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怯怯

不感到满足就不能出去的房间

 华生半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迅速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位置。  莫里亚蒂的兄弟几日前刊登在报纸上的那些信函恰到好处地牵起了他的愤怒与悲伤,他已经打算再次提笔,却在浪费了几张稿纸之后,依然对要写些什么毫无头绪。无论要从何写起,故事的结局只有一个,而他还没忘记他们曾经对贝克街221B做过的事情。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们仍在行动,那些明目张胆地歪曲着事实的信件就是最好的证明。尽管那位年长的福尔摩斯已经向他告知过那位教授的余党短期内绝不可能再轻易地找到他现在的住处,他还是提高了警惕。他曾经因为选择了尽他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而轻易地离开了他最信任的友人。那当然是陷阱,福尔摩斯看出来了,他劝他跟着那报信的少年走,那么这就是福尔摩斯的选择。  让华生活下来,而自己走向那场战斗,这就是福尔摩斯的选择。  夜间的光线太暗,他眯着眼睛,只能判断自己正在一间因为没有点起壁炉与煤油灯而略显寒冷的屋子里。房间里裹着厚重的烟草的味道,耳边没有风声,窗户全都紧闭着。合眼之前他明明还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为最后一个需要写下的案子辗转反侧,此刻却仰躺着,后颈被大概是沙发的扶手之类的东西硌得有点痛。身下这布料给人的感觉很熟悉,他没法像福尔摩斯那样精准地说出它来自哪里——他最近想起这位朋友的次数实在有点太多了——可是他一定曾经在哪里碰过,坐过,在哪里?  华生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把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衣袋。  这里是贝克街221B,或者是他的梦。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里还是他刚搬进来时的样子,而不是被莫里亚蒂的人烧毁了的模样。他没有手枪,只穿着最普通的家居服,如果这是那些人的把戏,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但如果这是梦,为什么在他坐起来之后,会看到不远处的壁炉前,有个模糊的身影?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正在黑暗中摸索着壁炉上的火柴的影子。是的,当然是那里,他们总爱不顾房东太太的抱怨,把一部分火柴扔在那里,这样他们随时都能方便地点起炉火,好让他在湿冷时候隐隐作痛的旧伤能尽快变得好受一点。窗外没有月光,室内还很晦暗,他坐在原地,努力瞪着眼睛。这影子的肩宽只能属于男人,他没有站直,披着大衣,那大衣之下的躯体一定何等瘦削,又蕴含着一个拳击手的力量。人影看起来四肢健全,沉默的动作与轮廓让他浑身上下显得干燥并沉静,像一道墙纸被撕开后留下的黝黑裂痕。  是的,如果这是梦,他当然希望出现在梦里的这个人是这样的。华生一动不动,连思考都开始僵硬着放慢速度。他愿意就这么一直从这个人的背后望着他摸索寻找那根能把这儿或什么地方照亮的火柴,从来如此。  他听到火柴棍与木盒摩擦的声音。医生绷紧了身子与呼吸。或许火柴被点燃的那一刻梦就要开始醒了,没有炉火、美餐和礼物,没有亲人,没有一切像最开始那样的221B,没有面前这个正划动火柴的人。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只有微小的光在此人的手心跃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弯下腰去点起壁炉,也没有转过身,而是挺直了背,站在那儿,像个正在报幕的演员:  “华生,我不记得你是个坐在那儿只等着享受的人。”  被提到名字的人还被定在那里,既没有昏过去也没有跳起来,只有那双太久未曾眨动的眼睛,因为发涩而涨红,如同雕塑上的两片锈斑。

 福尔摩斯稍微花了点时间来思考他今晚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  他从扶手椅上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友人躺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的华生和像是从来没有被烧毁过的贝克街221B,这看起来是一场迟来的美梦,歇洛克•福尔摩斯实在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他掐了一把手心来证伪自己的推论,不是梦,似乎也不是现实。但随着还没放松的视线往下移,他注意到了那张放在两人之间的脚凳上的纸片。  他还戴着手套,所以没有犹豫地将它拈了起来,室内太暗,于是他又只好拿着它走到距离这边最近的壁炉那边去。那上面能写着什么呢?无论写着什么,作为这里目前看来唯一一个多出来的东西,它都能一定程度上地告诉自己一些信息。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两个人同时聚到一起,在这因为太真实而显得不真实的地方?纸条上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会带来未知的震荡。华生还浅眠着,不久前刚搬过一次家,睡袍下的身躯瘦了几磅,睡眠质量也不太好,他会很快醒来的。同时,他仍然很健康,除去旧伤之外没有新的病痛,胡子刮得正合女郎们的意,一点憔悴无伤大雅,反而也许会让他拥有更多。所以或许他曾经的搭档可以接受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接受从莱辛巴赫瀑布边上拾到的那些东西。  他会醒来的。福尔摩斯走到壁炉边,感觉到一道自己曾经相当熟悉的目光从背后追来。  华生保持着安静。  就算这是梦,他也会有话要说才对。是吗?他有什么话要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亡灵说呢?壁炉里已经放了几根木头,他伸手去找他们总放在这有点年头的炉子上面的火柴盒。这上面没有积灰,一切的确还是他们住在这儿时的样子,只有这两个不曾开口的男人和他手上这张轻飘飘的纸片是例外的情况。不,华生也还是老样子,他坐在那儿盯着他和他的动作,而很少在这时候打断他。恰是同过去一样,双眼已经睁开,帷幕已经升起,观众已经坐在了席位上翘首以待。  在看到那纸条上的字迹的瞬间,福尔摩斯想好了台词。  '请让彼此都感到满足,否则门不会打开。'

 他们仔细地一起研究了整间屋子。歪倒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藏在波斯拖鞋里的板烟丝和随手搁在壁炉旁的用途不一的几个烟斗、桌面上的化学实验器具与旧案索引、书桌抽屉里装在小匣子中的可卡因和艾琳的照片,华生的医疗杂志和他堆在书柜上与索引挤在一起的厚厚几沓笔记本,以及仿佛只是画上去的装饰那样一动不动的起居室的门。这里确实就是他们曾经一同分享了几年时光的贝克街221B,而那张字条也的确没有说错。事实上,就连窗户也完全是封死的。屋外的月色正奄奄一息地缩在云层里,他们无法像平时那样看清那些本应有的街道和对面的楼房。  可是,这是个什么条件?  如果能像攻破包括莫里亚蒂所犯下的罪行在内的案件那样拨开眼前的迷雾,福尔摩斯会感到一段时间内暂时的满足,何况这可以让他的朋友快些离开这个诡异的房子。  后者可能更重要。华生在这个本就奇怪的晚上显得格外沉默,虽然他会回答他的话,也在按他的吩咐翻阅过那些“华生的笔记本”来检查一切是否真的毫无破绽,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就只是用着如同正在发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这个既像鬼魂又似真人的福尔摩斯。华生应当已经认出了这一切不是某个荒唐的梦境,也并非什么可以信任的真实,又也许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细想,只是不知不觉视线就会向他这边移过来。  关于最后那个推断原因的想象意料之中地令他感到快乐,不过福尔摩斯并没有放任自己沉耽于此。除了有关门的情况以外那张纸片上的信息还有哪里真实的话,那就是他的确希望对方能够感到满足,为他的选择,这个“虽然福尔摩斯已经牺牲,一切却更美好”的世界,又为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些曾经在这里,在221B发生的事情。  他们很快开始尝试按那张字条说的去做。两个人将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又分别抽了点烟。福尔摩斯原本还想要拿出抽屉里的注射器和他亲自调配的药水,医生则突然开口,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制止了他:“我向你保证,福尔摩斯,这绝无可能使我感到满意,而你也还不需要用上它。”他难得听从,沉吟片刻,转而为重新坐在椅子上的人拎起提琴拉了几段小调。华生没有像以往那样闭上眼睛陷入音乐的美妙之中,他放松了点,但依然注视着他。仿佛确实正盯着一个逝去的幽灵,一个逼真的幻影,令人神色恍惚的怀念笼罩着华生,就像他真的已经为此知足。  但这条推理是错的——假如那片字句说的是真的。毕竟那道通往外面十七层台阶的起居室的门还是纹丝未动。不过他也谈不上对现状有多满意。福尔摩斯既无私地希望对方在这段时间里感到快乐,又卑劣地盼望能偷得一点忧郁的挂念;而当这一切真的正在诡异地上演,他又贪婪地想要看到更多。福尔摩斯顿了顿,随手搁起那把小提琴,然后搬开他那张扶手椅坐了下来,就在医生的对面,手指搭起了金字塔的形状。  “华生,我们讨论下线索,随便聊聊吧。”侦探说道。

 华生的反应基本上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我想我没什么发现,那些笔记就是它们该有的样子。”他的搭档靠在椅背上皱着眉,显然正在回想自己刚刚的探索成果,“这屋子似乎除了出不去之外一切正常。”  或许在他看来,只有眼前这个原本早已死去的福尔摩斯,最可疑、最不该出现在这儿。福尔摩斯也许无意中把这句思考表现了出来——很奇怪,就像他对那些案情与线索的洞察和掌握,华生也常常能够窥探到他现时的状态,然后体贴地为他留出思考的时间或者开口向他提问——华生挺直了背,眼神却仍低垂,补充道,“连你的行动也很真实。”  “可能那说明我就是真的。”  福尔摩斯不假思索的回答略快了一些,他的同居人闻言抬首,却又停住动作。他看起来想要摇头,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并非我的幻觉或鬼魂,而是……”  “而是还活在这个世上。你想要这么说吗,福尔摩斯?”  他绝无可能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要这么说,为了将他的友人救出悲伤的深渊。福尔摩斯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喑哑,“是的。我并非你的臆想或者什么不存在于世的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华生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对他给出的答案深信不疑。或许他也为此感到心虚,从长沙发上醒来之后,医生第一次移开了目光,没有望着他,也没有扫视着那些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笔记和存档,仅仅只是凝视着房间里的随便某一处。  “你没有骗我吗?”良久,他忽然又问道。  面前这个他所知的几乎是最坚强的人几乎从未对他说过这样脆弱的问话。福尔摩斯则没有再转向那些烟斗与提琴、化学品与可卡因、人物档案与旧案索引,任由他的视线如同寻到归巢的海燕一般,落在对方看似平静却又像在酝酿风浪的五官。  “我会有事瞒着你,我爱追求更戏剧性的效果。但我很少骗你,不是吗?” 仿佛为了挤出这句话他剖开了苍白的皮肤下搏动的心,福尔摩斯的反问一吐出口,他便重重地倒回扶手椅靠背上,手上堆起的图案也转瞬坍塌,扶向了他的额角。咨询侦探看不出他的朋友对此是否满意,事实上华生又一次恢复了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安静。  “那么你呢?”  “你在等我吗?”  这是无须问的,福尔摩斯回答了自己的提问。华生当然认为福尔摩斯已经死了,否则他今晚不必表现成这个样子——他会恼怒,会失望,也许会欣喜,却不会变得现在这般死寂。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相信自己的话,毕竟他看到了那封遗书和他的个人物品,而这夜里的一切如此荒诞不经,那些东西才象征着更高的可能性。  “就像你总能找到那一丝可能,我也还在想办法战斗。在那一切结束之前,我总不愿让自己想要更多,但……”  宛如四年或百年的时间过去,华生终于动了动。  “我也许是在等你,我猜。你总能看出来的,不是吗?”  话音刚落,起居室的门熟悉的开锁声清脆地响了起来。

