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坏人
接TV结局
所有硬币消失近一个月后,映司开始见到安库。第一眼发生在燥热的下午,热度使空气弯曲,他在旅行的路上感到口渴,往自动贩卖机里投币。咔哒。他同时看到那张脸停在街上不息的人潮中。神情讥讽,像空等他已久。
安库跟在映司旁边,行人从他真空的身体里走过去。这位安库没有实体,还是瘦得要命,不占空间又悄无声息,随身效果差不多一枚小小的幽灵,或者一只小鸟。不叫的小鸟。映司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毫无怨言的安库他从没了解过,有些吓人,仿佛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安库安静超过了十分钟,期间映司向他搭话。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好热,吃点什么?你想去哪里?他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在上栓的门口重复同一套说辞。
安库只是看着映司。要么他不看他映司,看迎面走来的一只萨摩耶。安库蹲下去逗它,向它招手。它冲安库绕了几圈,扑过来,扑空撞到后面的消防栓。它还没搞明白接住它的柔软皮肤怎么会变成冷酷的金属,就被主人拉走了。然后安库得逞地笑了,映司才说,“不是我的幻觉啊,你真的是安库。”
但安库却摇头,干脆地否认。映司不知道他指哪个,他是安库,还是他不是幻觉。总不可能两个都说错了。映司无比确信他就是安库,就像一个人的左手知道如何握住右手。
“你是幻觉吗?”映司问。
安库不耐烦地点头。
映司又糊涂了。他刚刚确信这个安库不是一个幻觉。起码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一只狗和他共享。只有他们能看到安库吗?还是就算所有人所有狗都看得到,他们仍然能直接穿过安库就像穿过一棵树投下的影子?那这样安库也仍然不是真实的。仅仅范围不一样。局部幻觉和整体幻觉。而且这个幻觉还不会说话,连再多一点欺骗也没有。映司忍不住失望,但如果幻听也有了,是不是说明他的症状(或者世界的症状)在加深。最深的地步是怎样?他的皮肤能感觉到安库吗?还是触觉也是假的。
映司咬了一口冰棍,头痛刺得他两眼一黑。但如果不快点吃掉,冰棍就化了。他买了两根。哪一根都不能被安库握住,更不用说给他吃。安库盯着映司吃冰棍,脸恨得皱起来。这表情太熟悉,映司不禁笑了。安库看上去更恼火,扬手掐住映司,即使掐了个空也一副捏碎他下巴的架势。那气恼的眼睛如此亲切,映司快把幻觉的事忘了。
“我之后去南美。鸿上说他们有艘去南极的科考船可以捎我,也能带我去冰山里转转。”映司吃完冰棍,四下张望找垃圾桶。安库看不下去,指了指他屁股后面。映司丢完垃圾回来,两手一下子空了,就背到了身后。“我以为社长在开玩笑,就说好啊。但是他们真的都准备好了,还送来一份指南。”
安库的眼睛说:所以?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安库翻了个白眼。映司经验地读出:我有跟着你以外的选择?
“就是说你不愿意吗?”
映司看着安库。就是这种眼神。安库想。只要映司想,他能把威逼利诱之道使得跟greeed一样顺手。安库讨厌事情超出掌控,更讨厌映司发现事情超出他的掌控。如果他能说话,就会在不愿意之后再给自己找十个补,不过我也想尝尝南半球的冰,不过正好我也无聊,不过我现在没地方可去。但他还不能说话,因此半晌过去,安库像被掰着脑袋似的点了头。他愿意。
出发之前,映司告诉鸿上他能看见安库。跟着一套全面精细的检查就落到他身上。结果显示他年轻,健康,大脑各扇区功能正常,身体各项指标良好,仅腿部肌肉长期劳累有些僵硬,建议做个按摩。
“失去朋友固然令人痛惋。但幻想中的朋友何尝不是一种补偿……”鸿上社长往蛋糕上裱完花,喊道:“里中!”
秘书把蛋糕从办公桌端到映司面前。大大的Happy Birthday to ——
“映司幻想的安库!”
