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 Stop Rain

最上静香ⅹ北沢志保(しずしほ) from アイドルマスターミリオンライブ!

  

不知何時起空氣中已瀰漫著讓人坐立不安的燥熱,便攜式音響中有些許隔閡感的音樂混雜了汗的味道與不成節奏的吐息在室內躥動,忽遠忽近,時而奪去聽者的專注力,有時卻又忽然溶解於空氣之中悄無聲息。在這封閉的練習室中,北澤志保幾乎只能機械地記認著節奏舞蹈,然而漸漸沉重而微妙地錯開節拍的腳步聲與潮湧般襲來的疲勞感,只讓心中湧出的焦躁不斷升溫。

又踏錯了一步。手的姿勢也不對。在混亂的節拍中她的大腦有些跟不上身體的運動,直至下一個動作時才想起該懊悔。眼前那面爬滿整牆的巨大鏡子中,自己的舞步已經放大了起初無傷大雅的僵硬,與流淌的韻律生硬組合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甚至連舞步都不一定能稱得上。她有些失去理智般地,將僅剩的體力全部投入至下一秒的動作,卻只看見鏡中那人更不協調的身影。好熱,又有汗從額前淌下險些糊住眼睛,她條件反射地瞇起眼,鏡中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表情於是愈加猙獰。

不對,這種表演、這種表情不應該是作為偶像應該展示在舞台上的,她不是為了給人看這種東西才到這裡來。止不住焦躁源源冒出,因氣息太過紊亂而無法吐出的煩悶積在胸中壓得胸口一陣又一陣悶痛,身外的燥熱卻又隨著節拍變本加厲,混在空氣中鑽入肺內為悶痛又添一層。曾經被選為伴舞參與前輩們的演出時就已體會過這種感覺,那時的她因此與關心可奈狀況的天海前輩大吵一架。本以為如今的她已經比過去成長了不少,但此時此刻卻還是又一次渾身難受得想要對誰怒吼。

該對誰怒吼?這次可沒有無端翹掉練習不來的人,也沒有練習不夠專注的人。距她左方約兩跨步的最上靜香也滿是疲態,卻也與自己同樣拼命吃力地追蹤著旋律調整舞步;站在音響旁的舞蹈老師也從未停下過口中與手掌的節拍去取腳邊那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沒有人遲到早退、沒有人插科打諢、練習前已經反復觀看了無數次演示錄像并一幀一幀默記下每一個動作、身體狀態也調整到了最佳,一切都符合理想狀況的練習時間卻演變成如今的局面,能夠怒吼的對象,除了能力不足的自己以外再無其他人選。

再次被思緒提醒了這樣的事實,令她的焦躁在這惡性循環中又增加一分。她將喉間的惱怒囫圇吞下,強作笑顏卻狠狠瞪著鏡子作為警告,而鏡中人也以兇狠的目光與扭曲的笑容作為回禮。難看。她給這回禮以最簡潔的評價,流淌的汗水卻不再給予她更仔細地審視與評論的機會,夾雜鹽分滲入眼睛引來讓人不禁閉目的刺痛乾澀。

「——五、六、七、八,停——」這樣的狀態終於被舞蹈老師手中戛止的節拍打破,伴隨一聲不知該如何繼續下文的歎息。然而這休止符並未給在場者帶來絲毫輕鬆,她的眼睛仍因疼痛無法睜開,來不及取毛巾便隨手拉扯起T恤的領口擦拭雙眼。突然左側傳來有人倒地的聲音,她被驚得睜開眼,又一陣刺痛模糊了些許視界,但仍能辨別出面前鏡中倒映的一旁靜香摔坐在地、勉強用雙手支撐著身體的倦態。「靜香,沒事吧?」回復老師關切的是靜香輕擺的右手與勉強的笑容,以及輕得幾乎旁人無法聽清的短語。於是老師隨手撩開脖頸上被黏住的髮絲,從一旁拿了水與毛巾分給幾乎無法行動的二人,斟酌該如何表述腦中想法:「今天——嗯——辛苦了,雖然你們似乎都不在狀態。」

