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回响(三)

(11)

距离最后一节课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望月接到了来自川崎的短信。

偷偷地看了一眼讲台上,年长的老师提不起劲似的慢悠悠的写着板书,因为快要放学了,所以学生们都心不在焉的,窃窃私语着等会儿去哪里玩的话题,教师对此也懒得理睬了。

望月解开手机锁。

“想见你。”

短信很简短的这样写着。

望月笑了笑,用手指把玩着圆珠笔转了起来。

放学铃响了。

望月八云缓慢的收拾起书包,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课桌,发出咚咚的声音。对方是今天和自己搭过话……或者说眼神交流过的,担当生物委员的男生。

“哟,望月,今天麻烦你啦。”

“啊啊,那件事,没什么的。”

“我们接下来要去卡拉ok,要来一起玩吗?”

望月抬起头,男孩子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发,他的身后,同伴们在教室门口呼喊他: “快点啦——”

于是他也转过头喊回去:马上——!

然后再次转回来看着望月,凑近了点,小声的说着:怎么样,还有女孩子去哦?

“这样啊,真不错呢。”

“对吧!”

“不过我就算了,接下来还有事情。”

“这,这样啊……”

他低了低头,偏黑的脸颊上扫过一抹很难察觉的浅红色,支支吾吾着,很难开口的模样。

望月大概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了。毕竟自己是那样的传言的主人,现在又说“放学后有事”,听起来确实很奇怪吧。

“白井同学,在想什么?”

啊、单刀直入地问了。

对方被吓了一跳,连忙挥手。

“不不,那个,我没有那个意思……就,就是说那种无聊的传言,我才不会相信,因为望月同学是个好人吧。”

“并不是传言哦。”

“……唉?唉?”

好像空气都停住了。

稍微有点捉弄过头了……

望月笑起来。

“独居是很辛苦呢,回去后还要做饭。虽然也很想和大家一起玩,但是没办法呀。”

虽然知道“传言”是指另一个才对,为了让对方能够接话才这样说的。

“哈……是啊,你也真辛苦。”

“那,我先走咯,拜拜——”

“拜拜。“

对方好像逃跑一样地跑掉了。

……这样一来白井应该就不会再找我搭话了吧。邀请我出去玩的事情也不会有了。

望月这样确信。

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望月才慢慢的站起来。

他慢悠悠地踱到了西楼。

废弃的西楼,在走进去的一瞬间会闻到潮湿的,被说成是“霉菌味”的腐朽味道,不过望月还挺中意那个味道的。

沿着楼梯,一直走到四楼,如果在这里拐弯了就是美术室,川崎会在那里等着自己吧。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样的心情。

……肚子好痛。

肚子突然地痛了起来,是和昨天晚上侵袭自己的,痛得让人打滚,冷汗直流,恨不得马上死掉的那种剧痛一样的痛感。

虽然现在减轻了很多,仅仅是轻微地抽搐着而已。

果然今天还是算了吧。

带病上班什么的可是现代都市的罪恶哦!

有些好笑的这样想着,望月继续沿着楼梯慢慢的往上走。

再上面是“半层”,也就是平台,封禁的铁门背后,是西楼的天台,因为曾经有学生发生过事故所以现在已经被锁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不知道何时又被何人给撬开来了,大概是不良少年的前辈们干的事情吧,在天台干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之类的。

西楼现在已经整个的废弃了,所以就算原本被封禁的铁门被打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嘎吱——”

望月推开了天台的铁门。

夕阳下的水箱就好象墓地中的石碑一样矗立在面前,投下和自己一般漆黑的影子。

建在这样高的地方的墓碑还真是不得了呢,很气派哦。

今天也是,无边无际的,仿佛燃烧着的蔷薇色火焰一样的晚霞。

大概所有人都曾思考过为什么天空是湛蓝色的吧。

大概所有人都曾思考过为什么星星是那样闪闪发光的。

但是大家却都不会去思考,为什么晚霞的颜色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比夜空更加旖旎,比湛蓝更加具有某种预兆感的颜色。

