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
(1)
山吹沿着湿淋淋的马路走,隔几百米就看到那条狗。
它的后腿走路姿势很怪异,像断了又没有吊着脚,像踩在雪地上不断打滑。
她又想,也许说成血也可以,文字游戏,不管怎么都是结冰。
一个带单片眼镜的女人牵着狗,或者说是狗拴着女人。人类饲养宠物本就是为了有根绳子可以拽,但人手里的绳子必须得系着什么——一块猪肉,自己的子女,或者是一条狗,一条像是跛脚的狗。
女人的眼镜像始终焊在她脸上,镜片呈现一种流动态,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四周的草坪。
她一定每天遛狗,每天都是这种生活,说不定她们相互憎恶,但也只能共处一个屋檐下。
山吹想,也许自己不该胡乱揣测这个过路人。
今天的云是倾洒下的黄色染料,看起来好像船帆,山吹没坐过那种船,公园里有十五块一次的观光小船,外壳是鸭子或者潜艇状,但她从未见过有帆的船。
而戴眼镜的女人穿着红色衬衫,上面的花纹是海的形状,她穿在海里,或者那片不存在的血海锁在她身上,她看着丝毫不疲惫,彷佛热爱生命里几十年。
山吹想,女人一定有完美的童年,完美的,而说不定她有个爱人,或者是孩子。不,她一定有个孩子。
她们很快擦肩而过走了。
(2)
戴单片眼镜的女人住在另一个单元,而山吹刚搬过来不久。
这是个银行的家属院,但附近没有银行,山吹也没有家属,这是租来的房子,理由是便宜。
山吹走在夕阳下。夕阳是一个不发光只流血的球体,她觉得自己该受某种极大的伤痛,被切掉手指、耳朵,或者是宿醉。
但她不可能去做前一种,她还要在研究所继续打着便宜的下手,因此感官变得无比重要。
于是山吹只能摄入酒精,忙着让自己在闲暇时间变得不清醒。在这什么都讲究效率与成果的人间里,不清醒是对自己的一种馈赠,所以才有醉酒的人蹲在路边甘当垃圾桶,或者横死在街边,当幸运的、美梦成真的落水者。
但山吹有时候会想到死,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至少目前,她康健又健全地活着。
(3)
在山吹第四次遇到那个女人之前,对方坐在小区昏暗又繁琐的路灯下。它有三颗华而不实的灯泡,暗了一颗,看着像月亮中间夹着月球。
四不是个好数字,至少在她的理念里不是。
幸好这个小区没有四单元,山吹在看到女人的脸时想到这个。
那条狗路过山吹时走过来,闻了闻她的裤脚,如果狗台起头,山吹大概能从狗的眼里看到她自己:揽着黑眼圈与披头散发的,憔悴的青年女人,或许比青年更老一些,她不知道这个词用来形容几到几岁,但是她今年二十三——女人拽了一下狗,山吹第一次看她说话,她说:不好意思哦。
山吹决定起一个古怪的话题来面对她没有丝毫歉意的不好意思。
她问:您好,您有孩子吗。
她觉得有必要是笃定的回答,或者对方骂她神经病,骂完就走,从此在背地里嚼她舌根,嚼上一周后痛痛快快地遗忘。
但戴单片眼镜的女人只是拽了拽狗的绳子,好像在说,这就是。
第二句话——或者是第一句话,她说:“我叫文云,藤原文云。”
出于礼貌于是她回应,你好。她说,我叫山吹良属。
那条灰白相间的狗跳到了山吹旁边,藤原笑笑,说,它看起来好喜欢你
山吹看着她,她像两个捣碎的鸡蛋,不知道为什么。山吹又看了看狗,狗眼睛是灰色的。
它叫什么?她问。
伊芙。
山吹看着这条狗,莫名感到有一点失落,她喊了狗一句,它一直楞楞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她起身打算上楼,回头看了藤原一眼,在咖啡一样的夜色里,她还是红色的。
她说:“再见,伊芙。”
伊芙没有回应,还是看着她,但是藤原说,明天见。
(4)
藤原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有春天。
她们在喝酒,熟了一点。其实在城市里,邻居间的熟络很难。
山吹想,也许只是因为那条灰白的狗。
藤原时常戴眼镜,有时候换有颜色的玛瑙镜片,所有的酒在她眼里都成了橘红色,像某种血。
她说,春天很烦人,涉及各种过敏,感冒,还有其他病症。
春天不是粉色或者嫩绿色的,春天是紫色。
这时山吹喝一口酒,她们都对颜色很敏感,好像这是艺术家的通病。可惜不仅山吹这个小研究员,藤原也不是艺术家,眼镜不因为浪漫的理由,只因为电脑导致的重度散光。
