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碎片:《美满》
养生
自我调节是他的养生秘诀。他教我的思考方式包括: ——摆正心态; ——全世界都是这样; ——这样想不幸福; ——你对国家的情况不够了解; ——你对事情的复杂性缺乏认识; ——莫与他人论短长; ——多读书。 有人生,有人死,我和爸爸在生死问题上才能达成共识。 从问我恋爱的事,到只问我身体好不好,这个变化在我二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之间逐渐发生。可能他们怕伤害他们自己。爸爸一辈子的工作都是说话,体制内好像大略如此,叙事学是最重要的部分,将这件事表述成那件事,给事件以解释,给决策以道理,正确地不说话。谈及我生活中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时,他既是领导也是群众。对许多事他都用委婉语。比如他从来不说“谈恋爱”,他说“找”。他们去旅游,会说“出去”,还有一次说,“我们中秋节就走了”,令人一惊。
假如他们问我对恋爱或者婚姻的打算,我会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 有时我觉得他们害怕跟我说话。
另一个男朋友无聊,傻气,让我神经失常。他问,你在床上对我十分有礼貌,这是东方式的性爱特点吗?我说,你在种族歧视。之后合情合理与他分手。 分手前,我还有过一次责其以种族歧视,是我向他讲起王映霞。郁达夫以爱欲蛊惑她,以脱离家务与育儿烦恼的新妇女之形象激励她,与她结合,然始终未与发妻正式离婚。十数年后二人取别,王映霞言,此后谢绝名士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她终生思索出的哲理是一句简·奥斯汀式的箴言,婚姻的美满程度总是与最初典礼的分量相匹配的——她所指的应不是婚礼的盛大奢靡,而是受公开认可的性质。可叹被剥夺的渐渐就变成人最想望的,人的命受了命运的摆弄,人的心逐渐就受命运的定义,你的幸福圈住你,你的反抗与不满也锁住你。简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听这个故事时,他的兴趣在于妾的传统,concubines,问我如今在中国是妻多还是妾多。 我说你这是以《末代皇帝》的遗风来误读中国的毛病。一时间我欲为整个亚细亚张目,于是我又说,只有变态才会对这点有兴趣。 他说,但你的书架上有一本Wives and Concubines。 那是我以前写论文用的苏童《妻妾成群》的英文译本。 我说,你看错了,一定是Wolves and Cubs,狼和小狮子。
高中时上铺为减肥吃下大量牛黄解毒片以至于尿失禁。她和暗恋她的男生在宿舍楼门前站着吃蛋挞,尿流进鞋里,幸而她穿的是宽松的牛仔背带裤,裤子没湿。她发短信告诉我这事,误发给了那个男生。结果如今上铺和我都靠所谓的健康行业领工资。她大学读了僧伽罗语专业,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市场部工作。我们在电话里的常规娱乐是她让我猜又有哪个演员去做了确认怀孕的检查,之后我们观察新闻,往往发现演员平坦地出现,婴儿神秘地消失。不过最近她认为这份工作的边际乐趣已递减到趋近零,现在丑闻和新闻都发生在医疗美容诊所。 她问我,你猜冯绍峰实际是哪年出生的? 我不知道冯绍峰是谁。于是她说,在一年半的努力后,她离成婚了。 上铺说,假如有记者来采访我,我就会说我婆婆每次来北京都送给我南航休息室里的小袋装蟹黄味豌豆。手提包里抓出一把,特意给你拿的,留着,好吃。
一桩幻梦破灭了,又换一桩。爱情,到工作,到后代,到发财,到长命,就是不肯放弃,也不愿意长眠。资本和商业和强力都盯着我们这些有幸福、稳定、健康、后代的幻梦,因此而脆弱而值得被掠夺的人,像饿狼一样盯着我们,吃掉我们,控制我们,摆布我们。失望、伤心、命运、衰老、贫困一道道地来羞辱我们。别人(比如听新闻的人,比如尼采?)看我们可笑也可怜,但我们因此就能从在生活里获得幸福的梦中挣脱吗?仍旧做不到的。