因为大家都默认了黄昏是特别的时间。

从迷信上来讲黄昏是妖怪与幽灵的时间。

在这样特别的时间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所以没有惊讶的必要,也没有追究其因果的必要。

仿佛是这样,默认着。

黄昏是不需要理性的时间。

是与“人文主义”“高贵的思想”的世界绝缘的时间。

比起理性的不如说是官能的,比起观念的不如说是肉体的。

仅仅只要美丽就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恋爱与革命的时间。

末日论的时间。

罗曼蒂克的时间。

洛可可的时间。

艺术至上主义的时间。

……总觉得想到了些像玲希或者瑞穗才会思考的事情。

大体,我对艺术也一窍不通就是了。

单词估计也是小学美术课本的记忆里凑出来的。

望月八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了香烟和火柴盒。

虽然也觉得用火柴太过装模作样了,不过点燃火柴时的“哧啦”的声音还挺喜欢的。在小的石斛,总是会为了那个“哧啦”一声叫人很痛快的声音而划火柴玩。

而且打火机一下子就会冒出火焰已经是不足为奇的事情,火柴却能冒出火焰感觉更加不可思议。

……反正也不会被人看到,就这样装模作样来玩儿也没关系吧。

装模作样和楚楚可怜都是漂亮孩子的特权哦!

什么的,开玩笑的。

望月捏着很细的薄荷烟送进嘴唇里,用牙齿轻轻的咬着,这大概是一个习惯动作,然后哧啦的一声用火柴擦过火柴盒的侧身摩擦出火焰,再将咬着的薄荷味香烟点燃。

“呼……”

小声地叹了口气。

“……望月君,晚上好。”

……

是如同无限接近于透明的浅黑色玻璃一样的声音。

出羽瑞穗慢慢的从水箱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出羽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啊,抱歉。”

望月有些慌乱的将刚刚点燃的烟取下来,准备丢到地上。

瑞穗看了看那只拿着烟的手,淡淡的说

“没关系,请不要在意我。”

“啊,是吗……那不好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还挺贵的,又很难买,这种烟。说真的直接丢掉有点心疼,望月再次把烟含上,轻轻的抽了一口,撇过头去将小口的烟雾吐出来。

怎么说呢,有点害羞。

这么一想也很奇怪,自己在美术教室里被她看见裸体也不会害羞,但是在对方面前抽烟却叫望月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能是因为自己直到刚才为止都在想一些让人害臊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如同那份想法也被瑞穗窥见了,那样的。

就算是瑞穗也做不到那种事啦。

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

做不到吧,大概。

出羽瑞穗一直站在水箱的阴影里,漆黑的眼睛仿佛平静无波的水面……她就好象一个物件那样,所以望月没发现她。

就好像是一架梯子,一个旧水桶那样,比起说“站在那里”不如说是“放在那里”,并没有人会在意放在某处的梯子和水桶。

当然,瑞穗ちゃん比梯子呀水桶呀都要漂亮的多,是美丽精巧的古董人偶。

如果是恋物癖的话八成会爱上这个人偶吧。

虽然我是不会爱上物件的啦。

“……薄荷味的我并不讨厌。”

人偶小姐这样说着,又不再理会望月,自顾自的走到了围栏的旁边。

像是人偶从人偶架子上观赏外面的时间那样的,瑞穗静静地注视着铁丝网外的晚霞。

“是吗……那就好。”

望月想了想,将烟盒递出来。

“你要抽吗?”

“谢谢,我不抽烟。”

“……”

望月撇了撇嘴,将白色的小纸盒塞进口袋,然后走到和瑞穗所在的方向相反的那一面铁丝网,稍微倾斜一些身体,静静地依靠在上面。

头顶是无边无际的晚霞。

蔷薇色的圣堂。

出羽瑞穗背对着自己。

“你今天不在美术室呢。”

“因为有人在,所以没去。”

有人指的是川崎吧,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回去的时候发条短信敷衍一下好了。

望月现在并没有掏出手机的心情。

从中庭里,传来了梦幻曲的声音。

因为西楼的广播已经被切断了,再也不会响起来,所以那个声音就好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通过“嘶嘶”作响的广播,让人有些难过。

