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霜欲落气先清 (1) 体育课下课铃没过五秒钟,白秋云就一屁股坐在林飞清身旁冰冷的板凳上。

她紧紧攥着的水杯表面布满汗津津的手掌留下的雾气,杯底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态砸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把林飞清从迷糊中惊醒。

少女喝完了杯中仅剩的水之后,就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臂弯里,一声不吭,只是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于是林飞清静静地看着同桌脖子上蜿蜒而下的汗水。

她不由得想起电视机广告片里早晨的露珠,从滴水观音翠绿的叶子上滑下来。

(2) 林飞清总是产生一些奇怪的联想。

表姐之前买的一件大衣,双排金属扣的款式,是邻居王阿姨力荐购买的,表姐也喜滋滋地穿上。据说花费不菲。

但落在她的眼里像章鱼的吸盘,恶心的黏液如经年的鼻涕一般粘着在上面,连靓丽的皮毛都失去了本来就有的光泽。

表姐对着落地镜,不停地扭转身子,问她好不好看。

她抬起头,用嗯嗯啊啊的声音敷衍过去,心里却如同被大海淹没。

声音的传播速度好慢好慢,甚至听不见,宛如一片荒原。

(3)

林飞清伸出手,把已经生了锈的窗框推了推,稍微关上了一点。

她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消息。

市里的高中已经装上了铝合金的窗框,银质的光泽,又轻又亮还不生锈,推着就像在冰面上滑行。

她还没见过那样的窗户。

校长说:“你们是大山的孩子。”

校长好厉害,只用这么一句话就把所有都敷衍了过去。

校长的声音回响在没有暖气的教室——这里依靠每个人呼出来的二氧化碳,温暖的同时让她的大脑昏昏欲睡。

她眯着眼睛看身旁的白秋云——同桌的姿势很有诱惑力,白秋云换了方向,用脸对着她,后脑勺对着黑板,在第一排嚣张地呼呼大睡。

于是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睡过了。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要么长久地看着天花板上圆圆的灯罩发呆,要么一觉睡上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最后在姨妈的怒吼声中醒来。

尽管姨妈已然不能再像初中那样用拳脚尽情地发泄对她的不满,但语言带来的满足有时也足够了。

林飞清习惯在不堪的辱骂声中从枕头上离开,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洗脸。冰凉的毛巾把她额头前的碎发打湿糊在额头上。

这种不适来得快也去得快,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很快被她抛在脑后。

但她难以忘记这种感觉:它们如附骨之疽一般无数次地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搅动着她的骨肉,脑浆和神经。

那时她想:“这应当是我的下场。”

可是大多数时候,这种念想都如风前尘土,在喧嚣中离她愈来愈远。

(4)

林飞清空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思维停滞不前,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奇怪的联想随时随地出现。

眼保健操结束的时候,同桌的小憩也结束了,白秋云睁开眼睛虚虚地看了一眼窗户,嘟囔地问了她一声:“外面在下雨吗?”

她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

林飞清判断下雨的方式是看水泥地上的颜色,这种方式来得直接又方便,唯一缺点是对近视眼不太友好。不过并无大碍,因为这场雨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场大雪,经过一夜的积淀,最终铺满教学楼后的整座后山。

班主任的课是不允许关窗户的,寒风呼呼吹着林飞清左边的脖子,她把左手揣进右边的胳肢窝底下,低着头望着面前的地图发呆。

教地理的班主任一遍又一遍地警醒大家,这个冬天过去就要迎接来年的高考,元旦是不放假的。

教室里是寂静无声的,这种听了无数遍的话语每个人都可以默写下来。

班主任一如既往地点了林飞清的名字,又点了同桌的名字,让她向飞清同学学习,然后说飞清同学志向远大,前途可期。

白秋云以一种无奈的笑容接受了这种无用的建议,扭过头来冲她挤眼睛。林飞清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复她,严格来说,她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小学的时候,她曾经极其擅长用令人信服的表情说谎,可惜在姨妈某次殴打后彻底丧失了这种功能。

“今天是圣诞节诶……”

白秋云小声地说,随后发出很长很长一声的叹气,林飞清知道她在等待自己的接话。

但她突然被一阵疲惫淹没,她看着面前背了千万次的地图。

(5)

她多想一头扎进广阔的太平洋里,随着洋流去北极,去印度。

去哪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

可是这里是哪里?

