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回响(二)

(6)

“不好意思,那个,望月君?”

“嗯……?啊,是朱鹭同学。”

我笑了笑,在笑的间隙打量了一遍女孩子的脸,通过对方的发饰,从脑中找到了对方的名字。

“……啊,望月君记得我的名字呀。”

女学生好像稍微地被吓到了,很小声地嘟囔着。

朱鹭玲希是那种,不太起眼的,认真读书的女孩子,虽然仅仅只有认真在升学校里是不够的,大概是比中等偏上更高一些,上等偏下的位置吧。

她一直是素颜,除了刘海别了小小的白色发卡就再没有别的打扮了。因为五官端正,就算不化妆——或者说正因为不化妆,所以才挺有人气的吧。

“不觉得玲希ちゃん其实很可爱的吗?就连放学后也是素颜耶,jk里很少见哦,不就超清纯的。”

听过不少这样的对话。

“其实很可爱”的女孩子有时候会比“很可爱”的孩子更受欢迎。

不过今天不化妆的朱鹭同学看起来是涂了很淡的有色润唇膏。

……嘛,果然是“其实很可爱”的那一类孩子。

“那么,玲希ちゃん找我有什么事呢?”

“唉!”,女孩子好像被吓了一跳,在胸前绞紧的手指捂到了嘴边

啊……是不是捉弄对方过头了。

我这样想。

“是……”

她好像小声的叹了口气。

“上一节课的笔记,能望月君借我看一下吗?因为题目很难,川崎老师又讲的很快,所以有来不及抄写的地方……”

“没问题是没问题。”

我从桌上叠着的书本里找出数学的笔记本,递给女孩子。对方很紧张似的,用双手接过了。

“不过朱鹭同学很擅长念书呢,不知道我的笔记有没有用。”

“才没有这回事。我,脑子不太好吧,对数学很不行……望月君才是,成绩比我好很多。上次的期中考也是前几名。”

“那是凑巧啦,而且只有理科而已,国文简直一塌糊涂呢。话说回来……朱鹭同学确实是文学少女那一类的?”

对方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用笔记本遮住下半张脸,不过又立刻想起这并不是自己的笔记,就好像被笔记本上的细微电流弹到一样,“哎呀”的一声放下了。

我回想起去年在校刊上读到的东西,那确实是朱鹭玲希所写的诗歌。虽然目前为止都是应付一样的在和这个女孩子对话,不过那首诗歌本身确实是让我这样的人都想发自内心的赞美“被感动了”。

该怎么说呢,让人想不到是这样的少女写出来的,非常的大胆并且浪漫的……

似乎是关于夏天的黄昏的流云……这样的风物诗。

不知道为什么,读的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恐怖。

大概是因为太过漂亮了也说不定。

对于诗歌之类的东西一向感受性很差的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当面的说“你写的诗让我很感动”也不大好意思了,而且非常装模作样,说出来的同时会觉得自己的脸被打了一样吧。

所以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看起来只是在静静的注视着少女的脸庞而已,这是非常无意识的动作。对方似乎显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

“望月君。”

呼喊我的名字的并不是纤细的软绵绵的少女的声音。

不如说正相反,是光是传进脑子就会让人联想到太阳与钢铁的,饱含某种强烈意志的男性的声音。那种,甚至会让人觉得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程度的坚定的意志感。

“……” 我稍微的礼节性的往身后偏了偏头,看到的是这个班级的班长,伊那鸟潮音的身影。

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即使是现在,也在晴朗的朝日下泛着明亮的光泽。

当然,身为升学名校的夕阳丘中学校绝对不会允许学生染发,更别提这种显眼的麦金色。

更别提身为“与时代格格不入”程度的一板一眼的伊那鸟自己就不可能去染头发。

似乎是混血儿吧……这样一看,确实面庞也有些像外国人的地方,尤其是眉眼的部分。个子也很高,体格也很健壮,虽然这因该也是由于对方经常锻炼的关系。

一板一眼的伊那鸟同学,对于老师提出的“虽然是天生的,金色的头发怎么说还是太显眼了,还是染成黑色吧”的建议(或者说命令)是这样回答的:“校规禁止学生染发。”