那种难过是就像巧克力洒在了洁白的制服上,然后渐渐晕开那样的,比起难过,说是寂寞也可以,亦或者说“如同玷污一样”也可以的心情。

“……河底……传来了……”

背对着自己,瑞穗喃喃低语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

望月问她。

瑞穗转过身来,正面朝着自己,人工玻璃一样的眼睛隔着水箱的阴影注视着对面的望月清显。

少女人偶如此复述道:“‘从河底传来了悲哀的钢琴声,再为我演奏一曲吧,那离别的华尔兹。’”

“……チャイナ・ドール(China Doll)”

望月低低地说了句。

“Les fruitsde la passion”

瑞穗轻轻点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如果觉得她在微笑的话,那一定是黄昏的影子所造成的错觉吧。

——那是日本导演监督的法国电影,日文名字是上海異人娼館 チャイナ・ドール,法文名字则是瑞穗刚刚说的。

该说真不愧是瑞穗还是什么呢,突然说出电影的台词也未免太过让人感到害羞了。自己是绝对做不来的,光是附和一句电影的标题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望月轻轻地吐出一口薄荷味道的烟。

烟雾在晚霞中变成了很淡的紫色。

说起来,她昨天和在美术室里和自己说了电影的话题。记得是提到了电影版的脑髓地狱吧。

“出羽你很喜欢电影吗?”

“是的,我比起阅读文字,阅读画面会比较好。”

然后话题便中止了。

望月八云不能否认的是他在等待瑞穗提起昨天未完的话题。

来,说说看吧,昨天你不是不惜露出了那样的表情也想说的吗?

带着些施虐欲的,望月有些阴暗地想。

但是瑞穗并没有如愿。

只是什么都没有说的,静静地站在那里。

真没劲呀。

望月撇嘴,把抽完了的香烟丢在地上,然后用鞋尖将那星火踩灭了。

“我走咯,再见,出羽君。”

“明天见,望月君。”

黑色眼睛的人偶少女对他道别。

在夕阳的橙红色阴影下,无波的水面被镀上金色。

(12)

我所梦到的是,

月亮。

泛着银色光泽的月亮。

泛着青色光泽的月亮。

月亮使得我的腹部剧痛起来。

对了…

没错,这是,如同妊娠一样的剧痛。

分娩一样的剧痛。

这是铝制的月亮。

非常悲伤的月亮。

于是月亮(つき)对我说:

月亮的声音是如同金属兹啦兹啦作响的声音。

就像是有着珍珠做的腹部的蛇从花丛地下爬过时所发出的那样的摩擦声。

兹啦,兹啦。

(13)

“……出羽瑞穗。”

望月八云睁开眼睛。

夕阳沉没的教室里,自己如同往常那样的赤裸着,像是婴儿一样柔弱无害的躺在木制的课桌板上。

而出羽瑞穗正对自己而坐,让人觉得就算世界末日了她也会这样面无表情的坐在这件教室里画着画吧。

漂亮的手指握着笔,从这个角度不知道画纸的背面正写生着怎样的景象。

望月八云非常清楚的事情是,自己并非出羽瑞穗眼里的模特。

他眨了眨眼,活动了一下有些肌肉酸痛的脖颈,他的眼角瞥过地上折射出某种坚硬的金属光泽的东西。

……是炭笔。

说起炭笔,是曾经经常看见爸爸所使用的东西,说来奇怪,明明是用木头烧出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会发出金石一样的光泽呢。

在梦里听到的兹啦兹啦的声音,想必就是燃烧过的木炭的结晶从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磨损,变成闪着细微的黑色光泽的粉末时所发出的声音吧。

瑞穗与这样的笔很相称。

望月这样想到。

炭笔是很柔软的东西,比起西洋画的道具,不如说有点东洋画的模样。

有着如同净琉璃人形一样的脸庞的出羽瑞穗并不是使用铅笔作画,而是用着更加柔软的东西,这让望月觉得是理所当然是事情,如果是铅笔或者钢笔,一定配不上瑞穗的那张漂亮的脸吧,一定会有损于那份美丽。

