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可乐的奇幻漂流

记忆里我是和築井一起玩花牌的时候,才第一次学会思考的。

又过了几年我终于想明白:有的人吧就该死。有的人吧确实不适合活着。

我生下来是个错误,说不定就是工业化时代阴差阳错的意外。父母心地善良,说这孩子挺意外的,那养着吧,就存活了,就长大了。但这辈子就是个错误啊。我对着镜子喊,就是个错误啊!

说不定我爸我妈也生错我了,生下来一看怎么长得这么呆板,是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抱错了,是不是下水道里冲出来的蛆虫的爱情结晶。

镜子里的我笑了笑,说,这个道理我小学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镜子里的声音又说,想明白有什么用呢,你要做什么,你要跳楼?那我给你多烧点。

我想砸碎镜子大喊,你真没良心,想了想,又没说。

于是我开始说一些怪话,写一些荒谬的幻想诗。一些人因此对我敬而远之,而时枝却很爱看。

镜子不以为然,于是我得意洋洋地解释道,荒唐是生活的解药——这只是一面之辞,但也有可能其实什么也不是,但有人解释了一下,显得高级且可信了许多。

镜中的人照例不信,它说: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零度可乐才是你的解药,荒唐算什么呢,你能荒唐醉吗。

我羞红了脸,明明没什么底气却依然扯着嗓子喊:我不能,但我能在这里面虚度光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老了,死了,留下的遗产是几本烂诗……后人看着热泪盈眶,一定会说,你妈的,我们的先人好像是个傻逼。

镜子里的我点头表示赞同。

它今天第一次赞同。我看着镜子里的我,看着不知道几岁的我,我想起十二岁——比起十二岁,“我”仿佛没长。没长个儿,长心了没有,我也不知道。

它也许死在了十二岁,因此永远年轻,永远热烈,永远不热泪盈眶。

我之中的我,就是怪诗最后的那一个问号,读不出来。

我因此呜呜地哭了,哭了又笑:因为倘若读出来诗就变得没有价值,诗就不再是诗。

后来築井死了,我写,时间的线性是温柔的骗局,再后来……再后来我不写诗了。

我开始写雪地,写完之后躺在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镜子的碎片被埋进去,把雪踩得嘎吱作响,顺带踢碎了我上次堆的雪人。

我不生气,我问镜子,镜子镜子,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衣柜里,冰箱里,窗下,下水道,有没有属于我的空间,是雪地还是沙漠,还是月球。

镜子对我说:这都是你们装模作样孤独的人才有的地方。

我问镜子:我孤独吗?

镜子说:没有烤香肠孤独吧。

当天晚上我梦见自己飞上月球,坐在飞船上快要缺氧,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表面觉得自己要被一起冻住,死在月球,死在月亮上,听起来十分浪漫,好像也不亏,流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好像孤独一点的人,也不说人,就孤独一点的生物,都总想着自己哪天会死。

唯一的朋友看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担心。于是我把梦和他讲了,他摇摇头,觉得我悲观。我冷静解释,这不叫悲观,叫陈述事实。

我其实没好意思说大家都会死,可能明天走夜路就被卡车碾过去,死了,谁知道呢。

我关于死的悖论就此结束,镜子一个字也不想听。

它边看我的小作文边想评语。看完之后它说:还不错,希望作者多活几年,少写点文章,零度可乐可以不戒,烤肠要多吃。

后来它又厚脸皮地给我们安个艺术家的头衔,它说不论是三流诗人,三文小说作者,都是艺术家啊,不要这么斤斤计较。

我也懒得计较,比较想吃烤肠,配零度可乐,冰镇的最好。

我坐在台阶上,用牙咬塑料瓶盖。

镜子说你有手啊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畜生。我说我牙痒,磕一会舒服一点。

人类的高傲没有因此沮丧,但是镜子很沮丧。它说,那我们干杯。

举杯时可乐在杯子里转一圈,冒泡,反光,打在充满裂痕的镜面上。

无糖可乐是甜的,诗是涩的,那我的人生呢?书上的人生有无数种形容的方式,但是我形容不出来,于是变成无味的。

我举杯:“敬……”我在这里卡壳,因为想起築井时枝已经不在了。

于是我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说,敬零度可乐,顺便敬一下荒唐。

镜子说:敬一下大艺术家……算了,还是不敬了,我要和大艺术家大先生平起平坐。

我说:镜子镜子,我可能要写书,你有什么感想吗,我可以勉为其难给你加到序言里。

镜子认真思考,镜子眉头紧锁,镜子深谋远虑。终于想出绝佳答案,镜子说:瑞穗酱,真是大傻瓜。

我看了镜子很久,从它的睫毛里看到它的眼神。读不懂它的眼神,读不懂它的脑子,读不懂出羽瑞穗这四个字。

我看了我的小孩儿半天,说:笨蛋。

十二岁的我也很快乐地笑出来: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