「老師,您覺得有什麼問題直說就好,我知道今天的表現很糟糕。」雖然猛灌了一口水之後喉間乾燥稍有緩解,志保擠出的話音仍然遺留被胸中燥悶揮發水汽的沙啞,她用手撐著膝蓋試圖抵抗肌肉的酸痛挺直腰背,最終仍只能盡力維持望向老師的視線,「離下次定期公演只有兩週時間,如果不現在就提出問題進行修正,時間就白白浪費了。……我不願以現在這種姿態站在舞台上。」她說著瞥了一眼在旁望著她的靜香,對方微微頷首,也轉頭用目光向指導者索取意見。

「事實上,我也不會讓你們就像今天這樣上台。你們的身體素質在同齡人間已經不算差,但還沒有真正理解這個舞蹈,剛才大部分時間都在盲目耗費體力,所以才會覺得累。但更需要迫切解決的一點是,」舞蹈老師頓了頓,掃視著面前緊繃著臉等待懸念的二人,「志保,你剛剛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

她們並非愚笨得讀不懂話外之音,各自低下頭回想剛才的練習情況。明明是雙人合唱曲,眼前閃回的卻只有大段大段鏡中自己的狼狽姿態,對方那時的動作是什麼?整個表演看起來又是什麼樣子?她們嘗試著在記憶中稍稍轉頭去看兩步之遙的人的鏡中影像,竟然連一丁點殘像都不曾留下。空氣中的焦躁化成了短暫的尷尬沉默,而後由咬著下唇重新抬起頭的靜香打破:「……沒有配合,缺乏團隊合作,是嗎?」

「嗯,能意識到這點說明你們還是有這個概念。可能你們現在只是動作不熟練沒辦法分心關注對方的行動,但永遠要記住最終觀眾看到的不只是你們兩個人,而是整個舞台。如果兩個人的表演很割裂,那麼最終整個舞台也是割裂的,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滿意這樣的演出。」年輕的指導者說著順手在板夾的課程記錄表上寫了幾筆,「問題比較多,但兩週的時間也不算太緊迫。今天先到這裡,明天早上七點半在這裡集合,首先要解決動作本身的問題。」

「是。」「知道了。」

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事實上她們已經連普通的站立也難以做到,而腦中現在能夠編織出的不過一些懊惱與不甘的碎片,只能深深低著頭向離開練習室的指導者道多謝指教。練習室的門被拉開的時候,走廊窗外淅瀝的雨聲傳來奏響了室內被長期封閉的空氣,並不似平日的雨音清脆,它是黏膩的,隨微弱的風跌入同樣黏稠的練習室,攪動出不穩的漩渦。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練習室沉重的隔音門緩緩關上,鎖扣「咔噠」一聲將一切重置為寂靜。

然而漩渦的形狀一直在,如同被攪拌過的漿糊那樣,如同現在胸中的惱怒那樣。志保看著巨大的鏡面擅自擴展了停滯的空間,空曠的練習室徒留兩人四個疲倦的身影。鏡子上自己與靜香的倒影間那條突兀的接縫線在她仍有些模糊的眼中是深邃的溝壑,決絕地將整個空間一分為二。那兩步的距離也是同樣,她在此處彎下腰勉強地站著、靜香在彼岸環抱雙膝而坐,中間奔湧一河壓抑的沉默。在這之間沒有任何接點,她知道剛才那番話說的是這件事。

原本就沒有啊,不知為何志保忽然有些憤憤,盯著那條在她眼中不斷擴張吞噬空間的接縫。那些是原本就不存在於北澤志保與最上靜香之間的事物,正如入社那一天她們一同被引至製作人面前,卻甚至不曾用餘光瞥一眼對方那樣。幾乎是出於本能的默契,她們至今也不過是被無關痛癢的社交辭令與蜻蜓點水的擦肩而過聯繫著。

