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
过来。是梶君对吧?过来一下。
回到家,有人坐在客厅。一支烟夹在手里,已经有一截摇摇欲坠。是个便宜牌子,梶隆臣上个月见过,学校周围的小混混就抽这款。他们想换好烟抽,随眼逮住了梶隆臣,把他堵到巷子里,要看他的钱包。几个高年生结结实实站着,梶隆臣别无选择,只想快点离开。对方拿烟点了点他的钱包。就这么点儿?所有人都闻到那股塑料焦味。梶隆臣看着钱夹表面迅速淤陷下去,好像那是他的皮肤。他急忙露底:没有了,这些就是全部。这些是他兼职的钱,他这周的饭钱。他努力解释自己不值得掠夺。他们相信了,并为他的无可掠夺倍加愤怒。梶隆臣遭到一顿毒打,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起不来。那支烟被扔在他脸前,还没有烧完。
香烟和灰尘胀满鼻腔。他感到头晕。
发什么呆啊梶君?客人催促道。梶隆臣哆嗦了一下,像条鱼突然被人从水里捉出来。快点过来。对方又喊了一声,没耐心等他完全干涸。这个人是谁?梶隆臣想。好像是母亲的男朋友,上次打过照面……染了头发?看起来不太像。不。看起来很像。母亲的男友都出自这类模板,永远缺钱,一张挥霍无度而提前衰退的脸。母亲也有一样的欲望,她自己也要为难填的欲壑透支一切财产,包括梶隆臣。他们的交往共享同一种枯槁的快乐和信用额度。
但是为什么叫他过去?母亲呢,她在哪儿?钱又不够了吗?这次需要他做什么?半暗的小客厅,窗帘没全拉开,光线沿着狭长的豁口爬了一路,停在梶隆臣脚边。忧惧中,他已经站到了沙发边上。攥着校服边,攥着一点侥幸:或许只是打个招呼。再普通不过把他过个场。
男人脸上堆出笑来:我在等你母亲。刚放学?
回来真早。没参加社团吗?
这样。功课怎么样?
那要加油啊,梶君。你母亲常提起你呢。
当然是夸你。经常说你听话。
怎么不好意思了呢。我看就很不错,很少有你这样懂事的小孩。
话说,家里没有烟灰缸吗?
摔坏了?这可伤脑筋……啊,有了!梶君,借你手用一下。
怎么不行呢?
痛?那也就是一下子。谁不怕痛呢,但梶君,你是个好孩子,对吧?
很好。那么,把手给我。
随意,哪边都行。
梶隆臣递出了左手。不要动哦。男人说。同时,烟头摁进手心,梶隆臣叫了一声,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没有抽回手,那份痛苦就不上不下地僵持在脸上,如一层滑稽的油彩。男人笑出了声。笑声让梶隆臣煎熬起来。笑声煽动他蜷伏的自尊,但他再次忍耐下去。唯有忍耐能使此情此景顺理成章,一次自愿的交易,皮肉的疼痛换来值得被爱的首肯。但被爱的具象是什么,不可以追问,经不起追问。一问那笑就会刺痛他。
男人说,好了,你赢了。不是对他说的。卧室门打开,母亲原来就在这一场的幕布背后。
看吧,让他做什么都会做。母亲说,
梶隆臣捂着手,额头冷汗湿湿地往下掉。她并不看他一眼,边点烟边抱怨:但又不是做什么都能拿到钱——不知道你费那么多口舌做这事为什么。
很有趣啊。
母亲长长吸了一口烟,看向梶隆臣。梶隆臣不自觉把手背到了身后。审视的目光其实很轻,梶隆臣还不值钱,至少有新保险可以生效前不值。保险公司嗅出端倪,不愿意再签儿童险,那么只有等梶隆臣成年……
她算完一笔数字,烟很快烧到底。梶隆臣站在她身边,朝她举起左手,摊开掌心。他的手腕还在余痛中发抖,掌心已经隆起一颗水疱。
男人大笑起来。看吧,我就说了很有趣。
母亲冷漠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很快这些情感都消失了。梶隆臣紧张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拿他灭烟才是对他的折磨,这使她从梶隆臣的脸上看出了某种企盼,撒娇一般的东西,很轻微,但勾扯出母子关系的线头,令她感到不适。在她可以从他身上得到好处之前,他不能用血缘堂皇地要挟她。于是她走进厕所,把烟头扔进马桶。
