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天影月

(1)

这是哪儿?

香羽恢复意识,不能感受到自身的触觉、嗅觉、听觉、视觉在何处,她正待缓慢地思考,忽然耳边炸开一个声音。

香羽!我在,她哆嗦了一下,什么事?

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香羽,听我说,你马上要和它接触了,小心应对,我们会再和你联系 。

你是谁?等等,别走!

香羽无法说话,只能在心里很短促地想道。

这行字与其中表达的内容没被接收到,片刻就消弭于黑暗中了。

四周恢复寂静。

香羽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正浮在虚无中。

小羽?你还好吗?

随着又一个声音响起,周围开始出现画面。

她依旧没有眼球可以视物,景色更像是直接投影到了意识中。低矮的长廊向前延展,路径树枝般纠缠分岔,犹如一张不规则的蛛网。

走道里站着一个白发的少女,纤弱苍白的身影让香羽想起夜空中寂寞的月亮。

少女正抬头向上,好像知道她也望向那边,便微笑起来。

少女说,小羽,你还好么?你好久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香羽说,你是谁?

少女说,我是山吹,糟糕,你果然受到影响了。

香羽说,我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少女说,别怕,我慢慢和你说,要是实在怕得不得了,你就看着我,好不好?我一直站在这儿,你就看着我。

香羽照着少女说的做了,只盯着那一小片位置,果然感觉轻松了些。

(2)

少女告诉香羽,她们正被困在一个迷宫中。

说是迷宫,也只是取意象相似的缘由,盖因这巨大迷宫面积难以估量,就像是无数个房间、山峦、地下河一层层嵌套在一起。

她们在其中艰难地跋涉,希望找到出口离开。

香羽说,为什么我和你会被困在这儿?

少女说,因为……我们在逃跑。香羽说,从哪儿逃到哪儿?为什么逃?

少女顿了顿,将鬓发别到耳朵后面,像是在害羞。

是个蛮长的故事,少女说,可以给你讲,但是你得帮我看看这附近安全吗?

香羽下意识地望了一圈,确定了她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没有异常,此时她发觉自己的视角的确像是一台悬浮在空中的幽灵,地图缩小,苍白的少女正站在小方格样的房间中,东南西北,千亿个小方块向四面八方扩开。

香羽说,我、我想还算安全吧,没有奇怪的东西。少女松了口气,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香羽忽然想到,也忽然就问了,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看?

少女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香羽这才发现她的蓝眼睛像蒙了层雾,是盲的。

于是她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我们都在一起搭档这么久了,有时候你会被这个迷宫影响忘掉些东西,有时候会发狂。

我也一样,只要撑过去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3)

少女给香羽讲述了她们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自称山吹的少女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

她看不见东西,因此一直走的磕磕绊绊,又无法估算自己究竟到了哪里,还是在往复徘徊。

某天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香羽。

香羽告诉她,她能帮她,她看得见,能指挥她行动,迟早会让她找到出口。

她问,你是什么人,然后香羽的声音就不见了,她于是就以为又是这迷宫带来的幻觉,谁知道半天后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香羽喘得很急,声音也有在颤抖。

我是,我是……我谁也不是,没人在乎,我就想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

山吹其实没想好,但听香羽的语气,总觉得要是拒绝了,香羽一定会哭。

她于是说,愿意,请你帮帮我吧。

香羽于是小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好听,但立刻被捂住了,像是她不愿意再多笑。

她们就这样以这奇异的方式搭档起来,开始了迷宫的探索。

每个房间的大小差距都很大,有些只是窄室,有些却看不到边界,其中的危险也各不相同,有些是怪物,有些是诅咒,还有些仅仅是极为恶劣的自然气候,就已经可能致人毙命。

这样过了半年左右,香羽才稍稍松动了口风。

她有一次忽然说,山吹,你玩过游戏吗?

