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ment

繪師:光溟旖海

Elsa x Anna from Frozen

  

雪停了。

延綿幾日的紛飛落雪終於迎來少許喘息,安穩舒適地睡在這片北國土地的每一個角落,趁冬日午後的一絲暖光喚它們回天空之前的時光小憩。然而沉睡的雪總是太多,時常讓此時柔弱的太陽不知從哪一片開始喚醒才好。可能這次還是先融去集市地面上來不及掃去的那些,也許該輪到顫巍在山腰樹林的針葉上的那些,又或者、是某個坐在城堡屋頂上忘我地捏著小雪人的公主肩上的那些。

這次的作品總算像模像樣。屋頂上的公主高高捧起了手中雪人仔細端詳,肩上薄雪隨之順斗篷滑落下來。陽光將雪人的邊緣暖得晶瑩,為作者心目中的評判又加了一些可觀的分數。Anna收回了手、滿意地點點頭,又習慣性地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起還沒有被使用過的名字。呃……Olaf?不,這名字的使用者大概還在集市閒晃。那麼、Joan?那屬於她懸掛在牆上的那些朋友中最好的一個。Kai?Gerda?拿從小看她們長大的老僕們的名字來用也不是什麽好主意。

……Elsa?

不、不不,這太莫名其妙了,有誰會用一國之君的名字稱呼一個蹩腳的雪人?Queen Elsa of Arendelle,那是君臨這個極北國度的、冰與雪的女王,而且這高貴名姓的主人還是自己的親姐姐,眼前這個雪人又怎麼高攀得起呢?有生以來第一次為雪人命名就遭遇如此挫折,她懊惱地歪了歪頭,想從自己匱乏的詞庫中傾倒些合適的代號。

果然還是Olaf?她又忍不住想起這個名字。事實上從一開始它就在腦海中久久縈繞不去,好像全世界的雪人都該這麼稱呼。她從來不曉得起名可以是件這麼困難的事情,明明以前與城中肖像畫玩耍時那麼輕易就辦到,Anna扁扁嘴不可置信。說到底她造出來的雪人也不是什麽活物,和那些沉默地懸掛在展覽室的畫作根本沒什麼不同吧?

不一樣的。不知是誰替她作了答,聲音堅決得不容置喙。Anna最終垂下了因托住雪人而僵硬的手,重心偏移的鬆軟雪塊於是在長裙上散亂。只有雪人她總是堆不好,無論兒時還是現在。她試圖回想當時那人堆砌Olaf的光景來尋找原因,記憶中那片白茫茫的雪原卻太過完美,反而只有讓人不適的眩暈。

也許那是雪盲,刺目的反射光使自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步驟。Anna晃了晃腦袋,爲了觀賞口中呼出的白霧而將舒緩的嘆氣拉得更長些。透過眼前霧氣朦朧,她望見來往的三桅船上隨風揚起的白帆靈動了靜謐的藍色峽灣,停泊在港中的船舶則為這個國家帶來另一份更為親近的活躍。街道與市集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若是再近些大概能看到剛捕撈上來的新鮮鱈魚。臨近港口的房屋被漆上歡快的色彩,在皚皚白雪覆蓋的屋頂下更為溫暖鮮活。

Arendelle的一切她都看得到,在這個幾乎是全國最高的屋頂上。這裡是Anna眾多秘密場所中她最中意的一個。即使她已經不止一次在僕人們的驚恐包圍中被架回地面、也在父母的斥責下看著唯一能夠出入此處的鞦韆被拆除,但迎著說不上溫暖卻無比舒適的海風,她不必在意自己身處幾十英尺的危險高空的境況,只專注於將廣大的世界連同自由的喜悅一同收進浸泡在灰暗中太久太久的眼底。

