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想上班

没有人可以真正成为另一个人的灯塔,只是……

     「马上就要重播了,记得看。」   间奥目海像是终于被人的声音唤醒,思维卡顿地载入当下的情景。   房间随着表田里道一条信息开始建模、渲染、上色,勾勒出夜晚没有开灯的客厅,加载速度快得像是狗贼云盘突然享有了会员加速。   伴随开场曲,电视屏幕上跳出【原作者:间奥目海】的那瞬间,他怀疑男主费尽心机劝诱就只是想陷害他看这一幕。   男主角,你是真的恨我啊!   而在表田里道扮演的灯塔君登场时,他意识到这根本是自爆卡车:倒也不必为了互相伤害做到这一步,这一切值得吗?   从灯塔旁边伸出来的胳膊让里道乍一看像条巨型咸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烟囱。   这是……灯塔吗?要说还原也真是很还原,因为这个皮套大概有三到四米高,在一群小朋友中间高耸入云。正常人肯定需要威亚吊着,表田里道居然保持住了奇妙的平衡,凭一己之力顶着这个沉重的外壳。   为了融入儿童节目,灯塔顶部就像托马斯小火车头一样处理成了可爱的——可爱吗?——的人脸。男主角本人大概只有这皮套的一半高,而导演犹如刻意为之专门挖了个洞,露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这个灯塔有两张脸。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太阳神塔的韵味。真是儿童邪典,不,成年人也需要过理智鉴定的程度。   还有两个凸点装饰在里道的脸偏上的位置,成为整个灯塔的谜之凸起。   嗯,没事,他是专业的社畜,无论领导讲话有多好笑他都不会笑,没有忍不住。   他默默地给里道发信息:「你可真不容易啊。」   对面很快回复:「这部分给我忘了。」   目海觉得在自己贫乏到只有上班的一生里,这恐怕算得上终身难忘的记忆。   剧本主体是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只不过正好反过来。   当灯塔君背对孩子们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不可以动,变成“木头人”。   当灯塔君转过来的时候,灯塔中部的两个圆点会突然亮起来——那两个凸出来的东西竟然是强光灯泡——光束会照到一部分小朋友,被照到的小朋友才能够动。   话说,既然上面都有塔顶,为什么不干脆把光源安排在顶上那张脸的眼睛发射,怕看起来像是什么空裂眼刺惊之类的招式吗?   就在目海还在品味这后现代艺术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表田里道。   于是目海调低电视声音,接通了电话。   “都看到了吧。”里道知道他看到了哪里,多半也正开着电视同步看重播,回味自己的尴尬和痛苦。   “都看到了,难忘今宵。”   “……不过我想让你看的不是前面这些。早上和你说有小孩子哭了的环节,就是这个木头人游戏。”   “看着不像啊?”目海注视着静音画面,小孩子们被光照到的时候都在嬉笑追逐。   “总不能把哭的部分剪辑进去吧?”里道那边的声音空旷,大概是在阳台打电话,“按照你的故事,小孩子入场的时候都被随机派发了玩具,只有拿到特别玩具的那个小孩被告知在游戏里需要摸到灯塔君。”   “能不能别说是我的故事了。”目海试图抹去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所以,是因为那个拿到特别玩具的孩子哭了,只能把哭的部分剪掉,导致最后的成片都没说这个规则?”   其实依稀还能看出剪辑前的痕迹,因为那个朝着灯塔君跑的孩子意图非常明显。其他孩子都是追逐打闹,只有一个小男孩迫切地朝着里道直直跑去。   “嗯,屏幕上穿米色短裤的那个,看见了吗?”隐约能听见里道那边传来打火机点火的响声,“我其实看出来是他了,但一直装作不知道,结果那小子哭了半个小时。”   “这是幼教频道工作人员在为失职自责吗?”   里道深深叹了口气:“有点。”   “这不是你的错。”目海难得会安慰人,不是从情感上安抚而是就事论事地分析,“是把环节设置成这样的导演的错。”   “是吗?”里道在对面轻轻地应声,语气变得更加轻缓,像是在重新描摹回忆的场面,“最后那个小孩终于跑到我旁边,抱住我的瞬间突然就开始哭。穿着那个衣服我也动不了,就只能听他边哭边喊。”   表田里道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之中:   “他说:你为什么不看这边啊。”   目海一瞬间觉得电话那头的男人抬起头看向了自己,像在凭普通人的一手一足试图跨越世界观的障碍,要看清什么东西。   房间沉寂,只有里道的声音在静悄悄的空气里缄默地流淌:   “他说:为什么不多看看他,是不是讨厌他,明明他都已经尽力在跑了。”   “就这么抱着我一直哭。”   “真是哭得好惨啊,那个游戏里唯一需要跑到灯塔边的孩子。”里道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吓到我当时除了对不起什么都不会说,节目都暂停了。”   “然后,”里道呼出了一口烟,“节目暂停的时候,我突然很想给你打个电话。”   ……   对话短暂地彻底沉默,里道在对面倏然转变语气,冲淡对话愈发沉重的氛围:“不过嘛,因为没有想好该说什么,就一直等到今天节目放出来啦。”   那个梦,那些意有所指的替代意象,表田里道虽然不能理解这种可能性,却努力把一切拼凑在了一起,联系在了目海的身上。   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任何逻辑,可他们现在谈论那个木头人游戏里哭了的孩子,就像是在谈论电话这端的间奥目海。   是怎么想到这种程度的呢?因为是儿童节目的主持人,所以即使天马行空的话语也会去认真对待吗?   “我说了,不是你的问题。”目海的态度如常,一如既往地理性,“是把游戏设置成这样的导演的错。”   “但果然还是很委屈吧?规则只让他一个人拿到了玩具,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拿到不一样的玩具,结果都那么努力了灯塔君却视而不见。”   他们像是在解一场互相猜测暗号的谜题。   表田里道以普通世界的普通人的视角,为什么可以想到这一步呢?   “没有规则规定灯塔君需要回应吧?要是随便喊一声就会亮,那就不是灯塔是我家门口的声控灯了。”目海态度就幼儿节目而言有些不近人情,但确实有在安慰表田里道,“你只是在做‘灯塔君’该做的事情,他也只是在做‘应该跑向灯塔的孩子’该做的事情。”   “目海君是这么想的吗?”里道问。   “事实如此。”   “可我后来想,要是他不配合规则往灯塔跑,这个游戏环节就永远没法结束,我其实应该告诉他说:谢谢他一直在朝我跑过来的。”   “说不定他其实想反手把你这个灯塔炸了。”   “是天真无邪的三四岁小孩,又不是恐怖分子。”   他们隔着电话线各自轻笑起来。   里道又说:“要是要跑到灯塔的小孩子是目海的话,这种情况大概也不会哭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间奥目海看着电视上剪辑后的片段,灯塔君皮套还残留被哭湿的一块,“就算我露出很委屈的模样也不会有灯塔君来对我说谢谢。”   “这就是成年人冰冷的世界吗。”   “这就是成年人冰冷的世界。”   他们大概有十几秒彼此都没有说话,在这对主角而言应该并不特殊的寻常夜里拿着手机一齐沉默,等着《和妈妈一起》的重播走向尾声。   “好了,结束了。”片尾曲一播放,里道那边就传来拉上阳台门的声音,“睡觉吧。”   目海就这么保持仰头靠在沙发上,等待对话结束的下一秒直接换碟跳转到上班:“嗯,晚安。”   “还有——”里道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谢谢你愿意一直听我说这些,晚安。”   电话挂断了。      挂断电话后的时间没有立马跳跃而是缓缓地流淌,所以他猜表田里道并没有马上睡着。   目海拿出那本他在黄金周买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又起身看向窗外沉入夜色的城市。   主人公啊——   为什么男主角他会把这个故事当真呢?要真是出于主人公无敌的共情能力,以表田里道的精神状况反而比较痛苦吧?   拥有这种多余的温柔简直就像是给弓上了磅数不匹配的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崩断了。   城市里看不见星星,天空是黑色的海洋。间奥目海思考着表田里道究竟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考虑这些模糊的问题,不知该把男主角的变化归类为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惊。   毕竟灯塔就只是提供光的任务地点,他从来都没有期待过灯塔回应他。现在的情况就像海上的灯塔突然变成了灯塔君,还对他 say hello 一样微妙中带着惊悚。   “哈哈。”间奥目海想到表田里道的打扮还是觉得很好笑,笑完又把视线投向了夜空,凝视这片漆黑的大海里不存在的灯塔。   他还真是编了个漏洞百出只能唬小孩子的故事。   没有人可以真正成为另一个人的灯塔,因为灯塔无法救赎他人,能真正将人拯救的只有试图走出黑暗的那个人自己。   只是……   就在刚刚,灯塔对他说:谢谢你一直朝我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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