山吹说,没玩过,也可能玩过但不记得。

香羽就叹口气,我和你真像是玩家和玩家操作的小人儿一样,你只能看到眼前的风景和地图,可我看到的却是更广阔的、从空中投下的地图。我让你往左就往左,让你往右就往右。

要是我叫你往死路走,那怎么办。

山吹问她,你会吗。

香羽说,不会……我只是难过。

山吹没说话,只是静静听香羽说,声音时断时续,但一直在。她于是知道了香羽的境况。

香羽生在大家族中,却并不出彩,偏偏身份尴尬,总是遭遇失望的眼神。

在本家大宅的底层有一个小房间,房间中有个盒子,盒子里枕着一块苍蓝色的晶体,这里不许家主以外的人靠近,但香羽本预计是要做继承人,即便现在风雨飘摇,也算有资格看看。

只是没人带她去,好像不约而同忘了这件事。

她在压抑中得不到喘息,便一个人溜了下去,然后在那其中看到了山吹。

香羽惊讶地瞪大眼,这么说,你是在水晶里头?我们现在也是在那里面?

山吹说,应该是吧,反正你是这么告诉我的。

香羽心想,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太遗憾了。

山吹接着说,或许你是因为好奇,或者同情,或者叛逆心,或者皆而有之……

总之,你想带我出去。

其实你也不知道迷宫出口外是什么,我自然也不知道,但这对我是全部生活,对你是一丝期盼,我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做成这件事。

说来奇怪,和你一起时,总要高兴不少,老是想笑。

对了,你说你不记得了,这也正常。这个迷宫会带来许多的负面作用,为了困住在其中的人,使他们迷失,困在环境中。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忘记,但每次离开了源头就会好起来,我想这次也一样。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这里的忘记不会影响你夜里来看我,白天回到自己的房间,别担心。

香羽听着山吹说话,也觉得想要微笑,只是无法呈现出来。

她说,我现在不担心了,就是困。

于是山吹说,睡吧。

香羽于是迷迷糊糊又睡去。

(4)

其实在山吹叙述的时候,就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回忆起全部,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

但这安全感不久就在梦中散去。

梦里她醒来,像冬泳的人从针扎般的刺骨寒意中骤然清醒。

从巨大的透明窗户往外看,星海沉于晦暗的夜色里,连绵不尽的夜色,永恒的夜色。

她坐起来,右上角亮起一盏屏幕。

她说,现在几点?

屏幕里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凌晨三点。

她疲惫地走到窗前,能够远远看到左下方那个已经化为漂浮碎屑的星球。她的母星。

我再也回不去了,她想,任务失败了,全人类的任务,而我只能做一个见证者,记得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但这又能持续多久?

不知道,或许等这艘船能源耗尽。

不知道。

她盯了那些漂浮碎块很久,又向上看,原本应当广阔无际的寰宇却像是层薄薄的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鼓动。蠕动着肢节从皮肤下一处爬向另一处。

那就是让月亮毁灭的东西,但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对抗它已经失败,现在纯粹是等死。

要是我记得就好了,她想,至少记得凶手是谁,但现在我累了。

她重新躺进舱室里,对着屏幕说,让我做个好些的梦。

那个声音回答她,好的。

香羽惊醒过来,一时恐慌无措,此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听得见吗,香羽。

香羽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嗯。

接着她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母亲,女人说。还记得你的任务吗,香羽?

香羽惶恐道,不记得了,我不知道。

女声说,我会简要再为你说明一次,出现排异反应很正常,你必须融入进去,你必须成功。

接着,自称香羽母亲的人为她说明了缘由,而这个故事和山吹所说的相似却迥异。

在这个故事中,香羽的确是藤原的继承人,但她一直很优秀,并且即将接手藤原家主的位置。但这一切都有个条件,同样也是考验,也就是她必须独自对付被封在藤原家地下的那只怪物,这也是她们的家族使命。

山吹就是那只怪物。

香羽说,可她人挺好的。

她母亲说,是吗?但你们第一次接触就很不愉快,那只怪物向你挑衅,狂妄地示意会征服你,你从小个性坚韧、好强又自傲,想来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它的骗局。

自己小心,香羽,若是你错了,不光是我们家,整个世界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必须把它永远困在这里。香羽说,那一定会露馅吧,毕竟若是带山吹绕圈,她又怎么会看不出?

她母亲说,不必带它绕圈,只要让它死在出口处便可以。

那里有一处湖泊,它信任你,踩进去,便会淹没在其中,然后忘记一切。

它死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是遗忘和修补。

香羽说,哦。

又过了很久,香羽说,母亲,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也曾和山吹在这里旅行,又在最后淹死了她么?以前……一直如此?

