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夺命烂片

知更鸟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一种最早报晓的鸟儿,又是最后唱小夜曲的鸟儿。它鸣声婉转,曲调多变,它既不毁坏别人的花园,也不在玉米地里做窝,除了专心歌唱,什么都不做。

  时值深秋,比双休日更超级加倍的黄金周即将来临,衬托得假期前每个工作日格外煎熬。   饱受摧残 31 岁成年男性终于活着挨到下班,脱掉那身羞耻爆表的细菌小子服饰。   表田里道回想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喝酒把嗓子喝哑了还没完全好、节目环节里被实诚同事毫不作假地用球暴击、被导演要求后空翻进场翻了三次全都被装作没看到……而且他今天没办法直接下班。   根本不需要衬托,这就是格外煎熬啊!   听说要在“去企划部传话”和“去隔壁楼层的公司送文件”中间选一个时,里道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世界上比企划部更危险的部门寥寥无几。   人往往会因为给出的两个选项有一个过于不想选择所以下意识选了另外一个,忽略了可以两个都不选的可能性。表田里道门生地不熟地和前台报上要找的部门,递出那张写着【间奥目海】的名片,顺利借到对应楼层的电梯卡——然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送文件这不是运营和市场部的事情吗?可恶啊被暗算了,但是他现在来都来了。   电梯到达的楼层整个都已经几乎没人,只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光,寂静的空气里是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夹杂着鼠标点击声。   里道探出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堆成两叠的文件中间,一个青年正飞快地敲打键盘,和企划部杀气溢出的氛围不同,青年的表情与其说疲惫不如说是麻木。他右手点击鼠标的时候左手便拿起水杯,发现里面没有水后又放下,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办公室里居然还放了一个乐器箱子,看上去乐器的主人年会会被拉出来表演才艺。   里道轻轻敲了敲并没有关上的办公室门:“打扰了,我是电视台来送文件的。”   青年神经紧绷得会对任何毫无眼力见干扰他上班的人大发雷霆,然而下一秒还是迅速在疲惫中戴上社交面具,没有一丝应对客户不妥的反应:“电视台的木角先生是吗?您好,我是企划经办人间奥目海。”   果然是企划部的事情推给他啊!   “啊不是,我是替他来的。”表田里道心里骂了几遍这种不各司其职的任务分配,心想着赶紧把文件交出去走人,拿出贴着密封条的文件袋,“这个。”   “辛苦您了。”青年站起来接过那份文件,挂着过于冷淡的商业微笑,在接文件袋的间隙短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交给我就可以了,您可以回去了。”   里道作为社会人敏锐地主动提出不用送以后,对方欣然同意。然而走到临头,里道却不知为何又多嘴地问了一句:“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如果还有别的业务明天上午再来办吧。”坐在电脑前的间奥目海就像是一台不知疲倦但已经磨损到极限的机器。   “你不下班吗?”   里道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好青年除了最开始看见他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在那之后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表田里道多嘴问出的话终究孽力回馈到自己身上,原本专注工作的公司职员分出一丝精力关注他这几句话后,竟意外认出了他是谁:“你是儿童节目那个……体操大哥哥?”   表田里道瞬间捂住脸:“是,就是我。”   “原来就是你啊。”间奥目海感叹了一句,看了一眼空掉的咖啡杯。里道刚才多嘴的两句话竟然真的起了作用,青年从工位上站起来去拿乐器箱,“也是,机会难得……下班吧。”      两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青年才正式问了表田里道的名字。   “里道先生和木角先生是朋友吗?”   要说不是好像有点不礼貌,但他们都能算朋友的话那就得给全世界的朋友们谢罪了。   表田里道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也就那样吧……”   电梯打开时外面光线昏暗,里道看了一眼楼层数发现按成了负一楼,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   “您是开车来的吗?”间奥目海奇怪地看着里道走出电梯。   “啊不,只是我记得在车站旁边看见过这个停车场的出口,就在想从停车场走说不定更近。”   “是吗?