再配些茶與三明治,佐以冬日的午後暖陽,就是絕佳的戶外下午茶了。可惜從書房逃來屋頂的時間不足以讓她溜到廚房溫好一壺茶,只匆匆從爐上拿了些鱈魚三明治。Anna拍去長裙與斗篷上的雪,脫下防寒的手套拿出一旁編籃中仍有溫熱的三明治。算了算時間,教經濟學的老師大概已經回到書房了。她大口嚼起了餐點,腦中浮現的畫面與此時廊下傳來的急切腳步以及呼喚她姓名的嘈雜漂亮地吻合起來。

但即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Anna在聽到自己名字時多少有些心慌,於是抓住屋簷探頭往樓下長廊敞開的窗戶張望,卻只看到一些在紅色地毯上晃過的人影。對了,這幾天老僕們都各自休假返家,留在城堡工作的大多是些新來的傭人。這些人大概不會想到,他們的公主正坐在這種危險場所品嚐著下午茶吧?想到這個Anna愈發覺得輕鬆,竟嚼著食物哼起了小曲。

「Arendelle的公主殿下,看來今天的下午茶讓你心情愉悅。」

曲子進入副歌的同時有個沉穩而溫柔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這麼問,帶著十足的調侃意味。原本的下午茶時間,這聲音幾乎都在議事廳以更安穩的音調說些她聽不大懂的詞句,或者在女王的書房中保持專注的肅靜。然而此時此刻它卻出現在她的秘密場所,這突如其來的意料之外只讓Anna覺得四周的鹹澀微風也過於甜膩夢幻。

不過整個城堡內也只有它的主人才會找到自己了,這一點又現實得過分。Anna當然知道這聲音屬於誰,她將嚼在口中的食物囫圇吞下,回頭望向趴在窗沿上對她微笑的人,忍不住也笑起來:「嘿嘿,因為太陽暖暖的,坐在這裡又能看到漂亮的峽灣,而且還有好吃的三明治!只可惜明明叫下午茶卻沒有茶能喝……Elsa要不要也吃一塊?」

「謝謝你的邀請,Anna,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正如身上一襲莊重的綠黑正裝與紫色披風,那人的音韻仍留存議事廳中的嚴肅,但多數還是在她聳肩微笑的時候鬆解下來,「如果我沒記錯,我們的下午茶時間應該是在兩個小時以後。」

「拜託,現在這季節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黑了!那樣就沒有可愛的峽灣、溫暖的陽光和好吃的三明治,只好待在房間吃薄餅和熱可可!」Anna撐住一旁的屋頂輕巧地轉了身,好讓她能面對自己的姐姐抱怨。也許是因為她魯莽的動作,又或者她的抱怨開始偏離本意,她看見Elsa不經意間抽了口氣,於是慌忙舉起雙手補充,「喔、呃,當然薄餅和熱可可也很棒,我不是說待在房間里有什麽不好啦——可是Elsa、嗯、我覺得總跟著紙上的條目過日子會少了很多樂趣。」

「是啊,確實這樣做會錯過讓你這麼開心的下午茶。但是Anna,我們生活的大多數時間並不是爲了尋找樂趣。」Arendelle的女王側頭,說這話的語氣一本正經,只有嘴角的笑容暴露了僅僅在妹妹面前才呈現的柔軟,「而且,這句話你該直接對剛剛闖進議事廳大發脾氣的Eric先生說。」

「噢……他真的這麼做了?上次他大吼著要這麼做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只是氣昏了頭,你知道議事廳不是能隨便進去發火的地方……」

「大家都很清楚Eric先生從不食言,他會這樣做也不意外。你真該看看他猛地推開門時的臉,還有就你總是翹課逃跑這件事用敬語對女王怒吼,整個議事廳的大臣們都被嚇壞了。」不知是因為提起曾經教導過自己的老師,還是眼前這個妹妹的行為太過出格,Elsa輕淡的話語中多了些無奈,「雖然在他孫女出生後先生的脾氣收斂許多,發起火來沒有以前我漏做功課時的那麼可怕了,但還是得稍微擱置一下Arendelle的國事來優先處理我家妹妹的學業問題。」

