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飞行

(1)

杉田良纯认为,在二十岁之前自己是那种安然自得的蠢人。

按父母的要求按部就班,遵守学校的规则偶尔逾矩,那时候在大学,还有一大帮朋友,多半是那种酒肉朋友。女大学生们周末一起喝酒宿醉到后半夜,醒来发现所有人都躺在租的房间的榻榻米上。

她清醒了好一阵才慢悠悠想到:大家好像一条条折成不同形状的垃圾袋。

那时候她活得像个白痴,努力生长为的是有一天把自己套进社会打磨好的壳子里,就那样无知即快乐的,做好结婚生子后死去的打算。

俗话说一步错步步错,那我出错的那一步是哪里呢?

可能是大学后颓废的低谷期,可能是被分手时对方说“压根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能是一直没递出的辞呈。

因为要应付很多人,以此为圆心衍生出了更多事,良纯是不看别人脸色就一定会死的那种人,虽然经常被说很会照顾人,其实更多出于一种本能。

捕食是野生动物的天性,那么我的天性便是为他人燃烧自己,到死为止。

到死为止。

到死都做个有意义的人吧!是的,这样当然不好,只是无可避免,她被世俗和常识教育成了这种模样,她的神经敏感似乎并非青春期,而是二十多岁才开始的,真的很奇怪。

要赚钱,要上进,要升职加薪,要有意义的活着,这是一场维持了二十多年的骗局。良纯觉得父母也被这种概念化的东西骗了!回过头来发觉自己连社会的螺丝钉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那种积木堆里取掉一块也不会坍塌的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不被赶着往前走,就会被其他人组成的齿轮碾碎。

人活在世上,是没有意义的,做的事当然分化出了不同的价值,但“活着”本身,却是极为空洞的,大家都会死,所做的所有事也只是为了到时候死得其所。

(2)

等我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到了父母会旁敲侧击怎么还不结婚的年纪。

即将三十岁的我却在某天像一夜间被剥掉壳的牡蛎,变得软弱,等待着有一天死于人口中。

老实说,正是因为这份软弱才产生了死的念头。

上个月我用绳子自杀,打算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为了避免吓到邻居我特地拉上了窗帘,没有留遗书,也没有可告知的朋友。

如此说来,我的尸体被发现可能要过几天了。

就在这些前提情要下,只差一死了,可惜却失败了。

我已经站上了凳子把头放进去了,绳子突然很戏剧性地断了。

我看过无数次那种电影,每个断掉的绳子下的角色都会向新的生活飘去,我却摔了下去,垃圾袋一样堆在地板上。

然后我转身,躺平,发现天花板是如此辽阔,然后疼痛一阵阵拂过我,并非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在想,我怎么连自杀都做不好啊,连死都不肯眷顾我了。

自此之后,我的脖子上留了麻绳的痕迹。

再之后我只能在衬衫里套高领的长袖遮住脖子,每天心惊肉跳担心被问起。幸运的是无人过问。

我头一次为自己的可有可无感激起来。

(3)

早上醒来的时候,良纯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衣架上的领带。深蓝色底,带有复杂花纹的,她今天上班要打的。

今天是星期六,可她还是要上班。

良纯一直在用款式和花纹都略显滑稽的领带,契机是一次旅游在景区买了一条夏威夷风的,她觉得人活着是需要一点癖好,于是踏上了收集有花纹和图案的领带的这道路。

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过长的刘海卷在眼睛前。

公司的女同事们开过良纯的玩笑,说她像某种大型犬。

当时良纯跟着她们一起笑了,笑完发现如果真的是大型犬也未尝不好,好像无论如何都比做人强一点。

她开始对着镜子打领带,双手翻动着,鬼使神差的想试着把它系到最紧。

良纯之前看过妻子用领带勒死丈夫的新闻,不过只是系领带的话是不足以勒死人的。

她收紧它,一道固体的空气扼上来,那道闪电劈至眼前,她想流泪,想大叫,想拼命呼吸——过了一会儿她解开了它,衬衫领被弄得皱巴巴的。

良纯想到了昨晚在网上看到的漫画。

关于动物的故事,关于领带的故事,这个世界里大家都是气球,靠领带,学生们就靠领结来做扎气球的那根绳子,用于把所有动物留在地面上,好让它们上班,吃饭,活着。

有一天河马kari坐在水边思考起来。

它心想,人人都打着领带,我从没见过有人解开它,要不要把它解开?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做呢?

它解开了领带,就像气球一样——像所有解开绳子的气球应得的结局一样:飞上天去,死去了。可是它很幸福,可以飞走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人如果长翅膀就好了。

但它又很痛苦。

是很像童话故事,可是画得真好,画得好极了,良纯差点就要对着电脑屏幕哭出来。

我几乎就要被允许飞走了。

(4)

我把领带解开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当然的,只是我今天决定不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