“话是这么说,伊那鸟同学染黑发的话老师们绝对不会算你违反校规的。”

“不,学生必须要遵守校规。”

老师对此也没有办法。

高一刚刚开学,听说这个传闻的时候我连手里的果汁掉到地上了都没在意。

然后开始狂笑:什么呀,这个人怎么回事,太搞笑了吧。

这之后原本应该被老师当作眼中钉的他却成为了班长,现在已经没有老师会指责他的头发了,反而都把他当作珍宝一样对待。

从高一开始就永远是年级第一名。

体育也很擅长,本人现在在田径部,多次代表学校拿过奖项。另外,篮球部游泳部剑道部也经常试图去挖人。

礼仪端正,一分钟的迟到都不曾有过。无论什么时候,遇到老师都会端正的行礼。简直就是活的校规,不,比校规还要更加端正吧。

问到升学志愿的时候,用仿佛这一生中片刻犹豫也不曾有过,而以后也不会有的坚定声音说:东京大学法学部。

这样的人根本不是平成年代的男高中生吧。

顺便一提,这样光辉,明朗,仿佛太阳与钢铁的化身一样的潮音大人似乎很早开始就看我不顺眼。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那个传闻基本上没有学生不知道嘛。而且不是传闻,是事实哟。

虽然他的礼仪不会表现出来,不如说,这个人无论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吧。

但是我们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被他讨厌我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他笔直地注视着我说。

“国文老师希望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啊,刚刚还在说这个话题。

“我明白了,现在就去。谢啦,班长大人。”

我故意用很亲昵的语气对他道谢。

果不其然对方稍微地皱了皱眉,不过片刻就舒展开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用比起普通的亚洲人更浅的琥珀色眼睛,那样清澈的眼睛轻而易举的就看穿了我无聊的小把戏。

被这样看着,我感到烦躁不安。本来只是想捉弄看看,结果却是自己被将了一军,这样的感觉并不好。我收起笑容,站起来,准备去教员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教室的后方,也就是需要从后门走,所以我不得不从他站着的过道通过,如果特地从前门绕远路,反而显得更丢脸了。

他后退几步,为我让开过道。

不止如此,他顺势跟在我的身后走出了教室。

一直跟到了门外。

“……找我还有另外的事吗?”

我停下来。

这算什么,班长大人对不良学生的谈话吗。话说,我也没有那么不良吧,光从成绩上来说的话。

“为什么国文考卷上空白了。”

“……”

“作文的部分,只把题目抄了下来。”

“时间不够,来不及写了啊。”

对方没有回答,仅仅是那样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明白骗不过伊那鸟的眼睛。

“那个啊……老师要找我也是为了这件事吧,所以我现在正要去说明哦?说是去挨骂也没错啦……总之,伊那鸟君虽然是班长,但是并不是我的老师,所以不向你说明也可以吧?”

和你没关系。

大概是这种小孩子气的逃跑台词。

除此之外的台词,我并说不出来。

“……”

这样的回答即使是伊那鸟也没办法了。

我这样想着,从他身旁走过。

“你害怕吗?”

“……哈?”

因为细微的声音,我转过身去,他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我。

出于身高上的差距,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略微的低垂着,里面没有任何感情。让人想到那些很了不起的石雕像。

这算什么啊?“害怕吗”?这个人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脑子有点奇怪?”说出口的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意外尖刻的话语。

他朝我又走近了两步,我被完全的笼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这家伙,原来有这么高大的吗。

像是外国人一样的眉弓,很浅的琥珀色的眼睛。

刻了樱花图案的黄铜色纽扣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

要被揍了。我想。

然后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紧紧地咬着牙齿,这样即使被在脸上狠狠的揍了一拳也不至于咬破舌头吧。

会在这里被揍吗?被那个伊那鸟潮音?

我并没有整理清楚这样子的疑问的余裕。

只是感到非常害怕。

从小到大被无数次的揍过的时候也未曾体验过这样子让脑神经都发胀的程度的恐惧感。

啊啊,如果是这个人的话……

能将我彻底摧毁吧。

我会被这个人摧毁。

我这样想到。

…………

“不要害怕。”

耳边传来了这样子的,很低的声音。

是出羽瑞穗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如同湖面一样的,丝绸一样的,月亮一样的。

残酷的声音。

“……唉?”

