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烷菌工作站 (1)

二十岁时我去外地读大学,翻译过来其实叫做混日子。

那个时候我还得靠父母的钱生活,但已经半个身子脱离家庭了——这指的是我从不往家里打一通电话,如果非必要,即使是节假日我也不会回家。我乐于每天无所事事地喝酒熬夜,期待中年时罹患胃病肝病而死。

那是我最蠢、却同样看起来最像正常人的一个年龄段。我和家人的关系寡淡,父母不曾多么苛待我,我却在十几岁时就思考他们死后我会不会哭这件事。

很混蛋,但避无可避。

有天妈妈打来电话对我说了上中学的弟弟突然打了一串耳钉这件事。我感到奇怪,他才十四岁,上次我们回家唯一的交流是我问他需不需要我指导作业,被回绝了。虽然得知此事我并不意外,十四年来我从未注视过他的长大,但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在电话里迫切地向我告状:“也不知道是跟哪里的人学坏了……帮我好好劝劝他吧,良纯,好吗?毕竟你是姐姐,对于你弟弟的教育你也有责任。”

我不曾参与过这项伟大工作,之后也不想,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和他接触更多,在他向着一个混蛋的方向发展以前,向我的方向发展以前。

书上说同性相斥,是有理由的。

我纠结到晚上才打电话过去,他在那边,好像在叩桌子,我想得到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妈让你来的啊,你不用说了,反正其实姐你也不耐烦吧。

我说,是啊。

然后我对他说:你要记得消毒,要小心化脓。

说完这句,那边挂了电话,听筒里似乎还留有那句随意的应答声。

(2)

二十五岁我试图上吊。

我忘了那是不是我第一次轻生,或许有可能我早就想死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二十五岁我进了不好也不坏的公司工作,每天累得像狗,刘海在眼前打卷,盖过眼睛,我不想剪。同事调侃我是某种大型犬,大型二字可能源自身高优势,重心还是落在“犬”上。

这种场景下我一般摸着鬓角垂下的头发,可能看不出来,其实在很用力地拽着。

然后我盯着女同事颜色不一的嘴唇,我看不了人的眼睛,所以只能对着那些像会把我碾碎的细闪、油光承认,或者说装傻:哈哈哈哈,诶,真的吗?是大型犬就好了,做狗比做人赚很多吧?

随后她们哄笑一团,对我说:杉田小姐真会开玩笑,之前大家还一直说你是不善言辞的人呢。

啊啊、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我可能羞于承认,或者说,我不善言辞到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笔带过了。

总之二十五岁我上吊过一次,但是没死成。

我那几天脑子混混沉沉的,每天从公司去电车站,从电车站回家,第二天再去电车站,城市蜂盒一样塞满了人,每天都感觉要窒息了。

快死了。

要窒息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选择上吊呢?

事后我才回想起这种略显荒谬的巧合。

我要靠勒死自己获得空气,倘若不能,就只能在这世间靠缺氧活下去。

我自杀未遂的三天后,老家的弟弟发来他高中毕业的照片。我这才起来,他已经十八岁了。

我猜是妈妈要求他发给我的,不然他没有给我看这些的理由,那张照片上我才发觉他的眼镜是换了的,聊天框里躺着颇有些惜标点符号如金的一句:姐我毕业了这是我的毕业照。

因此也看不出语气,不过我猜他在打下这句话时没过脑子,所以不需要语气。

当时怎么回的我也忘了,应该也是冠冕堂皇的话,我可能恭喜过他长大成人,但如今想来,意义等同于“欢迎你踏到这边的地狱来”。

虽然他是那种人。不管身处何方,都永远活得只像自己。因为他只看得到自己。

(3)

直到二十八岁我一事无成,才改了大学时期的坏毛病:不工作的日子我变得偶尔回家吃饭,总之比大学时频繁得多。

倒不是听信了什么要多花时间陪陪家人的鸡汤,我只是觉得无事可做,毕竟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到最后总是会吃到冷掉。

米饭从温热褪到凉,冒着热气的汤最后往往泛起冷腥味,并不是我吃饭有多慢,我甚至连缘由都想不清楚,为什么呢?于是为了逃避这些,我回了家里。

回家可能会让我想死,但是会避免我去思考死的事情。

二十八岁,到了饭桌上被母亲提及结婚生子一类问题的年纪,但我上个男朋友已经是三年多前了,那可以说是一段食之无味的恋爱。分手时对方这样说:交往的这些天,良纯你各方面都没什么差错,但也只是没有差错,我偶尔在想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是当时不忍心拒绝我才答应的交往?好过分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已经是成年人了,居然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真的很丢人,不太好。于是在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找新对象。

