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剑始

剑崎一真见过枪决。在那不勒斯西郊的一处废弃木厂,久不运作的锯木机还能把他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因此开枪的人从头到尾没发现他。当晚摩托车熄火,剑崎进来找到两把钳子扳手,起了锈,但还能用。他没来得及离开,杂乱的脚步声跟着警告的枪响破门进来。就这样成了黑手党背地处决中不见天日的一个环节。

处决发生的前五分钟,处刑人出去打电话,剑崎摸索到受害者的旁边,示意将为其解开手铐。但这人是为了使一些情谊存活而来赴死的。他断然拒绝了剑崎的好意,表示如果剑崎要帮忙,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让接下来的事原样进行。随后门一开,剑崎只好重新躲起来。

开枪前,受刑人被要求换了好几个姿势。站远一点,蹲下,不对,还是站起来,朝后两步,转过去。显然凶手也是第一次干收尾的活,拿不准这个现场是要看起来尽量残忍,还是偏向隐蔽。将死之人对摆布的指令从容照办,反而剑崎备受折磨,快要忍不住冲去制止。最终,那人期待的死亡以出奇利落的方式到来。枪在摇摆不定的手里突然走火,在场三人都吓了一跳。枪响之后持续死寂,剑崎猛地起身。月光从破旧的天窗照进来,死人脸上错愕已经融化,露出宽慰的如愿以偿。那神情令剑崎的心颤抖。他擦着枪子逃了出去。

后来和相川始远远地见面,川水长流在他们中间,如同一道活着的伤痕。剑崎在电话里开玩笑,我看到了,你的底片和同场的大钻项链拍卖出一个价。都好久了,你拍照还这么出名。凭我们的交情,给我照一张怎么样?

很久以前也提过,那时相川就没理他。剑崎不经心地想,这回相川当然也要拒绝,要狠狠把他贬损一番,倒贴钱都不拍。但相川没有拒绝。相川说好,就从器材箱里取出相机。

剑崎已经很久没有证件以外的照片。十岁的家庭相册早在十一岁的大火里烧完。在以世纪计的时间流逝后,旧日伙伴仅留给他合照上的面孔。今日世上仍然有人相信底片里是攥夺来的人的灵魂。相川架好脚架,剑崎像个第一次面对镜头的孩子一样紧张。他捂着手机问相川要摆什么姿势。就这样记起以前某个夜晚,有人在被击毙前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毫无疑问,死亡才是正真抽走人灵魂的时刻。相片只是记录,记录可以留存。剑崎感到那一晚那不勒斯的处刑要在此时此地重现,他需要像寻找适合死亡的姿势一样寻找适合记录的姿势。希望如何死去和希望如何活下来是同一件事,他已经知道实现它们是同样的困惑和辛苦。那个晚上死者留存下来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他作出何种姿势。

相川在电话那头说,按你平时来就行。

剑崎活动了下筋骨,望着相川在对岸摆弄相机。他光看见相川的风衣在江风里飘动,这么远,想必机器的眼睛也看不清人的脸。剑崎想象现在躺下把自己摊开,还是站着摆出斜靠什么的样子,或者背身远眺,装作太阳正往他的视线沉没,他知道任意一种姿势在他和相川结束不了的生命中可以不断重复也可以轻易忘记。而此刻,相隔再远,相川始的子弹无论如何都将打中他,分毫不差。

相川按下快门的瞬间,剑崎脸上浮出释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