说到底,比起所谓的美术自己还是更中意那张脸蛋。

虽然是早就有自知之明的事情,再次意识到多少还是有些挫败感。

望月想着这样的事情,不自觉地伸出细长的胳膊,想去摸一摸掉在地上的,折射着夕阳的金色光泽的黑色的细棒状物体。

“请不要碰。”

“……”

什么啊,太小气了吧。

望月沉浸在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懈怠与困倦感中,像是猫咪一样眯着眼睛,有些不愉快的瞥着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少女。

果然你很讨厌我。

没来由的,有些任性的这样想。

“会弄脏的。”

瑞穗朝他展示自己的五指。

形状优美白皙的手指像是溅上了墨水渍的被弄脏的白色和纸一样,指尖沾满了炭笔的粉末,被黑色给污染了。

“稍微摸一下就会弄上这种东西,所以请不要碰。”

少女淡淡地朝自己解释到。

望月仿佛观赏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看着瑞穗的手,后者默不作声的收了回去,从口袋里拿出小袋装的湿纸巾,仔细的把手指擦干净了。

“真没意思。”

望月没来由地这样说。

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自己现在很无聊”,还是“容易把手弄脏的笔很无聊”,还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目光,立刻把手擦干净了的瑞穗很无聊呢?就连望月八云自己也不知道。

瑞穗对此不置可否般地笑了笑。

望月八云盯着她的笑容,而那笑容很快的消失了。

“比起这种事,那个,不捡一下么?”

瑞穗用干净的手指指了指掉在地上的某个东西。

透明的塑料管闪闪发光。

……是口红。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

望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碰到了有些湿润的什么东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有着红色唇膏的残留。像是用手指揉碎了红色的花朵,那样的。

……今天也涂了口红呀。

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是在川崎来之前一个人涂着玩儿的吧,川崎来到教室的时间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副很着急的模样,所以就忘记擦掉了。

望月没有穿衣服,而是保持着赤裸的样子翻下桌子,懒洋洋地把口红捡了起来。

然后又坐回来桌子上,望月坐在课桌上,轻轻的摇晃着两条腿,他注意到瑞穗的目光似乎扫过了自己的脚踝。

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他微笑着,朝坐在自己面前的瑞穗伸出手,将口红递向她。

“涂涂看吧。”

“……”

瑞穗用没有表情的,人偶的玻璃眼睛一样的眼珠看着自己。

“帮我涂吧。”

仿佛觉得拿着大小姐开玩笑很有趣似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瑞穗缓慢地收拾起画具。

啊——被无视了。

望月心想。

不过并没有什么失落感,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出羽可不是那种笨蛋,和只要自己勾勾手指就会乖乖听话过来蹭自己腿的小狗不一样。

她收拾好画具,然后朝自己走了过来。

望月眨了眨眼。

人偶一样漂亮的美少女在自己面前俯下身体,冰凉而细白,宛如陶瓷的手指轻轻地抬起自己的下巴。

“……”

她从自己已经垂下去的手中接过脏兮兮的口红。

“八云ちゃん,请把嘴张开。”

“……”

难得亲昵的口气,望月感到自己听话的张开嘴。

瑞穗很熟练似的,仿佛操弄画具一样轻巧地用另一只手弹开口红的盖子,水红色的膏体点在嘴唇中间,像珍珠一样略微凸起的那块小小的肉上。

从上唇的中间开始,沿着唇线往左边缓缓的滑下去,唇膏的尖端在口边停止。然后是右边。

心脏并没有多么剧烈的跳动,望月用有些轻飘飘的恍惚心情注视着,低垂着眼睛专注于自己嘴唇的瑞穗。

光泽如同乌木一样的头发有一缕垂到了他的眼前,不过对方好像就没看到似的。

接着移到了下嘴唇,望月的下唇比其他人更加薄一些,因此柔软的膏体顺着形状,一直擦到了嘴里湿漉漉的粘膜里。

总共四笔,一笔不多一笔不少的。出羽面无表情,看起来并不打算对于刚刚完成的作品添上一些修补。

口红就像是温顺的,纯粹的颜料一样,在出羽瑞穗的手指下将自己的嘴唇涂成了红色。

“……谢谢。”

刚刚涂好唇膏的嘴唇阖上再张开时有一种黏黏的感觉。

望月八云小心地不让唾液将其濡湿。

瑞穗什么也没说,将口红还给自己,转身回到了画架前的位置。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少女如同往常般面无表情地撕下画板上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背上书包,打算离开教室。

“再见,望月君。”

“等一下。”

“……”

“你在画什么,能告诉我吗?”