“不是。不是我的幻想。还有一只狗也能看见。”
“好的,映司和一只狗幻想的安库!里中,拿回来!加上那只狗。”
“恐怕不行。没有地方留给狗。”
安库靠在鸿上的办公桌上,看着这通闹剧打哈欠。过了会儿他干脆坐到桌子上。脚正踩着蛋糕。当然不会真的毁掉鸿上花三个小时做出来的蛋糕,但映司怀疑安库存心报复,毕竟他一直对鸿上玩心术抢了他百分之六十的硬币很不满。
鸿上在蛋糕边缘的角落里塞进了一只狗。映司犹豫地问,“社长桑,真的没有别的可能了吗?安库会回来……之类的。”
“火野映司先生。正如上次所说,全世界已经没有硬币的踪影,无论核心硬币还是普通硬币,统统——”鸿上做了个爆炸的手势,“随着真木的黑洞一起消失了。”
“消失。因为我们还没找到。”映司说。
“在找到之前都是消失。”
鸿上照常把蛋糕交给里中解决。秘书端到一边吃起来。大概觉得桌子坐不舒服,安库也转移到真皮沙发,四仰八叉躺下。映司看了一眼安库。鸿上注意到他的视线,“那么你看到的安库有没有告诉你线索。”
“没有。”映司突然有些犹豫了,“他不说话。”
“不能发出声音?”
“差不多。但确实不只我能看到他,至少不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朋友。”映司把局部幻觉和整体幻觉的那件事也讲了出来。
安库表情微妙地动了动。
整整一分钟没人说话。有那么一会儿映司开始后悔把这么疯狂的想法说出来。怎么可能所有人产生见到安库的幻觉,他们甚至不认识他。何况,让安库以一个幻影的样子生活并不是映司所希望。安库尝不到冰棍。比greeed还糟糕,他们连拥抱都不能。
“不能说毫无根据。”鸿上问,“你很想见安库?”
映司点头。
“有多想?”
这个问题难倒映司了。他搜肠刮肚一番,没有词语。接着他瞥眼沙发上的安库,得到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力量,“不知道……我只是想见他。”
鸿上靠到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那么这是你现在的欲望。火野映司,你知道吗?核心硬币也不过是炼金术留下的痕迹之一。以前炼金术应人的欲望而生。点石成金,长生不老,无中生有,欲望无非就是这样的东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还没等映司说不知道,鸿上继续说,“这意味着炼金术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发生。本来可以。因为很少人有那么不合事理的欲望。但你现在想见一个已经不存在的greeed。”
“所以我炼出了安库?”映司困惑了。
“没这么容易。首先,你的欲望必须足够大,大到可以撼动世界运作的规律。这个对你不是问题,你无疑装得下无底的欲望。现在你身上正好有一个欲望,你只要让它足够大,大到不得不成真。难的是第二个,硬币。在有安库的核心硬币之前你不可能真正见到他。”
“我知道。我会找的,我可以一直找。”
“不。你不知道。”鸿上腾地站起来,把映司吓了一跳,“如果硬币根本不存在,你怎么找?”
映司没有说话。他从没相信过这个可能。安库回不来的可能。
“只有炼金术的方法才不用考虑这个风险。你之前差点变成greeed,因为核心硬币在你体内待过。现在你就是让核心硬币再现的途径。唯一的途径。火野映司,你要让炼金术在你身上发生。”
空气凝滞了。映司问:“要怎么做?”