抽水声盖住了寂静空气中的难堪。梶隆臣的手还维持在托举的姿态,预备承受的疼痛被撤去了,他被彻底拒绝。他难受得快要哭出来。这次的拒绝当中甚至没有虚与委蛇,只有完整而平滑的鄙夷。他能习惯被当作器物使用,剧烈的侮辱尚可以用顺从消解,但这样,这样淡淡的侮辱,把他扔进人和器物的夹缝里,令他无所适从。母亲,她不需要他作为儿子,也不需要他作为别的物件。他僵硬地站着。他待在这里做什么?梶隆臣头一次有了逃跑的冲动。对,逃,从舞台上逃下去,不扮演儿子,不扮演受保人,不扮演烟灰缸。但,舞台下面是哪里?跑到外面去?警察可能说小心,注意安全,然后把他送回来,就像他们听他说钱被抢了时那样。在外面他也得扮演一名配合的受害者,体贴地说明白了,谢谢你们,感激不尽。原来整个世界只是如此大的舞台,人人人,到处都是人。他被推上来,脚没站稳,一幕就自动开始。
一个无处可逃的下午,那时起就在计划一生的演出。如果问起为什么到这个地步,梶隆臣会回答一切因为他擅长忍受。这样离群的,不透光的生活,隔着一张强韧的玻璃。只要忍受,一切就如在对岸发生。
后来遇到斑目貘。那么多人相信这是他的真面目,只有斑目貘说他机灵。他一眼识破躲在玻璃后面的梶隆臣,邀请他到真正的世上去。斑目貘带他骗过死亡的刀刃,带他见识生还的狂喜和迷醉,他像只饿极的动物跟随斑目貘沿路撒下的饼干屑。不只这些,斑目貘不仅喂饱他,他还真心真意称赞他,甚至把梦想交到他手上。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期望,那是多大的诱惑。梶隆臣感到自己随时准备为此去死。
一个干净的夜里,一个离他曾做过的一切噩梦都很遥远的夜晚,梶隆臣闻到空气里的烟草味。他拉开窗帘。隔壁是斑目貘的房间。
貘先生。他轻轻地喊。
小梶?斑目貘的声音很干燥,混着烟草味从窗外飘进来。
貘先生平时并不抽烟。梶隆臣回忆了一下,心想,或许在岛上发生了太多事,回来以后,哪些地方是不太一样了。
睡不着吗,貘先生?
有点。小梶呢,我吵醒你了吗?
不。我也睡不太好。梶隆臣犹豫了一下,问道,貘先生在抽烟吗?
啊。就是试试。不过,好像还是除了呛也没什么。
以前抽过吗?
岛上,国王游戏的时候抽了一下雪茄。斑目貘顿了一下,接着道,啊,果然,早就该知道我不在行这个。
没有在不在行的,多抽几次就好了。
哦?看不出来,小梶很懂嘛。
不。只是以前身边的人都会抽烟。
哎?那也很厉害,竟然没有变成坏孩子。
只是自己不怎么抽。不是嗜好,也不是必要。貘先生不是还有梅干吗?
啊,是啊。习惯也不能强求。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
斑目貘干笑了两声。梶隆臣敏锐地听出一丝苦涩的意味。貘先生在伤心。梶隆臣想道,伤心到这么一个宜眠的晚上起来抽不擅长的烟,将自己无关紧要地摧毁一次。
有那么一会儿没人说话,对面大楼依稀亮着几扇无眠的窗户,梶隆臣拍下一只爬到他手上的飞虫。
斑目貘说,不早啦,回去睡吧,小梶。
貘先生呢?
我也不抽了。
貘先生那儿有烟灰缸吗?
没有。怎么了?
我替你灭掉吧。
用不着麻烦,往下一扔就——
貘先生。
好吧。
貘先生,把烟递过来。
梶隆臣探出窗外,斑目貘也正从隔壁望过来。夜色让斑目貘的眼睛显得很湿润。梶隆臣接过还烟,还剩一截,斑目貘确实没抽几口。他注意到斑目貘的左手,小指切断的纱布还没拆掉。
晚安,小梶。斑目貘说完便离开了。不一会儿就没有动静。
梶隆臣在窗前站着。他想起这一行人三个人谁都不抽烟的,没有烟灰缸。烟在他手里持续烧,好似一段引信快走尽,嘶嘶地。他突然感到紧张。
他将烟头在掌心里压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