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沙丁鱼罐
*六一贺文
*先寇布X杨威利
杨威利二十二岁,刚刚从学校毕业半年。他本来想学历史,杨泰隆说学历史出来只能喝风,把他的第一志愿改成了财管,说毕业以后实在找不到工作,可以到他厂里做会计。谁知道杨威利大二那年,杨泰隆在高速上出了事故,和一辆货车追尾。货车上载着钢筋,一下子全倾泻下来。杨泰隆的死相很惨,钢筋穿脑而死。
当晚杨威利梦见和杨泰隆坐在肯德基里吃饭。杨威利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梦见和爸爸去吃肯德基,可能因为他小时候想吃肯德基,杨泰隆总说垃圾食品对健康不好,不肯带他去吃。杨泰隆要了一个全家桶,递了一个鸡腿给杨威利。杨威利不敢接,害怕是个陷阱。小时候杨威利和杨泰隆散步经过肯德基,杨泰隆总问他你想不想吃肯德基。杨威利想吃,但总觉得自己爸爸不可能这么好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杨泰隆不耐烦了,说,想吃就是想吃,不想吃就是不想吃,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干脆一点。杨威利于是很响亮地说:我想吃!
杨泰隆答:想吃个头。我就是考验一下你经不经得起诱惑。
杨泰隆见杨威利不接这个鸡腿,只好收回手,自己啃了起来。杨威利说,爸,你有什么事啊。杨泰隆说,没什么,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学习。说着又说了很多说教的话。杨威利一如既往地左耳进右耳出,再加上正是在梦中,醒来后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杨泰隆一反常态,叫他想念历史系就去念吧,爸爸也不是没钱养米虫。两个人很快把全家桶吃空了。杨泰隆说,你饿不饿?我再去买点东西。杨威利说,爸,别去了,我都吃撑了。杨泰隆没有理他,我行我素地去了。杨威利在梦中等了很久,杨泰隆一直没有回来。他去收银台找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店里走了很久,到处是人,说话谈笑,像是热热闹闹的迷宫,可就是看不到收银台在哪里。他有点尴尬地问一个客人:收银台在哪里啊?客人说:就在你背后啊。他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去。在他身后,一切都骤然消失了:人,房子,窗外的车流。他站在浓重的白雾之中,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他醒过来,一看手机,才凌晨两点。他再也睡不着,在手机上搜周公解梦:梦到和父亲一起吃饭是什么征兆。网上说法很多:有的说这是最近运气不好的兆头。有的说这是暗示身体不好,女性要多关注卵巢子宫健康。有的说这是要升职加薪了。但他的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念头转圜不去。他从小通灵,能够见鬼,那方面的感觉一直很准。他打电话给先寇布。先寇布正在和室友在大排档吃饭。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先寇布的室友促狭地说:哟,先寇布,你女朋友半夜查岗啊。先寇布骂了一句,操,别瞎说。先寇布从大排档抽身离开,沿着马路牙子一路走下去。半夜两点多,夏天的晚上,安静得要命,只有蝉不停地在叫。杨威利在电话另一头不说话,先寇布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他知道杨威利要问什么。他说,你节哀吧,你爸走了。杨威利说,哦,什么时候?先寇布说,我算了一下,大概半夜两点。杨威利没有说话,把电话挂了。先寇布回拨,没有人接。他沿着马路牙子,在一路的蝉鸣里走回去,坐回人群之中。室友问他,女朋友打发走了吗?他嗯了一声,坐下来一口气闷了半瓶啤酒。我操,你牛逼,还没开始猜拳就干半瓶啊。先寇布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啊?