她母亲顿了顿,说,是的。记得你的使命,香羽,你身上担着的不止是你自己的命运。

香羽回到寂静中,感觉脑子里又多出了两种似真似幻的过往,和她想起来的第一种并列共存,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或许都不是,或许都是。

(5)

香羽头疼得厉害,却根本无法摸到自己的头颅,只能在虚无中忍受剧痛。

山吹好像也被惊醒,便陪着她说些笑话。

香羽在痛楚中迷迷糊糊想,要是山吹说的是真的就好了,可她也忘不了那晶体中传来的戏谑笑声,像是等着她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封存在地下的那块巨大的晶体,就像是山吹眼睛的颜色。

香羽压下思绪,继续为山吹指示着方向,却忽的悚然一惊。

那个月亮毁灭的梦。

那个睡在飞船上的梦。

那个除了她什么人都不在的梦,其实还有一个声音,那就是飞船系统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山吹一模一样,而她此前从未发觉。

这么说,其实这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梦?

香羽两相对照,只能得出这种结论。但她总是隐隐有不安的感觉。

旅行再度开始。

香羽决心自己辨认真幻,便暂时放下一切念头,慢慢寻找细节和征兆。

山吹是个优秀的旅伴,即便在惊险的躲避战中,也能准确理解她的意思。

好几次香羽看着冲山吹来的怪物都吓得差点指挥错误,还是这个被操作的恐怖游戏角色安抚她,让她能够冷静。

有时候,哪怕是生死攸关时,她也会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好让香羽开心。

她忍不住为此大笑,真心实意地笑,笑过后却忍不住想,若是这一切都是山吹装出来的,那么她现在一定是如同在自己水塘中玩耍那样,只是拿着没有钩子的鱼竿等她罢?

若是如此,那么可笑的其实是她。

如此一想,香羽便不能像是笑时那般自由而无忧无虑了,就像一份好意,若知道它不真诚,即便领受其中恩惠,也只觉得刺耳。

但时间终归有其力量,仿佛恒河沙般的房间嵌套起的迷宫,也终究会走到边境。

而香羽对山吹的喜爱,也同样无法克制。

一个微笑浮现,就算她有理智质问这一切,那个微笑却依旧从她的心中泉水般涌出,久久不息。

只是关于飞船上的梦,无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山吹,她此前都未曾提及。

在旅途即将到达终点,而她母亲的催促也愈发急切时,香羽的情绪也日益焦躁。

(6)

香羽说,山吹,等找到了出口要如何?

山吹说,那就出去呀。

香羽说,可要是我去不了呢。

山吹说,那我会来找你的。

香羽说,我怕你违背约定,或者忘了我。

山吹说,怎么可能?你不记得了吗,之前我也一直都会等你,找你。

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我讲给你听。

其实以前有次你也是忘了一切,还被困在幻觉中,我和你都是,被困在那个小房间里。

心牢多大?不知道,那个房间明明只能走三步半,幻觉中却仿佛能够囊括世间一切。

在那里,你将自己当成渔女,最爱在风暴剧烈的天气出航,像是找死。而我便是那条月牙般的小船,每次你不管不顾,我都只好拼命将你往岸上带。

就这样,你一生都未想起自己是谁,直到死去才醒来。我等了你数十年,你是善终。

你现在还不相信我吗?

山吹语气真诚,但香羽却想,可惜我不记得。

要是我记得,我一定相信。

可惜我不记得。

香羽说,你居然愿意等我一辈子?

山吹说,那是自然。

香羽说,为什么?

于是山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微笑。

明明她只是飘荡在虚空中,何况山吹眼盲,不应该知道她在何处,可少女总是能准确的找到她注视着她的位置,对她微笑。

在这个夜晚,香羽潜游回那艘飞船上,她站在空旷的船舱中来回穿行,茫然而悲切。

只要不是这里就好,她想,只要真相不是这里,不是孤独一人。

她坐回舱室,对浮在空中的屏幕说,跟我说说话吧。

那个机械音说,好的。

香羽猛然转头,意识到那声音其实和山吹并不相同,她之前为什么会有那种印象?

也就是在此时,她想,若是梦和现实互相对应,那山吹若不是系统的声音,会是什么?

她站在星光下,怔楞,血液鼓动的声音传过来,她想起那不是自己在流血,而是天幕后蠕动的东西在继续爬行。

香羽愕然地看向天际,低声道:

是你吗,山吹?你在那后面吗?

