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1002

(1)

我要去死。

山吹扭过头跟我讲。

我懒得理她,埋头对着飞机餐的松饼杀父仇人般地切。

她说完这句话就闭目养神去了,末了脸上还浮现出一抹模糊的微笑,让我情难自禁,有点想上去和她拼命,但是怕空姐要赶我,只好作罢。

(2)

她这句话和我讲过太多次。

我初一英语课补习和她一起,她比我聪明,写的又快,我还在苦赶之时她就跑去阳台散心了,等到我累的半死不活跑去找她,就看见她趴在护栏那里往下面看。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啊,连棵树都没有,不如帮我写作业。

她说,小羽,你看天多蓝、多好看啊,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蓝了。

你说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

我说:你这句话前后毫无联系。

但我还是听了她的话,抬头往天上看。

天真是又蓝又清,洗过水似得,这么好看,怎么就有人能从这里头看出死呢。

我转过头看山吹的眼睛。

她的蓝眼珠像我最喜欢的那种玻璃珠子,亮晶晶的,只是不看人,我背后莫名的发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人要去死的眼神。

我还是孩子,身边尚且没有什么特别想不开的人,她也是孩子,求死的意志高过所有成人。

我看不下去了,就去捂她眼睛。

背后英语老师在骂,你们怎么还在那里玩?她的嗓门又尖又利,吓得我一哆嗦,我赶紧拉山吹回去。

山吹的手心潮湿,眼神晦暗不明,像一颗过熟腐烂的果实。

我深呼吸,又深呼吸,把她再牵紧一点,不要她跑掉。

(3)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她秘密的共享者。

山吹在外从来不和别人说这话,对着我立刻变脸,握着我的手念叨想死,好像这种分享成了把我们距离拉近的手段,比血更浓,比爱更热烈,自毁是种灵药,把全天下抑郁症儿童都变的相亲相爱。

我想,我又不想死,这什么邪教啊。

但是山吹还在那。

我不能松手,一松手,她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世界,又是什么让她这么意志坚定的奔着死去,她成绩不错,长得也好,连运气都相当眷顾她,她活的这么顺利,居然也好意思去死。

我憋屈地看着自己磕磕绊绊地走,心里又是嫉妒,又是不甘心。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比她好,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部分,我有超能力。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但也足够我得意的了。

(4)

我发现这事就是在那次英语补习之后,夕阳烧的血一样红,她走在我前头,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也要融进这垂死的暮色之中。我心里头乱麻一样,怕她回去路上就想不开,但也不能每天跟着她,只好眼睁睁的看她往前。

那时候电视上播一个飞机的广告,我其实不爱看,但是歌倒是记住了,我就跟着一起唱:飞身乘上这个时代,今夜要飞越这座城市,在天空中往复盘旋,让生命摇曳……

我唱着唱着,感觉自己越来越轻,之后脚轻轻一点,我就浮了起来。

飞是个什么体验呢,这不好说,我只试过几次,后来就不敢了。

童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一个人要是生下来时没有超能力,以后也不可能会了,就像一条鱼生下来不是长在水里,成年后你把它扔进去,每游一下,它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淹死,一个道理。

我不敢飞了,我控制不了这个,要是我飞的太高,又突然熄火,后果可想而知,想必山吹会迅速随我而去,到地狱抱着我小声地问,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怎么都不带我一起,想想就毛骨悚然。

(5)

我们就这样互相拉扯着。

山吹拼命寻找机会去死,我拼命地活,说不上谁更辛苦。

我有时候会妄想山吹落魄,我发达,我就把她绑去传销组织,给组织负责人一笔钱,关她小黑屋,让她每天对着墙壁念五百次我想活,才够解恨。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山吹也不说话,静静地牵起我的手。

自毁患者凌晨十二点到两点最不安分,身体清空,脑子也空,容易想七想八。

为了避免山吹一高兴就跑去死了,我就给她念一千零一夜。

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山鲁佐德,被一种巨大的、毫无缘由的绝望困在王宫之中,为了取悦我的国王,我只能不停地讲故事,为世界说好话,如同我变成世界和她之外一个独立的生物。

我口干舌燥,嗓子眼冒出血腥味。

可我不能停,停了,王宫就要塌了。

我和国王说,你就不能不去死吗,你怎么就能当自己是个废物,好像死了就回收了,转眼就能分解组合成其她有用的东西。你怎么这么傻呢。

我一边骂一边讲,讲着讲着就哭了。

国王抹去我的眼泪,和我说,没关系山鲁佐德,我会娶你的,我喜欢你,我是怕你嫁进来就变成寡妇,我害怕而已。

我说,才不要。我可不是女同性恋。

我不敢问她,娶了我之后是不是就不死了。

我其实跟她一样,也害怕。

(6)

现在我们在飞机上,我割着松饼,飞机慢悠悠的飞,山吹也没说话。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飞机连个警报都来不及播,就开始往下掉。

我吓得疯狂扒住座椅,刚准备喊她,就看山吹眼神闪闪发亮,像是我最喜欢的玻璃珠子,看着窗外的天,看着一切,只是不看人。

那眼神我见过,初一那年英语补习的那个下午就见过,这么多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突然之间心灰意懒,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还以为自己抓得住什么,松开手掌,里头什么都没有。

风呼呼地刮,蹭着我的脸,我估摸着按这个趋势往下掉,不死那才有鬼。

山吹今天真算是要得偿所愿了,还搭上一个我。

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努力了十年,我怎么能甘心。

我看着她,看着她被脚下的泥沼拖着走,一条小路,那么黑那么冷,我不想放她一个人过去。

我精疲力尽了,可我还是不能放手。

我们的亲密由那个幽深的秘密、由死亡而来,我怕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卑鄙的人,靠着喂她吃药来维系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怕我已经变成了她的斯德哥尔摩情人。一个人一生若是只能讲一千句话,我已经用掉了九百九十九来救她,最后一句我不说,我怎么好意思说爱她,她连自己都不爱,我没这个胆量。

我抓住她的手,还是那样潮湿温热,身边的机壁倏然断裂,我抱住她,脚轻轻一点,就浮了起来。

我抱着她飞啊飞,终于找到一页浮在海上的岛屿,我落下去,把她扔在身边的沙滩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一千零一夜都过去了。

我想着自己这十年为世界说的好话,我小声地唱歌,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

山吹凑过来,说,别哭了,你真别哭了,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一样的蓝,里头还是没有世界,但有个哭的一塌糊涂的我。

我说:你闭嘴。

你看天多蓝、多好看啊,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蓝了。

她停了一会儿,点点头。

“是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