“不知道。”鸿上果断回答。
映司的眼睛去找安库。安库对鸿上的这番阔论没有什么反应。他和映司视线交汇,眼神像离开的人看留下的人。他不在这里,与他无关。
在港口,他们找到那艘把他们带去世界最南方的船。鸿上那么大的标识映司都能错过,安库在他眼前挥了好几下手,映司才发现船停在后头,两分钟前刚经过。那时他还陷在有关炼金术的迷雾里,不知道从何下手能把安库从无变到有。简直像真的炼金术士,八个世纪前他们就这样时刻陷在寻找财宝的苦旅中。安库想,已经开始了。
映司进了分给他的房间就瘫倒。“看来不能没有你啊,安库。”
安库站在床边。舷窗外海平面静得像死了。映司趴在床上,抬起一只眼,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安库陡峭的下巴。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一起旅行,不算毕业合宿的话。”映司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嗡嗡的。他决定暂时不往怎么变出安库的核心硬币这个方向想破脑袋。除了安库正在身边,现在没有别的线索。
更严格来说这次不是旅行,映司只是挂在人科考船上的一个饭袋子。也不是和人一起,目前安库甚至不是一个实物。但映司独自远行太久了,难得有同伴。即使他有很多很多朋友,世界各地的朋友,每分每秒的朋友。这艘船上就有,刚刚打过招呼的船长是他的朋友。把他领到房间的科研员也是朋友。科研员对投资人硬塞进来业余的乘客很不满,跟映司只说了一句话,别乱跑,别惹麻烦。那就是他们成为朋友的时刻,语言在另一个人身上产生效力的途径。坦荡的联结。朋友。至少在映司身上是如此运作。而那么多朋友,世界上所有的朋友,如同他毕生搭了一个他也认不出的纸牌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完全记得每一张纸牌是谁。直到纸塔崩塌。失去一张都全部崩塌,都令人心痛。何况他失去过两次。
“还没想过不是为了收集硬币和你在一起会怎样,原来好像没有不同。”映司翻了个身。这是双人上下床,透过上床金属板的缝隙能看到深灰的床垫,“和店里的房间好像啊。安库,要不要躺上来。”
安库一动不动站着,看不出呼吸。就那样站下去会变成雕像。映司希望听到安库说点什么,所以他只好不停地自己说,仿佛话语不会从安库穿过去而是折返一样。
“啊,以前修学旅行我也睡过上下铺。室友恐高,我就睡上床。我本来还想能有多高,爬上去往下看,真不习惯,马上就犯晕了。还好你喜欢高的地方,怎么样?上面这张床可能是全舱的最高点。”
“不怎么样。船上最高的地方是桅杆。”
映司难以置信地坐起来。安库还是对着窗口,不给他正脸,像一只封闭起来的壳。
“安库!你,你能说话!”映司声音都有些抖了。
“不然呢?我再不表态就要听你讲到小学一年级的少男心事了。”安库没好气地撇嘴。
“一开始就能说话吗?还是刚才?”映司像没听到安库嘲讽一样跑到他跟前。如果安库有实体,已经被他抱个正着。幸好安库没有,不然身心都要应付映司,他真的会考虑先揍晕他。
“啧。上船的时候就能说了。”安库站得离映司远了些。
映司豪不介意地靠过去,“那为什么不回我?”他还委屈上了。
“不想。”
映司看着安库。眼睛里太多陈旧的感情。“你还好吗?”
“如你所见,不坏,但也不好。”在映司嘘寒问暖引出更多问题之前,安库先把话题拿住,“那个社长说得大致没错,我能不能活过来看你了。”
“我该怎么做?”映司感到心中充满刀山火海的决心。
“什么都不用做。”安库顿了一下,狠狠地说,“你只要一心希望我活着。”
映司把那个停顿视作安库坦诚的信号。毕竟安库看不顺心的事很多,不知道他又在克服哪件。
“这么简单?这样就可以了吗?”
“简单?”安库扬起了下巴。一个防御性轻蔑或进攻性生气的迹象。按照映司的经验,安库生气了。
“要是简单,我早活了。”安库暴躁地逼近映司,脸贴到他眼前,即使是幻影,映司还是往后缩了缩。
“我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还不够你想我?我没活过来因为你没把我想活。你真的想见我吗?映司。没了我你不用当欧兹,不用拿命犯险,你大可做你想做的事,随便做,冰棍债也不用偿。再也没人对你颐指气使,你的生活更轻松了。你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你到处都可以去,你怎样都能把日子过下去。你凭什么要想我?”