生命树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装饰类的植物毫无兴趣,福尔摩斯。” 华生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正好看见福尔摩斯背对着自己坐在他那张原本堆满了案件记录与索引文档的书桌前,摆弄着一个以冬青和槲寄生做成的圣诞花环。同居人的节日情结从来不浓,即使圣诞节这样的日子也选择在贝克街租住的屋子而从不是他的兄长身边度过,眼前此景的确新鲜。他一边把因为方才沾了雪而变得潮湿的大衣挂起来,一边如此说道。 “你可别小看这一串绿叶,医生。”福尔摩斯像是早就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一样从容地回头笑道,又招了招手示意室友靠近。书桌前的另一张椅子已经被福尔摩斯为了腾出空间而挪到上面的文件簿堆成了一座小山,华生并不理会,直接俯身凑到对方身旁,“我想,你还记得前几天雷斯垂德做客时带来的那个商人夜里忽然在卧房中毙命的案子。” “当然。你知道的,如果不是那天我有紧急找来的病人,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去那栋宅子的。你有什么发现了吗?在这串花环的身上。”侦探为他的步近而往后退出了一点位置,但他仍然能嗅到搭档兼伴侣的身上残留着的冰雪的气息。他很快又把这装饰物递到华生的手上,自己拿起烟斗抽了一口,听不假思索地接过那东西的人继续说道,“让我说的话,这上面的冬青枝上挂着的果实似乎比常见的要少一点。” “不错的观察。”福尔摩斯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平日里友人的台词,一边吐出烟圈。正面迎向这团来自对方胸腔、还带着温度的白雾,华生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垂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模样仍然漂亮的绿环。“作为医者,我可以说,冬青的果实确实于人有害。但那位男士可不会乖乖地无故吞下大量的冬青果,那鲜红的颜色只会引来鸟雀。何况这里仅仅少了几颗果子,那顶多只能让他需要见一见医生。” “而作为咨询侦探我可以说,你的确有所进步了,华生。”坐在椅子上的人又笑了笑,任由被点到名的人的目光在手中的花环与自己的脸上来回打转,“那宅子里面至少有五六个这样的装饰品,我之前带着它到这小玩意的销售商那里确认过了,那些圣诞花环的模样确实都和他店里的不大一样,每个的上面都少了几颗组合起来足够让悲剧发生的冬青果。” “至于到底是怎么吃进去的,”侦探把叼在嘴里的樱桃木烟斗往上抬了抬,“在这里。” “你用自己做了尝试?”华生吃了一惊,那个烟斗确实正是对方最常用的其中一个。 “是死者的烟斗。”这个玩笑带来的反应明显让他相当满足,福尔摩斯看着重新直起身的华生冲自己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仍然保持微笑,“我想是有人把这些果实熬成酱汁,混进了烟丝里面。女仆的证词表明他那天也在和往常一样的时间进入卧室开始看晚报,一边抽烟一边看报纸,这是他的习惯。而他人倒在那里的时候报纸还没翻完,放在旁边的烟斗和烟盒却已经空了,烟草一根也没有留下,连一点残渣都没有。你我都懂,这不算太合理。” “可我还记得探长说过第一个发现的是他的女儿,随后她锁上了房门直到警察过来。”医生把花环放下,从怀里取出自己的烟盒,也抽出了一根烟拈在手上,听到最后一句时才又向着他的合租人瞪大眼睛把头扭了过来,“福尔摩斯,你不会是想说……” “在一切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而且在我们的好医生忙于工作的这些日子里,你显然缺席了一些重要信息的汇报。”福尔摩斯的笑脸也收敛了起来,他自然地拿过桌上的火柴为对方点上烟,为自己震惊的室友腾出深呼吸的时间,才继续,“那是她的继父。在得到了她的亡母的一部分遗产,把那些财产在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买卖和赌博上挥霍殆尽之后,又打上了她那份遗产以及那栋房子的主意的继父。” “她没打算把这件事捅给家仆,也有意让警察认为那房间没人进去过,没人动过里面的物什,”侦探的嗓音相当低沉,却不算太平稳,华生猜到他的那颗伪装得像个推理机器的心一定也曾为此震动,“事实上,负责检查的警察也看到了那烟斗是空的,但他们认为报纸上发生了什么让他在那一晚没有心情抽烟。而且她是他的女儿,即使那个烟斗上面留下了她的指纹,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一定对那个烟斗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我闻出来的。”福尔摩斯慢慢靠回椅背上,因为此时他的搭档再次俯身过来,拎起那个圆环,安静地盯着它看,“像你告诉过你的读者的那样,你知道我对不同的烟丝有过研究,那个烟斗里留下的味道却是我没有见过的。我问过了女仆,他抽的烟也是我接触过的牌子,但不该是那个古怪的味道。” 医生沉默地抽着烟,过了会才低喃起来,“我听说她平时相当亲切。” “也许她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她的确有不少女伴,这里面也包括她的女仆和曾经的家庭教师,可能有人无意中告诉过她冬青果的情报,”华生转向自己的同居人,此人总是闪动着光芒的灰色眼睛也正停在自己的身上,唇间的樱桃木烟斗轻轻抖动,“她早就是那栋房子的女主人,即使今年突然想要大量的花环来修饰房子,并且提出由自己来重新整理,或者整天待在厨房里想要做点什么,也没有人会说点什么。” “你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她干的。” “是,”福尔摩斯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她于犯罪这件事上的修行何等拙劣,甚至把自己处理过那些剩余烟丝的手帕留了下来,藏在了首饰盒暗层里。” “当然,按我今天向她指出这些观察与推测时她自己的说法,那是因为她并没有想到这一招竟然真的有效果,而当她进入卧房想查看情况的时候,身上只带着那一条因为继父没有及时叫来医生而病死的母亲留下的手帕。” 他的搭档站在原地,滚了滚喉头,“你已经将这一切告诉雷斯垂德了吗,福尔摩斯?” 侦探这回露出了像是被发现又在取用可卡因溶液时的表情,他把烟斗放下,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我遗憾地告诉他我对此事无能为力。毕竟谁也不能拦住一位商人某天有可能会因为误食了不合适的浆果,然后又看到了令人悲痛的新闻而一时激动过度倒地。” “新闻?” “参与此案的人们都知道,他身边那张报纸上刊登了一艘轮船的失事报告。按他家账本上的记录,那是他近期的最后一笔投资,”福尔摩斯为华生闻言挑了挑眉的动作而笑了笑,“我这么说你也许要说我无礼,但从某个角度看,这件事实在像是上帝的旨意。” “而我只想说,这可真的值得我写上一笔,你知道,在你允许了的时候。”华生把那个圣诞花环挂到书桌一角那些高高垒起而凸出的索引本上,一手挟着烟撑在对方的椅背顶部,俯身也朝他微笑起来。 “我知道的是如果今天你在那儿充当我们的法官,你也会为那位姑娘下达这样的判决。”他的合租人抛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随后福尔摩斯像一支箭那样,撞上他的唇角。 “我以为你想把这个留到晚上。”他们的呼吸间现在尽是彼此的烟叶的味道,它们无声地在室内温暖的空气间交融,医生慢慢从相接处离开,叹息似地低声说道。 “我听到了你把门锁上的声音,在你看到那个花环的时候。”福尔摩斯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还更像一段咏叹,他苍白而瘦长的手指轻轻搂在对方的脖颈上。 “……所以你才把我叫过来,不然刚才的这些事也会被留到晚上饭后我们坐下来聊天的时候。”华生仍然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弯着腰,再次微微睁大了眼睛。 咨询侦探只是裹着笑意瞧着他,直到又一个吻,这次从上方落了下来,如同橡树垂向了槲寄生。

《喝尽密云》 建立在原作基础上(?)的AU向福华 含有 设定逆转、人外攻 等设定

开门之前,华生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里面躺着的人、现在该说是一具尸体,在不久之前被人刮开了肚子。尽管发现他的人们很快做出了行动,他们送他来的时候仍然已经太迟。医生疲惫地收拾了那些没能派上用场的药瓶,没找到他那手脚麻利但偶尔不见人影的助手,也没找到也许是去采买东西了的房东,只得亲自出门一趟,请还在现场的警察们上门来抬走。现在警探们跟在他的身后,靴子踩过地板吱呀作响,但是他依然停在原地。 透过被用作治疗室的房间门缝,华生能看到他的那位助手正站在屋子中央。