議事廳那些她無所適從的沉悶居然也有停歇的片刻,Anna的想像力對這般恐怖一時無法構建出景象,然而這樣的情緒因Elsa近在眼前的笑容中膨脹成無比單純的喜悅。天哪、她居然讓這個人從那鬼地方裡出來了!在這種時間!她滿腦子都是歡呼,高興得幾乎忘了對方言辭的重點:「真不敢相信Elsa也漏做過功課、還被Eric先生發過脾氣!他就算是現在生起氣來也很可怕,表情有多恐怖先不提,光是他一直重複說些『公主的職責』之類的就讓人好想逃跑!」說著,Anna壓低了聲線鸚鵡學舌,「『Anna殿下,您貴為Arendelle的公主,理應成為女王陛下得力的左右手,可您連這麼基礎的學識都不認真掌握——』」

「所以你該回到你的書房好好地把今天的課上完,我的左右手。」Elsa從倚著窗沿稍顯活潑的姿勢恢復優雅而充滿威嚴的站姿,安定地將包括妹妹隨思緒四處紛飛的話題的一切拉回正軌。本該惱怒與責備的事引不出一絲一毫受控於情緒的話語,這樣的平穩反而讓人不得不認真對待。但Anna不願現在就放棄,她揮開手向對方展示廣闊的景緻請求道:「可是你看、今天的下午茶這麼棒!Elsa拜託、只有今天——」

Anna最愛的風景在那人如藍寶石的眼眸中駐留,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使她不禁覺得一切都更美了。她喜歡Elsa的平穩慢慢消融然後顯現人前少有的溫暖神情,特別是像現在這樣露出一個不知該無奈還是輕鬆的笑容。「……好吧,我承認這真的很迷人。而且你現在只剩一塊三明治了,也許我還能稍微再陪你一會。」最終女王輕聲做出讓步,又果斷地否決雀躍不已的公主過分的建議,「不,沒有一塊普通的三明治需要從下午吃到晚上,況且我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所以Anna、就一塊普通的三明治,好嗎?」

「好吧,這真是可惜……我一直想試試看在極光下吃晚餐,那一定很棒。」她鼓起腮幫往嘴裡塞滿被姐姐拒絕的失望,似乎這樣就能吃得更慢些。若是真的能用三明治決定自己陪伴在那人身邊的時間,Anna會想盡辦法吃上一輩子,這樣她就不用坐在這裡或其他地方繼續等待女王百忙之中抽出丁點空閒釋放會議室中不會有的微笑。不過現在就很好,她想自己不需要被一些不切實際的奢望影響。陽光很好、海風很好、峽灣很好、餐點很好,而敞開的窗戶中的這個人特別好。

於是面前裹在正裝中的Elsa也被Anna刻入眼底,與其他的Elsa一同放在記憶深處的角落。大多數藏在那裡的Elsa滿足了一切給予公主與女王的形容詞,出現在禮堂的階梯上、書房的辦公桌後與晚宴的餐桌前;作為少數的另一些則身著冰藍高衩長裙與風雪玩耍,散發一絲天真的邪魅;就算是這眾多的Elsa之中最狼狽的那個,也在驚惶的夏日裡凍結了連冬天也封不住的峽灣。

和自己不一樣,Anna小心翼翼咬下一口三明治時突然這麼想。這個人擁有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讓人挪不開視線的美麗,以及正如她同樣與生俱來的魔法那樣的安靜、精緻與完美無瑕。她待人接物得體禮貌,她使國家的大小事務井井有條,她深受國民景仰愛戴,她象徵著Arendelle的榮耀。還有她的魔法,Anna向人誇耀她姐姐時最喜歡提到的部份,卻每次只能在一大串在事實面前顯得無力的語句後以『噢天啊、天啊,我該怎麼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總之那真是太棒了!』的叫喊作結。

