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飞行
(1)
十岁那年父母开始频繁地吵架,我从此被推上绞刑架,幸福和苦难被一根绳子勒紧,含混不清着,在自此往后的人生里要经历一种漫长的绞缢。
四年后母亲砍死父亲后自杀,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在我耳朵里不停地循环,我却感觉那个绳子松动了,彼时人群尽是议论之声。
家破人亡这个词也许太沉重了些,也许又太轻了,可少女的脊梁连半份沉重也担不起。
我乖乖被击倒了,脊背贴在燥热的马路中间,今天的天空很漂亮,耀武扬威,直刺我的眼睛。
今天的天蓝得让人陌生,青金石般坚硬的一掌把我拍进了某种海面上。
这时候山吹朝我走来。
她站在路中央的油漆线上望着我,没有拉我起来,而是陪着我以同样的姿势倒下去。
她比一轮太阳的重量更轻,脸贴着地面对着我,随后又对我笑了出来。
(2)
到了十六岁,一切都变混沌了,像是回到了书本里开天辟地前的状态,我分不清梦境现实,分不清白天夜晚,分不清死与爱。
周遭的一切都在问,你什么时候死,你怎么还不死。
在灰蒙蒙的蛋壳中,只有山吹是鲜亮的白色。
她牵我的手,说,我会拉着你找到回去的路。
于是我脑袋沉沉地想,原来我还有第二个家啊。
(3)
我的童年好友与我同吃同住,与我有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立场,这一点我从不觉得奇怪。
我有时候只觉得山吹长在了自己身上,或者她就是从我身上的某处长出来的。
我们要怎么被切分开呢,就像一个手掌只有五指才算完整,我们要怎么用刀比量呢。
我问她:你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吗?
山吹很惊讶的看着我,舌头安放着笃定的语气,说:我当然会和你在一起!你到哪去我都跟着你的,活着跟着你,死了也跟着你。我一辈子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笑了:这真好。我绝不会抛下你的,所以你也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4) 某一天开始,我的身边的命案层出。
我没有察觉到异常,我一样都记不清了。我看报纸,看着看着眼前一片空白,甚至连被害人是谁都要忘了。
毕竟在梦里,有时候所有人都还活着。
后来我差点成了杀人犯,又或许已经是了。我总觉得自己有点无师自通的天赋,又觉得自己杀人被抓是迟早的事。
两个好朋友之间的恋爱让我痛苦不堪,但倘若不说出来,也只有另一层更深的痛苦,我觉得所有人的幸福就是重重踩在我的喉咙上。
也许她们是爱我的,也许我也知道自己是爱她们的。
可青春期的少女却拥有猫的舌头,所有的话语顺着倒刺游淌过,都变得皱巴,酸涩。
我嫉妒她们,憎恨她们,巴不得她们去死,又巴不得她们是真的爱我。
只有山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只有她无条件爱着我的一切。
于是我坦率地告诉她:我想杀人,瑞穗也好,学姐也好,总之我想杀人。
听到这个的时候山吹歪着头,像是思考了一下“杀”这个字的含义。
她只是问:是因为那个之前喜欢你的……
我摇头,看着她:只是为了我自己。
于是山吹说:如果是为了你的话,那就去做吧!我也会帮忙的。
(5) 当晚我开始做梦。
我做不同的梦,仅仅一个夜晚居然有那么多梦可做!上万个梦的种子被我撷取下来埋在脑子里。
有学姐被我杀了的梦,学姐用美工刀捅死我的梦,警察抓到我的梦,学姐去警局看我的梦,我自杀成功的梦,我家没有经历变故的梦。
有的梦里尸体睁开眼睛,有的梦里尸体是我自己。
有的梦里山吹抛下我离开了。
做完这个梦之后我惊醒了,我觉得好难受,我感到天旋地转,我跑到卫生间把身体里梦的水分都吐光了,吐到眼泪也空了,回到房间看到山吹躺在床上,不知道在睡梦里看到了什么,是笑着的。
我再也没法杀人了。
我的软弱被一场梦的殉道全部激发出来,于是我决定出逃,决定把身上掉出来的让人痛苦的碎片就洒在原地,再活成一个崭新的人,活成一个幸福的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我走出家门的那刻才发现无处可去,她没有抛下一切,反而是一切抛下了她远远地出走。
山吹不知道去了哪里,此时此刻我内心才悯然生出一种绝望,我觉得身体沉甸甸净塞了些石子。
这种情况下,即使想自杀,也没力气抬手吧。
我要去找山吹,我必须去找山吹,我们怎么能被摘分开呢。
我飞快跑起来,跑过这条路,跑过那座桥,桥的背面长着不知道谁的脸,最后我蹲在这座桥的正中央,这些天第一次蹲下来低低的哭了出来。
(6)
最后我在天桥底下找到了山吹。
山吹站在塑料圆凳上,正在从护栏绑绳子,她绑好了一根,正在绑另一根,看着我,没有开口。
我本来想问她,想对她大喊大叫,想责怪她,可此刻我也安静了下来。
那两根绳子代替了山吹的语言。
我听到了她的邀请:
你很累了吧,来吧,时枝,我们一同前往素未谋面的天国吧,嗯,就算揭开纱布发现是地狱也无所谓呢,我会和你一起去,到死也会跟着你。
来吧,来吧,吊到那个绳子上吧,就好像荡秋千,你不是一直想飞起来吗?到最后我也会和你拉手的,我们两个的话哪里都能去吧。
这个世上没有人爱你,谢谢你让我出现,你看,这就是我的爱,现在我邀请你品尝它们。我爱你,在这孤零零的人世间只有我爱你!
所以爱我吧,你也一定会爱我的吧!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变得鲜甜起来,好像它正是一个筹码,好像爱真的降临进了那个圈套中。
我的心跳很剧烈,胸口摇晃,抖动,那个绳子的窗口摆在她面前,一团雾气挤压进了虫孔,伸出一只漆黑的手邀请了我。
我会死吧。
在季节的废墟里一直迷路的築井时枝,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即使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
那是个在蠕动着的出口,高声对她叫喊着:快让我绞死你吧。
她突然觉得很幸福,缺席了足足八年的幸福感带着湿淋淋的嘴唇吻了她。
山吹锐利的笑声直直劈开她的耳朵:时枝,用力地跑吧,高高地飞起来吧!
飞起来吧。
她想。
最后三秒築井时枝感觉自己脚踏实地了,那个劝诱的绳索撕破她的喉咙,以一种温暖温和温吞的姿态拥抱了她。
最后两秒她踢翻那个板凳,脑海里掠过百十只鸟。
飞起来吧。
山吹挂在她对面的绳子上,眼球充血。
最后一秒她闭上了眼睛。
飞起来吧!
地狱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一起飞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