两个月前,同为医师、能够互相帮衬的邻居搬走之后,忙碌而旧伤不堪重负的退伍军医只好开始为自己挑一位助手。大部分能够在伦敦占有一席之地的医师更愿意拥有自己的诊所,几天下来他近乎一无所获。不过就在华生送走了又一位头昏脑涨的绅士之后,一个身材瘦高的黑发男士敲响了他的木门。 他并不知道此人来自何方,但来人坦率地自称对医术并无过深研究,却至少对医疗所需的各类器械和药物相当熟悉,也乐意近距离地接触各种模样不会太好看的伤口,这已经能令医生满意。对方要求的薪酬甚至并不高,只是同时希望得到一个住处。 “如你所见,我这里已经没有空房,”华生斟酌着说,“但楼上还有卧室,我想我的房东太太会乐意给你提供不错的租价。” 他的新任助手——据称原本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化验室工作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沉思了一会,慢慢答道,“要是我没想错,那咱们就将住的是同一层楼了。” “是这样的,没错。” “我常常昼伏夜出,”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又很快补充,“不过这不会妨碍我的工作。” “这无所谓,我也常有失眠的时候。”华生点了点头。 “我还会拉提琴。” “拉得好的话,那对病人也有益。” 他们很快达成了协议。 福尔摩斯的确如他所言地经常在晚上出门,有时还会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医生看出来那不像是去了酒馆,不会影响他们的日程,便不太在意。他也喜欢在起居室里用枕头和其他织物堆成小山状,然后坐在其上或者藏身其中,一幅相当享受的样子。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会拉起他那看起来年头不小的小提琴,有时还挺不错,有时简直堪称噪音,但也会演奏华生喜爱的曲子。有时他会出于各种原因错过正餐,那也不曾困扰他们。 不过,他也确实对自己的这份工作怀有热忱。这位看似寡言的助手常常不等华生提醒,就会积极地在他每一次需要他的时候钻进诊断室或治疗室里,反应迅速地替他准备各种东西,凑在他身旁观察不同病人的情况。拥有一个能帮上忙的助手的感觉着实比他想象的更好,于是上述情况也得到了华生认为对方应得的包容。他并非对此人的这些行为与行动全无兴趣,不过福尔摩斯也从来没有问过关于他的腿与医术的事情,想过问大概还太早了点。 难得无需继续工作而福尔摩斯也没有离开这栋小楼的夜晚,他们会一同在起居室里度过。曾有一次,华生注意到福尔摩斯整个人缩在扶手椅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拈烟的右手看。他朝他摇了摇那根烟,坐在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他只好开口,“你想要一根吗?” “我见过这个,”那双一动不动的灰色眼睛在壁炉的火光下变得斑驳,“没有试过。” 华生将手里的这根挪向嘴边,福尔摩斯仿佛不觉得他有反悔的意思,虽然恢复了沉默,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在治疗室里也常有这样一幕,这人从来自有自己的判断。华生觉得这其中有些趣味,不过自认从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他抽出另外一根,这次直接向室友那边递了过去。 “张嘴。”他本该让对方学自己的做法,却莫名其妙地、因为嘴里还含着烟而口齿不清地这么说道。医生自觉失礼,手指僵硬起来,但福尔摩斯不疑有他,低头就将那根烟轻快地叼过,又保持着那姿势朝他抬起了眼皮——显然是要他做下一步。 或许福尔摩斯不像表现得那样对烟草一无所知。话又说回来,在这个处处渴望飘起浓烟的时代,谁会不认识这个呢?他顿住手模糊地想,再次向他好奇心旺盛的助手靠近了一点,划起火柴。火花在二人之间苏醒过来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对方绷紧了一瞬,不过就算是真的,福尔摩斯也很快又放松过来,不曾向后一寸。他们一动不动,任由这滴在摩擦中出生的红色的雨像在犹疑着是否要融进他苍白的脸一般忽远忽近,最终下定决心扑向那根烟的另一端。 华生退回去,满意地在对方应时响起的咳嗽声中也点燃起了自己的那根烟。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正要扭头为他的合租人传授换气的技巧,就看见福尔摩斯这时扬起了头,如同迎接节日的孩子或者第一次看见雪的人一样,看着从自己胸腔和口鼻中涌出来的白雾窜上半空。 “你掌握了。”医师靠回椅背上半合眼睛,语带赞赏,就好似每一次他的搭档准确地将他还没来得及指出需要的东西递过来那样。他等了一阵才问道,“感觉怎么样?” 福尔摩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像他那样缓缓地吐出了几口浊气,才重新将眼神投过来。他取下那根很快就只剩一半的香烟夹在指间,看上去甚至有点恋恋不舍,“很不错。就像是整个人在水里泡着。” “我可不会把这句理解成舒服。”华生敲了敲自己的腿,语气轻松地答道。福尔摩斯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因为尼古丁带来的松懈而舒展身体,他依然将全身都费力地屈在那张椅子里,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烟头上径自闪动的光斑。 后半夜,伦敦下起了雨,伤疤处的隐痛把医生从无缘无故沉入北海海水中的梦里捞起来。但在他擦着满额湿汗睁开眼之前,福尔摩斯还缩坐在他的梦里,神态自若地抬头注视着海面之上的不知是来自舰船的灯、壁炉的火,还是烟草的吻的光亮,就像那里是他的贝克街。他想要向他大声叫喊,又想要就这样凝视他平静的脸直到他不能再呼吸。

透过被用作治疗室的房间门缝,华生能看到他的那位助手正站在屋子中央。 福尔摩斯像过去每一次安静地立在身边看着自己操刀或包扎一般,紧紧地盯着面前已经僵直的死者敞开的腹腔。 而一条长着圆形吸盘、有着灰白色点斑、像是自软体动物身上长出的腕足,仿佛灵活的尾巴,从对方的背后张扬弹起,延伸向前。那细长的枝条尖端卷曲着握住一把只能是从后方的柜子上拿到的他最常用的手术刀,正毫不犹豫地对着那裂口边上的完好皮肤划下去。 他想要大声叫喊,又顿觉无法呼吸,全凭着他原以为已经离他十分遥远的军人的意志才没有瘫倒在地。靴子压在木地板上的声响在他的背后停下,他看见一墙之隔的福尔摩斯操纵那东西飞快地把尖锐的刀锋从皮肉间抽出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造出的崭新伤痕,脸上露出了此人——更有可能他或者它,并不是人——第一次吐出一口烟圈时的微笑。 医生站在原地,像第一次进行思考那样沉思着。 福尔摩斯爱那些数不尽的枕头,他爱小提琴,他最近爱上了抽烟。 福尔摩斯也许很爱这儿。

事实上,福尔摩斯第一次浑身湿透地回到221B来,是早在他住下的一个星期后的事情。 对伦敦来说这是一个难得天晴的晚上,对华生和他的心情来说同样是的。他升起了炉火,室内温暖而干燥,就像处处都铺了一层厚厚的毛皮,在赫德森太太的惊叫声在门外响起之前,正悠闲地坐在书桌前看着今天刚收到的医疗杂志。医师还以为那会是哪个深夜赶来的病人,准备站起来去迎接,便见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湿气随之撞入,从头到脚、连发丝都各自分开着在往地板上滴着水的福尔摩斯脚步迟疑地走了进来。 “天啊,你干什么去了?”华生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那声惊呼来源何处,急忙过去把人赶到壁炉前坐下。福尔摩斯没作声,任由他拉着衣袖把自己往前推,那些布料摸着倒不像他身上的情况这么严重,低头还能看见袖口处清晰地留着他白天时要对方去一趟药店采购时福尔摩斯随手写下的记录,“你去游泳了吗,福尔摩斯,在这大晚上?” “算是吧。”福尔摩斯含糊地回答,转身接过了他们的房东递来的毛巾,又目送着妇人回头去替他拿白兰地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继续补充,“我以为你们都已经睡了。” 华生看着他披着毛巾慢慢歪倒在长椅上,额发全都顺着他的动作塌下来,神情显得困惑又可怜,灰色的眼睛被残留的水滴润泽得发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和更远处的书桌。他避过身去拨弄木块和炉火,“你去了码头那边?你闻着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活鱼。”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投稿的那本杂志发售的日子,是不是?上周你表现得很在意它,所以你现在还醒着。”福尔摩斯低声的自言自语听起来不像个正经的答案,华生没有回头去看他,搭话的声音里却总算有了点笑意,“你对这些细节总是看得很细致。” “这不只是看。” “而你的眼皮已经要合上了。我们会等你暖和而且头脑清醒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先生们,”盛着清水的玻璃杯与酒瓶彼此相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华生抬首望过去,正好他的助手也从椅背后面探出了头,这一幕成功地逗笑了原本表情严肃的女人,她的语气也轻快起来,“我想你们都该来一杯,然后就去休息。没人想看见医生明天没能及时起床,他的助手则成了他当天的第一个病人。” 他们在三个人的聊天谈笑中分享了那小半瓶酒。福尔摩斯像是有话要说,但又将之全部随着酒液吞回腹中,而华生则错过了问清楚这件事的最佳时机。起居室内再次变得令人舒适,倦意与细微的懒惰藏在那些依然混杂着海水咸味的空气背后偷袭了他。第二天福尔摩斯起得比他还早,拎着提灯站在他床前,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前夜曾经泡在海水里的人。你有一个访客,先生。他一面轻松地微笑着,一面俯身对他说道。 病人和工作要紧,他当然什么都没有再追究。

而他应该追究下去、追问下去的。 福尔摩斯常在夜里出门,他从来没提到过自己的故乡,他也许说的巴茨化验室的事情也只是编出来骗人的。 福尔摩斯刚刚用自己的手术刀轻松地破开了一具尸体。 “先生们,那可怜人就躺在这儿。”华生提高了音量,将手指搭在门把上。 那话语里的冷静反而吓了他一跳。