杨泰隆不仅人死如灯灭,钱也如同北风里的雪花说被卷走就被卷走了。公司破产清算,一文钱都没给杨威利留下。杨威利知道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是:这回真的不能去念历史系了。晚上他做梦,变回了小孩,杨泰隆牵着他的手,站在肯德基门口,问他:你想不想吃肯德基啊。杨威利握着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小小声地说:我不吃了,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的。杨泰隆听了很高兴,把他一把扛到肩上,用力撸了撸他的头毛,说:真是好孩子,我的杨威利懂事了。杨威利伏在他背上,咬着后槽牙,从闭着的眼中不停地流下泪来。
杨泰隆死后三个月,先寇布每天坐两个小时地铁,来监督杨威利吃饭。系里传言,先寇布完了,说是片叶不沾身,结果还是成了情种,栽在一名外校女性的手里,每天坐两小时地铁去看女朋友,回来又是两个小时的地铁。杨威利每天十一点半下课,都看到先寇布风雨无阻地在他教室门口站桩,像一棵长在教学楼里的猪笼草,对着杨威利的女同学们请君入瓮。杨威利说,你能不能别每天来了,我是丧父,又不是车祸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先寇布说,哦,那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生活可以自理,是吗?杨威利想一想,觉得很心虚:之前先寇布每个星期都来看自己一次,给自己洗衣服袜子内裤,整理房间。一开始杨威利的室友亚典波罗还大惊小怪,说,杨威利什么福气,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姑娘。后来田螺姑娘跟着他一起去健身房举过一次铁,他回来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亚典波罗又神秘兮兮地问杨威利:你们俩是gay吗?杨威利说,我不是,随后对着卫生间大喊:先寇布,你是gay吗?先寇布失手摔了一个盆。他把门打开,对亚典波罗说:两个选项,一,你室友的朋友是gay;二,你室友个人卫生一塌糊涂,没有人给他每星期收拾,你选吧。亚典波罗说:gay很好,gay很好,我支持LGBT人群。先寇布门一关,继续回卫生间给杨洗毛巾。亚典波罗偷偷和杨咬耳朵,说:我看他是。杨正在翻着军事杂志,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杨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先寇布,那个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力气大的小男孩。杨很小的时候生过很多次怪病,杨泰隆把他抱到医院里去查,都说查不出来什么。他一个懂行的道士朋友说,你儿子的八字太轻,能见到鬼,也能招鬼,恐怕是中了邪。这个懂行的道士朋友,就是先寇布的爸爸。先寇布比杨威利大三岁,是很邪门的命格,邪到厉鬼见了都要念着三清尊号绕路走,是天生捉鬼的材料。杨泰隆听了这个朋友的意见,让他们两个结拜了兄弟,拿先寇布的命格来镇杨威利的八字。
杨威利那个时候还是屁都不懂,无知无识的小豆丁。等长大一些以后,他对这桩包办的结拜非常不满。先寇布是有名的孩子王,骁勇善战,擅长打架斗殴。杨威利这个弟弟和先寇布见过的泥猴不一样,白白净净,长得像个小瓷娃娃,还识字,读过一些书,见识不小,因此很招先寇布的喜欢。但是在杨威利的心中,先寇布就是一个经常招惹麻烦的野人,他见着先寇布就绕路走。先寇布在别的小孩子面前傲气得很,在他面前却很能伏低做小,小意殷勤。为了讨好杨威利,他捉了一个巨大的独角仙献给这个可爱弟弟。他揣着独角仙,雀跃地跑到杨威利面前说,我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杨威利警惕地问,是什么啊?先寇布神神秘秘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杨威利照做了。先寇布把独角仙轻轻放在他手里,得意地等着他的嘉奖。
杨威利哇一声哭了。
先寇布把自己非常珍重的宝物献给杨威利,结果被这个小屁孩哭着扔了,还踩了几脚。这让做惯大哥的先寇布很没有面子,于是气呼呼地回家了。当晚杨泰隆焦急地找上门来,说杨威利没有回家。先寇布随大人一起分头去找,在自己丢下杨威利的地方找到了他。杨威利抱着一条脏脏的小流浪狗,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一个白衣的厉鬼贴在杨威利的背后,用又细又长的舌头去舔他的小脸。先寇布的命格太凶,看不到鬼。只能看到小狗努力想保护杨威利,很凶地冲着杨威利的背后汪汪汪地大叫。
他走过去,牵起杨威利的手,说:别哭了,没事了。杨威利哆哆嗦嗦地睁开眼,发现女鬼不见了。他看了看四周,女鬼没有离开,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不敢靠近,用怨毒的红眼睛看着自己。他吓得抓紧了先寇布的衣袖。先寇布摸摸他的脑袋,说,不怕了不怕了,一起回家吧。
女鬼跟着两人跟了一路。杨威利把先寇布的手抓得很紧,生怕先寇布甩开。先寇布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立刻得意了起来。他看杨威利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糊作一团,想给擦擦。但他身上从来不带纸巾,他觉得带纸巾太丢人了,跟小姑娘似的。他身上是过年刚买的新衣服,穿着非常威风神气。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杨威利很警惕地抓紧了他的手,往他面前蹭了蹭。他哭笑不得:你别怕,不会丢下你的,你把手松一松。杨威利松开手,先寇布拿新衣服的袖子把他小花猫似的脸仔细擦干净了,一路牵着他回了家。