這樣的Elsa竟然是她的姐姐!在那些無法言說的美好中最清晰的是這一句,每每想要將其拋出喉嚨,她都會被猛然間湧上的狂喜奪去聲音。甚至此時此刻、這樣的Elsa就在自己的眼前,被從此以後都將會敞開的窗戶與大門拉得這麼近、這麼近!Anna幾乎跳了起來,然後在雙腿懸空的感覺傳回腦中時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並不適合用這種方式表達喜悅。於是她只好用相對安全的搖晃身軀來替代,即便這也足以引出Elsa一聲動搖的驚呼。

「嘿、別擔心Elsa!」正如現在姐姐臉上關切的責備,有太多令她興奮的事情她本該感到抱歉。可Anna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身上這樣那樣的行動只為那人一顰一笑呈現。她大力拍起屋頂向對方展示自己與它的熟絡,「這地方我又不是第一次來!你看、我有好好抓緊旁邊,而且這邊的雪也被我掃開了不用擔心滑倒,總之沒有問題的!」

「你總愛說沒問題,可上次卻從馬背上摔下來了。」這句話低垂了Elsa的聲音與眼眉,一個不易察覺的歎氣指使眼瞼藏住蒼瞳更多的無聲呢喃。上次?Anna歪了歪頭,從腦中數不清的落馬記憶中翻找能讓對方如此在意的特定片段。然而直到對方重新整理出一絲似曾相識的淺笑,她才聯想到這人雙手有些強硬地將自己壓回沙發、捧起自己腫得難堪的左踝塗上藥膏的溫柔。

那時候的Elsa也抱怨著同一句話,配上一連串糅合扭傷處疼痛的輕聲說教與安慰。這也是Anna本該感到抱歉的事,當時的她也終於在從馬場一路延綿回王城中自己臥房的教訓下表現出犯錯小孩的模樣、又驚又怕地縮在沙發上不斷小聲道歉。但如今她早已嘗不到那時遺留的絲毫歉意,只有藥油搽上皮膚的熱辣感,被壁爐火光點亮的笑容搖曵,以及隨青煙浮入她心中、太值得付出開懷笑聲的感謝。

『謝謝你,Anna。』那句感謝是這麼說的,『我沒想到馬背上能看到這麼令人驚歎的世界、還有你。』

——無論怎麼想,現在飄搖在空氣中的句子都不該和秋日的馬術課程聯繫起來。如此不輕不重歪歪斜斜、懸在邊緣搖搖欲墜的乾澀話語,一點都不像是在開心啊!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Anna被這突如其來的不穩定困惑得不知所措,在眼前那人略顯疲倦的神情中竟也忘了方才的小小願望,塞了一大口食物慌忙咀嚼,又等不及想要跳上鞦韆、含混不清地辯解:「吼啦、我揪蝦來!嗯咕、那個、那明明揪煮數伊——」

「『那明明就只是意外』,我知道、我知道。」難得Elsa打斷他人時語速如此之快,刻意端平的語句依舊滿是微小波瀾。她聳聳肩笑著似乎想要緩釋什麼,幾乎同時向妹妹伸出的手卻只顯現出更不符合女王儀容的慌亂,「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吃完下午茶,不用硬塞、也不用慌,慢慢來……」

伴隨尾音而來的是天空中悄然飄落的不速之客,闖入二人視線之間愜意閃爍寒冷微光。咦、雪?Anna遲疑地望向對方,蒼瞳眼底也是一陣驚詫與疑惑。然而雪花沒有讓人擔心的多餘動作,只在搖擺漸漸息止的海風中安穩躺上Elsa伸出的掌心、隱沒入同樣純白的絲質手套中。Anna聽見一聲同樣隱沒於逐漸化為純白的世界中的吐息,留下那人意味深長的複雜神情。

「……下雪了。」Elsa的猶豫延長了沉默,而最終決定挑起的笑容呈現些許疲憊。她的聲音輕得驚不動搖擺至今的微妙平衡,伸出的手掌比剛才攤得更開些,手套上終日握筆的光滑被日光凸顯,「進來吧,外面冷。」