第五天上铺回到北京。我去医院,等她下班,喝了一杯咖啡,在楼道里转悠。医院顶楼演讲厅正在布置产前知识讲座。门口长条桌上摆着小蛋糕和柠檬水,我走进去,在座位上看到了一些想必彼此关心着的人。前排有一名至少已中年的孕妇,手持一本蓝色书,封面上标着《实用法语语法:详解与练习》,她正在做练习。她花白头发的伴侣坐在她身边,看一本有折痕的大开本《我的汉语教室》,头发在颜色褪去以前也许是金发。讲座上半场讲顺产要点和呼吸方式,医生打开一张B超图,胎儿在母亲腹内模糊地蜷缩着,放大后现出一张闭眼微笑着的小脸,在我看来平淡无奇,却摁下有魔法的按钮,以阿尔都塞借询唤构建主体的强力,令满厅相互依赖的人发出快乐的低呼。炭笔细线条勾勒的小小婴儿躺在每张PPT页脚,一条委婉的小毛毛虫,常见的那种团圆可爱,随即播放的视频却风格不同,隐掉了母亲,只看到小婴儿拱出产道的过程,就像隐掉了“分娩”这个词的主语,重心都在一个新人的出生,于是屏幕上那团团圆圆的小东西以非理性的信念,肩撞腿缩,旁若无人,非要拱出体外不可,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真率顽强、不容争辩的生存意志,伸展拳脚,发出声音,证明它自己。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单调笃定的生物,像人也像半人,挑战自由这个词的意思。如果确有神创造人,神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休息时前排那二人亲吻啧啧有声。她去取了杯水,站起来后个子很高,像退役运动员,左腿比右腿短一些。回去后她教他唱《两只老虎》,他反复跟唱最后一句,“真奇怪,真奇怪”,又唱它的法文版。Ding,Dang,Dong.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比较文学的实践。而且他们爱到为对方做题。 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父母
可以这样总结:“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但这同样是陈词滥调,类似于:贫穷使人高贵;饥饿带给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绝望之中,只要你肯去发现;坏天气遴选出好水手;人生经历总能带来成长;战争令人失去双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倡导和平;不幸给人心灵的深度。
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
乱世佳人
他也可笑。以为在外面遇到的新人总不会是个怨气连天的经典老婆了,然而受到威胁,想到财产分割,想到净身出户,想到再也见不到孩子,想到领导,想到前程,想到别人的议论,倒变成了反经典的梨花带雨的丈夫——这样的丈夫常见,然而经典里少有这样的丈夫,因为经典都是男人写的。
海和海绵体
那时世界上似乎并不存在其他的范本,没有谁敢于说出自己对不忠毫不在乎,而有多少女人为了不显得愚蠢轻信、为了不软弱,不得不去管理,控制,对峙,演出戏剧性的鱼死网破,把生活过成唯一一种正确的戏剧。三十岁以来,她一直想离开家庭,离开他。方式是等待他离开。大概他总会想要彻底离开家庭的,遇到某个不可抗拒的女人,爱上谁或被谁缠住,执着地想走,或不得不走,或者犯一个可怕的不可原谅的错误,让她可以轻松地说服其他人这种日子她没法再过下去。
世人说得不对。实际是男人的身体和灵魂总待在一起,他却以为是她们想要稳定而他想要漂泊,他擅于穿透地球的固体硬壳的眼睛没有看到许许多多脚踏大地的幽灵,身不动人已远。她们是骑士、英雄、幻想家、天文学家,他是灰溜溜的务实者,长于勘探,把海洋的波浪当作水文学问题,想象力只够适度放弃,总在检讨和回望,设计和犹豫,始终重视证件和政府登记,即使重视方式是千方百计绕过登记程序。男人向来是政府怪物手臂的延伸,即便是其中想要砍掉怪物头颅的那些人也和怪物享有同样一呼一吸的节律。她无意于证件,不需要通过来自一个办事处的盖上红色公章的准许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