“我的确在巴茨的地下化验室里工作过。” 当晚,福尔摩斯无可奈何地在合租人的强烈要求下做出解释后,很快又打破寂静,发出他对此的第一句辩解。他甚至有点委屈,仍然以他最常用的姿势窝在那张椅子里面,唯一与那个夜晚不同的地方是这一次轮到了福尔摩斯将手或者说身体的一部分递到对方的面前。 华生刚刚正眼睁睁看着他从西装袖口里伸出来的修长五指缓缓合拢,与手腕以上的部分一同变成了一条比他下午所见缩小许多的腕足。挪动着的肉质枝条无声地朝他的方向游走,医师叼着今天第六根烟的唇抖了两下,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他今晚对此的第不知多少句饱含着惊讶的叹息:“你的确是个海怪。” “仅此而已。如果我还有什么别的力量,我会选择让你忘掉今天。”那条触手也颤动了一下,它似乎已经想要变回人类的四肢,却没有采取对应的动作,也不曾向后一寸。肢体的主人却相当随性,转了转眼珠便继续回答,“我花了点时间让自己能自由地变成这个样子,虽然有时还是需要回海里待一会。” “为什么?”提问的声音听不出是确实有兴趣还是只是在闲聊。 “海面上很热闹,越来越热闹了,而海底简直无聊透顶。那些不会说话的鱼,还有那些你不会想知道更多的东西。”福尔摩斯的视线落到他的烟上,舔了下嘴唇。医生为这个昔日熟悉的细节而轻微地扯了扯嘴角,换了个话题,“我能……?” 福尔摩斯点了头,于是华生轻轻地把覆着枪茧与刀茧的手搭在了那条与人类的手掌完全不一样的腕足上。细小的圆吸盘一下子殷勤扭动起来,吻着他靠近过来的手心的掌纹,黑色表皮有着意料之中的光滑触感,其上灰白色的点斑像从伦敦裹着阴雨的空中坠落而来,反倒没法让人一下子联想到还很陌生的海洋。他惊异地改成握手的姿势,感受着那些吸盘轻柔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但吃惊的不止他一个,福尔摩斯也瞪圆眼睛,低喃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摸到活人。” 华生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我们之前也握手过,以人类的方式。”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有两套存放记忆的地方。”福尔摩斯把视线从他们相触的“手”之间抽回来望向对方,另一只保持着人手姿态的“手”指指自己的头部,“一套就在这里,还有一套,与这些吸盘相连。” “所以这是在靠这个再次记住人手的触感?”华生垂下头,盯着那些正在他的手上忙碌工作着的圆粒。 “毕竟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手和脚。”他的助手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最开始时的无措,无视了华生对于人类一般不会把这些腕足视为手足的指正,语带骄傲地说着,“刚开始能上岸的时候,我还靠它们花了点时间来感受这附近几个街区的泥的感觉。” 另一位房客以示意感兴趣的方式挑起了眉头,他又讲道:“我、或者说我们,喜欢待在自己能感到舒适的环境里。合适的水温、充足的食物,满足诸如此类的条件。” “而你选择了上岸。你在这里甚至不太会按时吃饭。” “我想要知道更多,我也有那个能力。”福尔摩斯的声音在一时陷入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笃定,他将伸向华生的触手收了回来。黑色的膜与底下的血肉仿佛被什么外力狠狠撕成五瓣,华生抽着烟的嘴又抖了抖,注视着它重新变成那只两个月来日日相见的、属于成年男人的手,“我在这里甚至不太会感觉到饿,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那和你今天所做的事有关吗?医生重新看向对方。 “和你今天看到的事有关。你脸上就写着想问我这句话呢。”海怪也看着他,灰色的眼一动不动。奇怪的是就像今天下午看到福尔摩斯拿起刀切向那具尸体一样,缓过神之后他并不觉得太过可怕。那是他自己的意志,从随时都有可能丧生的地方归来的人的躯壳,对危险与否总有他自己的见解。“我的身体很脆弱,手切断了就不会有复生的机会,而海面上的人明明是一样的,却会拿着刀捅向其他人,然后把他们抛进海里。” “你今天也划开了一个人。” “他不是‘人’,他已经死了。” “所以你对死人感兴趣。” “是,也不是。”又一根烟在谈话中结束了生命,华生冷静地说完自己的结论,一边听着福尔摩斯的接话,一边把它摁进烟灰缸里。他瞄见难得坦诚的搭档很快开始补充,“你已经知道了,我想要知道更多。在巴茨我没法接触到病人,只能看看光裸的尸体,他们身上有很多信息,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所以我从巴茨离开了。” “然后你来了我这儿。”这回他没有再把潜台词含回去,“伦敦有足够多的医生。” 剩下的那句就不必说了。福尔摩斯像在玩儿一样把右手变回了黑色的腕足,而伦敦的无数医生之一已经不再为此想要拿起另一根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如同彻底松了一口气那般活动着那根灵活的肢体。“你选中了我的那天,我也选中了你。”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他似乎从很久之前就想要向对方吐出这个问题。有很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在他们的起居室里,譬如海怪第一次晚归的那天、第一次吸烟的那天,福尔摩斯望着他和他身后或身上的东西,就像阅读一本曾经浸泡在水里又被晾干了的书。黏稠的伤口早已被风干,同时也将一部分的书页紧紧地粘合,于是让人很难在保证整本书不被撕毁的情况下让一切恢复原状,或者翻开那些被隐藏的角落。有的时候,福尔摩斯看着他,好似他能看到更多。 “我告诉过你那不只是看。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你属于这里,但在一个我没有去过、也不熟悉的、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待了很久。”北海里的海怪慢慢地说道。“我想这段冒险给了你力量,即使面对今天这样的状况也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和我聊天。” “……你真的很令人惊奇。我以为你会认为这段经历夺走了很多。” 福尔摩斯摇了摇那根光滑的“手”,为他的前一句做注脚,“但没有夺走你的生命。” “你不是对死人更感兴趣?”华生尝试半开玩笑地说。 “我猜我不希望你像今天那个人那样躺在那里。”福尔摩斯顿了顿,他扭动着的腕足也停下来动作,才又答道,“我对夺走活人的性命也没有兴趣。而且比起尸体,我更在乎他们为什么、是怎样倒下来的。” “你也许真的能做到,弄清楚这些东西。”华生朝立刻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室友再次扯起嘴角,是显然放松许多的笑容,“我刚刚那句评价可不只是指你的身份本身。” 海怪令人惊奇地为此而高兴面红起来,医生这次没有错过这一幕,他俯身过去乘胜追击:“但说到底,你今天为什么要拿着我的手术刀那样做?” “在看痕迹。”福尔摩斯明显对那句夸赞相当受用,他也向对方凑近了点,操纵着那根肢体把下午的动作重新做了一遍。华生心有余悸般吸了口气,但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展示,“这两个月里面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刀和动作。那个人的伤口,很有可能是用同一类刀具划出来的。我试了一下,的确。我制造的伤痕显得不如那道刀痕自然熟练,这人很有可能是你的同行。” “天啊,”医师坐回他的扶手椅靠背前,眼神仍然落在自己的助手身上,“下午我光忙着试图缝合和止血,还没来得及想起来这一层。你这么一说,倒有可能确实如此。你该让今天一直在跑来跑去的警官们知道这一点。我听说他们在现场没能找到凶器。” “我也没能在现场找到。”福尔摩斯低声嘟哝,又在华生说着怪不得我进治疗室后下午就没看见过你的发言之中插缝说道,“事实上我过去只是为了确认一点。从最开始,咱们就已经接手得太晚了。是他们抬他过来的,所以他的靴子没有沾到这边地上的土灰,这很合理。但是他的鞋底同样没有他们声称发现他的那个位置上的黏土,那么他就不太可能是自己走到那个地方去再被杀害的。我去那看了一眼,确实,那地上的模样也不像是死了个人。” “妙极了!所以他是被搬运到那里,再被发现的。”华生一边惊呼着轻轻地鼓掌起来,一边替他的非人类合租人下了结论,“比起一个医疗助手,你更像个侦探。虽然你不该直接在那人的遗骸上做实验,可要是这能为他找到凶手,那这点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福尔摩斯依然因为兴奋和快活而微微脸红着,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的确不曾害怕。” “你指什么?”另一位房客故作不懂地回望过来。 “今天的事,还有,”他的右手——腕足往医生那头状似快乐地挥了挥,“这所有的事。” “以防你忘了,今天下午我身后还站着四五个警察。” “而我还有四五条手没有变出来。” “没有‘人’不会怕,我也是。”华生妥协了,现在轮到他来进行解答。他的视线垂向自己的手,他凭此生存,清晰地知道上面每一处茧与伤的来由,知道它们永远不会变成别的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不过,我同时也知道你已经了解我所有药品和用具的摆放位置和余量。如果你有心想要使我感到害怕或愤怒,这两个月里你有无数次的机会。但我们都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他的助手若有所思,“你也没有打算赶我走。” “虽然你乱用我的手术刀——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第二次,再找一个令人满意的搭档可不容易,先生。”医生抬头叹了口气,“何况你还有你的那把小提琴,即使有的时候那声音听起来并不怎么美妙。” 海怪貌似无辜地又摇了摇那根分布排列着吸盘的触手,“即使它是人类最棒的发明之一,它也不是为其他生命准备的。我不认为有生物能用长成这样的手来很好地操作那个乐器。” 华生为这句话而再次笑了笑,“而且说真的,你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福尔摩斯?” “我在某张政论报纸的一角上看到了一个和这个有点类似的名字,然后稍微借用修改了一部分……我从没想到这件事也会叫你这么惊讶。” “老天,你让我刚刚差点以为英国政坛上也有你的海怪兄弟。” “而你刚刚还认为在这儿将诞生世界上第一个海怪侦探。”福尔摩斯这回也笑了起来。 “我的确有这样的愿望。”华生从椅子上站起身,端起那个躺着六具香烟尸体的烟灰缸往起居室外走去,“现在,咱们都先停下来、回房休息去吧。明天我们再来看看我们能为此做点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会跟我来吗,医生?”华生回过头,福尔摩斯仍然窝在那张扶手椅里。他的腕足已经变成了人的手掌,灰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涌入室内的夜色令他如同坐在仿佛深海或黑夜却比那里更切实的某个地方,并且会在人类的脑海中永远保持这幅模样,“就像你说的一样,找一个令人满意的搭档确实不易。” “如果你希望的话,当然。”他只是如此答道。