望月小心翼翼地问。

……那一定就是出羽瑞穗的秘密。

他感觉到自己将没有任何防备的赤裸的手伸进了瑞穗所栽种的蔷薇花丛里。

在花与刺的中间,藏着装了秘密的细工木匣子。不知名的宝石此刻正在其中闪闪发光。

那枚宝石一定是比鸽血红宝石更加鲜红的什么。

“我,作为你的模特,好歹是有知情权的哦?”

对于说着这种无赖汉一般的话的自己有些厌恶。

但是,为了侵入瑞穗的秘密,瑞穗所构筑起来的美的禁地,这是必要的。

我是窃贼,是春天的窃贼。

“所以告诉我吧?瑞穗ちゃん~虽然你拿我做模特,不过并不是在画我吧?你究竟在画些什么呢?”

“……望月君。”

“……?”

“这所学校里有着天使。”

“……”

“我在画天使的肖像画。”

啊。

这个人笑了。

望月心想。

并不是那种像是小鸟的羽毛掠过水面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非常陶醉的,沉迷的,如同注视着人鱼注视着梦幻的泡沫,那样的笑容。

这个人也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吗。

“那么明天见,望月君。”

“……”

望月用拇指摩擦着出羽瑞穗刚刚还给自己口红的壳子,上面还残留着对方的指纹。

他思考着说着白日梦话一样的瑞穗所留下的笑容。

……就像刚才那样。

好想像刚才你做的那样,也为你擦上鲜红的口红。

用比这个更加浓烈的颜色吧。

如同口中含着红色的寒椿,那样的颜色。

就像是吃到了甜甜的点心一样,望月八云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

等到出羽瑞穗走了以后,望月才慢吞吞的穿起衣服。

夕阳已经落下,校舍里变得很冷了,他系着衬衫的纽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有点得意忘形了。

望月心想。

不过完全不亏,不如说是大赚了一笔。

说到天使,就是能够飞上天空的生物。

光是想到这里就差不多心里有底了。

望月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摸到了细工木匣光滑冰凉的一角。

他穿好衣服,并不急着走,而是径直走向了垃圾桶。他瞥了眼垃圾桶里的惨状,瞥了瞥嘴,然后毫不介意的,赤手伸了进去。

拿出来的是瑞穗刚刚丢进去的纸团。

有着一定厚度的素描纸展开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画纸上描绘着人体。

静静横卧着的人体,脚趾,小腿,交叠着放置的大腿。

将生殖器遮挡起来的角度。

腰,呼吸着一样的潜潜起伏的胸膛

……略微隆起,介乎于未成熟的少年与未成熟的少女之间的胸膛。

赤裸的肩头。

黑色的散落的短发。

轻轻阖起的眼睛。

嘴唇。

用黑色的笔触强调了的,涂着口红的嘴唇。

像是自己又不像自己的脸庞。

……猜对了。

望月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作响

好像怀了抱了一只热乎乎的小兔子那样的

画纸上并非只有这一具身体,而是像连续的电影胶片那样,复数的人体静静的横卧着。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单纯的重复,吗?