最終志保的視線仍然沒有跨過那條深溝往彼岸去,也不想再為刺破凝滯氣氛的話語添加更多不必要的內容。「……怎麼辦?」她向這被凍結的一切詢問。也不知自己從哪裡來的自信抑或是抗拒,會認為在那人面前交流只要有這樣就夠。也許是因為只要再多一句就會吵起來?想起之前那些為了定期公演的談話劇本而激烈爭論的記憶,志保不禁鼻笑,輕錘起陣陣酸痛的大腿。

「……是呢……先再看一遍錄像吧。」靜香的回答中贅字總比她多一些,雖然僅僅只是隔靴搔癢的程度,這大約是她比自己更天真一些的錯。餘光中的人影緩緩站了起來,慢步挪到角落裡充著電的筆電旁又坐下來,沒有回頭喊她,卻也沒有馬上點開錄像的播放鍵。

也許還因為那邊也不曾望向這邊一眼。畢竟是對手,志保對對方的反應倒也不感到意外。周身的疲勞較之前減輕了不少,她終於直起身來向靜香那邊走。對方坐著的背影對比日光燈照亮的區域顯得有些昏暗,志保這時才發現今天的靜香扎著馬尾辮。真少見,她難得地對對方有了些感想,但也只是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視線很快地便聚焦至螢幕上,她稍微隔開了點距離也坐下來,徑自按下播放鍵。於是那些燥熱又回來了,蒙住了眼、堵住了耳、捂住了嘴,只有視頻中的舞者跳著與方才兩人練習的舞步感覺大相徑庭的舞蹈,她們努力捕捉著每一個細節,卻也不知是否真的捕捉得到一絲一毫。

誰都沒有看見墻鐘的指針向著末班車時刻的方向前進。直到製作人幾乎是強行闖入那個異空間將她們帶離,她們也沒有與對方有更多言語,也未曾聽到練習室外細碎綿延、卻擊不起漣漪的雨音。

  

雨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呢。

弟弟牽著自己的手問這句話的時候望著遮蔽朝陽的烏雲露出難過的神情。一直下雨的話就沒有辦法踢球了!他說著百無聊賴地踢起提在手上的網中的足球,地面水窪中的泥水濺在雨靴和球上,留下不規則的污漬。泥水濺到身上會很髒喔?她對尚在幼稚園的弟弟說教時語氣永遠無法強硬,只是摸摸他的頭,苦笑著看對方撅著嘴坦率地表達對梅雨季節的不滿。

坦率是孩子的特權,志保沒有。雖然十四歲的年紀仍屬於未成年的範疇,但某種心理上的斷臍大約在八歲那年夏天。那個夏天也有雨,不同於春季連綿不絕的細雨,夏季的雨是突如其來的噩耗,隨著狂風而來的滂沱暴雨瞬間席捲了一切,遙遠的雲端怒吼著雷鳴。忽然一切又都結束了,烈日回歸高空,燥熱將遺留的積水一掃而空,地面被陽光與樹蔭撕得細碎,似乎半晌之前的噩夢不過是自己恍惚間的妄想,似乎自己沒有失去過任何事物。

只有渾身濕透的事實含混不清地告訴她也許這不是夢。之後她便不再喜歡雨天了,無論是夏季的暴雨,還是春季的細雨,又或者是像此刻曖昧黏膩得讓人分不清季節的悶雨。早上七時的電車已經開始擁擠,她倚靠在電車門旁看雨水在玻璃上塗抹車廂內的人潮、暈開遠處都市叢林的色彩、繪製出如同連環畫一般的作品。圖畫的角落淺淺的手機倒影突然亮了起來,她將視線拉回手中的螢幕上,是母親傳來弟弟安全到達幼稚園以及詢問晚餐想吃什麼的訊息。

簡單煮一點就可以了吧,媽媽工作也很忙,累壞身體就不好了。她微笑著這麼回了一句,勾起嘴角卻讓人感到酸澀。接送弟弟、準備晚餐,那些原本都該是她的職責,如今卻不得不因為自己工作的糟糕表現而讓母親為這些事情操心。還需要多少努力才能自食其力、不再讓家人替自己擔心呢?練習時那些懊惱的燥熱與昨夜被迫拜託母親幫忙的苦澀悄悄在心底湧動,因接近市中心逐漸變得逼仄的車廂中也蔓延著一股讓人不適的溫度。她閉上眼試圖複習昨日錄像的內容,眼前卻總是閃過靜香坐在筆電前等待她來按下播放鍵的背影。