正午食堂

  当我因为终于结束了进入冬季以来连续的坐诊而选择睡了个懒觉,等到接近正午才洗漱完毕坐在桌边开始享用我的早餐的时候,我的房东赫德森太太告诉了我一件本不能算意外的事。我的同居人又一次因为他的案件而无视了整整两天的三餐。前一些时候他还会在起居室里拉琴或抽烟,等着某些她不知道内容的信件。但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干脆将收到的文件全都搬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并且再也没有出来过。这对于福尔摩斯来说或许不算是多大的事,但她还是渐渐担心了起来。   她总是如此亲切。我嚼着嘴里的水煮蛋不便开口,只好点了点头向她保证了我会去看看福尔摩斯的情况。由于我的工作也变得忙碌,前几天他接下这个有关于在运输过程中半路失踪的宝石项链的案子时,我只得在我们的委托人离开之后心怀遗憾地告知了他我这一次的缺席。福尔摩斯彼时正背对着我站在窗边,对着外面难得的阳光仔细研究着对方递来的邮寄确认信件,听到我的话时也只是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停顿了一下——当然,我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因而没有错过这个瞬间,然后转过头来微笑着要我尽管放下心到我的诊所去。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案子,”他如此宣称,“你甚至不会想要把它选为你的小说的素材之一。”但我还是会很乐意听到你之后向我讲述这个故事。临出门前,我拿起我的工作箱,一边这么回答了他,一边同样地朝他微笑起来,然后将我们的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那对于他的侦探生涯里面大大小小的其他案子来说,的确并不复杂,不过这都是日后谈了。出于我们之间的友情以及更多不便向外人告知的情感,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饭后便端起了桌上赫德森太太特地为他留好的白面包片、一些鸡肉,和一壶温度正好的茶,敲了敲他的房门。   “福尔摩斯?”   “你进来吧。”他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闷闷的。   室内如我所料地一片狼藉。他心爱的小提琴倒是还放在床上,那些偶尔会被他用以堆成小山的枕头则统统扫到了地上,一根他探案时常用的长烟斗斜躺在旁,几沓上面写着法文、英文或是我根本看不懂的文字的信件与文件陪在它们的身边,披着他那件灰褐色晨袍的福尔摩斯则毫不拘束地盘腿坐在这些东西的中间,他的黑发也比起平时的模样凌乱了不少,让他正像一只有着竖起羽冠的野生山雀。   “所以,你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把餐盘放在一边的木椅上,也和他一样坐了下来。我很清楚这个时候你要逼着他吞下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此时此刻,他只以线索为食粮。想要让他听你的,那你需要做更多。   “到目前为止,情况还算顺利,”福尔摩斯就跟嫌那丛头发还不够乱似的,一边哑着嗓子回答我,一边伸出他布着疤痕与骨节的苍白的手又拨了拨他的头发,“法国那边的人声称他们没能见到那珠宝,我看这不像谎话。但那个真正拿走了这串项链的人,那个写字会歪歪斜斜、以某种比较罕见的语言作为母语、熟悉铁路时刻表、当然也很熟悉我的委托人给自己的珠宝安排的行程、因为手上不便所以比起拆开包裹更有可能直接把那箱子抱起来拿走的人,他当时需要足够的时间进行窃取工作和彻底消失,而我们现在,也还需要足够的时间等更多的线索、或者是在沿途的某个地下拍卖场抓住他了的消息。”   “他?哦——也就是说你现在的工作也只是等待?”我自然正和平时的每次目睹他查案一样,好奇他如何在短短两天里,从那些信纸上得到这些结论。但这一次,我算是找到了我想要的盲点与突破口。   福尔摩斯把目光从手上抓起的文件移到了我身上,从医生的角度,我能从他脸上观察到疲惫和困乏,以及令人感到荣幸与喜悦的放松和快乐。“是这么回事。”他含糊地说。   “那,”我一边说,一边把盛着食物的餐盘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文件,挪到他的面前,“你的脑细胞可以先休息一下,把能量花在把这些东西吃完上面。”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不到案件彻底解决,他的确容易表现得食欲不佳。   “我还有一个疑问。”于是我又说。   “说吧。”福尔摩斯在这方面倒总是很爽快。我常常觉得他就是在等着我的提问,并且不是每一次都会马上为我送来解答。他享受这个过程如同他享受破案的全程。   “我本以为你会马上行动,去法国,或者只是火车站和码头那里去调查的,”我盯着他,看着较年轻的福尔摩斯往后一仰,慢慢地将后背靠上床沿,“无意冒犯,不过你和你哥哥在这方面显然是不同的类型。”   “有我们的好朋友、那些愿意帮忙的警探们在,这些工作可用不着我穿起我的外套,”他眨了眨眼睛,“还有,华生,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呢?”   我这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是有我的‘线人’的,福尔摩斯。”   “噢!”他再次轻轻地眨了眨眼,这让我有点不确定这局胜利是否实际来自他故意留下的破绽,但他同样露出的笑容不像他惯有的温和的嘲讽,“我该想到她会‘背叛’我的。”   “因为你我都知道她的确是一位不错的房东。”我回答道,福尔摩斯还是对那些餐点毫无心动的迹象,我则开始无意识地按照我自己偏爱的习惯把一片白面包撕成了便于入口的小块,将其中一块丢进了我自己的嘴里。他见状又再次低下了头,就像我们常去散步的公园绿地上低头啄食着的鸟。我看着觉得有点好笑,又拿起了另一块,拈到他眼前晃了晃。   “我说真的,你需要休息和食……”我不自觉地用起了哄不愿喝药的孩子的语气,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见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飞快地咬走了我手上的那片面包。   我愣在了原地。他动作轻快,甚至完全没碰到我的手指,但我仍然觉得不同寻常的高热顺着那两处指尖攀上了我的心头和脸庞。福尔摩斯依然垂着首,不知是因为正在咀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解释听起来比之前更模糊不清。   “你知道,最快今天下午他们和我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他像个指挥家一般扬了扬那几张纸,意义不明地指向满地无声的信函,“我得把这里——”   “你就继续做吧,”我说,尽管我知道他平时根本没有整理这种东西的习惯,我不确定这个案子的犯人是否值得他立档存进他的记录册子里,但目睹我的搭档这样罕见的一幕已经足够让我心潮澎湃,但又似乎有方才被热量所烫伤了的某处变得更加柔软,令我不受控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就这样解决你的午饭。”   一如既往,我们达成了共识。他沉默地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把所有的食物处理成他可以一口吃进去的大小,再递到他的嘴边。与他的推理艺术一样神奇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抬头看过我,却能准确地配合我的每一趟“运送”。这行为既没有让我觉得古怪或者不适,我认为也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事实上,我猜这还让他的状态变得更好了一点。他几乎吞下了那个餐盘里除了餐具外所有的东西,当被派来负责提供协助的警员带来了好消息和我们那位已经高兴得语无伦次的委托人的时候,他还想要请赫德森太太特地为此开一瓶酒,所幸作为一名尚算可靠的医者的我和她一起劝住了这个之前可有整整两天没吃过一点东西的人。   晚上,在他坐在壁炉前抽着烟为我补充了这个案件的其他我不知道的细节之后,我再次想起了在他卧室里突然向我的脑海袭来的那个问题,“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一次没有选择到那些现场去,你知道,看看当地的记录之类的。”   福尔摩斯闻言没有马上答话,我心里一惊,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犯罪头子的阴谋而不愿意走进陷阱,但他只是放松地又一次向我眨了眨那灰色的眼睛。   “我猜我只是更习惯两个人的冒险。”   “你可是咨询侦探,你从来不‘猜’。”我笑着指出。   “好吧,你说得对,”他嘴里的烟斗动了动,“这就是谁都能观察得到的事实。”   下一个这房间里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到的事实是,我们轻轻地靠向了对方。

失忆蝴蝶

他睁开眼睛。 堆满了各种试剂瓶与烧杯的化学实验室桌面上,小本生灯正无声地燃烧着蓝色的火光。福尔摩斯原本正歪倒在实验台一旁的座椅上,这会儿猛地抬起了头。深呼吸后,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四周,然后随手取过桌面上的长针,刺破自己从醒来后就一直在冒汗的手心搓动的指尖。一阵微小的疼痛闪过后,暗红色的血珠缓缓地从那孔洞钻了出来。 这不是梦。他没忙着包扎,只是坐在原地回味着那轻微到转瞬即逝的痛楚。 这次也不是梦。 沉默被打破,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两个成年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与刻意被压低的交谈声。福尔摩斯再次深呼吸,抹掉手指上的血痕,捏起面前桌上的试剂管,眨眼之间,换上了一副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眼前的液体与结晶的表情。 这是第几个?这是第五十三个。 第五十三个华生缓缓地推开了圣巴塞罗缪医院地下化学实验室的门。 福尔摩斯扭过头看向来人,露出了兴奋又高兴的表情,跳下座椅,表现得就像他刚刚并没有目送他的第五十二个友人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病人下山离开,留下他与曾被自己击落过记不清多少次的莫里亚蒂展开较量,熟练地将对方摔下瀑布,在因水花飞溅而满脸湿痕浑身狼狈、正要抬头寻找向上爬的悬崖石架的时候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然后第五十三次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地下化学实验室里睁开眼睛。

福尔摩斯意识到这是一场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世上任何人而言都可怕至极的轮回时,是在他第四次从这里醒来的时候。在那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中梦,鉴于他偶尔会向百分之七浓度的可卡因溶液索取暂时的平静,即使是如此荒诞又真实的梦境也显得合理。 他在幻境里经历着一模一样的冒险,侦破一模一样的案件,并最终在一模一样的山谷,击败一模一样的敌人,然后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地下化学实验室里发现一切又一次被重置。连犯罪界的拿破仑也没能获得世界上唯一一个咨询侦探的这份幸运或者说不幸,他一遍遍地坠入深渊,但是至少莫里亚蒂本人明显对这个事实一无所知。咨询侦探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瞬曾经想过这模样并不起眼的老教授和他的死是否正是这一切的起因,但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不愿意把为了他的伦敦而握进手里咬在口中的猎物放走。到后来,连这战斗本身也变得无需思考。福尔摩斯望向那湍急的水流汇成的深渊,如同望向新立起的又一座坟墓。 而关于案件的这一点对他而言,则完全可以说是整个轮回中最恐怖的部分之一。因为那堪称无聊至极。在得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结论的之前以及之后,他一度极力在梦中寻找新的委托人,或是干脆跑到苏格兰场门口试图向垂头丧气的警官们套出什么有点意思的案子,但却不知为何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而华生总是在安慰他,或者用温和戏谑的、不令人讨厌的态度看他的笑话。 是的,华生总是在。事实上,华生几乎是这场噩梦中仅剩的比较美好的部分。他赞美他,也协助他,福尔摩斯永远会在同一个化学实验室苏醒,而华生永远会从同一个长廊推开那扇门,欣喜地为自己得出的新发现,送上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们来说过于热烈的祝贺。 不过在第三十六次的轮回差点结束的那一刻之前,他曾经有好几次,于昏沉的半梦半醒之间,思索着。华生一直在撰写着以他为主角的破案故事,福尔摩斯不难发现其中与自己的轮回惊人地相似的部分,但他暂时还无法理清那些刊登在报纸上的冒险与他的生活之间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那样恐怖的联系,因为就算他指出希望对方不再进行这样的工作,轮回还是在进行。他为此一度分不清这到底算是祝贺还是诅咒,祝贺他又一次从莱辛巴赫的悬崖回到了他最熟悉的伦敦,诅咒他又一次被困进这天色总是灰蒙的、他最熟悉的伦敦。 第三十六次的时候,他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拿出了他的羊皮匣子,不同于平时的使用方法,这一次他想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只是他不慎在某次与此同样的操作中摄入了过多的有害物质而产生的幻觉。也许以毒攻毒不失为一个破解的办法。 又或许死亡能够带他走,就像带走他看过的每一具曾经活过的尸体。 但那个华生及时赶到并拦住了他,甚至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摔碎了他的药瓶和针管。尽管很快华生就向他道了歉——但那仍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动。 “华生,你根本无需为此道歉。”那时他难得带着惶惑又茫然的情绪,向着气消了之后颓然坐在扶手椅上的华生小心地说道。 “福尔摩斯,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华生闻言皱着眉抬起头看他,他们谁也没有打算去管那些正在无声侵入地毯的液体与破碎得就像某个人的心一样的玻璃管,“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毒物研究者,我相信你很清楚你刚刚在做的事情绝对与你想要的宁静或者破案无益。” 福尔摩斯沉默了下来。他该说什么呢?第二十七次他曾跳入冰冷的河道,第三十次他曾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第三十三次他把他的脑袋和脖子送上了麻绳绑成的套索。他的头脑中还有无数他见识过的方案可以使用,只为了逃出这部为他而准备的不停重演的惊悚剧。但那都没有成功。死神永远在和他作对,这次更连同这可笑又可怖的命运一起嘲弄着他。 在那之后他不再以寻死来尝试解开眼前这看似无解的谜题。事实上,在那之前他也有很多次被华生或者别的什么人拦下了自己试图前往永远的虚无或者回家的方向的道路。但那个人常常是华生。但没有一个华生为此发过这么大的火。由于他选择的方式每次都有所不同,他们有的神情哀伤,有的面带不解,有的不知所措。他们都是华生。 也是在这之后,他开始给每一次轮回看到的认识到的华生排序编号。就和对他所拥有的其他习惯一样。诚然每一个华生都有着同一张脸,同一把枪,同一处肩伤,会对同一匹赛马按下赌注,就像他们都最终选择了贝克街上的这栋房子,选择了他。但那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 某一个华生,也许是最初的那一个,曾经说过他总是把东西乱放乱丢,譬如把烟草塞进拖鞋里。但那不是事实,在他眼里的这一切并不混乱。他的烟斗按照用途分类,有序地放在他会需要用到的地方,他的案件与人物索引簿会按照字母的顺序进行分册编排,而他的华生,他很清楚每一个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们只是因为在稍有不同的情况下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和选择,那更好了。在最终的结局之前,对于足够优秀的侦探来说,细节和线索总是不嫌多的。并且他们能够掌握、记住并利用每一个有用的细节。他凝视他们,追逐他们的每一个瞬间,如同曾经打算分清伦敦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寸土壤。 并且同那时一样,逐渐发现其中的迷人之处。 但他不打算为此做出点什么。对他而言,这是似乎永无止境的轮回,但对他的医生而言,每次初遇都是偶然,福尔摩斯就站在他的面前,落在他的笔下,如果他乖乖地按着某种所谓的规律进行着他的生活,那么福尔摩斯的残影还将永远地徘徊在莱辛巴赫的瀑布之下。 他宁愿之前的五十二个华生都在自己陷入沉睡之后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是比较好、比较安逸的那一种,而不是无知无觉地坠入轮回,或者因为他不自主的抽身离开而感到难以调解的难过。 在这样的假设之下,他什么都不打算做。

