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游戏

#泽良

*小朋友泽良。性转泽北。

货车停在家门口,搬家公司的人把打包好的纸箱一个一个搬进车里。搬到重物,两个人在车厢里接,其他人在下面递。妈妈领在两个抬冰箱的人前面出来,帮他们看着台阶。小心,慢点,好了。不用很多话就可以替看不见路的人充当眼睛,就像哥哥挡在良田面前说,换手,不要后退,良田便知道如何在看不见篮框的情况下把球运过去。如果看不见,不知道怎么做,就听从知道的人。但也有很多事,人们都不知道通向哪里。冰箱太大,三个人用有些空旷。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就算夏天买来足够的冰棍甜筒,总剩下不少空间没派上用场。刚买冰箱的时候不知道,为五口人的生活准备好一切。接连失去爸爸和哥哥,妈妈不得不更忙碌,再也没有宽裕和必要的幸福去做腌苦瓜和盐渍鱼籽填满冰箱。以后它就是一只永远吃不饱的动物。

良田咬着妹妹早上从冰箱里翻出来的奶酪棒。奶制品有助于长高。为了能追上一年比一年高的哥哥,他学会不拒绝富于蛋白质和钙维D的食物。即使从三年前起,哥哥的身高不会再变化。卧室门口就那样残留着蜡笔记住的身高差。懊悔般地,就连他的身体生长也不情不愿。他也到快十二岁了,身高远不及十二岁的宗太,比同龄人矮小,集会清点人数时被轻易地错过。也或许原因不在身高,他先于别人将自己遗忘。妈妈叫了良田四次,良田才抬头看过去。他应该第二次就听见了,只是声音在身体里经过漫长的折射才被吸收。像一枚星球到另一枚星球的距离。良田面对妈妈也显得生疏。他想要像哥哥一样打球。五年级他输了篮球比赛,妈妈把宗太的东西全部收了起来。那是一种单身母亲特有的强硬,为了守住她抚养的小孩,他不可以变得像宗太。但是,守住他还是宗太?他不成为宗太还能成为什么?

妈妈拿着一个篮球。问他要不要带走。篮球看起来没有用过,上面记号笔写的名字还很干净。歪歪扭扭,不是良田的名字。篮球从衣柜角落里找到,妈妈以为是朋友送他的礼物,被他忘在那里。她抽不出空去知道良田现在没有朋友。

良田接过这个崭新的篮球。球上写着谁?荣治。良田想起一张哭泣的面孔,眼泪鼻涕糊作一团。他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哭起来那么丑,下意识说了出来,对方于是哭得更厉害。

“怎么能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你是女生?”良田错愕了。

荣治扑上去,报复似的把脸擦在他的背心上。良田用力掰她,她纹丝不动。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容易就比男生高,荣治的力气压得他喘不过气。良田改扯她的头发。荣治叫了一声,用力把良田撞到地上。靠近海滩,篮球场的地面散布着沙砾。良田感到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像被倒刺的舌头用力舔过。他恼火起来,“够了吗?”

荣治趴在他身上呜呜地哭着。“……我很少输过爸爸以外的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伤心。良久,良田想到,他也经常输给哥哥。宗太是校队主力,总是陪他打球。低年级的体育课,大部分同学仅仅出于玩耍,或者蒙混时间。良田还要过两年才能进校队,但已经开始认真,每次都一边倒地赢下游戏,渐渐只剩他一个人练习运球,投球。在那时他还没有失去的感觉,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有宗太就够了,良田因此满足,也因此完全地落空。得知宗太回不来的消息,他感到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心却跳得厉害,如同捕网下拍打着翅膀,不停挣扎的麻雀。良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忍耐。以前宗太钓回一条很漂亮的鱼,鲜艳抢眼,在水桶里游动,鳞片像湿润的彩虹。宗太给良田和安娜看过就把它放回海里。他说这种鱼留着不能吃,也养不活。安娜有些舍不得,问他还会带回来吗。宗太说还会的,想了想又补充:但海很大,不会是同一条。有那么大吗?去了海里的人,陆地上的人再也见不到,掉进海里就像把鱼放走,失去音讯,不能寻回。良田不敢告诉妈妈是他把宗太放走的。那天他赌气朝宗太喊,别回来了。成真以后才发现这句话的沉重,压在舌头上,仿佛对他不声不响忍耐的回答。

荣治哭干眼泪,想起什么似的,爬起来四处张望,“球呢?”

良田拍了拍背上的沙子,到水池背后捡起球。球上的字迹已经不见了,只有晕开的污渍和灰尘。

刚捡到这个球的时候也这么脏,但手写的名字很新,一笔一画,显得谨慎又天真,这样在脏兮兮的篮球上做会消失的记号,让人不明所以。良田拼出主人的名字,荣治。占据球场的几个人发现了他,朝他走来。良田看见他们手里的球已经瘪了气。

良田把球收到了背后。

“喂,借一下。”比他强壮很多的孩子站在他面前。

良田抬头看着他。

“借一下。”

良田抬起一边眉毛。不解状况的样子。

对方伸手推他。良田跌到地上,球滚了出来。他看着他们拿起它。

“不是我的。”他听见自己说。

“那你管什么?”