诚然并不是因为多么爱上一任,我可能快忘了他叫什么了……只是为我自己。我总是怀疑世上能够和我心意相通的男人……或者人类,说不定根本不存在。处于一段关系时,我总刻意讨好对方,而实质上这种讨好并不被当做爱,结局每每落得被甩,所以也无所谓了,我不懂得怎么让人喜欢自己。

反而我的弟弟对这种事很有心得。饭桌上,每当这时候,弟弟就会为我开脱,尽管字字都是为了讥讽我:妈,你少说两句吧,你也知道姐一直那副样子,很废物啦,感觉到死都不会结婚也有可能哦。语尾轻浮又波折,末了还要看向我,似乎在向我挑衅,“我说得没错吧?”这样。

老实说,我不觉得他是在从贬低我一事上找什么快感,我猜他在学校也这样。我们的关系向来很一般,而我默默扒拉着饭,从肚里搜刮出的那一句也仅止步于:这小子还是这么讨厌啊。我心知肚明的他的天性,即使在母亲眼里,那只是稍微比别人调皮一点的她的小儿子。

母亲立即呵斥了他:“和優!不要这么说姐姐,现在给姐姐道歉。”

杉田和優朝我吐舌头,笑着说:那真是对不起咯,姐你原谅我吧。这句话并不敷衍,但也压根没有让人感到抱歉的意思。

我能看到他的舌钉拴在界沟正中央,银色,亮晶晶的,好像水银做的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的,妈妈也没提过,可能是成年后吧。

我说,没事,端起碗埋头喝汤。

然后烫到了舌头。

但我想在心里的某处,妈妈一定认同了这种说法。而且他说得没错,没什么可反驳的,也不需要向我道歉。话语可以是轻易划伤人的利器,可面对和優那张长着犬齿的嘴吐出来的话,我居然没有任何感觉。

可能哪天他对我说去死,我也会当做祝福一样接受。

因为我们更像只套了一层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4)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弟弟是极为相似的人。

即使表面上我们完全相反,甚至不沾边,但我能够确信他也悉知这点。

确切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少了我,和優也会长成现在的样子,就算他不姓杉田也会这样活着,影响得到他的事物少之又少。

而少了弟弟的话。

说不定。

我偶尔看到他的脸时冒出过这种想法。

说不定我会比现在更幸福。

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而是我低劣的本能让我嫉妒这样的人,这样可以伤害他人而没有负罪感的人,在我为人际疲惫到极点时极度渴望过面前的人去死:不管你是谁,去死就好了。

但事实上我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所以不得不继续去做像我的事。血脉少了家人间的牵绊便只是羸弱不堪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曾对他产生过憎恨或厌恶,也不对这种幸福奢求什么,那说不定是另一种不幸的开端罢了。

(5)

后来我又试图自杀过好几次。

我衡量过,只能采取一些死后也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跳楼卧轨这类的不必说,一想到死后尸体还要上新闻我就浑身不舒服,就连身后事就惧怕着会被人唾弃,我正是这样软弱的人。

有时候我差一点死了。但出于一些不凑巧,或者是那种——“命运的玩笑”,我还是活着,带着未竟的死刻在我身上的痕迹,如同猪肉上贴的那个标签一样,我想要收买死亡,它却迟迟不肯来。

这时候我的弟弟二十二岁,在大学里像我大学的那段日子一样蠢,不同的是我交朋友,他和别人上床,没仔细听他说过,但我确实发现了这件事,而且应该是不少人,男人女人都有。

偶尔饭桌上和優也会被谈到,“在大学谈恋爱了吗?”

妈妈抱怨:总是这样,不是经常有女生给你打电话吗,居然一个也没向我们介绍过。爸爸似乎也笑了,通常在饭桌上他是话最少的人。

和優这时候就会假装无奈地回答:因为都不合适嘛,交往一段时间就不知不觉分了,恋爱很难的啦妈你快吃饭。

我在桌子的对面边吃饭边暗自腹诽,是上了床就分手吧?或者根本没交往,只是炮友而已。

但我也确信他找人睡觉只是一种与打游戏相同的娱乐方式,我们不怎么交流,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但一种天性使然,我了解他,了解到让我自己不适的程度。

(6)

由于上吊失败,我只能在快要夏天的这个时节穿最薄的高领遮住脖子的痕迹。

我依旧回家吃饭,并暗自祈求父母不要问起,好在他们不觉得奇怪,只当我是怕冷。

奇怪的是吃完饭后和優突然来了我的房间,我一般关门,他招呼都没打就进来了,我坐在床上还打算休息,他就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吸着汽水,把易拉罐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姐,你脖子上那个不会是sm弄的吧,你有这种癖好?