然后是又一次的一八九一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晚。 第五十三个华生没有缔结婚姻,不过那并不奇怪,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个华生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错过了他们心仪的妻子。福尔摩斯对此既无助力也无阻拦。于是他们现在就一同坐在位于贝克街的住所被袭击后另外寻找的旅店里,等着第二天的日光笼罩这座城市,他们则披着朝霞向欧陆进发。福尔摩斯在这一轮中并没做出太多离奇举动,他想要短暂的休息。华生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床边上,手里拿着他的小笔记本。福尔摩斯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事实上他作为一个亲身经历了几十次的人,也许甚至比著作者更清楚其中的每一处。 “你还带着它们吗?”尽管如此,福尔摩斯还是问道。 “毕竟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华生没有抬头,窗外的月光因为薄云的遮掩而变得朦胧,落在对方低垂的头颅上就像一层柔和的白纱,“虽然你看起来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但我还是要继续记录下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沉默着想。福尔摩斯无需做任何准备,他的头脑中还保存着之前每一次命运之轮转动到这里时的每一种方案。他甚至曾经向某几次的华生坦白过自己的处境,以此来劝服他们避开这次冒险,这必然的终局。但他们或是露出担忧的神情,或是陷入令人窒息的沉思。即使他相信他,就像在其他事情上毫无防备地、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那也对他的迷局毫无助益,只是徒劳增加了一个为此困扰的人。 “那如果我死了呢?” 实际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就已经后悔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已不存在真正的死,他的死亡或者坠落只会直接导向又一次的轮回,他只会一遍遍地坠入这伦敦,这世界。而这位第五十三个华生根本对他之前所经受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次轮到华生安静了下来。福尔摩斯看着他,甚至有点想扯起笑脸,想改口告诉他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同样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惊觉他在此之前还没有和任何一个华生讨论过自己的死,因为他一度认为这个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者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但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是的。 “这是为什么你刚刚向我介绍莫里亚蒂教授的时候提到了‘同归于尽’,还有你今晚虽然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却依然显得如此神秘吗?”华生轻轻地开口了,在此之前他几乎不能想象面前这位前军人有着这样让人不忍细听、然而不细听却不能够捕捉的音色,“你聪明的脑袋已经预见了会有像那样的死亡吗?” “也许某种意义和程度上,是的。”福尔摩斯同样轻轻地答道。 命运决计他走到这里,他不愿放过莫里亚蒂,那么就只有不断地轮回、不断地献祭。 那么你,我忠诚的、勇敢的、深爱的朋友,你怎么看呢?像从前无数次地面对着案情时那样,福尔摩斯在心中向面前的人发问。 “你知道,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某种自杀预告。”医生停顿了一下。 “我可以拿起笔去请求,或者抓起枪去要求,当然还有我的医术和手术刀,去向面前的一切夺回你的生命,但如果那就是你的意志,那么我不能、也永远不会对你那样做,”华生抬起眼看向他,一如既往的默契地给出了回答,“所以无论会发生什么,你只管去做。” 云层慢慢移开,月色变得清晰,变得刺眼,变得惨白,而华生神情平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他感觉喉头发痒发烫,像灌下不加水的白兰地,艰难地从中挤出潮湿的字句:“那你呢?” 华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福尔摩斯已不受控制地继续说了下去,如同过去他曾无数次不肯向对方直接揭示谜底时的报应,“瑞士,在瑞士的迈林根,那里有个瀑布,我敢说莫里亚蒂发现在贝克街扑了个空之后一定会追上来,在那里——” 在那里,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将迎来他的“死亡”。 “那我会把手里的这本笔记写完。” 华生也低下了头,手指在他手中的笔记本纸页间拨弄,枪茧在上面摩擦出细微的响声。 “战争使我这个军医助理懂得了的一点是,当你拿起枪,那么迷雾里对面看不出是谁的人也会抓起枪,而当你拿起的是医疗包,他就有可能不那么做。 “同样,当我需要面向将你吞噬的深渊,也许这话听起来说得太早了,但我不希望自己沉浸于痛苦,否则痛苦汇成的深渊会将我也吞入其中。” 福尔摩斯凝望着他,就像他从来不曾这样做过一样。他想起第四十九个华生,那个华生格外地倔强,在莱辛巴赫的水声之中,无论他怎么劝都不肯只身下山,但他也和所有的华生一样最终选择了离开。他那时没有回头去看对方走向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病人的背影,或许是因为他不敢去看那个华生最后抛给他的眼神。 “尽管这里面的只是我所看到的你,和你的那些案子,但不管你最后有没有出事,我会完成它们。如果莫里亚蒂在你死后还有动作,我也会用我的办法继续去战斗。” 福尔摩斯凝望着他,凝望着他那双在书页间拈动的手,想象着每一个华生的那双手就像这样,一页页地写遍、翻过他的这短暂又光辉的几年,想象着那一个个抽着烟的、破着案的、奔跑追逐的、难得丧气的、得意微笑的自己,在那一页页之中存在着。 尽管太晚,尽管无济于事——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放过莫里亚蒂和那些犯罪者,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咨询侦探,也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驳回他的友人的这深厚之爱,因为华生就是这样的人,是他唯一的搭档——但是侦探终于走到了谜底的面前,窥见了他所在的那条莫比乌斯环的边沿。它无垠,但又渺小得能被捧在手中,由爱与信任编织,变成套索一般的环,并且没有谁想要去解开那索结。 福尔摩斯凑近前去,轻吻像雪片一样压上睁大眼睛的华生微张的唇间。 福尔摩斯即将死亡,而因为华生,故事还会继续。 此时距离又一次的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还有九日。

梦到内河

福尔摩斯披着睡袍慢慢踱进门的时候,起居室里已经有另一个人在了。

不必看清楚对方的脸,他也知道那不是小偷。尽管这个人没有开灯,但没有人会在入室之后升起壁炉,将椅子和脚凳以及他本人搬到那前面,甚至为自己斟一杯酒。福尔摩斯走近前去,瞥了眼椅旁小桌上的酒瓶与玻璃杯。不止一杯,两杯或者三杯,在伦敦任何一个有门有窗有顶棚的酒吧里都能找得到的威士忌。那口感可算不得上佳,这大概解释了此人为什么仍没完全陷入醺然的梦,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先到起居室的人有坐得笔直的习惯或长期这么执行的经验,但现在他只是用接近于瘫着的姿势倒在那椅子里。

侦探因为这一层观察而停下了脚步。很快他又看见对方摆了摆脑袋,那意味着背对着他的这个人清醒了一点。他再次步近,静悄悄地坐进壁炉前的另一把扶手椅。华生闭着眼睛,似乎没有看他的打算。医生的小胡子缓缓抽动,眼周和脸上的细纹活似一条条才刚从洞里探头就被石化的蛇,一半眉毛落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火光涂上了点浅淡的金色,它们都舒展着。他疑心只要再向他的室友靠近一点,就能嗅到呼吸中混着木桶味道的酒气。他们在221B的起居室里,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依旧太陌生了。他突然不知道要怎么摆放自己的双手,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斗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把它留在了床头的小柜上。

“你平时不这样。”他无声地摸索半天,终于从自己的浑身上下翻找出半句话来。

“酒吗?”华生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他的手倒是好好地搁在椅边扶手上,自然放松得就像它们从出生开始就长在那上面。壁炉在这早春四月的夜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当然,还有那些酒。他也不再继续尝试寻找一个足够舒服的姿势,而是像对方那样,任由整个身子滑进椅子深处。“确实是的。”

“主要是因为——我没有恶意——你的兄长。”

“不错的推理。”华生终于望过来,眼神里含着没有受到冒犯也无意冒犯旁人的笑意。福尔摩斯能从中读出调侃逗趣的意味,但同时真挚得叫人不愿意像面对葛莱森他们一样偶尔竖起尖刺。正相反,他感到一股来自壁炉以外别的东西的暖流朝他涌过来,包裹着他,鼓励他说出更多别的话。他很熟悉这个,过去他们有过无数与此刻相似的夜晚。

“你睡不着,从你的状态来看,这件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比起那个,”福尔摩斯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半空的酒瓶,“你总是有更多的选择。”

“但这次我不会请你拉琴,”他的搭档一如既往,默契地跟上来,但给出了否定。福尔摩斯不动声色地挑起眉,而华生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脸颊透着不同寻常的红润,声音也低缓着变得难以辨认,幽幽淌在房间里,化在地毯上,“那会让我觉得我在幻听。”

幻听?——哦。某个思路如同黑夜里的闪电般刺眼地划过他的脑海,福尔摩斯下意识地也想摇头起来,但最后静止不动的人换成了咨询侦探其本人。华生侧过身,又一次拎起了那酒瓶,向唯一的那个小玻璃杯里添酒。他将那杯子握了起来,但并没有喝的打算,甚至没把杯沿递到嘴边,只是让那麦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围墙里来回滚动,投在里面的火的模样也随之摇曳,破碎成一团团细长的光斑。

“你过去没有幻听,”福尔摩斯说道。他没喝酒,但却也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灼烧他的食道与声带,让他的声音发涩起来,“这件事从没有困扰过你,失眠的症状也是最近几天才开始出现的。你睡觉从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床,所以也不可能是因为搬回来之后的不适应。”

“是的,非常精准,”华生终于抿了一口酒,神情依然非常平静,语气也只是比平常更激动了一点点。福尔摩斯能感觉到,尽管缓慢,但酒精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掌控他的同居人,麻痹他的思考和言语,“我只是……”他又停顿了一下,“不希望这有可能发生。”

“幻听吗?”