确实是这样,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艺术家呢。
在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俗不可耐,为了钱四处奔走,说到底她也没有崇高的科研精神,她的爱好只有写诗和跟人讲话,偶尔还有做爱。
但现在有人看她的诗,听她讲话,并乐在其中。
山吹把这些讲给藤原听,藤原喝酒但不抽烟,她们喝得很凶,瓶子排在那里,轻易装下了整个城市的夜晚,淌出安眠和缄默。
藤原很现实,她说:人是社会性动物,人总要在世上。
山吹抬头看她,眼镜片摇摇晃晃,倒映得山吹像一只猴子——她很嶙峋,各处的关节都突出,手腕,手肘,指节,所有的碎石都置换了她的骨。她像一只猴子,可所有人都是猴子的后代。
山吹说:真的吗,但我觉得你很理想主义。
藤原瞪大眼睛,但山吹知道她不是真的惊讶,一个说春天不该存在的人怎么会惊讶,她听到文云说:真的吗,我的理想只是换掉这份垃圾工作,一个人呆着,吃柠檬味冰淇淋的时候可以不必躲开学生……可离群索居毕竟是少数人,况且我还有一条狗。
也许你该去看看海。山吹说。
海里有什么?鱼虾?还是溺水的人?
说起来……山吹,你想怎么死啊,我指的是非自然的死亡方式。
海里有船。山吹捋着自己的头发,有点打结,看来明天要找时间洗个头。她说,那种白色的,风一吹可以鼓起帆的船,它会载着你走很远,很远很远,直到找到一种合适的死去的理由。
谁在船上?
山吹,藤原。
刘海挡住了山吹的眼睛。
也可以是任何人,你的爱人,你的孩子,那是一艘帆船,不是诺亚的船。
良属。
藤原喊她,透过她的声音,她很想去抽根烟。
她下了个结论。
她说:你醉了。
(5)
山吹去藤原家看电影。
对方好像从很久之前就住在这里一般,家里还有dv机和碟片,整齐码在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山吹翻着看了看,什么都有,但很多是恐怖片。藤原从花花绿绿的塑料壳子里抽出一张,封面是昏黄的,看着很憔悴。
这果然不是恐怖片,只是一部普通的电影,关于一条肮脏的河水和一个女人,或许不止一个。
空调的冷气很足,藤原拿了瓜子和糖,她们窝在一起,盗刻的碟片画质不好,蒙着一层灰灰的绿,让人想到十年前的文艺片。
两个以前从来不相识的人坐在了一起。
然后呢?
然后......
当然是爱情。
但山吹心知爱情绝非容易的事。
她碰过不多不少的女人,但很少碰到爱,也许在夕阳下曾经有过一次,可是天黑之后就找不到了。
她决定在真正体会到爱的那天,就去淋一场大雨,雨中一切都可以被洗刷清,彷佛跳了次海。
山吹对藤原说:我想写你。
她的眼睛很诚恳——诚实是浪漫的,这是藤原喝醉酒说的,而山吹不懂浪漫,她只会诚实。
藤原问,在哪里?你的诗吗。
山吹说,是,我的诗。
但她没想好写什么,她在互联网上为了跳槽而作的努力早早中道崩殂了。
她想,也许我要写一艘船,或者是铺满垃圾的河面,孤独的少女跳进去变成一尾鱼。
那哪里有藤原文云呢?没人知道。
(6)
她们越走越近,会在夏天一起边看恐怖片边吃冰淇淋,等待无数个后来到来,等待无数个下雨的晚上。
不知道为什么,山吹认定下雨就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能改变什么呢,死不是唯一归宿,爱也不是。活着仅仅只是溃烂。
山吹感到疲惫,发疯是随时都可能的事,搞艺术的大多不正常,说错了,山吹作为一个业余三流诗人,不真的搞艺术,那她大概只占据了后面那项。
她突然想起藤原。
女人穿红衣服,她的眼睛很冷,如果划开她的皮肤,她的血是一定是蓝色的,会染上她的手指,把它泡得发皱,像从水中刚刚打捞起来。她的指尖是另一种海水,而山吹是火焰,所以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她太冷了。
她们贴在一起时山吹这样想到,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得到落实:作诗,讲话,做爱
但没有拥抱,只是被一个吻的海浪推到了床单上,红色变成了咸津津的水。
两个大汗淋漓的女人依偎在一起。
藤原说:你的牙很漂亮。
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山吹就笑了,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牙整齐吗?