杨泰隆见了杨威利,对先寇布是千谢万谢。正当他要领走杨威利的时候,杨威利一抬眼,看到那个记仇的女鬼还在窗外看着他,哇一声哭了:我想和哥哥一起睡……
当晚杨威利留下过夜。先寇布给自己洗了头搓了澡,还给白白嫩嫩的弟弟洗了头搓了澡。不仅给弟弟洗头搓澡,还把弟弟带回来的小流浪狗洗得干干净净。小流浪狗皮毛很脏,黏在一起,灰扑扑的,洗干净以后一瞧,原来是条小白狗。杨威利抱着小狗,和先寇布睡在同一张小床上。先寇布,先寇布,杨威利细声细气地说。先寇布回答:什么事啊?杨威利问,你是不是没有妈妈啊?先寇布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杨威利说:好巧啊,我也没有妈妈。
先寇布和杨威利在被子里面说了好多的悄悄话。杨威利从怀里掏出睡眼惺忪的小白狗,说,这是我捡的小狗。我准备带它回来,不巧被鬼拦住了。你救了我,你也有一半功劳。我们一起给他取个名字吧。先寇布除了几本漫画以外基本没有读过书,挖空心思想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谁知杨威利飞快地说:那就叫你先狗布吧!先寇布瞪起了眼睛:你在玩儿我吗!杨威利看他有点生气,吓得缩了缩脑袋:我是想让他和救命恩人叫一个名字……先寇布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得放软语气说,那好吧,不过这个名字不准当着我的部下叫,也不可以让我爸知道。
知道啦知道啦,杨威利强行把犯困的小狗揉醒,捏着它的一只小爪子递到先寇布的手心里:来,握个手,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先寇布捏捏小狗的爪子,眼睛却看着杨威利: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那你以后可要和我好好相处,不要有事有人,无事无人。
杨威利一只小手撑着下巴:嘿嘿嘿,怎么会呢。
先寇布十二岁那年,父亲暴毙,死于斗法,死的时候双目圆睁,表情狰狞,七窍流血。大人们都在忙着料理丧事,没有人能分出心管先寇布。杨泰隆一反常态,给了杨威利一百块钱,让他带先寇布去肯德基坐坐。杨威利点了两个全家桶,放在先寇布面前。先寇布面无表情,往嘴里塞着鸡腿,光塞不嚼。塞到第三个的时候,他终于吃不下了,剧烈地呕吐了起来,不仅吐光了鸡腿,还吐光了早上的早饭。他还想吐,假如还有东西可吐的话。他一边发出干呕的声音,一边嚎啕大哭起来。整个餐厅的人都朝他们看来。杨威利抱住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先寇布,你不要哭了。嘘,乖,我们不哭了。先寇布感到有什么落在头顶上,是温热的雨水吗,他想。他在杨威利小小的怀抱里面哭了很久,疲惫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弱地在他怀里抽动。杨威利抱着先寇布,和他一起流着悲痛欲绝的眼泪,流泪流到意识恍惚。先寇布像一条流浪的小狗一样,窝在他的胸口,时不时抽动一下。每抽动一下,杨威利就对他发出嘘的声音,把他的脑袋抱得更紧,用脸温柔地蹭着他的头顶。他恍然觉得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可怜的小狗。他暗暗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丢下这条小狗,哪怕有一百个可怕的女鬼挡在他的面前,把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也绝对不会丢下这条小狗逃跑。
先寇布端着餐盘在杨威利的对面坐下。杨威利说:我真的没事,你就别瞎操心了。跑这么远过来你不累吗?先寇布说:这是猫的报恩,怎么着,你还不准吗?杨威利小声反驳道:别搞错了,当年我只是想吃肯德基才陪着你的。先寇布说:好好好,但我还是要自作多情。
杨泰隆死去那年的最后一晚,他们一起跨年。来的人很多,大家像在沙丁鱼罐头里一样紧紧挨着。放烟花的时候,人群互相推搡,发生了踩踏。先寇布抱着杨威利,杨威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像个豆芽菜,瘦瘦的薄薄的,仿佛被先寇布抱紧一点就会破碎。先寇布护着杨威利,一路被挤到了墙角,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人群还在涌来。先寇布心里绝望地想,不会吧,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挤死。他有一种悲哀的直觉:假如他在这里活生生地被挤死,那杨威利,仿佛他抱紧一点就要破碎的杨威利,也绝对不能够独自在人潮中活下来。想到这里,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卑劣的。他对着杨威利的耳朵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知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有一刹那我高兴得快疯了。从此你没有父亲,我也没有父亲,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我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你也一样。我终于可以和你相依为命了。我知道这个想法是很卑鄙的,但是那一刹那它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没有办法控制它。这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看你,不是因为我担心你,我知道你精神上比谁都要坚强,你会挺过去的,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之所以每天都去看你,是因为良心不安,是要为那一瞬间的邪念赎罪。