“不仅仅是幻听,”大半个身子倒在火与酒里的人小幅度地摇了摇酒杯,他似乎在茫然,疑惑应该把这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放下,还是再来一口,还是朝着炉火或者面前的人扔出去,“还包括与之相关的一切。”

福尔摩斯咽下一口唾沫。他开始觉得口渴了,或许他应该把对方手里的杯子夺过来一口饮尽。不知怎么地,他回想到了数日之前,他们一同抓住莫兰上校的那天。他们也被这一天下来多重的快乐所捕获了,出发之前他们已经吃过了一点晚饭,但参与了配合行动的赫德森太太仍在事后慷慨地搬出了她的私藏,甚至邀请了雷斯垂德也坐下来享用——虽然被后者以公务在身为由遗憾地拒绝了。而那一天晚上的华生并没有喝酒。他兴奋,快乐,在屋子里晃,抽烟,同时滴酒不沾,就像当他昏迷过去的时候福尔摩斯给他灌下的兑水白兰地已经超出了那一天他想要摄入的酒量的配额。就像他勉力保持清醒了太久,那一点酒也足够醉人。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打算用酒来让自己入睡。啊,考虑到够近了之后才看清的炉子里还没被火舌烧尽的烟头,在这之前他还抽了两支烟。某种东西无声地从黑暗中漫出来,淹没了他,而总在与失去捆绑在一起的从军经历与刚刚过去的那三年加起来则显得太重,压着面前的这个人,要将他摁往那深水里,烟酒是他今晚为他自己找到的浮木。那本该是自己,但此刻不行,因为福尔摩斯自己正是那沉默的帮凶,是那恐惧的源头。

“那不会发生,”他强调,吞下因为这一发现而引起的颤音,模仿着他的医生之前说出接下来那句话时的语气,“我还活着,我不是鬼。”

“是啊,”华生叹息似地说,以一名前军医应有的魄力来说,听起来相当温柔,仿佛他对这个半醉的现状前所未有地满意,“那是最好的事了。”

“比破案还好?”福尔摩斯半开玩笑,引诱似地说。

“你活下来,会有更多的案子能破,否则,”华生放下了酒杯,它还半满,落到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侦探觉得他的胸腔里的某颗器官也跟着震了一下,“否则我只能继续整理过去的那些手稿,不等听完你的意见就把它们发出去。”他尝试着也开了个玩笑,但从坐在对面的福尔摩斯的神情看来那大概没能发挥应有的效果。传记作家低下了头。他们以各自原本的姿势安静了下来,如果有华生医生的读者或是福尔摩斯的客人在场,他们会认为只缺了手上一个烟斗,配上这副沉思着的表情,就是最完美的插画。

“你醉了。”许久,福尔摩斯令人惊奇地以他少有的温和声音说道。 他只是一个咨询侦探,不能分开海水,也不能造出巨舟,事实上与那份情绪相似的某种东西同样掐住了他的脖颈,于是他才会在没有案件的半夜里远离睡梦,披着他灰褐色的睡袍,像受到召唤一般,走进这本应空无一人的起居室里来。他的搭档在冷水中沉浮,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慢慢地游过去靠近对方,因他亦在这不断翻涌着的潮浪之中。

华生疲惫地点了点头,“不需要分析我也知道我确实喝得太多了,福尔摩斯。”

他当然不必分析那个,医生需要分析的是接下来的这个动作。福尔摩斯缓缓起身凑近过来,抬手拥抱住了他。瘦削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安抚了他的旧伤一整夜的火光,这本应让他变得寒冷,然而他只是僵硬了一瞬,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一双肩。

“会有办法的,你知道,关于这一切。”

华生像是很难理解这句低语一般定在原地,但最终微笑起来,“你总会有办法的。”

“是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侦探纠正道。

然后某天,他们都会真正地上岸。

狄奥尼索斯之夜

  草薙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等一下,麻烦你再说一遍?”   听筒对面的声音被他惹得也多少慌乱了一点,支吾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解释起来。是几个以前汤川曾经带过他们做项目的研究生,毕业之后难得重逢,来找汤川喝点酒吃顿饭小聚一下。而教授虽然点头答应了,还当晚就从实验室里抽身出了门,但老师他最近似乎本就很忙,状态不见得很好,一晚上过去,竟然就这么醉倒了。同学中没有人碰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才擅自用老师的指纹将手机开锁,从最近的通讯记录里试图找人来帮忙。   哦——刚结束了资料录入准备下班的草薙一边把手机夹在耳边,一边按下电梯里的按钮,了然地摸摸下巴。确实,他昨天下午才为又一次在对方的协助下顺利破了案的事情向对方打了电话传达谢意,当时汤川的反应十分平淡,声音也的确听起来闷闷的,多少带点鼻音,听起来难得显出几分疲惫。   然后也以此为理由,拒绝了草薙说要请他喝酒以作谢礼的邀约。   事实上最近他们之间的合作逐渐又变多了起来,两个人见面和一同出门的次数也在增加,所以对于汤川来说,来自一个反正最近也经常碰面、还常常给他添麻烦的老友的邀请,大概确实没有过去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回来拜访老师这种事情来的有吸引力吧?   而且,那可是汤川,醉酒这种事情,会和那个人扯得上关系吗?   草薙走向电梯间通往停车场的回廊门口,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在自己的印象中,汤川向来就是所有的羽毛球社员包括社长在内都醉倒了,他也能保持着清醒为每个人叫车然后毫不留情地直接挨个打包塞进车厢的存在。后来的几次同学聚会,他更是少见醉态,一般只会独自呆在某个角落里。他当然不是那种会被埋没在阴影里的人,但他同时拥有一种让人不大愿意靠近的气场。再之后自己和他去喝酒,就自然不多见寻常人喝酒时该有的样子。去银座是为了搜集情报,去酒吧是为了交流线索,即使是事后庆功性质的邀约而对方同意下来,坐在身旁的汤川也仿佛与他之间隔着数不尽的东西,就像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会跌入对方手里的那杯威士忌苏打,在你来我往的闲扯中静静地下落。   电话里对方的语气和叙述听不出有谎话的成分,也就是说,这样的汤川,确实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也会有醉倒的时候。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夏夜的凉风灌进半封闭的地下停车场里时总会带来股怪味,来自每辆车子里冷却的机油与脚下沉默的水泥地的气息捆绑住每一口吸入肺部的氧气,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又或者是来自别的地方的刺痛,让他觉得呼吸变得发涩。   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已经累成这样了,前几天仍在帮自己的忙呢?   草薙低下头,把从裤兜里掏出来的车钥匙捏在手心,往上轻轻抛了抛,再稳稳地接住,终于迈步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肩膀上架起比自己稍高一点的另一个人的大半体重、耳畔不时传来对方无声而又温暖、裹挟着酒气的呼吸的时候,草薙才终于对“汤川学的确是喝醉了”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当时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声音虽然无措,到了现场一看才发现这几个人也都早就不是年轻的毛头小子和小姑娘了,不过是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才得以现出几分学生时代犯错的不安。草薙本来也没有要说教他们的心,再往深了一想,就算要说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立场,便也没有多做自我介绍,只是代替汤川将他们一个个送进了归程的计程车或是地铁站口,一边支撑着那个难得显露醉态的人,一边向他们挥手告别。   汤川喝醉之后,倒是相当的安静。   不过对方本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除了需要给人讲解思路,其余大部分时候的汤川常常是默不作声的,若非他们的初次长时间相处是在体育馆内的羽毛球场上,他定然会以为这个人就是那种最典型的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泡在与自己相距甚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把人弄上车准备把对方送回家的路上,借着几个红灯的间隙,草薙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对方这个罕见的状态。他没有戴眼镜,紧紧地闭着眼,稍长的睫毛刀锋似的倒挂下来,耳尖和颧骨上的脸颊部分透着淡淡的酒晕,被路过的车灯晃得像舞台上演员的妆容。他同自己一样,已经不再年轻,即使眼前此人的这身皮囊总像受到了岁月的优待,那些细小的浅沟与眼角的纹路仍会在这种全然放松的状态下如蛇行般爬上对方的脸。此刻他半边脸不受控制地歪倒下来,压在自己替他系好的安全带上,看起来就更有几分矛盾的感觉,似乎惯来无情的时间也不知道要拿这个人怎么办好。就像有时候面对着他的自己一样。   红灯即将转绿,草薙正要把视线扭回去,便见刚刚还被盯着看的对方皱着眉慢慢地眨了下眼,看着像是清醒了一点。“感觉怎么样?”他一边双手拨着方向盘,一边轻声问道。   “…草薙?”汤川平时活跃的大脑怕是还没从酒精的掌控下挣脱,草薙耐心等了一会,只等到了他模糊的半截反问。他有些无奈,想起这一幕实在少有又不禁有点想笑,但最后只是把自己的提问重复了一遍。汤川这次没有回答,他点头没点到一半就直接垂了下去,将他的下半边脸遮到了道旁路灯投光的阴影下。   草薙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望向了远处的夜幕。