……「我們」,嗎。

她知道她們昨天最終還是迴避了這個問題,一如往常缺乏眼神交流的擦肩。就只有這一點她也許與最上靜香心靈相通吧,志保不禁苦笑一聲,引得旁邊西裝革履看著手機的年輕男子困惑地抬頭看她,於是她裝作不動聲色地埋下頭滑起手機,熒幕中閃過大段大段母親簡訊中幾乎是溺愛的關心。和靜香倒是連多講一句話都很困難,她突然這麼感慨,雖然這對比本身就太不公平。

她們兩個在其他人眼中是什麼樣子呢,她從來沒想過、現在卻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然而參考資料太少了,即便是在同一個事務所,除了在休息室或走廊遇見對方以外幾乎再無交集。就連製作人將這首歌的資料交給二人的時候,也僅僅是用一貫輕鬆得讓人有些惱火的語氣說著「最適合這首歌的果然還是你們,這個結論可是我很認真地考慮了三秒鐘之後得出來的結論!——等等別用那種眼神懷疑我啊這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三秒了!」這種莫名其妙得完全無法讓人信服的理由。

可能這分組本來就如同字面意義,只是那個不可靠的製作人一時心血來潮,然後含混地用「適合」這個詞來搪塞過去。報站的女性聲音柔和,車廂伴隨著電車減速與軌道摩擦發出的聲響而有些搖晃,志保扶穩了一旁扶手,說著「借過一下」挪到對面車門前,思緒卻仍舊停留在為深究製作人意圖的自己感到悲哀那裡。就像這黏膩的雨一樣讓人火大,那個輕佻的製作人也是、這份無法黏合的割裂感也是。實際上她並不在意自己與靜香之間私下的關係有多麼疏遠,但若是因此影響到了自己往更高的地方前進,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只是輸給了最上靜香這個對手而已。

因為這種問題停滯不前,對方又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想落敗的對象,這讓她難以接受。電車停穩後車門開啟,她跨過月台的縫隙小跑兩步躲進簷下,才站定將雨傘從傘套中取出,然後往出站口走。以後工作機會多了會遇到更多這樣私下合不來但不得不合作的人吧,這也只是成為獨當一面的偶像所必須跨越的難關之一。現在做不到的事情,就只有更努力去做了。志保暗自下了決心,刷了卡走出檢票通道,前方柱子上的電子時鐘顯示七點零八分。

「早安,志保。」走到站外她正準備撐傘離開,身後有誰向她輕聲招呼。她回頭,看見方才佔據思緒的那個人恰好挎著小巧的白色挎包站在自己身後,兩鬢的黑直長髮散在藍色薄外套前,雖然手上拿著滴著水珠的折疊傘,髪尾與及膝的裙邊卻仍稍有濡濕。那個人——最上靜香正不知是該微笑還是該用別的什麼表情似的,臉上顯現一絲苦惱對她說道,「真難得會在車站見到你……平時你好像都會更晚一點才到。」

「早安,靜香。今天的集合時間也比原來早了不是嗎。」若是像平時那樣先送弟弟去上學的話大概要七點四十左右才能到了,然而這後半句並沒有說的必要。她簡短地回應了對方,轉身撐開了透明傘,雨傘「啪」地震開了傘面上的水珠,她走近傘底聽見雨水雜亂奏響的聲音。不能只停留在這種程度,剛剛的決意還駐留在心底,志保再次轉過身面向對方,這似乎讓身後正在撐傘的對方有些吃驚,「要一起嗎?」

「欸?啊、嗯……」靜香似乎真的被嚇到了,困惑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她半晌,才吞吞吐吐地想到要回答,「可、可以是可以,不如說就算你不問我方向也是一樣的……」話語似乎還未完結,但靜香最終也只是沉默下來,低頭撐開了折疊傘走入雨中,與志保間隔了一個微妙的距離。真的是藍色的,志保注意到了剛才的那雙眼睛,像是雨過天晴時仍未揮去黯淡、卻清澈透明的天空的顏色。眼前還殘留著剛剛那個驚訝的表情,她為心中的最上靜香觀察筆記又添一筆,小小的勝利為心中添注淡淡的滿足。

