家来摁了五天门铃,每天这个时候,不开门就一直摁。他能忍鞭炮一样的催门,邻居不能。早上出门就被叫住,要投诉到他学校。邻居都知道他爹看不见摸不着,那些找上门的女人是从哪里确认的实体?这次来的尤其纠缠。一之仓想把泽北干脆吓走,就放她进来。但她罢休了。于是由泽北接手,成为他家的客人。泽北偶尔登门蹭吃,看鸟,像从前的一之仓一样一股脑把自己的语言灌输给鹦鹉,无论虚实,等它照单全收。他不知道它已经丧失模仿人类的兴趣。 在一之仓准备教它一个完整的句子时,母亲时隔两个月来看他。那是一次灾难的会面。因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一之仓不知道母亲怀着下定去留的决心来看他,母亲不知道父亲和父亲的情人刚好在家,父亲不知道一之仓站在门后。当晚三个成年人争吵的声音把一之仓叫醒。一之仓认出母亲。他跑到鹦鹉跟前。它也醒了,七零八落的假名从它嘴里哗啦啦掉出来,这是一之仓在它跟前守了近一年的成果。 一之仓抱着鸟笼站到书房门口,后悔没有再多花些时间教它。它差点就能好好说一句话了。下一秒,这个差点就成了永远的定局。房门猛然打开,如同一张愤怒的嘴。父亲把桌上的镇纸砸出来,击中了一之仓怀里的鸟笼。一之仓摔倒在地,起来去看鹦鹉。笼子铁丝凹了进去,鹦鹉瘫在里面颤抖。母亲的眼睛落到一之仓身上,跑出来抱住他。 一之仓忍住了很多要说的话,问她鹦鹉怎么办。但母亲也在和鹦鹉一样地颤抖。她说:“聪。对不起。妈妈要离开了。” 鹦鹉在照料两天后恢复了健康,但因这场受惊不再说话。一之仓觉得它只用啼叫也够了,这样更直接。就算能说出复杂的话语,它也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人将语言交由它千万遍,还是为了返还给人来承受。 泽北对鹦鹉的热情不见消。它不能陪他聊天,他就拿笼子提溜到一之仓旁边,对着鹦鹉向一之仓说话。泽北抱怨期末考超纲,一之仓想也知道都是泽北偷懒不看的东西。泽北问一之仓一年级时候是不是真的阑尾炎发作考完了整场。他不敢相信一之仓没趁机逃考。一之仓自然就说:“那是换作你。” 真意外他会说出这个回答。对于这件事,大部分人震住是因为它其实没有必要。不是忍着小感冒考试,也不是忍着阑尾炎从火灾逃命,一只仓忍得过于没必要。他早已如他们承认必要一样承认了很多不必要。这是有问题的。而泽北让一之仓觉得自己并不比他更有问题,因此一之仓说换作是他。 八岁时的一天一之仓明白母亲的确不会再来,他还是继续集存从学校拿到的证明,同不回应他的鹦鹉说话。这些都不必要,但他的身体延续着完成这个等待的动作。腹痛的开始他拿不起笔。眩晕中,教室寂静地摇晃,如同浮在一只被海水吞没了声音的船上。一之仓的精神逐渐回到上一次如此脆弱难熬的大病中,那里有可以抓住的东西。只要他继续等待,只要完成这件事,就可以实现。即使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比起实现的指向,他更需要实现这个动作。 泽北对一之仓事迹的猜测更凭想象。他觉得一之仓做过忍者修行。一之仓几乎被他逗笑了,随即惊醒地意识到他和泽北的处境比他以为的要更亲密。鹦鹉也和泽北熟起来,打开笼子会飞到泽北肩上站着。泽北就这样携鹦鹉给一之仓炫耀,好像它是他肩膀上另一个脑袋。 一年间泽北来敲一之仓的门,加上在篮球部的时间,他们相处足够久,久到当泽北告诉一之仓他快要去美国,一之仓也想他应该如此。泽北偷偷把他了不得的事业告诉每个人,一之仓没有露出高看泽北的表情,泽北又说了一遍:“我要走了,去美国打球哦。”鹦鹉立在泽北的肩上,脑袋偏来偏去,专注地瞅着他们。一之仓伸手接它。它原地蹭了几下爪子,蹦到一之仓手背上。一之仓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仿佛又回退到泽北刚来他家前的情形。幸好泽北没在这桩事上停太久。当时才刚决定,离远行还有不少时间。当泽北差不多动身,一之仓也在学业上忙起来。送别会后的夜晚开始降温,街道略显萧条。一之仓到家把鹦鹉放出来,检查笼子的温度,添上水。做完这些,他回头找它。鹦鹉正在桌边的椅背上扑腾。一之仓抬起手臂,喊它过来。但它不为所动。一之仓只好去逮它。他靠近,它又乖顺起来,侧着头轻轻眨眼。一之仓把鹦鹉接到手上。要走了。鹦鹉突然说。它一如以前就陪伴很久的样子看着他,那对浅色的喙里再一次清楚地发出人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