  等到了汤川的公寓门口的时候,他似乎又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有力气从自己的手提包里翻出了家门的钥匙,慢吞吞地打开了门,侧过身让草薙也跟进去。主人都做出了这般态度,他自然毫不客气地踏进了对方的玄关。汤川的家和自己的差不多大,但一眼望去可见的地方都看起来整洁许多。汤川摇摇晃晃地关上门脱了鞋之后就又继续企鹅行进似的往沙发走,草薙看着那身影也顾不上感叹同是单身汉的屋子怎么会差别这么大,摇摇头转过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倒看上去比自己家里的齐全,不过显然用到的机会也不多。草薙弯下腰想找出对方的杯子,却在洗碗机的边上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酒柜。结合今晚的情况来看,这家伙本身原来是个爱喝酒的人吗?草薙还没来得及想太多,手就已经伸过去拉开了酒柜的门。   从显然是专售店里柜台服务员推荐的红酒,到价格比之稍高的日本酒……   草薙顿在了原地。但整个世界仍在运转,他听得到楼下不时传来年轻人们飚着摩托车路过的声音,听得到汤川见他没了动静又慢慢走过来的声音,听得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后那安静的呼吸声,那声浪与月色相融后向他涌来,想让他也醺然醉倒。   那里面所有的酒,全都是他送给对方的。   它们沉默地按着某种顺序挨个排列着,每一瓶都没有开封,有的连标签都还没被摘下来。这副模样如同某种昭然待揭的暗示,从未被它们现在的所有人开启,却又被悄悄藏在了某个如果他从未探访,就也许永远不会发现的角落。   “那是我送的吧?”草薙没有回头,只是确认性地说道。吐出口的声音如此地平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为什么?不喜欢的话大概就不会特地买个酒柜放起来,可是喜欢的话为什么只是就这么放着?他惊觉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对方那些送出去的酒怎么样,是否是能让人满意的味道,那只是一份礼物,没有花太多的心思,甚至想什么时候送出都可以。   他知道别的那都无所谓,对方一定会把它收下,对此的概念清晰得就像他曾经知道哪个球对方能够完美地接住,哪个球能让自己拿下又一个比分。但现在看来比那更深切,是一种生于相知与默契,但比那还要更晦涩、更深入的因素。   汤川没有回答,他疑心对方还在酒醉的状态,回过了头才发现事实也确实如此。汤川不知何时起已经无声地靠着墙坐了下来,那双没有镜片遮挡、也不复往日清明的眼睛,此刻像某种倦怠的猫科动物所拥有的,它们直勾勾地望过来,仿佛那一个个酒瓶的瓶口。   “全都是你的。”随后一声叹息似的回答才从那视线的背后追了过来。   “你知道我会问的吧,”草薙倒是真想叹气出声了,也不再管什么杯子,直起腰板转身向他那边缓缓地走过去,像猎人走近猎物,也像猎物走近陷阱,“为什么?”   他想伸手把他拉起来,但汤川的手虽然乖乖地握了上来,目的却是半握住他的手腕,将草薙也拽到了木地板上。刑警当然不至于想不到醉酒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只是毫无防备,甚至还在下滑的过程中分出了一点心思想到:是后者。   是他自愿踏进去的陷阱。草薙干脆躺倒在了对方的走廊上,摆出了大字摊开的样子,侧过眼望见上方的汤川这时倒竟然胆敢幼稚地露出了被逗笑的神情,差点也要跟着笑出声来。以前向来是打完球之后汤川过来拉他,却被他拽住倒回球场,只能无奈地皱起眉转脸看过来,又最终浅淡地笑起来的,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面前这大教授也会有这样的时候。草薙忍笑挑眉道,“现在肯告诉我了?”   汤川闻言沉默了一会,目光移向了此刻空无一人的厨房,那个角落里的酒柜。   “只是想不到除此以外的安置方法。”他说。   “你可以喝了啊?”这句没能得到回答。草薙转转眼珠,换个闲聊方向,“今晚怎么了?”   难得喝醉的人仍然没有答话,他只是持续地盯着那个橱柜,就像宇宙万物、一切的秘密与答案都在那里面。草薙想翻白眼,说出口的话倒还是一步步套话该有的水准,“我听他们几个说,你这几天很忙?”   汤川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只是熬了点夜。”   “那你——”   “昨天也是,”他这回又开始打断他了,“如果喝醉了的话恐怕会很麻烦。”   草薙这回真要翻白眼了,但对方的下一句又慢吞吞地游了过来,“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麻烦你。”   “和那些学生一起的话,那就喝醉也无所谓吗?”草薙直到对方的眼神终于带点吃惊地向自己这边望了过来才回味出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有点冲,但他反而有种畅快的感觉,那些如灌下未发酵好的啤酒般的胸口的涩味全都变成了金黄色之上的泡沫。   “…没有,”汤川愣了一愣,身子倾斜下来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才低声说道,“一开始没这个打算,喝醉只是因为他们让我想到了——”   草薙希望基本上可以认定神经细胞全都已经浸在酒精里了的汤川没有发现自己瞬间僵直了起来,不过同时他也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朝对方微笑起来,“你也到这个年纪了啊。”   只是因为一切过得太快,而前事不可追,他们让我们想到了我们。但像他们一样仅仅只是老同学兼朋友的关系,或许还不至于会有那个酒柜的存在,以及这样的一刻吧?   汤川垂下眼帘,再度陷入了漫长的安静,草薙也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再说话。   直到对方再次闭上眼将自己彻底交给醉意,歪倒下来枕在他展开的右臂上睡着之前,草薙只听清了汤川今晚的最后一句话,“……是啊。”他喃道。

  在试图把对方唤醒失败了几次之后手忙脚乱又面红耳赤地好不容易将屋主搬进了卧房才赶紧落荒而逃,以及第二天在昏沉的头痛之中醒来后抬起手紧紧地捂住了发烫的脸,这都是从来没有向对方说出口过的后话。

   出逃

  在从迈林根往佛罗伦萨的山路上,他偶尔胡思乱想。

  福尔摩斯浑身湿透发冷,摔打出来的淤青和血口仍然非常清晰地印在伤处,但同时完全不敢放慢步伐。他恍惚间总觉得背后还在传来瀑布呼啸而下的水声、来自那湍流深处的某个人的尖叫,以及某道向自己追来的沉默的呼唤。又总疑心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太真实,自己仍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贝克街,221B没有被袭击,壁炉里点着温暖的火光,耳畔传来笔尖压在纸面上的细碎声响,还有他的搭档那燃烧在香烟里的声音。

  但对天文毫无兴趣的那个他,坚定地向前走着的那个他,从教授的党羽抛掷的落石下死里逃生的那个他,在阁楼里控制着这具身躯有关的一切,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哪一边的这一切都不可能。莱辛巴赫已在重山之外,莫里亚蒂坠入深渊,而华生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拎着属于他的登山手杖、烟盒以及那封遗书,身边围绕闻讯赶来的警察,如同一座即将坍塌的雕像,伫立在悬崖峭壁之上。他知道华生也早已跟着放弃的其他人一道下山离开,但那个身影仍然异常清晰,是阁楼上的滴水石像。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山路变得行走困难,他想念他的登山手杖和银质烟盒。那声约定般的召唤如影随形,就像一道熟悉的目光、沉稳的脚步。但是天色远没有到亮起来的时候,福尔摩斯还没能走出地狱的大门,谁都不能转身。

  他知道脑海里那道声音所属的人的名字。

  在这几年里面,福尔摩斯实际上不常说出这个名字。准确地说,是几乎完全没有。他经常需要用到意大利语、挪威语、法语,以及各种各样带着奇妙口音的英文,而在使用这些语言的时候,他从不把这个名字说出口。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然是个死人,他的同事也不再适合作为旅途中的话题。而且他总觉得那听起来太奇怪了。这件事通常不会令他陷入回忆,只会让他有点想笑——通过用他活跃的思维想象着对方若是听到陌生声调的名字时那些有趣的反应。

  只有一次,他曾经将它念出口。

  他四处游历,自然也和兄弟通信,看着那些信函奇迹般地出现在他正准备要订下房间的旅馆前台。这让他不像在船上或者火车上遇到的那些来自同一个岛国的异乡人们那样想念故乡,毕竟大英帝国就在他的信纸上,言简意赅地告诉他需要知悉的一切。

  旁人无法想象的是,他也会和他的哥哥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相关的事情。有时他把这些写着隐晦的想法的信件和电报扔进某个信箱和电报机,再自然地像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离开;有时它们只能被他匆匆忙忙地撕碎,躺进异国临时住处里的垃圾桶,冷眼看着他像中世纪的人们逃避着绝症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向别的地方去;有时他看着摊在桌上的它们,一斗接着一斗地抽烟,荒漠般的寂静和白雾弥散在房间里,窗外是陌生的街景,而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让时间从没有署名的信与自己的头脑中悄悄地过去。寄出去的信,慢慢地又会以别的形式回来。但他的秘密通信人也不常写到这个名字,就算提到了,那道独自下山的背影也只是如雪一般轻飘飘地落在那上面,化成简单的一句句话。已搬出贝克街并迁入新居。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那之后的几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格外长的来信。

  这很不同寻常,迈克罗夫特从来更偏爱快捷又简短的电报。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点了烟,慢慢地将信纸展开来。来自兄长的问候果真很短,后面的几页来自另一个人的心。一切正常。只是觉得你应该会对这篇文章感兴趣。来信人简单地附道。福尔摩斯停下了搓动香烟的动作,盯着那打字机敲出来的行行墨迹。

  最后一案。

  他通常看到的是那个人的手稿甚至草稿,但这不妨碍侦探轻而易举地认出那台机器熟悉的痕迹。是华生,只能是他。有道声音在他之内叫道,像要跳起来。但他最终只是低喃着,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烟搁在一旁。

  他的鲍斯威尔,还在为死人写着传记。

  他咀嚼着这句话,想把它吐出来,但慢慢地吞下去。

  然后他开始阅读。这篇最后一案似乎与他从前看过的大部分对方的笔稿没有两样,案情——向来如此,只要想明白了——再简单不过,而情绪轻微但绵长,带着湿意,如同道道还未愈合的细小伤痕嵌在字里行间。他的搭档既是军人,也是医生,拖着陈年的旧疤,比他更懂活人的伤痛,也更懂将之流泻出来。只是这次更重了一些。好像不仅仅落在笔下,也镌刻在一座碑上。只有在最后,那碑文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流出黑墨一样的泪。

  福尔摩斯想起向更南的大陆走去前看到的那座雕像,显然它从未曾真的倒下,甚至连那道呼唤也仍然在传出低沉的回声,发出诱人的轰响,引他回头,引他踱步。

  但福尔摩斯拈起不知不觉已经烧了一半的香烟,回到他的临时书桌边,将又一封已经写成的信慢慢地点燃。

  一切正常。他回信,想了想又多出了点钱补充道。

  谢谢。你知道这是给谁的。

  请亲自答谢。迈克罗夫特的电报来得飞快。

  华生这个名字仿佛是沙漠里的一粒被风卷来的沙砾一般,跨洋过海,却仅仅只是为了飞快地从他的喉头舌尖滚过一圈,很快就被咽下去,又再次安静地退缩回他的阁楼的深处。

  “先生?”

  身边有人在用法语问他话。他停在这站得太久了。

  但福尔摩斯只是死死地盯着手上那封电报,就像那个代号所指的人的脸就映在那上面。

  “出什么事了吗?”工作人员也向他探出了头。

  “不,没事。”他抬起头,用标准的法语简单地作答,转身离开了电报局的大厅。

  四月份的蒙彼利埃,气温已经开始回升。来自南方的热量开始沿着地中海的波涛上涌,但是寒风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人们裹紧自己的衣服快步走在大街上,偶尔斜眼看向这个立在路边沉默着的人。

  他一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边将左手连同那纸条一起伸进了大衣的口袋里攥紧,过了会才将那封电报又掏了出来,慢慢地撕碎。

  那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词:猎手出现。

  犹如教堂的钟声敲响,他向他的心走去。

  福尔摩斯的确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