藤原也笑,说齐不齐无所谓,但它是尖的啊。
山吹明白了,这种语气像是对伊芙的语气。
山吹摸到她的咽喉,发声时是震动的,这时候藤原问她:做爱算是什么?
山吹看着藤原的脸,她这时候也戴着单片眼镜,瞳孔是船帆,黑色的,棕色的,她说过,冬天是黑色的。
山吹说:痛苦。
藤原又笑了,觉得她挺故弄玄虚,说,难道不是快乐吗?只有人和海豚会为了这个做爱。
山吹问:“那爱是什么?”
藤原叹气了。
她说,爱只是爱而已,真的。
(7)
后来山吹跟着藤原下楼遛狗,夕阳一片一片割开她们的肉。
狗不会累,但人会,她们坐在花园当中的亭子,旁边是别人垫着坐过的传单,藤原拿起来,在超市大减价和白菜的价格中间写字。
山吹问她怎么随时带笔,她说习惯了。
她写了四个苦,累积起来,远远看着也像“禧”。
接着她看着山吹的眼睛,山吹总是没睡好,眼眶像切开的樱桃。藤原说:你知道吗?人生有四苦。
“什么?”
“父母,子女,同胞。”
“还有呢。”
“你自己。”
山吹没想好说什么,就听到对方在她记忆里头一次喊她良属。
她们平时不用这个称呼,藤原叫她诗人,也不算尊称。
她说:“良属,耶稣……就是那个神,你知道的吧?人生下来是为了赎罪,要么就是渡苦。”
山吹说,我不太懂,但人生总归是苦的。
我不想工作了,也不想写诗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做老师了?
或许,我是说,找个夏天,我们去看海吧。
藤原文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她,让山吹想起更加遥远的故事。
山吹想起自己从不落泪。
在上吊自杀的朋友的葬礼上,她觉得又热又潮湿,也哭不出来,于是转头就走了。平日里像瓷娃娃一样文静的女同学激动得用镜子砸她的脸,骂她太冷血了。碎片划伤了脸,她起初感到微微的疼痛,后来呢……后来的事情她忘记了。
山吹独活了几十年,遇到再多人也没让血液沸腾起来,她在梦里被朋友用美工刀砍下了头,灵魂飘在半空上往下看,骨头的横切面像一艘船,她因此感到了长久的解脱。
山吹想,也许人的潜意识里都渴望伤痛。
而藤原对她说,人生是苦味,却又健康快乐地活着,这很冲突,但无人在意。山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苦难渡,甚至不知道自己上没上船。
她问:你要走了,是吧?
藤原不说话了。
长久地沉默后她又一次喊她:良属。
山吹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接吻吧。
这次眼镜摘了。
(8)
山吹终于辞职,还是一心一意地写诗。
卖不出去的滞销书里印了一条河,蓝色的悠悠的水波,和雾一样的月亮。
她有时候看到月亮,回想起戴眼镜的女人和她的狗,女人对她说过,人死后应当葬在海里。
山吹最后也没去看海,离城里太远了,而且冷。
戴眼镜的女人把单片眼镜留给了她,这件事滑稽又荒诞,对于真的近视的人来说,单片眼镜有什么用呢。
虽然她还是写诗,并不再去跟人讲话。
(9) 山吹沿着干燥的马路走,又看到那条狗。
它走路的样子完全正常起来。
她刚刚遇见她时,她出了小型的车祸,好在没死。现在她是一只正常健康的狗,她的眼睛还是灰色的,像浮在河面上的塑料袋装着阴天。
狗拴在她回家必经的电线柱,它的牙很漂亮,它们整齐。
山吹觉得自己应该领它回去养着,并起个新的名字,叫旺财怎么样,狗只认一个名字,可伊芙是女人的名字,是众生之母的名字。
于是她最后说:你好,伊芙。
伊芙没有回话,狗怎么会回话,它很沉默,甚至不愿意汪汪叫两声。
山吹解了绳子把她牵回家,她确实挺喜欢山吹,任由她带她回家,山吹给她准备牛奶,肉罐头,隔天去宠物店买狗粮和食盆,喂她酸奶喝。
而她的主人依然不知所踪。
山吹预料到了这点,也预料到此刻,在某个港口,一艘帆船起航,上面会坐着对事情充满期待的人,等着日出或是等着爱。
也许她穿着红色的蓝色的衣服,也许她什么也不是,也许她在海浪里,未被打捞起来,好像喊一声就会抬起头,镜片就这样碾在了水里。
看啊,一艘船。
她的眼睛,黑色的船帆,冬天更加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