林飞清这样问自己。

这个问题困扰她一直到晚自习。

(6)

白秋云问她要作业抄,她顺从地取出早就做完的作业递给她,在她感叹的声音中继续写早就已经买好的卷子。

林飞清一直认为班主任将她调成自己的同桌是一种错误的决定。

可能在她的想象中,我是勤于助人的好学生,是能让秋云临崖勒马的人,是榜样的力量,但其实是更方便地抄作业,充其量只能让她不能玩得那么痛快罢了。

她要走的路子与我不同,小提琴学了十年有余,算是小县城里的小富人家,高二去省城学习走之前我尚还与她形同陌路,结果冬日里回来的时候阴阳差错成了同桌。

白秋云远赴城区考学回来之后唯一的担忧便是文化课,于是她母亲带着殷殷的嘱托上门拜托班主任为她唯一的女儿多想,耳根子软的人就这样答应着,把林飞清换了过去。

林飞清对此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但姨妈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情愿,甚至差点找去学校,在她的再三保证下才罢休。

她一向觉得不论学习的好坏,事多事少才是最重要的,她没有精力同时释放不同的态度。

她是一个溺水的人,但岸边的人看她,总认为她在水中自由嬉戏。于是她无比希望远离人群独居,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风雪里生气一堆火,从来不介意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被带走,但绝对要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实现这种“恢弘”的理想。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把这种话告诉朋友,却落得一句痴人说梦。

于是林飞清不再沉醉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

世上有什么绝对的快乐和痛苦呢?喜剧不含泪,悲剧不可笑,就不是成功的艺术。

于是她抱着喜剧的态度苟延残喘,抱着悲剧的态度和周围人相处。

(7)

窗外的雪白得发亮,就算黑夜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飞清尚在迷蒙之中的时候,凝固的黑夜中突然炸开一簇火花,随后爆破的声音传进安静的教室,紧接着火红色的花蕊舒展开来,在夜空中分外耀眼,之后一朵两朵,黄的白的都窜上了天空。

夜幕没有星河,只有花朵点缀。

白秋云在明亮的烟火中沉默着。她的眼睛随着烟火的出现消失而忽闪忽闪。

林飞清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她说的圣诞节的感叹。

不管是因为什么,是人情,是庆贺,亦或是谁家有了喜事,只要在这种时候放上天的烟花,都代表着喜悦的分享。

烟火美丽,且只在黑夜最美。

林飞清很容易与人共情,于是经常泪眼婆娑,但1999年的小县城很少有庆祝圣诞节的概念,白秋云突兀的话语犹如突然的大雪一样,把她冻在永远雪白的西伯利亚平原上。

过了半晌,白秋云突然很小声地问她:“你去看了吗?”

林飞清扭头表示困惑,女孩继续说:“我跟你说的心理上的病,你去看了吗?”

她这才想起上个周末的晚自习白秋云同自己说的话。

林飞清一直喜欢一个人坐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常常莫名其妙的流泪。

这是很难控制和感知的,周围有人看过来时,她会装出一副感冒了的样子,那可能是她目前为止撒谎的最高技能。

于是在白秋云坐过来之后的第一次流泪,她再也没办法假装感冒,她营造的假象就这样破了功,在女孩慌张的询问声中,林飞清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不停地说没事。

白秋云不止一次的建议她去看看医生,她也不止一次地抛之脑后。

她觉得这种建议就像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会自己辞职一样荒谬可笑。

(8)

圣诞节过后的几天雪都没有停。

因为学校要补课,林飞清不得不回家拿换洗的衣服。

家里正在包饺子,表姐让她晚上吃了饺子睡一晚,早晨再走。林飞清踌躇再三、最终不忍心拒绝那样的笑脸,于是站在姨妈身边帮忙擀饺子皮,姨妈见她来帮忙抽出时间去上厕所。

林飞清低着头,不知为何冒出坦白的心思来。

表姐看着家里的大屁股电视上几百集的台剧,一言不发地包饺子。林飞清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红红的广告日历,才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

一切平淡得像是随便的某一天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出声,谨慎又小心地问:“我有没有可能有抑郁症?”