不过我们停车场的光线不是很好,而且监控现在是坏的。”   “年久失修多少会这样……”    寒暄了句场面话,里道像是要逃离电梯独处的社交尴尬一样飞也似地走出去。   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出于对地下停车场的不熟悉而停下脚步,等东道主跟上来。   !   猛然间,如同有生物回避危险的本能,表田里道身体反射甚至比大脑思考更快,瞬间下蹲。   有什么东西霎时间擦过了他的头顶。   死神挥舞镰刀从他头皮擦过,他就像一只穿行在田野里的田鼠被收割机的刀片吓得魂飞魄散。   在他背后,间奥目海从那个“装乐器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把猎枪。全程平静得像是拿着一把小提琴,只是这把琴配了消音器。   这个人刚刚毫不犹豫朝他开了一枪?   意识到这件事的里道瞬间感到一股恶寒毒蛇一样爬上脊梁,差点身首异处的恍惚感挤压着心脏,攥出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狂跳。   整个地下一楼最亮的光源——电梯门——在间奥目海背后,逆光而站的青年向他抬起枪口,而电梯门如同天堂之门一样,正缓缓地关闭。   “不愧是前体操运动员。”青年说话时不紧不慢,从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变成了对他了若指掌的杀手。   最后一丝门缝的光在地下停车场彻底熄灭了。      男主角反应得很快,踉跄了一下立刻飞快地拔腿就跑。在枪口下犹如好莱坞大片那样侧身从轿车引擎盖上翻过去,躲到了车后。   间奥目海笑了笑,因为在这里捉迷藏对方不可能赢过他。   第一枪他就没有特别瞄准,只是为了将这个体能不一般的男主角逼退到更适合枪击而难以近身肉搏的距离。打网球的高中生都能打出人命,万一世界的男主人公有什么主角光环呢?   间奥目海曾经到处寻找觉得不对劲的人,但无论哪里都没有人回答。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导致这个世界下班就会中断的罪魁祸首竟然自投罗网。   上班上班,上你个鬼班,睁开眼时候在上班,意识模糊了在加班,恍惚醒来继续上班,就这么多事情要做吗?这破班真是一秒钟都上不下去了。   世界的主人公、这个世界唯一聚焦的对象,如果将他杀掉的话,这见鬼的世界是不是就会失去观测的对象,因此覆灭?   在间奥目海思考时,那个躲在车辆后面的人这才慌乱地问他:“你一直都打算杀我吗?!”   间奥目海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开了一枪,感觉到男主人公的神经随着枪声瞬间绷紧。   “你觉得生活很有意思吗?”间奥目海问了回去。   实际上见到男主角的时候就能理解,世界的扭曲本质上就是跳过主人公毫无感受、觉得无所谓的时间。既然除了上班的痛苦什么都感受不到,多半男主角也过得不开心吧?   男主角倒也实诚,犹豫着还是回答:“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随心所欲的杀手这才回答了对方的问题:“那被我杀掉不也挺好的吗?”   人们常常说:生活总是不尽人意。   而要做下扣下扳机的决定其实只需要最简单的念头:活着只有痛苦,或者活着的快乐远不足以弥补痛苦,那为什么不干脆死了呢?   若是自杀的话,还会被人拎出来反复在茶余饭后咀嚼:真看不出来、为什么会自杀、太脆弱、太没有责任心了。如果是被外力杀死,提起来的时候人们则只会单纯地惋惜他不幸殒命。   人主动从自己的人生中脱离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扮演受害者则简单得多,那被他杀掉不也挺好的吗?   “还是说你是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了你吗?”间奥目海心想,也许是日常中突然有人拔出猎枪太过超出现实,以至于面前的这个人没有理解现状。   间奥目海的想法很简单,目的也很明确。   让大厦倾塌,让道路燃烧,让这出日复一日的烂剧谢幕,让被这出喜剧折磨的演员在沉没的游轮上狂欢。若是想要在这不讲理的世界寻求改变,他需要将支撑故事的承重梁——将主人公除掉。   “不,我完全相信你想杀就能杀了我。”对方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敢伸出来,非常有说服力,“但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觉得。”   这台词也太主角对峙反派角色了,这个世界果然是什么虚拟作品的世界,接下来不会是什么“你才不是真的想杀我呢,因为你都没有在笑!”这种少年漫画台词吧。   “你知道吗?有这么一种理论:企业之所以会冒着风险实行舞弊行为,有压力、机会、和借口三个要素。”间奥目海的指尖摩挲过猎枪的枪身,“无法解决的困境、轻而易举就能得手的条件、以及能自圆其说满足自身正当性的借口,不是同时满足这三点的话,人都不会顶风作案。”   表田里道在那辆车后面试图转移,不过刚刚站起来就被间奥目海一枪威吓,又躲回了掩体。   “假设你没有替人来送文件、没有多嘴问我为什么不下班、没有选择到负一楼来、原本该来的人是熟悉到能立马发现你死亡的朋友、这里有你的车、地下停车场的监控没有坏……”   怎么就偏偏没有一个掉链子?   