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春江潮水连海平

*奥贝斯坦X罗严塔尔
1932年,罗严塔尔在哈尔滨意图刺杀土肥原贤二,事败,遭到追捕。奥贝斯坦时任哈尔滨日伪警察游动队总队长,真实身份为军统高级特务。罗严塔尔走投无路时,发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街角,宛如命运等候他。他心想:今天还不是我的死期。他打开后车门,用枪指着奥贝斯坦的太阳穴,命令司机说:别吱声,开车。司机问:往哪儿开。罗严塔尔未来得及作答,就被奥贝斯坦缴械制服,按在后座上。日本宪兵正在赶来的路上。罗严塔尔和对方的褐色眼睛对视。电光火石之间,罗严塔尔几乎出于直觉地开口:春江潮水连海平。

奥贝斯坦很明显地动摇了,抿着嘴唇,机警地望着他,终于开腔:我被聪明误一生。

这是军统的接头暗号。是自己人。奥贝斯坦二话不说就开始撕罗严塔尔的衣服。罗严塔尔问:你干什么!奥贝斯坦说:掩护你。他隔着车窗望见日本宪兵往这边走来。日本宪兵敲敲车窗。奥贝斯坦问:干什么?日本宪兵说,将军遇刺,例行检查。奥贝斯坦把自己的证件递过去。日本宪兵看完递回,说:失礼了。他注意到罗严塔尔,问:这一位是?奥贝斯坦说:是暗娼。我这点爱好上不得台面,见笑了。说着递烟:还请您为我保密啊。宪兵看罗严塔尔美艳动人,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于是信了,没有接他的烟,走了。

眼看日本宪兵走远了,罗严塔尔一把把奥贝斯坦掀下来,把衣服纽扣扣到最上面。

罗严塔尔和奥贝斯坦本不是一个支线。奥贝斯坦向上峰请示,上峰决定将罗严塔尔编为奥贝斯坦的搭档。罗严塔尔的新身份是奥贝斯坦的情人,和他姘居,被他利用职权招入警察厅,做一个打字员。罗严塔尔一是非常厌恶这个身份,二是和奥贝斯坦有了一些深入接触之后,他非常看不惯奥贝斯坦铁血无情,无所不用其极的做事手段。罗严塔尔认为,没有必要把普通人牵扯进情报斗争之中。但在奥贝斯坦眼里,只要可以完成党国交付的使命,世上没有不可以牺牲的人。间谍不需要任何职业道德。

但是大局为重,罗严塔尔不得不认下这个身份,于是只在私下独处时对奥贝斯坦没有好脸色。奥贝斯坦也不是很喜欢他这种反骨很重的个性。他对罗严塔尔说:我不喜欢男人,所以请你不要误会,这只是执行任务的身份。但生死存亡关头,到了非要和你发生关系的那一步,我不会犹豫,也不会参考你个人的意愿的。

罗严塔尔:哦?难道没到生死存亡关头,你还会考虑我的个人意愿吗?

两个人就在极度的互相厌恶之中,互相掩护,相依为命地活下来了,也曾在生死关头,不知道多少次地拉了对方一把。假夫妻做久了,也会变成真夫妻。两个人的关系微妙地变质了。

1945年,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第二年的春天,奥贝斯坦和罗严塔尔工作转移,乘船南下,前往南京。当晚是阴历十五,月色很好,罗严塔尔靠着舷窗,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奥贝斯坦望着他,心里微微一动,但仍然冷酷地纠正他:不,应该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我被聪明误一生。

罗严塔尔望着窗外,没有说话。月亮照在他明艳的脸上。

抗战胜利后,国共地下斗争日渐严酷。奥贝斯坦和一位叛变的共产党人接头。叛变者名叫朗古,指认罗严塔尔为共产党人,说:没错,我在延安见过他。奥贝斯坦向他反复确认:你的确没有认错人?朗古说:他那样好的相貌,我绝不可能认错。况且在延安,这个人引起的风波不小。据传他和中共一位名叫米达麦亚的首长是那种关系,传得风风雨雨,一度影响到这位首长在党中央的地位。后来他就在延安消失了。有说法是:他为了消除给米达麦亚首长带来的不良影响,自请转入地下工作。

