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好小狗

*奥罗米大三角
艾芳生了病,好男人米达麦亚为了照顾她早退。平时罗严塔尔和我幽会,总是和我分开走,以免米达麦亚察觉我们之间的奸情。我说你和米达麦亚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怕什么。罗严塔尔不说话,用看蛆虫的眼神看着我。因为米达麦亚早退,所以我能够和罗严塔尔一起下班。我在路边喂狗。罗严塔尔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

这位爱狗的大人,最近首都要整肃市容,所有流浪在街上的野狗都会被灭杀,您不打算管管吗。

我说,不打算,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

您真是公私分明啊。不考虑领养两条?

世上的野狗是救不完的。

尚书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他嘲笑我。我没有理他。野狗呼哧呼哧地吃着我手上的狗狗脆。有一条脏兮兮的狗远远地看着我们。罗严塔尔也注意到了这条狗。

你不打算喂它吗?

我拍拍手上的狗狗脆碎屑,站起来。我说,你还不了解狗。有的狗一出生就是野狗,没吃过好东西,总是被欺负。你爱它,它不会领情。在它眼里,爱它的人比欺负它的人还可怕。我走过去,抓出一把狗狗脆,递到它的嘴边,摸着它臭烘烘的脑袋。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它一口咬在我手上。我立刻血流不止。

罗严塔尔笑了。我一倒霉他就会笑得很开心。他把手伸过去,我想阻止他,可是已经迟了。他蹲下身,去挠那条狗的下巴,表扬它:好小狗!咬得不错!他一触碰到那条狗的下巴,狗立刻皱起了鼻头,高高竖起尾巴,喉咙发出低低的吠声。我以为它会咬伤罗严塔尔。但它忽然偏过脑袋,嗅了嗅罗严塔尔的手,仿佛确认了他是自己的朋友一样,渐渐松弛了下来,甚至用舌头去舔罗严塔尔的脸,动作笨拙,很明显,它几乎没对谁示好过。

你的理论是错误的。狗只是不喜欢你而已。他得意地说。

当晚我们做爱。在我的工作时间,罗严塔尔是个很讨厌的同事。但是在床上,他是我最喜欢的好小狗。我想吻一下他的嘴唇,被他仓皇地躲开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捏着他的后颈,像搓揉一条大狗一样。我问他:你是不是不会接吻?他难堪地把头扭开了。我咬着他的耳朵,穷追不舍地嘲笑他:帝国名花终结者居然连接吻都不会,说出去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吻过你,即使是在床上?你真可怜啊。

说着我去吻他。我不爱罗严塔尔,不仅不爱罗严塔尔,我谁都不爱。但我擅长模仿和学习,因此我能够极尽缱绻地吻他,仿佛我真的爱上了他一般。他厌恶这种虚假的柔情,狠狠咬伤了我的舌头。真是条养不熟的野狗。

我对罗严塔尔说,你是通奸的产物。你痛恨通奸,强暴和一夜情。但你摆脱不了这些。你表达爱情的方式仍然是你最痛恨的东西:通奸,强暴和一夜情。因为你没有被人用除此之外的方式爱过,你也不知道怎么样去爱。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听到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对罗严塔尔有一种手到擒来的自信。我不怕任何人把他夺走,连米达麦亚都不怕。因为我理解罗严塔尔。米达麦亚爱罗严塔尔,就像他爱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但他无法像我一样理解他的朋友。罗严塔尔也爱米达麦亚。他怎么可能不爱呢?一个一出生就穴居在地下的人,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太阳,就会毫不犹豫地去爱这个太阳。但他不会为了太阳去地上生活,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见到光,他就会立刻变成瞎子,并且那种强烈的光将在他的整个余生里刺痛他。

罗严塔尔此刻仍然在我的床上,这就是他绝不可能从我手里逃跑的证明。我经常喜欢说一些很刻薄的话来刺痛他,作为一种低俗的床上情趣。我根本不害怕说得太过分了,会让我们之间情意断绝。他固然是一个很高傲的人,身份如今也不同往日,十分尊贵。但在他的心里,他仍然是过去那条野狗。像米达麦亚那样温柔地爱他,是会把他吓跑的。米达麦亚一旦表现出他所不能承受的善意,他就会立刻逃走,躲到我这里来。而我就会像他所渴望的那样,侮辱他的人格,踢他,对着他吐痰,拿混着玻璃渣的狗粮喂给他吃,吃得他喉咙鲜血淋漓。这样他才会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这也是我们臭味相投,恋奸情热的原因。

我一点也不怕米达麦亚。哪怕某一天他精神失常,拿着鲜花,承认自己爱罗严塔尔,并且当场和罗严塔尔求婚,我也不担心我的小狗会屁颠颠地跟着他走。宇宙历800年了,人类仍然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梅诗金公爵无条件地向娜斯塔霞求婚,但娜斯塔霞最终还是会逃到罗果仁的手里。米达麦亚是个圣人,假如他知道罗严塔尔的心情,绝不会无动于衷,甚至百分之百会牺牲自己真正的幸福来拯救罗严塔尔。

但罗严塔尔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说起来也好笑,米达麦亚就是我拴住罗严塔尔的狗链。

凌晨四点,我起身去洗澡。回到卧室时我发现他光着屁股,抻着两条长腿,坐在满是精斑的床单上,抱着一袋鸡肉味的狗狗脆,吃得很香。

我昨天晚上六点以后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太饿了,就在你家找了一个饼干吃。你家这个饼干真好吃啊,什么牌子的?