我睁开眼。

脸颊并没有遭受到重击。

伊那鸟潮音已经从我面前消失了,确切来讲,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转身走回了教室。

取而代之的是出羽家的大小姐。

我叹了口气。

……直到刚才为止从大脑蔓延至手心的恐惧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水底升上来的泡泡一样破灭在空气里。耳边渐渐地响起课间走廊里嘈杂的人声,在这样的噪音中,我逐渐找回了名为“理性”的思考能力。

就算再怎么看我不顺眼,被我骂脑子有问题,班长大人也不会在走廊里就殴打我吧。

正常来讲会这样考虑的。

如果刚才有考虑到这一点就不会那么丢脸了。

……不要害怕。

我思考起瑞穗的话语。

虽然都是认识的单词,是很简单的幼儿园程度的词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刚才的场合中传进耳内的就仿佛什么陌生的咒语一样。

我咀嚼着“言语”的滋味。

害怕?指什么?不要害怕什么?

为什么不要害怕……

完全不能理解。

我这样想着,深呼吸了一口走廊里充斥着高中生味道的空气。

我对着在阴湿角落里静默的瑞穗道谢,然后像个正常的,因为要见老师有些紧张的学生那样,我迈着有点缓慢的步子向办公室挪去。

(7)

“望月君,你并不是那种喜欢恶作剧的恶劣学生。”

“是。”

“ふふふ~到底为什么作文交了白卷?”藤原文云一边转着笔一边看着我,口中发出的是像电视剧里的少女一样的轻笑声。

“是,很对不起。因为时间有些紧张。”

“是这个原因吗?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哦。”

国文老师漫不经心将我的考卷轻飘飘地放在在桌子上。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办公室里依旧开着电扇,电扇吹起的风不停的将我的刘海吹到眼睛面前,我低垂着头,将它们别到耳后。

“前面答的都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作文空着,是对老师有意见吗?有意见的话尽管说出来哦。”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ふふふ,这个作文也没有很难吧?「未来的梦想」,如果是人权类不知道如何着手还情有可原,不过也不能交白卷。”

“是。”

“虽然这话由老师来说不太对,但是未来这种东西,随便写点什么都能写的出来才是。分数高低是另外一回事,总比0分要高吧?”

“很对不起。”

“是身体不舒服?”

“是的,有些贫血,后半场的时候一直没法集中。”

“贫血啊……你要注意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去医务室。青少年呢,还是应该拥有健康结实的身体。这次就先这样吧,这种事也不能有下次了,明白了吗?”

“对不起。”

“我看了你其他科目的成绩,都很不错,但是也不能放弃国文。作文这种东西,白卷的话总分可就完蛋了。望月君,你应该可以考上很不错的学校的,你的头脑和伊那鸟差不多水平吧。要再认真一点啊。”

“是的,老师。”

“马上就上课了,你先回去吧。”

“老师再见。”

我鞠了一躬。

“ふふ……等等……你们下节课是不是生物?”

教国文的藤原文云从桌上的文件中翻找着些什么,然后,将一份薄薄的册子交给了望月。

“今天开始会有新的生物老师过来,你把这份点名册转交给他。”

“好的,我明白了。”

望月接过名册,快速地瞥了一眼。

指导老师的后面写着:吉叶亚沙……少见的名字。

像是小说里的女主角似的。

望月八云记下这个名字,再次鞠一躬,而后离开了办公室。

(8)

理科教室离主教学楼还有一点距离,等望月赶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开始上课了。

讲台上,面庞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男青年看起来相当焦虑的从文件夹中翻找着什么。

他的个子比望月高不了多少,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了。金丝边的眼镜或许是他身上唯一有些教师气质的东西吧。

……男性?

望月眨了眨眼。

让人联想到女演员艺名的名字的正体居然是男性,对此有些惊讶。

应该没有认错人。

望月走近男青年,悄声地说/

“请问是吉叶老师吗?”

“啊!是,是的!是我,请问你是……?”

