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乐会说起:原住民、素养和健人
从头说起
作为音乐会的常客,我想“从头说起”,你可能会好奇,“头”在哪里?我所理解的开头,在于我们所栖居的这片土地,也就是Tkronto,原住民的这片土地。在多伦多交响乐团(TSO)的演出小册子开头, 是一篇土地承认(Land Acknowledgement)。这种承认被有些人认为是某种新兴“政治正确”,徒有形式,并无实质。但令人惋惜的是,在其他许多场合,就连这样形式上的承认都不会有,又何谈实质?没有这样的形式,原住民不过是再一次被忽视而已。除了小册子上的土地承认以外,TSO也曾把原住民作曲家的作品带到舞台上来,原住民舞者也得以展现他们的传统舞蹈。考虑到观众席上绝大部分的人,无论年纪,都是白人,并且大概所有人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定居者(settler),这一举动也发人深思。
在西方古典音乐会中加入原住民的音乐,是对原住民艺术和文化的肯定,这种“肯定”并非指对其艺术价值的承认,而是对原住民作为人和能动的创作者的承认。问题并不在“原住民音乐是否比得上西方古典乐”,而在于作为被肯认的从而被展现的文化和那些不被演奏也不被肯认的文化之间的权力关系。被允许登上舞台、被演奏和被展现即是被看见、被听见,这并非是给原住民艺术家的优待,而是殖民者的将功补过而已:渴望恢复那些被消声的呐喊,恢复那些被禁止的表达,或者说是,至少希望自己看起来是如此——那就要说到“文化多元”及其政治内涵了。
文化多元(multiculturalism)和多样性(diversity)是加拿大和最大城市多伦多乐于标榜的卖点。的确,这里汇集了五湖四海的移民,大家得以在此生活。在南部邻居的“种族大熔炉”的衬托下,加拿大的社会氛围显得特别其乐融融。加拿大的文化多元的主要表现为:庆祝不同文化和民族的节日,设立不同文化和民族的国家纪念日(如五月Asian Heritage Month),街上遍地不同国家的美食和特色商店。乍听之下似乎没有问题,但恐怕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原住民”在此适用的局限性。
原住民是这片土地最开始的主人。殖民者通过不平等的方式抢夺了他们的土地和资源,强迫他们的孩子进入残酷的寄宿学校,对他们的语言、文化和传统进行抹杀。作为文艺公司,TSO将原住民音乐展现给观众,固然有利于为原住民艺术的重建注入生机。但我对此举也心怀不安:对于那些白人中产观众而言,这样的演出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原住民的音乐对他们来说另类又不讨喜,再次加深了心中对原住民的歧视;或许,他们虽然不明白这样的音乐,但转身却将此作为自己“去殖民”的例证当作谈资;又或许,很大概率,他们转瞬间就将此遗忘,在他们优越的中产生活里,只不过是不重要的、多余的五分钟而已。
而对于赞助方们,他们想从这样的演出中获得什么?作为国家命脉的金融行业,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此列入自己“去殖民化”与“和解”的成就之一,作为被活动家追问时的挡箭牌。作为政府,这样的演出巩固了他们“文化多元”的国家形象,并借此悄悄地将原住民的文化收编为加拿大的多元文化的一种。这样做的危险,是将原住民面临的问题仅仅缩小为“文化问题”,而非原住民所认为最紧迫的问题——土地及土地上的资源的问题。原住民想要的是land back,也就是归还土地,而加拿大政府通过歌颂原住民的文化来转移问题重心,将原住民等同于其他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其他少数族裔移民,只需要给大家庆祝文化节日的机会就够了。也正因如此,我也无法对TSO的行为大唱赞歌。是的,我承认展现原住民的文化是迈向社会正义的一步,但倘若止步于此,则是远远不够的。
如何是好
我记得以前在国内听音乐会的时候,大家会非常在意曲间鼓掌这件事,有些音乐厅屏幕还会专门写下大字提醒观众莫要曲间鼓掌。我脸皮很薄,是受不了自己因为鼓错了掌而受到旁人鄙夷的眼光的。而我又并非精通音乐,因此每到暂停处总在内心疑问,“这完结了吗?”、“这下总该结束了吧?“回想起来也感到十分滑稽,其实明明只需要随波逐流跟着大家一起拍就是了。
一直铭记着“曲间不要鼓掌”箴言的我,第一次在加拿大听音乐会就被吓到了,为什么大家在曲间能如此热烈地鼓掌?说好的文明人曲间不鼓掌的呢?我发誓我肯定这是曲间!我没有去欧洲听过音乐会,不知他们是否在曲间鼓掌,如果他们不鼓掌,这是否能说明北美人音乐素养极低?作曲家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蹦出说:“我可没在这写观众要鼓掌啊!”