安库恶声恶气骂完。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一点声音,像整艘船上说话的额度都被他们耗尽了。
很久,映司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也这么需要我,安库。”
“什么?谁需要你了!”安库叫道,“我不需要你!我死得挺好的,别把我拉出来。”
“你也是因为想我才这样来见我的吧。我也很想你。或许这就是我们相见的原因。我和你的欲望重叠。”映司突然感到抓住了什么,恳切道,“我知道那个炼金术是怎么回事了。我会完成的。”
安库的脸冷却下来,神色复杂。
说中了。映司想。是欲念。重新做出安库的硬币需要剧烈的想念。肉身以肉身,性命以性命,他要以自己把安库从消亡的地带中拉回来。他要欲望深重,像一个饿坏了的黑洞,把一切吃掉,直到找到安库。
航行的第三天,他们抵达了冷流。白天开始骤然的低温,日光亮而惨淡,霜一样照在海面上。映司问安库有没有去过全是冰和雪的地方,比如雪山,极地。安库说没有。他出生就被自己生命的缺失左右,可没有映司那样的闲工夫到处转。
“我也没去过。”映司望着船前行的方向,“我一直在热带,温暖的地方旅行。这些地方食物容易取得,也不用厚重一身。如果去太冷的地方,需要的东西就变多了。至少一条内裤肯定不够。”
“所以呢?要我给你点火取暖吗?”安库朝着映司的方向看去。一座石礁光明正大横在路上。船没有拐弯的意思。
“该死。这群人吃撑了看不见吗?”安库冲进船舱,驾驶室空无一人。“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他回到甲板上。映司从另一侧门出来。烈烈的风把映司的头发吹得像他刚被洗劫过。“厨房和休息室也没有!”映司朝安库喊。声音在风里冲撞,抵达安库时已经稀薄,像他离安库几千米远。
“救生圈!”安库跑到映司跟前,用全部的力气朝映司吼,听上去接近愤怒。
映司平静下来。在那激烈的声音和表情里,安库超过了大风,超过即将发生的海难。当映司知道重大的事在哪里,他就平静下来。处在漩涡中心是平静的。逃生像在台风眼里存活一样容易。他们在船的侧腹找到了一条小舟,放下去划着它离开。映司埋头拼命摇浆,小船急切地逃离大船,像从母亲身边逃跑的孩子一样盲目。划出去不远,一声巨响从身后攥住他们,随即大浪赶上,把小船冲开。映司紧紧抓住两边船沿。他们差点翻过去。又受住了两次冲击,小船在余波里颤抖着打转。
科考船缓慢下沉。映司浑身湿透,他望着仍然明亮的天色,“洗手间上锁了,我没来得及检查,万一里面有人怎么办?”
“是啊。这一船人都藏在洗手间。船要触礁了,他们既不敢拐弯也没想逃,全跑一个洞里躲着,唯独把你扔外面自生自灭。”安库没好气地说,“怎么样?回去救他们吗,大英雄?
“也是。他们应该都走了。但是为什么?”映司站起来。“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要把船落下,他们不是要去南极吗?”他看向安库,“你有注意到吗?
“谁知道。跟鸿上扯上关系的事全都莫名其妙。”安库别开脸。
科考船只剩一点船头露出海面,一只海鸟在上面停了一会儿,最后船彻底沉了,映司脱力地坐下。手机没信号,小船上的应急食物够他继续一星期,这一星期他得找到陆地,没有发动机,没有导航,全靠他自己。可能还有安库。但安库突然又闭口不言,无论映司说什么,安库看上去都已丧失兴趣。安库靠在船头,支着下巴看水里的影子。映司低头。水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没有安库。映司想到安库的愿望。得到生命。
这次他会帮安库实现。映司想。
“安库,至少我们还有这些。”映司从身上找出他随身携带的花裤衩,摊开,几枚硬币躺在里面,五元,十元,五十元,五百元。还有两瓣裂开的红色硬币。安库的硬币。
安库看了一眼,把目光移开。
“还有,安库。”映司解开衣领。他的声音在晃荡的小船上没有一丝动摇。
安库不耐烦地看向映司,一声咒骂止在嘴边。映司的胸口有什么微微发亮。在他手掌挡住这一块日光投下的阴影中,在心脏的位置,一个点发出薄薄的柔光,像傍晚时还未完全苏醒的萤火虫。
安库死死盯着它:“什么时候......”
“你和我说话的那天。”映司说,“那天晚上它就出现了。不过当时它几乎没发光,灯关了我才发现。
“为什么不说?”安库恨不得把映司揪起来。
“我想说。前天早上我就解开衣服让你看看,你说我有病,就走了。”
“......你就不能直说吗?”安库噎了一下,当然地把帐都算在映司头上,“直接说你身体里有我的核心硬币。”
“这是你的核心硬币?”映司委屈了,“我怎么知道。我当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要不是它越来越亮,我还以为只是吃错了东西会消化掉。”
“啊,有心没脑的笨蛋,用心脏消化食物。”安库没一点接受他解释的样子。
“但是,不就是说你可以完全活过来了吗?”
