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想上班

翻车鱼喜欢人类。

  人啊,就是办了健身房年卡没去过几次还吃起烤肉来了。   店里人声嘈杂,玻璃杯互相碰撞、下班后小聚一场的社畜抱怨声忽高忽低、烤肉在网面上烤出了焦黄的方格,滋滋作响,散发出油脂的香味。   得益于他与男主角仅仅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他现在就像坐在首映会特等席,画面是超清的,就连声音都是无损的。   居酒屋的烤肉对间奥目海来说,新奇程度不亚于威尼斯的鸽子、梅斯教堂的彩窗和爱琴海的海风。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一切,包括喝了口冰啤酒后前所未有愉快的表田里道。   “怎么了?”男主角一手拿着酒杯看向他,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笑意。   “里道先生。”目海说着摇晃自己的酒杯,“为什么一直不留痕迹地给我倒酒啊?”   “啊。”里道心虚地地移开视线,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干脆坦白道,“因为我觉得不借助酒精的力量,你可能不会愿意回答?”   原来如此,但这人该不会觉得他酒量很差吧?   应酬是一种职业素养,作为一名工具人,喝酒这项技能点满在了间奥目海的技能槽里,没有人能灌醉他来签合同。   “回答什么?”   问完间奥目海感到一阵心虚:你最好不要问我是不是想杀了你,那回答只能是考虑过,结局就是警察冲进居酒屋把我铐走。   里道想了想,试探着问:“目海君,几岁了?”   ?这个问题还真没想到。   目海沉默,发现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他低下头不留痕迹地打开钱包看自己的驾照作弊: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关于自己生日的一栏居然是模糊的。   世界,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也不至于和主角无关的部分就完全不做设定吧!   赶紧回忆一下自己到底大概上了多久的班换算一下年龄……不行啊,上班度日如年,他的心就像已经上了八十年班不能退休那么冷。   答题倒计时还在倒数,间奥目海束手无策。视线正好瞥见对桌的座位号是 28 号,于是他闭着眼睛英勇就义般回答:“28。”   救命啊,他乱说一个会不会构成谎报年龄啊!   “嗯,那读的学校是?”   学校?他到底读的什么学校?脑海里只有模糊的“一流大学”字眼,如果可以,目海恨不得拨打公安查询自己的户籍。   面对比述职报告还要难以应答的提问,目海缓缓地移开了视线考虑装醉。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实在编不出这么多鬼话:男主角,你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明摆着世界根本就没有做设定的东西!   救命啊,他乱说一个会不会构成捏造学历啊!   他倒是可以随便说个学校,问题是不知道表田里道问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去查他的学籍看他是不是骗子?那完了,他还真不知道。   看目海不回答,表田里道露出“果然不借助酒精就听不到实话”的表情,兀自猜测道:“目海君……你该不会其实也是体校的学生吧?”   ?你又懂了。   闻所未闻,这种设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到底他连表田里道是体育生都不知道。目海像是一根茅草不知所措在北国的风中凌乱。   “如果是,我们应该还在一个校园里呆过,难不成我们以前见过?”里道又喝了一口啤酒,看上去是想要借助酒精回想起些什么,“是我忘了吗?”   间奥目海这次快准狠,斩钉截铁地切断表田里道的思路:“不是,没见过,别想了。”   求你,不要再继续想了,在你想这茬之前我们肯定素昧谋面,但是如果你想了那就不好说了。因为世界是围着主角转的,指不定会为此编出什么设定。   “真的?”里道用看破一切的目光看着他,“起初在健身房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虽然你的关节僵硬,但是肌肉量却是完全健康的水平。如果说上班后就没有刻意锻炼过,只能是一直保持。”   那是因为世界要让他上班啊!   身体素质也是一种上班的素质,作为一名工具人,他拥有永无止境上班也不会倒下的身心强度。   间奥目海第一次想捏下自己的手臂,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有肌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而且为什么这个人会观察别人的肌肉量?    无法科学解释上班族哪来的健康身体,他只能试图自证是个废物:“我什么运动都不会的。”   里道思路清晰:“你不是会围棋吗?”   哦谢谢你还记得,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求求你别继续想了,好怕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多了什么围棋少年——围棋中年——的设定,而他们一夜之间变成青梅竹马,在家里面找到有背后灵的棋盘,目标全国第一踏上征程,那不离谱吗?   ……   其实倒也比上班强多了。      果然不行吗?   想直接从对话了解一个人果然很困难,毕竟现在又不是什么相亲节目,规定好了两个人坐下来就必须坦诚相待,坦白家底。   可里道也没想到对方除了年龄什么都不愿意说,反倒更让他觉得目海早就认识自己。   他之前问过兔原和熊谷,两人都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叫这名字的学弟。   是还在防备我吗?表田里道觉得自己之前对目海的警惕有些好笑,当他放下戒心才发现:原来对方才是一直心怀戒心。   冰啤酒是不足以促成酒后吐真言的展开了,本来想借助酒精却没想到对方酒量这么好,早知道至少兑点威士忌。   表田里道看着坐在对面的间奥目海,忍不住说出一直以来的联想:“我们好像两条翻车鱼啊。”   这句话没头没尾,和当初目海突然问他有没有觉得世界上只有上班的突兀程度不相上下。   一看就完全没醉但在努力装傻的目海奇怪地看向他:“为什么?”   “迟钝又精神脆弱,被咬都不会逃跑,但只是被稍微吓一跳就死了……之类的?”里道单手夹着烟却迟迟没有点燃,放任自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怎么听起来像含沙射影骂人还骂到了他自己。   不过面前的目海却很认真地考虑他的话:“里道先生知道吗,翻车鱼很喜欢晒太阳,所以也叫太阳鱼。”   这个倒是知道,里道点点头。   “还有,翻车鱼意外地对人类很友善,是对人类最友好的鱼类之一。”   间奥目海真的在聊翻车鱼,如同要说出对翻车鱼毕生所学。这副认真的样子让里道觉得有些有趣,便随口附和:“那也难怪明明不好吃还会被人捕捞了。”   “可能就像人看见小猫小狗一样吧,人在翻车鱼眼里虽然不是同类,但翻车鱼也觉得人类很可爱。”   里道愣住了,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对方话语的温度,以及这段翻车鱼小百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翻车鱼喜欢阳光,翻车鱼也喜欢人类。”   对面的青年说出这句话时犹如从经过层层掩饰的言语破解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用谜题回答了谜题,向他露出微笑。   一时间居酒屋的谈话声、碰杯声、端菜声都变得更加清晰,犹如某种让人心情平静的白噪音,告诉他此刻他正活在人的世界。   里道轻轻摩挲着酒杯的轮廓,冰啤酒的凉意最终与指尖的温暖相融,变成了一样的温度。他忍不住心想:今晚对方三缄其口或许并非是出于提防,而是有别的苦衷。   翻车鱼喜欢阳光,翻车鱼也喜欢人类。   因为不想世界上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人变成了社会性动物。那些形单影只的动物则寻找着阳光,寻找着归属,寻找着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东西。   桌对面的青年抬手主动与他碰杯,居酒屋最亮的一盏灯大概就在他们头顶,暖黄的光线照在二人身上就像温暖的阳光,而间奥目海微笑着,眼睛里映出他这个人类的身影:   “嗯,我们就像两条翻车鱼一样啊。”       深夜,间奥目海突然被敲击在颅骨上的巨响惊醒,望着周围的世界恍若隔世。   他震惊了,这个鬼世界居然在给他补设定!   大学至今的人生经历凭空出现在脑海,就连产生的感情也货真价实。世界就是不乐意让他顺利在灯塔下面筑巢,当只每天目标是去码头整点薯条的海鸥。   记忆缓缓地书写,并不愉快的回忆淹到胸口有种慢性死亡的压抑感。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却让人像站在沙漏里看着细沙一点点地填满脚下的空隙,填满的那一天也就是垂垂老矣死去的时候。   这记忆究竟有何用意,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半夜三更难受得睡不着?不可能,他已经隐约感受到蹩脚编剧的用意,想把忘掉的部分都当做伏笔,把主角身边的人全都织在一张无法挣脱的蜘蛛网上。   让过去充满遗憾的普通人遍布主角周围,以便随时随地伤害表田里道本来就脆弱的心灵。这世界就这么喜欢用无法挽回的东西来折磨他们吗?   而间奥目海的心就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一样冷:这个世界荒唐至极,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停留在“生存还是上班”上。   他就像个身无分文的人流浪汉,再怎么和他描绘破产的恐怖,他也只会拉出裤兜说难道我还能更穷?   差不多得了世界,就算是给他再多痛苦的回忆,他也是没有人生的人——   没有吗?间奥目海突然坐起来。假设他以后一直承蒙主角关照,得到越来越多可以支配的时间,他又该去做什么?   被捏造的记忆里随之翻涌起相似的茫然:假如他需要一条道路,那什么才是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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