起初我纳闷,鼓不鼓掌对音乐来说究竟有什么差别呢?除非说这场要录像,但那也应该提前告知观众才是的。对于演奏者而言,鼓掌可是对他们最热烈的肯定,那又有何不可呢?显得文明和有音乐素养为什么就更重要呢?况且,为什么不鼓掌就是“文明”呢?难道不更应该去问,是哪些人规定了文明?他们为什么有权利这样做?他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基于所谓“文明”的规范总让我感到恐慌,因为它是殖民叙述很重要的一部分。殖民者也曾说,因为殖民地的土著人很野蛮,所以殖民者去“文明开化”不仅不能算是暴力,反而是他们的恩赐。在中国,大家如此遵循着西方古典乐的这套欣赏逻辑,实际上是权力关系不平等的体现。因为西方掌握了一切文化的话语权,因此只有他们音乐才是最高尚的音乐,只有他们解读才是正确的解读,只有他们的方式才是文明的方式。而中国人认为,他们想要在西方立足,唯有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一套标准,按照西方的方式来行事,但恐怕最可悲的是,对权力的模仿并不就能为自己赋权,权力不平等下的压迫、歧视和不公仍在继续。
话说回来,昨晚我在TSO看了Gyogy Ligeti的Concerto for Cello and Orchestra,这首曲子从绝对的沉默的大提琴开始,期间有大段大段的极弱演奏,对观众的要求很高,需要观众也保持安静,这首曲子才能呈现乐谱上的音乐。但人的身体总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出问题,所以毫不意外,大家都在这首曲子最安静的时候疯狂咳嗽,甚至比先前其他音乐期间的咳嗽声多好多。我虽然紧张得窒息,呆若木鸡,但也能看到身边的观众频频摇头,表达自己对无法自律的观众的遗憾,仿佛在说“真没素质!”我的确不否认白人需要更多的自律和自省,但在这种场合却是无可厚非了。我想大家并不是刻意要咳嗽惹大家不快,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而已。
比起小声的音符,这场演奏给我更大的乐趣是观众席上的咳嗽声和舞台上的音符形成的不和谐共鸣,我猜测作曲家想必也预见到了这一点,说不好他可是有意为之,把大家置于一个极度紧张的状态下,让大家时刻保持自律,又可能是想让观众之间产生一种微妙的互动,让大家体验当众咳嗽的羞耻或自律者的趾高气扬,又或是像我一样,借这个机会反思演出本身的意义。无论如何都是非常有趣的体验。
我留意到TSO会在某些演出中增设放松表演(relaxed performance)的场次。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但据官方说明,这是特意为有自闭症谱系障碍、多动症、感觉和沟通障碍、学习障碍和痴呆症,或者其他有需要的观众提供的演奏。如果有需要,观众们可以随意在演出进行中移动位置、发出声音或者提前离场休息,如果觉得声音太大的话,还可以免费领取降噪耳机。虽然我不确定这些是否就足够帮助有需要的人群,但能开始考虑到这部分人群的需求,并作出行动,已经值得点个赞了。我留意到,在这场演出中,Gyogy Ligeti的曲目被删掉了,这大概是因为这首曲子会让人造成太多的不安。而TSO删掉这首曲子的举动也从侧面体现了传统音乐会是为健人所设计的,它对观众有绝对划一的基本要求:需要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需要有健全的身体器官,这不就是资本主义下热爱效率的、不为别人增添麻烦的优秀螺丝钉吗?而音乐素养之类的则是进阶要求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自己总是遵循社会上为健人设计的规则而感到羞愧。逾矩,就从咳嗽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