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

#流良

宫城总忘记自己在跟流川枫谈恋爱。

一个原因是从前相处就没说什么话。从前还是在湘北。篮球部很热闹,木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清洁剂淡淡的茶叶味。清洁剂是彩子采购的,因此气味里有种美好的东西。宫城问樱木闻到了吗。樱木脑袋四探,抽抽鼻子喊道,啊,鲷鱼烧!鲷鱼烧是宫城才背在角落里偷偷吃完的,樱木这样大声嚷嚷,两个人就一人挨了赤木一拳。接下来一星期,宫城都得留下来拖地。鲷鱼烧的气味很快就散掉,但是宫城确信清洁剂的气味里饱含着彩子的心意。为了让这份心意经久不破,宫城打扫起场馆前所未有地认真。一桶水混三分之一瓶清洁剂,拖把拧干,从场地的最左边拖到尽头,往返一次,把布条清洗了再来。顽固的污渍要用抹布用力擦,往往是细小的棉絮,不知为何牢牢粘在了地上,或者含糖的运动饮料干掉后留下深色的斑,要擦拭好几个来回才能去掉。这些地方总是被流川枫忽视,宫城给他擦屁股,想骂人的时候流川枫早就走了。第二天来,彩子夸地板好干净,宫城也不好再揪流川枫的尾巴。他不想在彩子面前显得没气度。彩子夸他并着流川枫一起夸,宫城在心里着急:彩子,这家伙什么也没做,糊完地就走了,这么闪闪发亮的地板全是我的功劳!

当然也有彩子的缘故。宫城装出随口的样子和彩子说,清洁剂真好用,我都想买些回家了。这是谎话,宫城在家扫把都不拿。彩子说,是吗?碰到流川就让他挑的,没想到这么受欢迎,难得我们部员意见一致。宫城的心立刻碎了。当天搞卫生,流川枫在地上划拉两下又要走,宫城横起拖把在门口挡住,下巴点了点流川枫负责的区域。他等着流川枫说点什么,这样他就可以发难。他像个傻瓜一样白白爱慕了这清洁剂的气味,得出出气才行。但流川枫只是在他和地板间来回看看,回去拿起拖把继续拖起来。流川枫偷懒也这么不用心,被拆穿就算了。宫城拳打棉花,没了下文。

就这样也没说上几句话。高中时代像水流上的树叶一样远去,如果回头对视,也不知道是谁目送谁。但流川枫去美国肯定头也不回。飞机在晴朗的天上穿过,篮球部抬头目送了一会儿,继续做各自的事。抬头的那会儿,宫城想以后要看到流川枫得在电视上了。后来他也去美国,有些紧张,没有忍住回头看舷窗外面渐渐变小的日本岛。日本消失在大洋上,宫城看无可看,拣起一本杂志。全是英文,一页有张篮球赛的照片,流川枫在激烈的追逐中露了半边脸。宫城便想起要去的地方还算有他认识过的人。

没想过会和流川枫谈起恋爱。那是一串骨牌倒下一样顺畅的声音。认识过就能再认识,认识了就会相处,相处就有氛围,而依照氛围行事是最简单的。宫城和流川枫在一家以牛肉丼出名的店各点了一份咖喱。服务员说第一次点单可以试试招牌牛肉。宫城翻翻菜单,更想吃咖喱,点了特辣。服务员于是期待地看向流川枫。如果被长得这样悦目的人采纳建议,感到不枉活着也不奇怪。流川枫没看菜单,也要了一份咖喱饭。倒是不出宫城意料,流川枫点菜也偷懒,照着他来。服务员略略失望,不过光看流川枫已经很回本。

宫城叫住服务员,流川枫的那份不要辣。流川枫抬眼看宫城。宫城看回去。上次吃塔可,流川枫没认出辣椒酱。老板指了指,流川枫就点头。老板放心挤满辣。流川枫咬了一口,咳起来。宫城问怎么了。流川枫用自己的塔可碰碰宫城的,宫城便明白,和他换了。这次流川枫自己再不注意,换也没用。咖喱端上来,宫城吃几口就喉咙冒火。

一边喝水,宫城一边思考下次吃什么。和流川枫做饭友有大半年了。一开始是刚到,什么都陌生,问流川枫平时怎么采购。消息发出去宫城才觉得不对劲,流川枫应该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果然,流川枫回复他是在外面吃,接着给宫城发去一家寿司店定位,说五点。

宫城赴约去见这位久别的后辈。流川枫几乎没变化,个子长了,表情还是和从前一样空白。宫城太熟悉这空白,聊完近况剩下无言都觉得放心。寿司店人进人出,宫城和流川枫在角落沉默地一人一筷子。流川枫噎住,拿起杯子灌水。看着流川枫呛完,抹抹嘴继续夹下一块寿司,宫城突然有了信心:他也可以在美国生活下去。宫城挑眉笑笑。流川枫看了他一眼,仿佛奇怪这位高中前辈莫名的好心情。

买单时发现流川枫已经把钱付了。后来宫城就约流川枫出来还饭债,查了评价良好价格合适的店,也给流川枫发一条地址和时间过去。流川枫回道,不行,有比赛。宫城打字:那算了。还没发出去,流川枫就补充:隔天有空。

再后来宫城也赚了些钱,他们约饭愈发有来有回。消息都简洁,不显得热络,只有地址和时间,和行程冲撞了再改。不知道他们算是熟了还是看起来公事公办。宫城吃着咖喱,想好了下次的去处。流川枫看着宫城,有话要说的样子。宫城忽然想逗逗他,把盘子推过去:也没多辣,试试?