不是那個人的,白色絲質手套在眼前如此訴說。嘴裡塞滿食物無法言語,Anna只好專心虎嚥完最後一塊三明治,仔細拍落黏在手上的食物碎屑後才將它遞交給等待許久的手。與手套接觸的瞬間滑膩撓得她不知何處心癢,以至於呼吸都隨著浮沉不定,而下一秒從內裡傳來的緊握灼熱得將滾動在皮膚上的觸感熔化,似乎再也無法掙脫一般讓人安心無比又惴惴不安。

Elsa給予的緊握並不舒服,甚至能稱作疼痛的感受沿手心傾斜了某份不可名狀的重量,Anna覺得自己似乎也要開始跟著動盪的空氣搖擺了。她本就不擅長斟酌字句,現在除了努力扶住這只讓她困惑的手以外別無選擇。跨上鞦韆的動作比平日謹慎更多,她踏上窗台走入房間時一些貯存已久的喜悅緩緩流入心底,卻又馬上在突兀降溫的手中消散不見,因而重新回到皮膚上的絲綢觸感比之前更讓她討厭。

同樣讓她討厭的還有咫尺之間才察覺到的顫抖雙肩與錯開視線。此刻她略微仰頭收穫到的不曾是屋頂上的等待時光所期待的細碎卻漂亮地閃爍的結果。這些不是。「……Elsa,我是不是又搞砸了?」這麼問出口的同時Anna太想嘲笑自己,與Elsa掌心相碰的手用了力卻不記得該如何去握,只兀自在不適的微冷中僵硬,「噢、好啦,我知道這問題很蠢。反正我每次想幫你忙總是越幫越忙,唸書也唸不好還逃課打擾你工作,下午茶時間好像也沒讓你好好休息……你的左右手應該找更好的人來當才對。」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Anna。我沒有在生你的氣、或者因為你做了什麽而難過,事實上我很好。我很好。」重新對上的眼眸如夢初醒,似乎意識到自己狀態不佳的Elsa勾起嘴角卻被輕蹙的眉間與柔軟的歎氣沉悶得缺乏氧氣,「準確地說,你並沒有搞砸過任何事。」

「可是之前幫你算那個什麽……秋季對外貿易的什麼表格的時候,我讓你和財務大臣熬了整整兩夜才挽救回來……噢、上次宴會的蛋糕也是我不小心弄倒的。還有上個月的成績單、那真是個糟糕的東西……」數落起自己之前惹的那些麻煩,Anna充滿歉意地抽回了手背在身後,「當然、呃、我沒忘記夏天那個讓你難堪的加冕禮……總之我很抱歉……」

「Anna,聽我說。」面前的人用太符合她那襲裝束的語氣強硬掐斷自己的尾音,「你沒有搞砸任何事,也不需要向我道歉。我知道你都不是故意的——當然成績的事情確實需要你好好用功,但我也不會責怪你偶爾跑出來吃下午茶。你是Anna,是Arendelle的公主、我唯一的妹妹。要知道,沒人能替代你的位置。」

「所以不要再說找其他人來當女王的左右手這種話了。」意圖緩和氣氛的微笑與搶過話語權的Elsa整理手套起的小心翼翼,在Anna眼中反而愈發緊繃了神經。她低頭望見被牽扯的絲綢服帖得幾乎成為那雙手的一部份,甚至教人憶不起之前泛起冰雪漣漪的指尖是多麼纖細。說不定就是手套的問題,它缺乏安穩紋路的滑膩觸感好像總在隔離什麽,如同此時那人大理石質地的話語。那種堅硬又光滑的質感將呆呆站在這裡的自己孤立得像是這個空間的異物。「……可是、手套。」Anna掰著手指咬咬下唇,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我之前問你的時候你回答不是因為怕髒才戴,事實上是因為魔法……呃、我記得那時候你說過不喜歡戴手套的?」