原来是

美术室的幽灵。

坠入夕阳的天使。

“……时枝学姐。”

他小声地说。

(13)

那是在刚刚升入夕阳丘的春天就听说过的传闻。

关于,某一个名叫时枝的女学生的故事。

不论男女,任谁都会被夺去内心的妖怪一样的美丽容貌。小鸟一般的身体,如同乌木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口中咬破了酸浆果似的红色嘴唇。

就连老师也被这样的孩子给迷住了,所以在教室中并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过高中三年级的名簿上确实有着“築井时枝”这样的名字。

ちくいときえ

CHIKUI TOKIE

如果想要见到她的话,可以在当时尚未废弃的旧校舍顶楼的美术室或者天台顶上碰碰运气。

说不定就可以见到本人。

传闻中不仅仅有人见到了,还正在与这位传说中的美少女交往。

望月当时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一样,都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巨大的自信。

他们彼此双方都是把他人的爱当作饵食,当做赖以生存的花蜜来吸取的人。

第二次大规模的听到关于这位少女的传闻则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築井时枝死去了。

放学后的没有人的学校里,蜜糖色的夕阳中,从西楼的楼顶跳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从少女的胃中发现了大量的安眠药,升学名校的女学生服药自杀事件甚至上了新闻。

而后被检查出来的是少女的抑郁症病史,以及一些都市传说般的故事,一时之间将夕阳丘推上风口浪尖。

就像是追随着少女的美丽幻影一样,从那以后也有男男女女的年轻学生从西楼的楼顶跳楼自杀。

幽灵。

如同短暂的夕颜花一样活着的少女,在死后成为了徘徊在永远的夕阳中的幽灵。

那些追随着少女死去的人,是因为打真心爱慕少女呢,还是因为被幽灵的幻象所迷惑了呢,并没有人知道答案。

因为知更鸟已经死去了。

而我们不得不丑陋的活着。

耽美主义,这样的倾向,在谁的心里都曾有过吧。

因为觉得现实很无聊,因为觉得面对现实的自己过于无力,因为对于不知道该如何变成大人的焦虑,而选择投身于除了“美”之外一无所有的虚无缥缈的梦里。

少女趣味,就是这样吗?

一生都做纯洁无暇,为了细小的烦恼而感到悲哀心碎的少女,这样的事也是能做到的吧?

少女肚子里与胃液混合在一起的白色药片仿佛成为了这个学校的学生中间心照不宣的暗示。

做一个美梦去吧!

谁都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谁都在心中如此呐喊乞求过。

因此,少女成为了,

幽灵。

集体潜意识的幽灵。

少女幽灵。

少女偶像。

这些头衔,直到死了之后才被冠上。也就是说,死亡是完成式。

这是因为美丽必须死去吗。

我们的生命过于纯洁,因此不得不随时与死亡,与犯罪,与一切将这份轻盈的生命玷污的东西相连。如若不能经受这种考验,就不是真正的纯洁,不是真正的轻盈,不是真正的美了。

因为这样的思想,一种暗地里流动的主义扩散到了连大人都感到害怕的程度,所以前任校长被停职调查之后,新任的校长以“西楼过于陈旧,需要修整”为由,无限期的关闭了西校舍。

时枝的名字也成为了禁止词。

时枝事件的最年轻的亲历者,当时就读高一的我们已经升上了三年级。等到下一个春天,这个学校里就不会再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吧。我们是最后一届时枝学姐的梦想的见证人。

校舍中传来梦幻曲的声音。

用出羽瑞穗的话来说就是河底传来的悲哀钢琴。

望月八云站在西楼的天台,将抽尽了的薄荷烟在脚下踩碎,小声地叹了口气。

说来,这是第几个黄昏了呢。

好象是金色的蜜糖就这样顺着光线流淌进了脑子里。

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头脑都变得晕乎乎的了。比如说今天是星期几这种事完全想不起来。

这黄昏会延续到世界尽头,或许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了。

像是诅咒一样吗?

但是我却觉得,这也不错。

今天的黄昏结束了,夜晚将会到来。夜晚结束了,白昼将会到来,而新的白昼结束的时候,我将再次回到这里,回到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黄昏中去。

……不也挺好的吗。

我们,就一直这样彷徨下去也没有关系。

干脆永远都不要变成大人好了。

永远不幸福也没有关系。

不过现在……

望月八云思考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今天川崎没有要求见面真是帮大忙了。

收起了烟盒与打火机后,望月离开了西楼,向图书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