压力,机会,能让他顶风作案的要素犹如嵌合的齿轮,以至于间奥目海忽然笑起来。空气里只能听见他轻巧地摆弄枪支,发出上弹飒爽的响声。   “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表田里道绞尽脑汁思考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什么都想不出来。   间奥目海抬起枪打爆了男主角头顶的电灯,作为“我能看见你在哪里”的警告,但对方“我做错了什么吗?”的发问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只是因为你是男主角,就像最彻底的断电是拉掉电闸,最简单的解决途径是杀掉你。   在间奥目海沉默的十几秒,男主角又小心地问:“你为什么会想要杀我?”   理由?在他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消耗殆尽的时候,有人给他一个理由吗?在他承受这不讲理的世界的时候,有人给他一个理由吗?   他是在寻求矫正世界的方式,他是在在寻找毁灭世界的方式,他在——   间奥目海笑了一下,笑声比他在之前的任何一句话声音都更加枯槁。   “只是累了而已。”他最终回答。   很累、很累、累到想要把自己手中的随便什么东西狠狠砸向墙面,水杯、文件、或者是烦透的人生。      表田里道觉得那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点悲凉,他站起来一些、贴近车窗玻璃试图从自己躲藏的位置看穿过去,看看这名便衣杀手为什么会是这语气。   他还来不及紧贴车窗玻璃,金属枪管就紧贴了他的后脑勺。青年说话的瞬间,里道觉得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从大脑逆流回心脏。   间奥目海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回荡:   “我太累,而这一幕太适合将你杀死。”      一桩不可理喻的主人公谋杀案。   导致他迁怒于男主角的难道不是他自己无法解决这困境的无能吗?这个世界有问题,如果要死一个人才能解决,为什么不能是发现问题存在的那个人呢?   脑内的庭审上,间奥目海与自己辩驳后终于诚实地宣判败诉,没有替自己寻找正当化的借口。   ——他在杀死一只知更鸟。   间奥目海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主人公,心情从最初第一枪的昂扬开始急速冷却,他的所有情绪就像鲸鱼跃出水面又坠回,再度沉入漠不关心的深海。   刮刀抹开墙上的白色腻子,将千疮百孔的空洞全部填平,使崎岖的表面光洁如新,让间奥目海重新变回一堵冰冷的白墙。   “这位先生介意借一晚上给我吗?”好像不曾流露过一丝情绪,心血来潮的杀手看着表田里道平静地说,“没有你的话我大概就什么也做不成吧。”      一起去看电影吧。间奥目海拿枪指着他说。   青年说话的时候,表田里道的血液还在全速流向心脏以支撑它的狂跳,导致大脑因为缺氧一片空白。   直到枪管掠过他的后发,放过这唾手可得的机会时,里道才忽然明白:这个青年现在不打算杀他了。   走出地下停车场重新沐浴已经西沉的暮色,里道松了一口气,知道现在自己至少人身安全。他旁边的青年面色平静,好像刚才地下停车场持枪行凶的不是他,而是逢魔之时的幻影。   在看见青年提起箱子就准备走进地铁站时表田里道大惊失色:“等等等等,这不是枪吗,万一被查出来了会被带到公安去的吧!”   啊不对,这个人被抓走对他来说应该是好事吧?   “没问题,日本是允许私人持有枪支的。”间奥目海从钱包里抽出持枪证,年检时间还很新,“我有私人枪支持有许可和备案,消音器也有。”   “你居然还会考这种证……”   “因为用枪的话成功率比较高。”   成功率?什么成功率?这人是居然为了杀他蓄谋已久甚至搞来了猎枪吗?   “你想杀我多久了?”里道甚至产生了一种对这离奇行动力的敬佩。   “挺久了,想着就算杀不到你也要做好准备。”间奥目海回想了一下,“通过课程训练、笔试、射击考试、心理测试、生涯履历鉴定,差不多需要一年。消音器的申请虽然也要一年,但是是同步进行的。”   目海竟然还宽慰他:“如果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可能会用其他人身上。”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里道出于好奇继续谈论这个杀自己的话题:“你为什么要拿这么大的枪,手枪不是更方便吗?”   “日本合法的只有猎枪和气枪啊,手枪是标准的违禁枪支。”间奥目海做出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怎么可以违法呢?”   不,你要杀我这件事才最违法吧。