然後她們並肩走著,卻因步伐時快時慢而錯了位,似乎想要咬合到一致、但總在什麼關鍵的節拍上錯開。她們能一起走的路並不長,劇場距車站就算是像現在這種雨天也不過十分鐘步程。入社時社長滔滔不絕的介紹中就有提過企劃時期為這個選址耗費了多少心力,雖然這也只算是那個漫長篇章中其中非常短小的部分。不可否認那確實是個很好的選址,將清晨雨中這場微妙的競走賽的賽道變得一目了然。在經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靜香稍稍落後了半步,卻又在通過斑馬線的時候反超過去,讓志保能瞥見自己的肩膀。

我們真的很合不來啊。感歎著配合不上的步調,志保這麼想著,雖然不想在這種拉力賽中落敗,她所追求的勝利卻不在此處。最上靜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保持著這落後半步的距離用餘光看著對方的側顏,盡力回想著之前曾見過的那些碎片。初見面的時候似乎就是以這樣的角度看著她,社長室內的昏暗並不阻礙她注意到靜香那頭柔亮的、似乎是拍攝洗髮水廣告用的烏黑長髮,以及那毅然決然的側臉。

她說她是認真地想要成為偶像。她說她已經沒有時間了。她左手腕上毫不張揚但足見精緻的手錶總是被調快了五分鐘。她演出前總會獨自一人站在角落神色凝重、默默輕唱演出的曲目或複習談話的內容。這樣的表情在未來和翼面前卻不常有,取而代之的是帶著輕快愉悅的無奈。她對星梨花就如同母親對自己那般幾乎毫無條件的溺愛。她偶爾會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聽歌,聽至入神時就將一側長髮捋至耳後手扶著耳機,露出像小孩子拿到聖誕節禮物那樣的表情。和剛才的那雙眼睛不同,與自己爭吵起來的時候那雙藍色雙瞳似乎燃燒著蒼色的火焰。在舞台上的時候也是,那捧蒼色火焰總會在唱出「無可取代的夢想」一句時點燃到極致。

也是那捧火焰,威脅著要將她燃盡那般說著「我不想輸給你」。

忽然冒出好多記憶的碎屑。那些一閃而過的、本該早已被大腦回收處理了的瞬間如同這場曠日持續的雨,因重力劃出的水線佔據了每一個縫隙、在傘面上奏響不痛不癢的雜音、在路面上留下水窪散佈於每一個潮濕的角落。她一直以自己的記憶力為傲,卻不曾想過優秀的記憶力也被浪費在了不願與之深交的人物身上。不過,在目前的勝負中倒不能說是浪費,她看著滿地倒映著那些細碎事物的水鏡碎片,盡力在腦中拼湊起名為最上靜香的拼圖。

自己就好像在北國冰宮中的凱一樣。不知為何她突然這麼覺得,明明她並不是在拼湊「永遠」、也沒有被鏡片封凍的心。不、也許可能有,她想起夏季的雨和在雨中消失的那個人,那個人帶給過她另外一些鏡子。遊樂園中的巨大鏡屋,那人曾經牽著她的手走進去,於是她看見整個世界被分裂成無數個自己。肥胖、瘦削、高大、矮小、藍色、紅色、開朗歡笑、淡泊冷漠……那些全都是自己嗎?她驚異於這幻境一般的世界,鬆開那人的手小跑著欣賞起來。

原來自己還能成為這樣、原來還會有那樣的自己……如同身臨無數夢幻的繪本,她在那片幻彩的鏡面密林中穿梭著,看著那些光怪陸離的影子驚歎,然後不知不覺間身上就沾染了許多夢境中的色彩,不知不覺間就迷了路。眼前又出現了一面鏡子,鏡中懷抱琴譜、黑髮及肩的女孩正困惑地看著她。這也是鏡子裡面的自己?不知何處而來的焦躁感讓她本能地後退一步,卻又想要伸手去觸碰看看。然而鏡中人伸出手的同時、卻也回頭問身後高大的男子:「爸爸,這也是我嗎?」