希望如此之大,映司想要立刻过去抱住安库。他扣回衣领,观察着安库的脸色。他以为安库会高兴点。但安库一副无法决断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好想你,安库。”映司把心拿出来。
“现在我能感觉到胸口越来越温暖。过去一个月我都在为让你复活而努力。我找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尝试。因为我相信你一直在,我只是需要带你回来......然后你以幻觉的样子出现。”映司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我真的失去你了,我害怕你永远回不来。”
就是这样。欲望不在拥有什么,而是没有什么。饥饿。安库想。这就是他为什么出现在映司面前。让映司时刻想起他不在。时刻发作的痉挛。这是安库长久的体会。因为饥饿的痉挛,他成为greeed,那些人成为炼金术士。映司离这条轨迹最远,他要再把映司拉下水一次。
映司胸口的光越来越亮。映司感到心口越来越重,压得他弯下去捂住。直到一枚硬币浮出来,贴到他手掌。他朝安库摊开手。一枚红色的硬币,血肉一般新鲜。
安库长久地盯着硬币。映司把手向前推了推。安库叹了口气,挥手拿走硬币。映司只觉得一阵风擦过去。
“可以了。”安库说。
“可以了?”
映司疑惑地碰碰安库。手指从安库的肩膀穿过去。“怎么回事?还需要什么吗?”映司往水面看去,仍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什么都不需要。你已经成功了。”安库移开视线。他装得很平静,但映司在他脸上看到忧惧。
天暗下来。一股苦涩在他们中间漫开。
“安库。那是什么意思?”映司问,“成功?但你还没回来。”
安库没回答他,而是问,“映司,你还记得遇到我之前的事吗?”
“当然记得,这一个月我都。”
“不是这一个月。”安库摇头,“是这一年,在遇到我,在变成假面骑士之前。比如,这之前你从哪里回到日本,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映司卡住了。他的记忆空如无物。
“你不会记得的。因为我不知道。映司没有说过。”安库忍耐着将要塌缩的一切,他的声音听上去锈掉了。“我不知道的东西这里都不会有。我们去不了南极了,抱歉。”
映司迟疑地看着安库。在最后一缕海风从他们身边吹过时,天彻底黑下来,显出遥远而惨白的月亮。他马上明白了。世界的幻觉。
“你要走了吗?”映司四下看看,“从这里走会不会危险?毕竟是海上,也不知道坐标。”
“你在担心我?”安库难以置信地皱起眉。“我刚利用完你。你在担心我?”
“不能吗?”映司反问,“我就是这样的人吧?你所认识的火野映司。”
“哈。他就是这种人。”安库笑了,“不,你就是这种人。”
他的笑很快止住,作出一副冰冷的表情:“即使你只是我造的幻影。”
“我就是他,即使是幻影。”映司宽慰地说,“所以我能为了你的生命做任何事。安库,不用说故意让我记恨你的话。我永远不会站在你的对面。”
沉默良久,安库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明不明白?不只你,这个世界也是我建造的梦。我为了自己能回到真实的世界而骗你的心意,而且打算拿到硬币就一走了之。”
“你没有骗我。你只是不能说实话。”映司还在给安库找补,他的心地好到让安库想给他两拳。“如果你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我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来创造你的硬币。”
“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同样地想念我。”
“你们脑子都一样有病。”安库不适地抱起胳膊,“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复活。”
“那么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映司笑得像这是一个比所有幸福的事还要好的结局。
安库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当他完成他的目的,这个世界也就不再被需要。他花了十年来建造它,十年间他失败了两百四十五次。日日夜夜,他把曾经从人类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一点搭进去,多愁善感,别无所求,蒙昧,悲苦,心软。为了让映司和这个世界从混沌的幻觉中成型,他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人类了。
也因此这十年他总归不是过于寂寞。
安库最后看了一眼映司,转眼消失在静止的海面上。映司坐在小船上,等待梦的终结。
时间从无限的宇宙到深广的海洋向着这条小船土崩瓦解。船上的人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他不断听见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人正想念他。他感到自己也在想着那人。于是在幻觉和真实的世界中,这个人以同种满足的模样冻结在梦的水流之下。从外面看去,他的手和谁远远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