  到电影院的时候场次太晚,地方太偏,工作人员直接委婉地问他们:“请问有会员吗?如果不是会员,今天没有其他人看就不开夜间场了。”   间奥目海直接把卡一刷:我买全场的票。   里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怎么还挺有钱。”   “哪有,底层职工罢了。”目海走进中间的位置,“只不过上班却没地方花钱自然就会存下来。”   表田里道习惯性地跟上去,坐在了对方旁边的位置,入座时间奥目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里道才犹疑地解释:“呃,一般杀人犯不都会要求人质坐在旁边吗?”   “是,但是一般人质不会主动要坐在杀人犯旁边。”间奥目海也没管他,看向屏幕,“建议下次遇到这种事情有机会还是坐在后排或者靠着出口的位置。”   电影是里道选的,但他看也没看就随便点了一个续作惊悚片,心想能拍好几部的电影再烂应该也不会太烂。结果电影刚播放十分钟里道就理解了为什么这电影午夜场没有一个人看:这也太难看了。   他捂住脸,希望青年给他下次遇到这种事坐后排的机会,不要因为他选了部这么难看的惊悚片,忍无可忍决定还是这次就把他杀了。   忽然里道听见一声轻笑,抬起头看见邻座的间奥目海正一只手撑着脸,侧头望着他。银幕的光照在青年的表情上,随着画面变幻闪烁,光怪陆离间有一丝不真实的柔和。   “电影挺好笑的。”目海放下手,继续看向屏幕。   你明明就是在笑我,你都没有停过!   就在这时,电影里的女人说出了意义不明的台词:“六头鲨只有六个头,而我们有八个!”   配合着画面里六个头长成海星形的鲨鱼,他们竟在惊悚电影中一齐笑出了声。   在电影的末尾八个人死得只剩一男一女,干掉六头鲨以后拥抱在一起,宣告这部离谱电影的笑料也算是到了头。   在片尾名单滚动时,间奥目海靠在电影院的座位上,字幕一行一行的滚过,忽明忽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好像每一天摩肩接踵、影影栋栋的人群。   光影斑驳,而青年的轮廓融化在这股故事走向结束的消逝感里。   “抱歉。”间奥目海忽然开口说,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荒芜的冬日雪原上漫无目的地捡拾枯枝,里道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正看着他,“我其实并不是想要杀你才这么做的。”   这话说出来谁都可以信,唯独被子弹擦了几次边的里道不可以信,但他偏偏开始确信这个青年并不是疯子:这个人不是为了杀他才杀他,就像寒冬里的人其实是为了取暖才点燃柴薪。   表田里道想要继续问这个杀人犯杀掉他背后的意图是什么,却又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中间对话的高墙,而对方绝不会向他吐露更多的真实想法。   灯光亮起,电影片尾还在滚动着,整个电影院只坐了他们两个人。   在间奥目海站起来的一瞬间,表田里道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马上就会随着电影片尾最后一行字幕滚走而消失,也许是恐惧心被对方身上那种超脱常识的异常感所麻痹,他竟然伸手抓住了对方。   间奥目海垂下视线,似乎在问他怎么了,里道试图想出最为合情合理的理由,卡壳半天却说:   “如果以后我想死,还可以来找你杀我吗?”   电影片尾放完,屏幕黑了下去,没有结尾彩蛋。青年也没有随着电影落幕而消失,抓住的袖子触感仍在他手中。但结局的分岔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这是斯德哥尔摩吧。”青年却笑起来,好像看见了烂片不存在的意外彩蛋,“行啊。”   行啊,他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语气如此说,提起箱子转身走出了电影院:“你想死了就来找我,我想死了就去找夺命六头鲨。”   他消失在画面的边缘,至始至终没有再回头。


  表田里道猛地睁开眼睛,差点一个鲤鱼打挺接鹞子翻身坐起来。   带有温度的血液好像从他醒来才恢复流动,那股裹挟身心的冰冷与陌生随着现实感的回归,从他的身体里挥发了出去。   表田里道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房间里开着空调,差点把他在梦里风干成一具木乃伊。   他居然浑浑噩噩陷入午睡的噩梦,梦里不认识他的目海要杀他,他还和要杀他的目海看电影。   更惨的是电影烂得堪称谋财害命,让杀人犯陪他看烂片,能活到梦醒实属不易。   喝了一口水以后里道终于缓过神来,不顾空调房外的寒冷,赶紧冲到阳台往下喊:“目海君?目海!”   他的声音回荡在楼层间,像是气球脱了线一样飞散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楼下好笑的回应:“就算我们住上下楼,有必要这么原始吗?”   青年的声音温和干燥,像是周末下午被阳光晒过的暖风。光是对话就能感受到态度完全不同,里道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是梦啊。   他这才有余裕察觉到这阵冬日的寒冷来自于一场仍未消融的大雪,蓬松的白雪盖满了屋顶、树枝、围墙的每个顶面,让外面的世界白得有些刺眼。   里道继续问:“你家里有电脑吗?”   间奥目海也到了阳台上:“有啊,正在用。”   想起目海多半是用电脑在办公,里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想看电影吗?”