随后姨妈推开厕所的门,冲出来对她大吼,至于说了什么,她已然记忆模糊。而表姐什么都没做地继续坐在沙发上旁观自己的母亲对她的羞辱。

这一切都像突然放慢的电影,一帧一帧地慢动作重放,林飞清的耳朵自动模糊了所有的话语,眼睛却清楚地看见姨妈推开阳台生锈的窗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同于宴会的招待,这个请粗鲁又暴躁,伴随着中年女人涨红了的脸颊和嫌弃的吼叫声。

她是在对我说话。

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但我仍然低下头不再去看任何人,尽量避免把这一切记在心里。

她的心有脆弱的力量,尽管它有时不堪一击,但唯一优点,就是强大的记忆力,任何的事情都被存储下来。

这次她清楚地感知到眼泪滴进饺子馅里,不知道今天的饺子会不会咸一些,但她已然失去了品尝的胃口。

电视里的电视剧响起片尾曲的时候,表姐走过来冷淡地拍了拍林飞清的背说:“小孩子胡说什么?我看你好得很,别多想了。”

姨妈从她的背后过去,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根据她小时候的经验,肌肉绷紧的时候,皮肉之苦会轻一些。

就在此时此刻,奇怪的联想又漫了上来,芹菜的馅变成绿色的被蚕啃食过的桑叶,白色的肉活过来如虫子一般在盆里爬行,经过的地方留下恶心的透明的液体。

林飞清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气氛奇怪的地方。

她惧怕虫类,无论是什么,哪怕是小小的米虫都能让她害怕得闭上眼睛,何况恶心的肉虫。

(9)

林飞清以没胃口为由逃脱了晚饭,连夜回了学校。

教室里人很少,白秋云趴在桌子上正在安睡,林飞清把她拍醒,让自己坐进去。

女孩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到她,露出惊讶的姿态:“我以为你今晚在家呢?”

“为什么啊?”

林飞清突然想和她聊聊天。只开了两盏灯的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外地的同学沉默地坐在座位上写卷子,而白秋云抱着温暖的开水瓶吸鼻涕——她感冒了。

“今天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天啊。”

白秋云调整了姿势,枕着手臂面朝向她说。

“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啊对了,圣诞节那天的烟花好看吗?我爸妈放的,好多人还专门出来看。”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头,看见林飞清点头还有些得意。

也对,她的父母都是碰上下海潮的一批人,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林飞清这样想着,没有说话。

白秋云也识趣地闭上嘴,无聊地假寐。

学校的灯可以通宵开着,就算睡在教室也无所谓。林飞清突然想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为什么她跟自己一样也在这个教室里。

我是被姨妈那个“请”的手势请出来的人,她呢?

她心中极度的好奇,但她没有问。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能说的事情,如同自己流着泪只能说没事的难言之隐一样,很多事情是不能进行下去的。

“人与人的悲苦是无法相通的。”

她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犹如老僧入定一般,暖流涌上她的心头,她不再渴望去西伯利亚的皑皑白雪里,因为她终于知道:我以为幸福的人或许掩藏着不幸,我如同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忽略了它们,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凄风苦雨,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另类的人们,不论是被自我判处了精神疾病的我,还是终究于大多数人分道扬镳的白秋云。

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比埋怨强一些。

她想,很快春天就要来了,但谁知道从何处来呢?

想到这里、林飞清扭过头去,对自己的同桌说:“秋云,新年快乐。”

女孩诧异地直起身子来,用鼻音很重的声音说:“你在说什么呀?还没有跨年呀?”

苍天抚爱黎元,爰有金石,精诚所至,便权当作祝福。

于是她又说了一遍:“新年快乐。”

千禧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