我去费沙出差带回来的,现在好像停产了。

狗狗脆是费沙进口的,上面印的不是帝国语,以至于罗严塔尔误认为是小饼干。我没打算提醒他,所以他到死都以为自己爱吃的是费沙特产小饼干。

我把脏兮兮的他赶去洗澡。他做军人太久了,养成了做什么都速战速决的习惯。三分钟后,他就从浴室里面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头发滴着水,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存心要把我昂贵的地毯毁掉。我不得不找到一张巨大的浴巾把他包起来,试图给他吹头发。罗严塔尔一心捣乱,很不配合,时不时甩甩自己的头发,甩得我一脸都是水。在给罗严塔尔吹头发的时候,我洞悉到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柔情。这种气若游丝的柔情,在我喂狗的时候也常常忽然出现。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喂狗。不是因为我爱狗如命,而是因为那一刹那,我忽然多多少少像个可以爱也可以恨的健全人类。但这种柔情算个狗屁。狗依然会在整肃市容的行动里被打死,尸体拉到垃圾场里焚烧。罗严塔尔还是要被我害死。

罗严塔尔死后不到一年,我在下班的路上喂狗。我的口袋里总是装着要喂给野狗的狗狗脆,都是最好最贵的牌子,香脆可口,就是罗严塔尔很爱吃的那个牌子。野狗从没吃过好东西。没有一条野狗能够抵抗狗狗脆的诱惑。我蹲在路边,让他们吃我手心上的狗狗脆。狗的舌头反复舔着我的手心,又热又湿。我知道我爱这些狗,又爱又轻蔑。

远处走来一条大大的狼狗,血统不纯,是一个很丑的串串。我从来没有见过它。附近的野狗看到我,纷纷摇着尾巴,很亲热地围过来。我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狗狗脆给它们吃,对着那条大狗招了招手。大狗没有过来,独自站在路灯下,冷冷地望着我。我把一整包狗狗脆倒在地上,野狗聚拢过去。我站起身,空着手走到它的面前。我很清楚它是什么样的狗。有些狗一生下来就是野狗,从来没有人爱过它,没有人给它香香脆脆营养丰富的狗狗脆吃,没有人给它洗过澡,也没有人很温柔地摸过它毛茸茸的肚子。它一辈子都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吃,又脏又臭,路上的人只会拿脚踢他,对着它吐痰。假如有好心人领养了它,很温柔地爱它,它反而会害怕得不得了,偷偷地从家里逃走,逃到大街上去,宁可去找那些恨它的人,让那些人踢断它的腿。我看到这条大狗的眼睛,就明白它是那种从来都没有被爱过的狗,甚至都没机会被遗弃过。它的状况很糟,只有一只耳朵,浑身斑秃。有一条腿被打断了,雪上加霜的是,这条腿还生了蜱虫。它又脏又臭,看起来还很恶心。但我忽然很爱它,像爱另外一个人一样地爱它,像遭了报应一样地爱它。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可以这样爱,也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太剧烈了,像第一次发作的癫痫,简直要了我的命。又像一个陈年债主来和我讨债,本金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利滚利,足够我倾家荡产。我浑身颤抖地抱住了这条狗,我听到我自己神智不清地对它说了很多话。我对着一条狗说,你好可怜啊,我很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谁,但是我爱你。这种爱让我觉得自己很恶心,但我无法控制住它。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我无比理智地意识到,我疯了,而且还疯得很严重。

大狗剧烈地挣扎起来,我能感受到它的害怕,它在我怀里一直发着抖。它发疯一样地咬我,好疼啊,我的胸口都快被它咬烂了。但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也不会去打疫苗。过一段日子我可能会染上狂犬病,药石无医,痉挛,害怕水,呼吸困难,最后死掉。死之前我要把这条狗乱棍打死,然后把它抱在我血肉模糊的胸口上,和它一起下葬,这样谁都不能把我从它身边赶走了,米达麦亚也不能。我恨死米达麦亚了。从公理上说,我知道我不该恨,也不该想着要他去死。可是那天我想去看罗严塔尔的灵柩,他把我像野狗一样地赶走了。我知道我活该,是我把罗严塔尔害死了。可我还是恨。他把我像野狗一样地赶走了。

我今天晚上是个疯子。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明天就会康复,变回那个铁心石肠的人,谁也不爱。明天罗严塔尔将仅仅是一个死人,我将在心里和米达麦亚和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明天会去医院处理伤口,注射狂犬病疫苗,健康地度过余生。那条狗也将和我毫不相干地活下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它会死在首都最近的整肃市容行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