他管什么?良田有些生气,好像是他的球他们就不会抢一样。这群人占着球场好多天了。每次良田来,用到哪边空闲的篮框,他们就挪到哪边,让良田练不了球。如果宗太在就好了。他忍不住想。宗太打得远比他们好,他们蹩脚的动作叫人看不下去。

良田面无表情站起来,刚要还嘴,有人突然说,“还给我。”

荣治从铁丝网的破洞钻进来,又说了一遍,球还给我。她和这群人差不多高,短发没过耳,眼睛圆圆的,雌雄莫辨。为首的孩子瞪着她,“球是我们捡到的。”

“哦。是吗?”荣治得意地说,“但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对方在球上找了一圈,很不情愿地说,“怎么证明你就是这个……荣治?”

荣治取下单肩包,朝他们提了提。帆布面上贴了布艺的名字贴,良田记得幼儿园时候妈妈给他和宗太缝过这样的东西,前几年安娜也说过她不要再用。“已经长大了,又不是不认识自己的东西,好丢人啊。”面前这群人可能在想同样的事,表情变得很奇怪。荣治趁所有人没注意,伸手把球抄了回来。

“不服气就比一比。”荣治手指顶球转起了圈儿。

这下都看出她不是门外汉了。良田心想,这群蹩手蹩脚的怎么可能答应。

对方互相看了看,要挟地朝他们逼近。“球给我们。”

“哼,不给。”荣治断然拒绝。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第一拳是良田挨的。挑准他个子矮,不管他和荣治认不认识,突然朝他揍下去。混战没开始多久,巡警从场外经过,荣治喊起来。还没被注意到,他们就四散跑走。

“真没劲。”荣治擦了把脸,突然问良田:“你会打球吧?”

良田已经习惯被比自己高的人挡住。荣治也是,因此荣治被良田压得更低的脚步漏过去一球。三胜一负,良田只是投进一球,荣治却挫败地哭了起来。良田感到烦躁。他一球都不能进吗?但听到荣治说到爸爸,流了那么多眼泪,又想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情况,一样的孤零零……好像那样是情有可原。良田原谅了她,把球递过去。荣治从背包里翻出记号笔,衣边擦了擦球,就往上重新写名字。

“为什么要写名字?”良田问。

“这是记号。我还没有赢过我爸爸。输了就提醒自己下次要打败他。”荣治说,“刚才输给你一球。”

她眨了下眼睛:“明天我还会来。”

那个暑假持续的高温中,只有傍晚海边吹来的风是凉的,裹挟着海水的湿度经过,像触碰到别人充满汗水的皮肤。后来荣治告诉良田,她过来冲绳的亲戚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篮球场。那天没留意天黑,球不知道忘在了哪里。她说还好捡到球的是良田,这是爸爸送她的东西,和良田玩球很开心。但良田没她那么开心,大部分时候他输给她。荣治忘乎所以,仗着身高揉他的脑袋,说,“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吗?”“不知道。不想知道。”“因为总是被摸头,好不容易长的个子就会缩回去。”良田让她闭嘴。她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那你过我一球呀。然而轮到良田从荣治手里赢球,她又很不甘心,表情没有了活力。良田总觉得这时候还嘴回去,她又要哭。他总归觉得她是有点可怜的,他应该照顾她一些。作为男生,原谅她对他的捉弄也没什么。良田把荣治的不幸如此当真,以至于荣治说她爸爸明天来接她离开时,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荣治以为良田舍不得自己,忍不住高兴的神情,又要作出一副安慰的口吻:“哎,你来送送我吧。我有礼物想给你。我住在——”

看到良田古怪的表情,她闭了嘴。

“怎么了?”她问。

良田总不能问她,你爸爸怎么活着。仔细想,荣治也没有说过她失去了亲人。她仅仅容易掉眼泪。他们认识的第二天,抢球的人还来找麻烦。打完架荣治哭个不停,说膝盖疼,又说伤到了脸,但她下手比良田还狠,又咬又挠。他们青一块紫一块,对方也掉了肉,那之后没有再来。荣治挂着没干的眼泪,说没有我你怎么办呀,光被人欺负了。良田敷衍说是。荣治说那你明天还来好吗?良田准备拒绝,荣治握住了他的手。你明天会来吧。她说。

手指传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压力。原来被挽留是这样的触觉。有人希望你留下,有人希望你为他留下。宗太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远远看着他在码头哭闹,良田好像能明白一些。孤独没有关系,但寂寞很难受,像没用完就被弄丢的橡皮一样,在不知道位置的地方听着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远远看着这样的寂寞也是难过的,只有先掉下来的人看得见后掉下来的人,这样去注视另一个人需要如此沉默和悲哀来陪他留下。

“没有空吗?不能来送我吗?”荣治紧张地问。

良田看着她:“你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

荣治眨了下眼,脸颊迅速红起来。“干什么啊?”她嘟囔着照做。

“低一点,够不到。”

“没办法,我是有这么高。算了,配合你一下吧。”

良田捧住她的脸,捏了捏,向两边扯。荣治痛得大叫,眼泪马上涌出来。

良田松开手。荣治不明所以,弓着腰,委屈地捂住脸。

“明天去送你。”良田摸了摸她的头。“在哪儿?”

荣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