結果那面只不過是走廊的玻璃。那個讓人尷尬的誤解頓時將整個夢幻的氣氛一掃而空,她有些掃興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站在一個巨大的鏡面牢籠之中,被四竄的光線開著玩笑。她有些埋怨地望向玻璃墻那側的人,卻發現記憶在此處變得扭曲,那個女孩不知何時變成現在正撐著傘,無言地思忖著什麼走在自己左前側的人。就連記憶裡看著自己的那雙眼睛,也和方才那對天空藍重疊在一起。她不知道引以為傲的記憶力到底是怎麼了。

又或許最上靜香就像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怎麼可能呢。

她終究是沒有堅持住自己的耐心,邁步超過了對方。似乎也一直沉浸在思考中的靜香並未馬上回過神,但也很快響應、恢復到剛剛的競爭狀態。於是先後不斷交替,局面又開始僵持不下,即將白熱化時卻不得不因為前方轉彎處的紅燈暫時停了下來。行動上無法互相較量的此刻,志保忍不住出言挑釁:「怎麼一定要走到我前面,你是小孩嗎?」

「我才不是小孩!再說志保才是孩子氣要爭前面的那個吧?」突如其來的挑釁總是能恰好挑中靜香的神經,對方也皺起了眉,轉過身來面對志保一臉氣惱地反駁,「而且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著別人看,我臉上又沒有奇怪的東西,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啊。」

被看到了?「那、那又怎樣,你的臉也沒寫著不準看,再說我們工作的時候本來就是要給觀眾看的不是嗎?」原以為這邊已是勝券在握的她對這件事感到意外,卻又體味到不知何處而來的淡淡欣喜。果然這個人還是沒有那麼容易贏啊,她胸中膨脹起小小的報復心,於是故作鎮定地撇開頭,壓低傘簷繼續說道:「而且你臉上真的有東西啊,早餐的烏冬。」

「欸、不是吧!?」

「……抱歉,騙你的。」

正伸手去摸嘴角的靜香頓時以一個複雜的表情愣在那裡,不知是吃驚與羞恥、還是困惑與憤怒,又或者只是這一切情緒雜亂無章地混在一起,然後那人開始將惱怒用言語傾瀉,雖然都是些已經讓雙耳起繭的話語。這個人怎麼可能和自己像啊。「不過居然還真被我說中了啊,」她鼻笑一聲乘勝追擊,「你真的一天三餐都在吃烏冬嗎?」

「烏冬很棒嘛,要你管。」人行橫道的綠燈亮起,靜香甩下話語鼓著臉轉身向馬路對面走去,長髮揚起、髪尾躍出傘下的乾燥又沾上細雨。就算很好吃也不需要每天都吃啊,想要繼續這麼說教兩句卻又有些疲累,志保最後只是也邁開步伐不緊不慢地追了上去。路上行人不多,矇矇雨霧中她抬頭望去已經依稀能看見前方765劇場的巨大看板,照耀它的聚光燈還沒有被打開,她們仍有短暫的時間用來決出許多勝負。

那個還沒有完成的拼圖比賽也是。即使記憶裡的片段多如雨滴,她仍然感覺拼圖的中心缺了很多重要的組分。對方多少也察覺到這個比賽了,在那些碎片被自己完全收集以前,她並沒有什麼自信宣告勝利。也許今天的練習自己就能夠跨越鏡墻上那條接縫線發現更多的碎片,志保想象著等下將會在那面巨大的鏡中看到的景色,胸口的心跳不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無論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輸的。決意與劇烈的心跳吻合了節拍,北澤志保決定將這勝負進行到最後。兩人的足音越接近劇場便變得越發急促,卻意外地與天宇間的淅瀝合奏了青澀卻激昂的樂音。

雖然這暫時仍只是漾開雨水波紋的水窪才聽得見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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