流川枫听信了。舀一勺进嘴里,立刻明白宫城捉弄他。流川枫咽下咖喱找水,宫城就把水杯递过去。流川枫一口气喝完,盯起宫城。

生气了?宫城想。

前辈。

嗯?

交往吗?

宫城瞪大眼睛。流川要捉弄回来吗?很快这个念头就挥去。流川枫的眼睛那么认真。他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宫城勉强作出一副前辈样,勉强地开口:你小子。宫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流川枫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这让宫城有些恼火。流川是怎么想的,这么无缘无故……好像也不算?他们的确一起吃了很久的饭。但那样就够吗?宫城扪心自问,得不出结论。但他没想拒绝,这也是他从不拒绝和流川枫一起吃饭的惯性吗?眼看流川枫就要开口问第三遍。宫城说,啊,嗯。如此不明就里地答应下来。

日后是宫城忘记正在谈恋爱的另一个原因:流川枫一直叫他前辈。那顿饭之后不久住到一起,照旧一起吃饭,又觉得其实没有变化。该做的都做了,相处还是那样散漫,并没有变得更亲密。唯一的改变是他在流川枫那里从没有称呼到被叫前辈。

这还算好?流川枫很少尊敬人,一般不叫人前辈。但是宫城也到美国了,流川枫以前没喊过他前辈,离开高中以后迟到地叫他前辈。挤在沙发上看电视,流川枫喊一声前辈,宫城应一声,流川枫就滑到宫城腿上,就地睡了。吃饭的时候流川枫喊前辈,伸出碗给宫城看他不吃的煎得过柴的鸡胸。宫城也不吃,摇头。流川枫就点头,把鸡胸挑出来扔掉。晚上睡觉,流川枫钻进被窝里,如果没沾床就睡,而是喊一声前辈,他们就开始干夜活。其余的,在其他流川枫没有喊前辈的时候,语言失去效力,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他们只是像两个生活轨迹有所重叠的人,穿过对方上一刻的残影。当流川枫喊,“前辈”,咔地一声,他们重合到同一个时空,将对方看见。

流川枫和宫城去超市,地铁到站时宫城把流川枫喊醒。流川枫身上萦绕着沉沉的睡意,靠着宫城走。宫城领着这个大个子穿梭在迷宫般的商品陈列柜中间,和一个牵着小孩的女人擦身。宫城回头看了流川一眼,心想,这也是个小孩。在日化区,宫城把手伸向清洁剂,想起高中时白费的感情。以后彩子会亲自为某个人所在的家里挑选清洁剂吗?那个人会珍惜费劲得来的整洁吗?宫城心里生出某种陈旧的东西,像起皱的纸张一样损耗着留存下来的东西,如果能抻平,会看到上面的字迹还好好活着。宫城拍了拍流川枫,让他来挑。流川枫还想站着歇息,眼也不抬,随手指了一瓶。宫城骂道,这是杀虫喷雾。最终宫城自己挑了个眼熟的牌子。他觉得有些好笑,跟这样的流川枫还置过气。

结账后回去,路过烤肉店浓烈的香味。流川枫叫住宫城:吃吗?宫城回头问,现在吗?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流川枫明天一早有比赛。流川枫点头:现在有空,前辈。

流川枫喊前辈的时候会看着宫城,像施咒似的。很久以前有人和宫城讲海上的故事。出海的人被游荡在海面的鬼怪攥住,要猜出鬼怪的名字才能被放走。那时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一个名称,就足够驭使不可知的东西。叫出名称的那瞬间将从未了解的东西赋形,可以反过来攥住鬼怪。宫城就这样被流川枫攥住。在某个输掉或者赢了比赛的一天,夜晚没有星星,路灯老化的巷道里夜晚也是漆黑而疲惫的。宫城上到二楼,听见楼梯口传来一声前辈。他停住,向下看去,流川枫站在那里。流川枫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汽水和零食。看来今晚有他想看的电视。流川枫迈开腿,楼道里回荡着鞋底踩着台阶一步步上来的声音。从他们最开始的关系,流川枫就这样稳步地拾级而上。时间的质感或许因为平缓而显得漫长。宫城等流川枫走到跟前,捏了捏流川枫的手臂:家里的就吃完了?

前辈没补新的。

怪我?你吃得可比我多。

流川枫想了想,慎而又慎地点头。宫城哈地笑出来,推推流川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