青年仿佛神经质似的猛地抬头,像是受到惊吓的啮齿类小动物一样,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才轻轻的跳了起来。而后因为动作太大,下意识的扶了眼睛。

语气仿佛不是教师对学生,而是被欺负的小孩子似的。

因为望月一时哑然,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举动相当不得体,因此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去。

“我是望月,是老师的学生。藤原老师托我把点名册带给您。”

望月将薄薄的名册递给青年。

青年小声的“啊”了一下,然后终于安下心来似的叹了口气。

果然刚才是在找点名册吧。

“太好了……得救了,谢谢你,望月同学……嗯?望月?”

青年教师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学生,张嘴,然后合上,喉咙里发出了细小的尖叫一样的声音。接着,对方开始急急忙忙的翻阅起点名册来。

“是,老师?”

——上课铃响了。

望月八云向吉叶老师略微鞠了一躬,吉叶依旧在很焦急似的从名册里寻找他的名字,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

……我是排在最后几个的哟。

望月八云有些恶作剧似的笑了。

然后回到座位。

“礼。”

班长大人强硬的声音,还有学生呼啦一下站起来的声音,这才把吉叶给叫醒了。

他抬起头来,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手指像是编织品上的藤条一样绞在一起。

“礼毕。”

学生又再次呼啦地坐下了。

整齐得就像是机器切割的豆腐一样。

该说不愧是升学名校吗,望月心想。

就算在这个时候突然的更换了老师,还是一个素未谋面,让人感到相当不安的家伙,所有学生依旧正襟危坐,没有丝毫懈怠的模样。

吉叶清了清嗓子,望月怀疑他只是想捂住嘴来掩盖害羞而已。

“我是吉叶,吉叶亚……”

他在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用很快的语速含混带过了。

“从今年开始来到这所学校任职,在这个学期的时间里担任你们的生物老师。希望可以和大家一起度过有益的时间……要是课外有不懂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b102。”

直到这部分为止,虽然磕磕巴巴依旧有好好的说出来。

像是正常的,普通的老师那样。

虽然有些紧张。

然而接下来,不知道为什么,青年突然露出了很痛苦,仿佛要哭泣似的表情,咬着嘴唇,身体有些颤抖的开口了。

“对不起,我知道大家一定很不信任我,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这样的人却说什么‘有不懂的问题可以来相谈’,一定没有人会相信吧,会觉得这家伙在说什么漂亮话吧。真的很对不起,可以的话,大家一定希望还是由其他老师来指导大家,会对把我分配过来的学校感到不满也说不定。真的很抱歉,我会拼命努力教大家的,请不要讨厌我……”

这个人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呀。

虽然刚才就知道这个人相当不妙,不过身为老师这种发言已经不是可以笑着说“太糟糕了www”就了事的程度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大体都是好学生的同班同学们也坐不住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老师。”

朱鹭玲希举起手来。

“啊,请,请讲。”

“那个……刚才没有听清,能请老师写一遍自己的名字吗?”

是在帮助他转移话题吧,真是性格温柔的好孩子。

不过……

吉叶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

——对于这个人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也说不定。

吉叶拿起粉笔,阳光下,他的手显得非常的白皙,望月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从这个距离看来,会觉得白色的粉笔把他的手指给弄脏了。

手指有些笨拙的写下的名字是:吉叶亚沙。

“……”

教室突然变得安静了。

就连试图为他解围的玲希也显得有些尴尬。

青年露出了想要哭泣似的表情,把粉笔放回粉笔槽内,坚硬的粉笔和铝制的槽体碰撞,发出了类似金属一样的清脆声响。

“我姓吉叶,吉叶亚沙……担任大家的生物老师,请多指教……”

“接下来,请大家把生物书翻到32页……”

生物课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开始了。

(9)

虽然性格上几乎可以称之障碍者的程度,但是吉叶讲课并没有那么糟糕。

一旦开始讲课,语言就变得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流畅,其中充满了自信,完全不输给经验丰富的老师。不如说,有些地方比年长的教师讲的更加清晰。所以即使是一开始偷偷的嘟囔着悄悄话的学生也很快安静下来记笔记了。

只不过完全不敢看学生的眼睛。

除了书本和黑板以外的位置根本不敢把目光移过去。

望月一边在笔记上快速的抄写,一边思考起来。

“……嗯?望月?”