奥贝斯坦将得来的情报传出,向上峰请示。上峰通过在延安的另一条暗线证明消息属实,对奥贝斯坦下达立即秘密处决罗严塔尔的命令。

奥贝斯坦当晚擦拭手枪,邀请罗严塔尔一同和自己到高级餐厅吃饭。当晚下着暴雨,他命令司机将车停在较僻静的街角处。奥贝斯坦先发制人,缴了罗严塔尔的械。罗严塔尔问他:你凭什么?奥贝斯坦说:既然你要死了,就给你一个明白话。你在延安呆过,为了掩护和米达麦亚的不正当关系,自请转入地下工作,你认不认?

罗严塔尔失笑:共产党也就罢了,我和米达麦亚有不正当关系?朗古叛变了,对吧?你不用掩饰,这种下流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来。他扭过头,神色冷硬:既然都暴露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枉担了这个虚名。

奥贝斯坦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条白手帕,从背后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摁在怀中,压倒在后座上。罗严塔尔因为窒息而极度痛苦,指甲将后窗玻璃抓出血痕。不一会儿,他不再挣扎了。奥贝斯坦将手帕收回叠好,放回上衣口袋之中,叮嘱司机料理好尸体,打开车门,走入大雨之中。

1949年,渡江战役前夕。奥贝斯坦的上司要求他撤离去台湾。奥贝斯坦说:还能从台湾回来吗?上司答:会的,我们是要反攻大陆的。奥贝斯坦笑笑,不置可否。当晚,他独自驱车前往,带着潜伏特务名单,投诚共产党人。临走前,前来和他接头的共产党人拜耶尔蓝说:刚刚来时看到了你的车,车玻璃上都是划痕,也该换了吧。说完后意识到这话多么不合时宜,到处都在打仗,谁还顾得上车玻璃呢,于是忍不住笑一笑来掩饰尴尬。奥贝斯坦说:这玻璃1946年就是这样了,一直没时间换。党国都已万劫不复……更何况我个人呢。

特殊十年,奥贝斯坦因为自己曾经的政治背景,饱受批斗,戴高帽,剃阴阳头,写检查,被送往劳改农场。他在那里遇到同样遭到批斗的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亲口向米达麦亚坦白:是自己处决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压抑着愤怒问他:罗严塔尔的尸体在哪里?奥贝斯坦答:我不知道,不是我处理的尸体。出于一种恐怖的直觉,奥贝斯坦认为,自己绝不能知道罗严塔尔尸体的下落,这是一种多年间谍生涯锻炼出的自我保护直觉。米达麦亚咬牙要对他动手,被他挡下。他顶着阴阳头说:米达麦亚同志,请您谅解,敌我斗争是残酷的,容不得任何天真幻想。

奇怪的是,在失意之中,奥贝斯坦不断回想起罗严塔尔的死。这在之前从未有过。既然在一九四九年,大势已去,他注定要对自己的敌人投诚……那他又为何要在雨夜,用白手帕捂住那个人的口鼻,悄无声息地处决他呢?他不断不断地自问。这并非出于后悔,也并非出于爱情。只是他半生的荒谬无意义,都交给了这件事,都只能问这件事。

最苛烈的时期他未曾想过死。后来他得到平反,政府安排他做环卫工人。此时正是初春十五。他沿着河岸,挥着苕帚一路扫去。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叫他想起很久以前一个不重要的晚上,他和罗严塔尔坐船去南京,顺着长江而下。当晚也是这样好的月亮。罗严塔尔裹着大衣靠在舷窗上,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时候很多事都不曾来得及发生。这一晚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一夜之后,他仍不知道。他猛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彻骨的春水中,回头看去,扫帚静静地躺在岸边,像一艘破旧的渡船来渡他。后来他又去做铁路巡道工。深夜他独自一人走在铁轨上,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他无数次想象火车飞驰而来将自己粉碎,但天亮了,他发现自己又活了下来。他相当明了:对自杀的反复想象,对自己而言,只是上天赐予绝不会死的人的特权与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