「噢……」Elsa停下拉扯動作、攤開手掌接受注視的節奏踩在急躁的末尾,餘音顫抖了眼瞳與嘴角,又在雙手交疊互握時與飄搖在半空的語氣一同沉澱下來,「我有說過嗎?……不、這不重要。不是我喜不喜歡戴手套的問題,只是——只是手套的功用就是保暖不是嗎?你知道的,今年冬天比往常更嚴寒,凍殭的手多少會影響批閱文件的效率。」

「操縱冰雪的女王陛下居然會覺得冷!」這確實需要Anna以瞪大雙眼的驚愕迴應,她惶恐地抓過姐姐的手溫在掌心裡,無論手套觸感多麼令人不適,「喔、Elsa,你真該早點告訴我!你現在的穿著根本和夏天的時候沒差別嘛!是不是冬天的衣服不夠?早知道前兩天Kai問需不需要添置入冬衣物那時我就該幫你多要幾件暖暖的披肩了!……噢!」她眼中閃現一絲靈光,伸手解開斗篷的鈕釦,仔細抖落細雪後為女王披上,「你可以先穿這件!我還有兩件外套在更衣室的——」

「Anna,我現在很好,至少還沒有冷到需要裡面只穿一條長裙的你用噴嚏來替我換取溫暖。」落在手背的手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制止了Anna的動作,就像一直以來那個人在做的。Elsa微微頷首望向妹妹的目光不起波瀾,接過因窗外冷風突襲而被噴嚏連連的Anna鬆解的領口重新披回它原本的主人肩上,順暢的動作卻在她打破沉默之時斷了一拍,「你該好好照顧自己才是。」

眼前的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於不動聲色之間乾淨俐落地回到她應該的位置,做她應該做的事,說她應該說的話。「明明Elsa才是那個不注意照顧自己的人……我知道、你很忙很忙。你有一大堆棘手的會議和卷宗,還有一個、嗯、或許比這些更棘手的妹妹……你總是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很完美,」斗篷披上肩膀帶來的溫暖混雜了什麼不知名的觸感,Anna不知那到底該不該歸入難受的範疇,「可是你看起來好累。」

窗外愈漸強烈的風雪呼嘯著淹沒原本就少了氣力的日光,漸趨昏暗的房間寒冷了Elsa細微驚詫的神情。Anna突然很想給面前這個人一個很大很大的擁抱,大得足以融化輕輕皺起的眉心、足以消解剛剛混入斗篷中的雜質,然後告訴對方與自己純淨的溫暖到底是什麽形狀。她小心翼翼邁出左腳,卻又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張開雙臂撲入對方懷中。懷中的微冷身軀因突如其來的驚嚇而僵住,於是她更加用力地抱緊直到自己近乎窒息。

身體似乎還記得些許久遠得幾乎被時間遺忘的親近,例如此時突然湧入的兒時Elsa還有些笨拙的入睡安撫。Anna循著記憶雙手撫上對方線條優美的脊背輕拍,調整自己的力度好讓那時純粹的安心感受能原汁原味地傳遞過去。緊貼著的軀體連同重量也逐漸柔軟下來,卻輕得似乎絲毫移動都會使它在雙臂中破碎。最終碰上自己背部的手也是,觸摸如擺在櫃上的精緻工藝品那般只引出心底不忍。

太輕了,像是一個卡在那人美麗喉間的尷尬拒絕。「一個溫暖的抱抱大概會讓你開心些!你說過你喜歡它的,我也很喜歡。事實上大家都喜歡溫暖的抱抱,就像沒有人想要一個人呆著一樣!」Anna提足了精神想辯解什麽,聲音卻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掙扎了一段時間她還是微微鬆開懷抱,抬頭望見眉心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鬆緩下來。也許抱抱還不夠?腦內閃現這樣的念頭,她近乎本能地踮起腳尖,雙唇在那人微皺的眉心處啄了一口。