上课前,吉叶仿佛失神一样地念了我的姓氏,然后开始翻找名册。

望月回忆着那个场景。

我的名字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为什么要那样在意呢……

除此之外,他对于藤原老师的名字也有所反应。

那个时候,他的眼皮轻轻颤抖了一下。

是因为吉叶老师作为新人在接受他的指导吗。

说到藤原文云,应该是在爸爸就读这所学校的时候就在此任教的老教师了。

明明是年龄已经成为不礼貌话题的人,却又像少女一样肆意高傲的神秘女人。

父母去世以后,同样生活在东京的母亲那方的远房亲戚收留了望月。

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和山吹家断绝了来往,按理来说,和望月八云并没有多少血缘的他们就算不理睬他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还是亲切地对待他,是非常温柔的人们。

伯父是公司职员,伯母则做一些兼职。他们居住的房子并不宽敞,有一个比望月小几岁的女儿,为了望月能住进来,只好用帘子把女儿的房间隔成两半。

伯父是那种被人说性格太好会吃亏的程度的好人。

伯母擅长缝纫,家中充满着家庭主妇式趣味的手工装饰品。

妹妹是个好孩子,虽然对于房间变小了不大高兴,但是“哥哥会把点心给我,有双份的点心吃很开心”。

非常温柔的一家人过着像是电视里那样既有些辛苦又有些幸福的,刚刚好的平稳生活。对望月来说,就像是远远地看着电视剧一样。

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像这样一家人一起吃饭的场景也一次都没有过。

父亲虽然每天待在房子深处的画室里,玩弄着母亲无法了解的名为艺术的东西。

但是,爸爸确实是爱着妈妈的,即使是身为小孩子的望月也很清楚这一点。

爸爸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加爱着妈妈。

而原本是商人家的小姐的妈妈,如果不是因为爱着爸爸,也不会抛弃自己的父母和他结婚吧。

我也爱着爸爸,爱着妈妈。

望月这样确信着。

但是,虽然同样是爱,这份爱和伯父与伯母的爱,妹妹对伯父伯母的爱,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居住在伯父伯母家的时候望月清楚的明白了这一点。

温柔的人们的坦率,明朗,给人带来幸福的爱。

和我的爱是不一样的东西。

和杀死了自己心爱的人的爸爸的爱也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清楚的明白这一点。

这样子的生活大概持续到望月初中毕业,伯父伯母的女儿山吹良属以起惊人的天赋考上东京大学的时候。

“想要考父亲也曾就读过的夕阳丘中学,离家里留下的房子也很近。”

那所经历过火灾的旧宅已经用遗产的钱修好了,现在由中介出租给别人收取租金。

虽然因为发生过那样的事不太租的出去就是了,要么试着隐瞒对方,要么收取很低的价格。

“今年的租约到期后,我就回到那里生活吧。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以照顾自己。”

“良属也已经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再和男孩住一个房间,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一直以来,谢谢您的照顾。”

——郑重地跪在伯父伯母面前,他这样说了。

因为是很温柔的人,所以对方还担心是不是让他受到了委屈,很难过地落泪了。

啊啊、狡猾的人是我才对……

“叮——”

下课了。

因为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最后十分钟的笔记几乎什么都没记到。

望月偷偷看向讲台,讲台上的吉叶仿佛劫后余生一样小口的喘着气,然后,他的目光对上了望月的,又嗖地一下滑开了。

“那个,今天的作业是复习讲过的内容,还有一张讲义……总,总之……谢谢大家听我讲……那么下课……”

一旦离开课本又完全变回了没用的模样,开始结巴起来,甚至没头没脑的说什么“谢谢大家”。

“啊,对了。望、望月同学,下课后麻烦和我去办公室拿一下作业……”

唉?

我吗。

望月看了看隔壁桌担任生物委员的白井,对方呆呆地看着老师,张嘴,但是什么也没说。

毕竟直接指名了我,现在起来说“不好意思我才是生物委员”会让那个原本就很容易紧张的男人更加不安吧,说不定会变成麻烦的情况。

生物委员很同情似的,转过头来看着他,点点头,用嘴型说:拜托你啦……

明白了。

望月朝他笑了笑。

(10)

等到其他学生走的差不多了,望月站起来,吉叶收拾好了资料,有些怯弱,甚至是讨好似的,笑着看向他。

“……不好意思,吉叶老师。”

“是?”