     在左邻右舍探头看 21 世纪是谁还没电话在这里交流全靠喊之前,这宛若学生宿舍喊楼的对话终于结束。   里道拿着自己家里库存的饮料啤酒下楼时,间奥目海正打开影视网站。   他迅速地在网上找到了里道说的电影,在《夺命双头鲨》《夺命三头鲨》《夺命五头鲨》之后找到了最新一部:《夺命六头鲨》。   “里道先生怎么会想要看这部电影,这也不是最近的电影啊?”   虽然自己会出于无聊连看两部食人鲑鱼是事实,里道现在还是垂死挣扎地为自己的电影品味挽回尊严:“不是我的趣味……只是想问下你的感想!”   这辩解看起来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里道像召唤小孩子们集合一样拍了拍手打断关于自己电影品味的话题:“那么!你对这个电影的第一印象是?”   “嗯……”目海就像问答节目一样认真思考,“在想这个世界是不是把编剧都用来编社畜受苦的职场桥段,以至于其他东西的剧本都烂到底线。”   果然会这样哦!表田里道捂住脸,梦里他就不该选这部电影的,应该给那种状态的目海看点讴歌生活的真善美影片——如果当时有的话。   所幸间奥目海对上班以外的事情都很有兴趣,对这部显而易见的烂片点下播放也毫不犹豫。   “但是,”间奥目海并不知道里道为什么会突然想看鲨鱼惊悚片,却依旧诚实地说出感受,“能和里道先生一起看电影我很开心。”   梦里面的那个你可不见得很开心,你开心那是因为是现在和我看吧——里道猛然挥散这个念头,搞不好目海只是单纯喜欢电影呢?   他转着圈观察啤酒罐,做出认真研读成分表的样子随口问:“你很喜欢电影吗?”   喜欢电影?   间奥目海认真想了一下,发现知识储备以外自己真正亲眼看完的电影根本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电影的美好向往:“算是吧,我以前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都行,但那时他活在暗无天日的加班夹缝中,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里道颇为后悔地叹气:“早知道当初不该约你去吃烤肉,应该约你看电影。”   目海也配合这玩笑感慨:“那时候来个人带我去看电影我说不定立刻生死相许。”   “那你也太容易被拐走了吧。”里道睁大眼睛。   “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毕竟那时候他连下班也做不到。间奥目海在脑海里回想自己当初用尽心思试图在从上班地狱逃脱无果的经历,确信了看定影的难度,“我哪有时间和里道先生以外的人看电影。”   里道一把抓起旁边沙发的靠垫摁在这人脸上打断了这人全无自觉的发言:“又在说什么怪话。 ”   被靠垫整个盖住脸的间奥目海好似一个老实巴交的无脸男,只是握住里道的手腕做一点温和的反抗:“里道先生,我看不见电脑了。”      明明是在梦里看的电影,剧情能记得的部分却惊人地重合,让里道思考究竟是因为惊悚烂片套路都一样还是自己真的在梦里看了一部电影。   当女演员说出“鲨鱼只有六个头”那句弱智台词的时候,他们再次一齐笑出声。   “这是什么原理,因为有八个人鲨鱼只有六个头所以吃完了最后剩两个?”不同的是现在目海就在他旁边随口吐槽着剧情不合逻辑,“那我们完了,双头鲨都打不过。”   “你说电影里的人为什么明知有鲨鱼还不跑呢?”   “可能这就是工作吧。”   里道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他们在海滩上录节目导演肯定也不让跑,而他们这些搬砖员工只能对导演的弱智要求言听计从:“确实,让出木田导演看见了还要我们上去和鲨鱼合照。”   