他小心翼翼看向杨威利的眼睛,杨威利的眼睛里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漫天的烟花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最终没有被挤死。特勤和警察及时赶到,疏散了人群。杨威利半条腿被挤麻了,只好被先寇布架着一跳一跳地走。杨威利从劫后余生的人群里穿过,想起先寇布刚刚说过的话。在人群之中,他忽然比任何时刻,比父亲死去的那晚,都要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父亲。从此他在这世上只有先寇布了。他们像两尾沙丁鱼,被渔网从海中打捞上来,做成了沙丁鱼罐头。在沙丁鱼罐头之中,死去的鱼儿如此之多,紧紧依靠。但只有他和先寇布是相依为命的。
他终于能够抱着先寇布的肩膀失声痛哭。
2017年杨威利大学毕业,去做了审计员。亚典波罗去当兵。先寇布子承父业,做了道士。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先寇布忙着捉鬼,偶尔请杨威利去现场掌两回眼。后来杨威利的项目开始年审,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先寇布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一天深夜,杨威利终于加完班,打到一辆车回家。在楼下,他发现司机竟然是先寇布。他坐到副驾驶位上,绑上安全带,问道:你怎么出来开滴滴了。先寇布说,刚注册的,算准了要接你今天晚上这一单。先寇布和白天的样子有所不同,没有绑那个被杨威利和亚典波罗疯狂嘲讽的道士头,而是散着长发,显得有些温柔缱绻。杨威利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摸到一层淡淡的血色,不由得心里一惊:你和人斗法受伤啦?先寇布说:不是我的血,对方死了。
先寇布把车开到了江边。当晚是满月,照在波光潋滟的江水之上。先寇布从后备箱里掏出一个贴满黄符的坛子。杨威利问:这是什么,很厉害的法器吗?先寇布说:这是你叔叔,我爸爸。说着揭开了坛子盖,从里面游出一条翠绿的小蛇来。杨威利和它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这是你爸?他问先寇布。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点了点头。杨威利吃惊地看了看先寇布,他表情复杂地解释:我爸当年斗法斗输了,被人把魂收走了,去炼一种很阴毒的蛊。他拎起小蛇往草丛里放去:走吧。你自由了。
小蛇没游走,而是回过头来,向着杨威利游去。杨威利伸出手,小蛇把脑袋放在他的手心,哀求地用眼睛望着他。杨威利叹了一口气,说:叔叔放心吧,我早知道了,我九岁那年就知道了。小蛇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向着草丛之中滑去,不久就不见了踪影。
先寇布从车载冰箱里掏出两罐啤酒来,给了杨威利一罐。两个人坐在车前盖上,凉爽的晚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先寇布望着江中潋滟的月亮,说: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流行哈利波特。我每天扒着窗台,盼着猫头鹰给我送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我从十岁等到十二岁。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我知道猫头鹰再也不会来了。后来大学我们一起看康熙来了,徐若瑄在节目上讲鬼故事。她的鬼故事讲得很好,我听了都有点发毛。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她到底讲了什么故事,只记得她说,人如果到了十九岁那一年都没有见过鬼,那他一辈子都不会见到鬼了。
杨威利问他:所以呢?
他说:没有所以了。你刚刚和我爸说话,你说你知道了,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杨威利仿佛和他猜哑谜似的,答:什么也不知道。
先寇布苦笑了一声:我的爸爸死了,你的爸爸也死了,我们的小狗,先狗布,早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也老死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恒不灭的东西呢?
有的,杨威利在心里想,但他是不会说的。杨威利在肯德基里抱着十二岁的先寇布,和他一起失声痛哭时,就已明白一件事:他和先寇布已经被命运锁在了一起。做恋人可以分手,做夫妻可以离婚,做朋友可以绝交,世界上的一切情分都可以像头发落在利刃上一样轻易断绝。但他和先寇布之间的联系是无法切断的。也许他们以后会分别遇到真正爱着的女人,结婚,生子,逐渐疏远。又或者世事无常,有一天他们会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但那种联系仍然在那里,在这个孤立的世界上,把他们紧紧拷在一起。杨威利绝不会把先寇布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却在这世上,先寇布也绝不会把杨威利抛却在这茫茫的世上。
我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杨威利喃喃地说,无论我们今后怎样,亲近还是疏远,我们最终都会在同一天死去。
先寇布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他笑了,问道:我的预感是很准的,你不相信?要不要赌一下?
先寇布回答:算了吧。就算你赌输了,到那个时候,不是你死了,就是我死了,我到底和谁去收赌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