“其实我不是生物委员,刚才坐在我旁边的白井才是哦。”

望月指了指隔壁的课桌。

“坐在这里的才是。”

男人眨了眨眼。

然后发出好像被踩到了似的小声的悲鸣。

“因,因为刚才是望月君把名册给我,所以我还以为……”

“那个是因为我之前在藤原老师的办公室,所以才被凑巧拜托了。”

“真的很多不起……”

“请不要道歉,老师。”

望月试着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向他说明,以免这个神经质的青年再次受到惊吓。

“因为老师才刚刚教我们班,所以很正常的,没关系哦。如果是拿作业,搬教具的话,让我来做也没什么……那,我们现在去办公室拿讲义吧?”

不自觉的简直像是对小孩子说话

说起来对方到底多少岁呢?从脸来看,25,27左右?

望月思考起来。

对方却突然抬起头。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希望望月君是生物委员,所以才没有确认,就那样直接说了。说到底,是因为我这样期望着而已!真的很对不起,望月君。”

“我,我想要和望月君说话,所以才期望你是生物委员。”

“因为想和望月君说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明白了,吉叶老师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请问……”

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知道那个传言。

望月冷淡地注视着吉叶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

这样揣测多少有些失礼,吉叶亚沙,这个有着奇怪,女人一般的名字的,神经质的青年,是那样的人吗。

虽然是的话我也无所谓。

望月笑了起来,并不是学生对待老师的笑容。

是传闻里,西校舍楼顶的卖春少年的笑容。

“请问,望月君的父亲曾经在这所学校就读吗?”

“……哈?”

“是,是那个,请问你是望月仁一郎的儿子……吗?”

“要是猜错了的话很抱歉……真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题。”

“……是,家父名叫望月仁一郎,曾经是夕阳丘的学生。”

望月迟疑着开口。

很少和别人提起过的,父亲的话题。

不如说一次也不曾提起过的。

“请问您是?”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摘下眼镜,开始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对,对不起,让你看到这幅模样……我只是太高兴了而已,真的,很高兴。”

吉叶因为哭泣而开始小声的咳嗽起来。

“我高中的时候和仁一……你的父亲是同班同学,我很尊敬他,受了他许多照顾。只不过,他从高中退学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话虽这么说,也只是我单方面的崇拜而已,算不上朋友,或许对方早就忘了我吧。”

“啊,并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像我这种人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说不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吉叶露出一个沾着眼泪的很难看的笑容。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英国,后来……几经辗转,这两年才回到日本。一开始是在研究所工作,然后就想着,回到夕阳丘任教。”

“结果,没想到可以遇上仁一郎君的儿子。”

“真是太幸运了,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现在,你也已经十七,十八岁了吧。我认识仁一郎的时候,才刚刚十五岁呢。”

“我真是太幸运了,说不定,世界上真的有神吧!”

吉叶真心实意地,很高兴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闪发亮。

总觉得,有点讨厌的感觉。

自顾自的在那里说个不停,自顾自的高兴起来,明明直到刚才为止都是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

……啊,好想捉弄这个人啊。

望月八云这样想着,露出了一个天真纯洁的微笑,像是恶作剧的小孩子那样的。吉叶看着那个微笑,有些愣神。

“……对,对了,说起来,你父亲身体怎么样?现在还住在东京吗?”

望月张开薄薄的,柔软的嘴唇。

理科教室里,玻璃瓶装的蛇的标本吐着信子。

“诶?爸爸在十年前死掉了哟。”

故意用了小孩子的说话方式。

明明对方什么也没做,望月却得到了复仇一般的甜美快感。让人心脏直跳,喉咙里涌起腥甜的味道。

带着有些装模作样的悲悯表情,望月静静的俯视着好像木偶一样失去力气,缓缓地跪倒在地的吉叶。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恶毒的优越感。

望月八云弯下腰,伸出年轻的,如同十五岁的父亲的手那样的形状漂亮的手指,他用温柔的声音小声地说。

“怎么了?吉叶老师?我们,去拿作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