夜幕又鼓动抽搐了一下,像在呼吸的肿瘤。

香羽醒来,终于忍不住把这一切告诉自己的母亲。

她母亲沉默良久,说,如果她失败了,或许就会变成那样。

香羽再去面对山吹时,不免觉得所有都串联起来。

她和山吹是线上的两个纽扣,被紧紧缠绕在一起。

不是你将我剪落,就是我将你剪落。

其实她不畏死,只是怕山吹笑着说这都是玩笑,然后转身离去,把她独自留在这里。

如果她想独自离开,倒不如一起永远留下来。

山吹,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问,香羽,你怎么了?

香羽勉强笑笑,没什么,就是情绪不好。

山吹说,我该怎么帮你?怎么让你开心?最近你越来越少笑了。

香羽没说话。

山吹也沉默下来。

少女似乎若有所悟,微微偏了偏头,一同沉在寂静中。

(6)

然后呢?

护士忍不住催促了一声,随后紧张地捂住嘴。藤原家现在已经不再涉足暗处的生意,但仍旧不是能够成为谈资的安全。

藤原香羽笑了笑,在病床上挪动了一下。

既然我在这里,想来你也知道了我选了什么。

护士讷讷道,你淹死了她?

对,藤原香羽说,尾声时我很担心,一方面怕被发现,一方面担心她发现我在设套,不走近套中,那我可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

她全身心信任我,没有任何犹豫地迈入那片水波,我是她的眼睛,我看向死路,她便只能走向死路。

醒来后我母亲恭喜我,我家里的所有人都恭喜我,咳,你也该恭喜我,是不是?

我抵御住了一切幻觉,走到了正确的位置,如果我将它放出去,那才是最坏的后果。

护士说,是,恭喜您。

但她心里却想,藤原香羽没有笑,只是一直看窗外,她自入院治疗以来,已经那样看了数月了。

我在想,藤原香羽忽然开口。

护士说,怎么了?

我在想,藤原香羽轻声说,是不是每次都是如此?她和每一个进入那颗眼球中的人做朋友,然后每一次都不被选择,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被封里头,也没问过母亲,我担心那是一个不足以说服我的理由,让我对自己卑鄙难以释怀。

醒来后我想再去看看那颗眼睛,可它却碎裂了,藤原家不再需要继承人了,不再需要永远的看守者。

我从这个命运中被释放,得到了自由。但我想我不是足够坚强,只是害怕孤独,只是不想让人失望,只是想站在更有利的位置。

我不敢告诉山吹我知道的东西,那样等同于也给了她选择,若不占优,我便会不安。

又过了好几年,我开始想她说曾等过我一辈子等我清醒,如果这是真的,我就要再做一次卑鄙的人,期望她再等我一辈子。

这一切都是我个人的想象和后悔,可正因为是我胜利了,是我独自拥有这些幻想,我才能真心实意的为她感到悲伤。

我选择杀死她,不是因为更相信我母亲,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说完,藤原香羽又咳嗽了一阵,挥挥手说,你出去吧,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护士点点头,从门退出去。

经过藤原香羽身边时,她看到对方手中正握着一台游戏机,画面上的像素小人在浮动的关卡中轻盈地跳跃着,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

又过了数月,藤原香羽因病去世,显赫数代的藤原家也如倒下的古树,惊飞一树的雀鸟。

其实护士觉得更像是天上的糖砖被搅碎化作糖粉,雪般落下,每一个人都禁不住迈出大门,伸出手掌和唇舌与那甜意触碰。

护士也融进这欣喜中,来到了藤原香羽的葬礼,至少自己照顾过她几个月,理所应当。

她这么想着,难得喝了几杯酒,她其实不会喝,一喝就醉。

啊呀!

就在此时,她发出一声惊呼,又很快捂住自己的嘴。她看向杯子,酒液浮动如同雨夜后的水洼,水洼中倒映出一个白发的少女,正踩在水上,像是倒映在水面下的另一场雨。

她右手握着一把伞,苍蓝色的双眼仿佛蒙上白雾,正急切地向着前方走去。

护士盯着那个倒影,看她从一杯酒走向另一杯,一滴眼泪走向另一滴,涟漪般扩散,向着大厅正中的棺椁奔去,像在寻找什么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