那一瞬间,比起他招人嫌的这种话我感觉到的只是恐惧,血液被冻住,呼吸被暂停,可能过了十秒我才记得吸气,和優接着说:刚刚露出来了点,有些太显眼了,不过爸妈倒是没看到。

没来由的我感觉愤怒,是种不知名的恼火,为什么能发现连父母都没看到的事?又凭什么要来告诉我这种事,默默压在心里不好吗,就算我真的有性方面的那种癖好,他那种混乱的私生活也没指责我的份。

头脑一热,我说出来了这样的话:“不是,是上吊的印子。”

说完这句我的大脑只剩嗡嗡作响,很痛苦,我很痛苦,可以别他妈再给人添麻烦了吗?要瞧不起我还是要让父母再对我失望都随便你吧,可到底为什么有这种自我中心的人?而且还是我的弟弟。为什么?

也许我根本不该回家,不该在他二十二岁再重新认识他一次,我们根本就不适合做姐弟,或者说我根本就不适合和任何人成为家人。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葬礼上有人哭丧吗?

人就不能独自一人去死吗?

所有的想法像苍蝇那样乱叫,吵死了,真烦人,我喘不过气了,满意了吗,这道痕迹到底能不能把我勒死。

我低着头想,求求你。

他轻描淡写:“我知道,那么问只是想看你生不生气,不过你这什么反应啊,姐。”

我揪紧我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你傻吧,一眼就看得出来啊,毕竟日子过成你这种样子还心理健康的话才更恐怖吧。”

“你要告诉妈妈吗。”

“姐,你是不是太自我了?我干嘛做那种事,我不关心,只是满足好奇心。”

“是吗。”不知怎么的我竟松了一口气,这口气牵着我抬起头,指甲离开手心:“那就好。”

“因为你其实根本不关心周围的人,没理由要求人家也关心你啊。”

“哦,很明显吗?那岂不是糟糕了……”

我其实不觉得有什么避讳,所以承认了,一般情况我绝对会说一些恶心的话开始转移问题的。

“我看得出来而已,爸妈估计都觉得你是老实的好人吧。”

“听起来不怎么像好词呢。”

“是吧。话说你话说你该没在心里咒过我去死吧?虽然一百个人里至少有八十个得这样咒我,但你是我亲姐的话就有些恶毒了。”

“你比那八十个人还恶毒。不过……没有,你死了我会很麻烦的,你应该猜得到爸妈的反应…要应付那些我会死的,绝对会。”

“哈,不过我也没那么容易死,上床我都戴套的,也不至于倒霉到被性病找上吧。”

这样无厘头的聊天,我从中感受到一丝亲切。

可能是晚了二十多年才找上我的这种亲切,但也只限于一点。

得知和優其实不关心我的生死,我轻松得差点就要当场感谢他了。如果父母也能如此,如果我在最繁华的街区跳楼自杀也能不被谈论的话,我恐怕就能够不惧怕的、幸福又安心地去死了。

“但是,姐,你是死不掉的,”和優托着腮用吸管喝饮料,眼镜后的双眼哪里都不看,只停在自己的眼眶中,他说:“到底为什么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咱们不是一类人吗。”

我说:“是一类人吧,但是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啊。”

说完我忽然觉得好笑,比让人哄堂大笑的喜剧还好笑的程度。

就算只能日复一日进行这种破烂生活,可是随便吧!随便吧!

于是我笑了出来,弓下腰去开始笑,用力地,发泄式的,不受控的,浑身发抖,一直笑到缺了氧,笑到眼泪快出来,感受到腹部两侧的疼痛。

我平复下来后对着面前的那张脸喘气,就像大哭过后那样。

反而我平常总在笑着的弟弟面无表情,用那种问我抽什么风的眼神打量我,问我:“你笑点到底点在哪句上啊?”

抱歉。我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说,可能是你的问题。

接着他站起来说,随便啦,就这样的话那我就回去打游戏了。

他喝空了易拉罐,捏扁,扔进我房间的垃圾桶里,路过我时对我丢下一句:“你就这么窝囊地活着吧。”

我反问他,那你呢?

哈哈。

他出门前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句:“谁要过这种一成不变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