「……噢、Anna。」在一聲長長的嘆息後,Elsa放下掩住額頭的手展露她無可奈何又過於寵溺的笑容,「是啊、我喜歡溫暖的抱抱。可我現在很好、真的。而且比起我,你現在更該擔心Eric先生是不是在書房等太久。」手套輕微觸碰到自己手指的感覺曇花一現,Anna的眼睛只能得到交疊在腹前的雙手影像。即便是手套觸感她也忍不住開始期待,然而Elsa最終沒有把手伸向她,只有溫柔話語耳旁依舊,「我送你回去吧。」

「……喔、好吧……」意識到這樣的時光早該結束,或者對讓人不適的遠離賭氣,Anna小聲咬著字句卻只有撅嘴才表現出她的不滿。然而下一秒她又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情,急忙微傾身體問道:「等等、所以你送我回去之後要一個人回議事廳嗎?不、這不好,你是因為我才丟下工作出來的,應該我送你回議事廳再自己回書房才對。」

「處理事情需要善始善終,Anna。正因為我是為了你出來的、才更應該讓我送你回去,而且我也以女王的名義答應了Eric先生要把我家太愛亂跑的妹妹安全地送到他面前了。再者,從書房到議事廳的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別擔心迷路。」

「拜託,我不是在說你會迷路啦!是心情的問題,心情!」看、這個人果然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Anna有些不悅地強調重點,又被突然闖入腦中的念頭振奮,「噢!噢!我有主意了!是這樣的,你先送我回書房,然後我再送你回議事廳!這樣你可以遵守你的諾言,回議事廳的路上也不會太無聊了!」

「……Anna。」

「好啦、我只是在說笑——這不好笑對吧?」面對姐姐一臉忍耐太多話語的五味雜陳Anna只能撇撇嘴應對。像這樣的蠢話雖然偶爾能讓Elsa樂一樂,但果然還是不行吧。她輕聲歎氣,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彌補,一陣猛然襲入房間的狂風帶來的涼意驚得喉嚨失了聲。她望向敞開的窗戶,窗沿與附近的地面上不知何時已有了風雪肆虐的痕跡。

好冷,被風激得渾身顫抖的她反而更忍不住想把身上斗篷解下裹在一旁的女王身上。「哇喔,好不容易停了一會,馬上雪又變得這麼大了!還好我們有趁這瘋狂的冬天休息的時候享受到可愛的下午茶。」Anna聳聳肩望向注視著暴風雪出神的Elsa,語氣特意放更輕鬆些,「噢,不過就算在房間也還是太冷了,果然還是關上窗戶然後回到有暖爐的地方比較好……那、我去關?」

瞥向Elsa的視線直到風的呼號變換聲調的時候才得到首肯,Anna快步上前走到窗邊。在這通往美麗世界的三角形以外早已只有一片混沌的白,它隨不成曲調的風聲遮了藍色的峽灣、遮了深綠的山坡、遮了白色風帆、遮了七彩港口、遮去了Arendelle的一切。這所有的事物都變得太快了,直到剛才還在眼底閃亮的景色此時此刻卻似乎永遠地消失不見,甚至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

就連方才被她掃過積雪的屋簷也覆上更新的白色。也許是足夠靠近,Anna才發現這份白的色澤熟悉得像是某個陪伴了她漫長人生的老友。本來它該待在更充盈期盼又漫溢悲傷的地方,可這時它卻太確實地躺在自己的秘密場所,苦口婆心提醒自己某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有關這個屋簷讓她如此眷戀、以及她此刻楞在空中的雙手無法完成簡單動作的原因。

「Anna?」身後的人喚起她的姓名,關切的音韻攪動了白的話語,旋成沉寂被嘈雜的呼嘯捲去。過去為什麼坐在那裡會讓人心情舒暢的原因一點都不重要,她有的是現在。無論窗外景緻好不好,現在身後那個人總是好的。而這個人正在等她,她心裡默默唸著,也只需要唸著這些就好。

Elsa在等她。

於是她關上了窗,將這一片動搖的白拒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