又想到此人梦里杀人不眨眼的行径,里道觉得目海完全可以担当片中枪击氧气瓶炸死鲨鱼的重任。   在电影里男主角掏出枪的时候,间奥目海就像想起被自己扔在储物柜角落的日用品一样:“啊对了,我还有一把猎枪呢。”   里道心想那可不,已经体验过你的打猎技术了:“还有持枪证对吧?”   “当然有了,不过因为用不上就忘了。”   就连这种细节也一样,表田里道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其实已经隐约相信那个梦境里的一切或许都是真的:“……为什么目海你会想要有枪呢?”   被这个问题问住,间奥目海张了张嘴,没有像梦里面一样随意地说出“为杀你做好准备”这种话,也没有糊弄过这不能说的秘密。   他沉吟了一下,认真地措辞回答:“……为了在必须用到的时候不是毫无准备,如果有需要我拿起枪去做的事情,我手里就需要有枪。”   真是目海的思路,这人还真是有够不会说谎。这带着一点怨念的问话得到了过分诚恳的答复,里道甚至产生钓鱼执法的愧疚,赶紧转移话题:“什么情况下才会需要啊,遇见变异鲨鱼需要打爆氧气瓶的时候吗?”   间奥目海从自己当初之所以有时间接触猎枪其实是公司年会想让他表演猎枪打苹果的回忆中走出来,似乎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里道先生要是遇到这种事就打电话给我,我立刻拿枪去救你。”   “……”   说起来,这个人之所以会准备枪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吧?仿佛在黑暗中某个孤军奋战的人,即使像梦中那样精神犹如走钢丝,也从来只想着承担。   里道忽而开口:“打什么,我带你逃跑啊。”   目海还以为里道正在说电影里的剧情:“这鲨鱼都能上岸了还能往哪里跑啊。”   “可以逃跑的,我会带你逃跑的。”里道说,“不用去解决鲨鱼也无所谓吧?”   ……   间奥目海沉默下来,犹如在这短短几句话里把整个烂片支离破碎的剧情理一遍:“但那个鲨鱼跑得还挺快的诶。”   “不是有车吗?”里道提起导演都快忘了的车,“我们开车就跑。”   “把其他人扔海滩上先喂鲨鱼的话应该还行。”目海估算鲨鱼在陆地上追人的速度,“但放着鲨鱼不管真的没关系吗,我觉得要有这种变异鲨鱼背后肯定有什么神秘研究组织,组织不会追究知情人吗?”   这人怎么不仅把剧情看进去了还替导演补全逻辑合理性啊!   “不能指望电影的主人公把所有问题解决了是不是?”   “也对,不然怎么拍续集。”间奥目海觉得很有道理,顺着里道的话头篡改了电影走向,“那我们跑了,开着车沿着公路一路狂奔,撞飞了收费站的栏杆。”   “别撞飞栏杆啊。”   “那完了,已经撞了,现在神秘组织和交警都要来找我们了。”   直到刚才还在认真讨论电影剧情的间奥目海看着他笑起来,侧头的角度与梦中的电影院分毫不差。   这一次并非是漆黑电影院里银幕的冷光,而是阳台外面太阳的光透过窗帘照在目海的脸上。   “我可以躲到里道先生家里吗?”   他们裹在一张毛毯里,即使目海的声音很轻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里道一时间有些心神不宁:“我们俩不都是共犯吗,跑到我家也没用吧……”   目海脑内直接规划斩杀计划:“可以借助熟悉地形埋伏在这里把追兵解决了。”   这人怎么还在想着彻底解决问题!里道在毯子里撞了对方一下:“给我逃跑啊!”   间奥目海手里的罐装饮料因为这一撞摇晃出水声,笑着在毯子里和他挤成一团:“那你带我逃啊。”      带就带!   两秒钟后,表田里道抓起手机查电影时刻表。   四十分钟后,换上冬装的间奥目海走出家门,呼吸了一口冬雪后的空气。   冬日的雪在没有被人踩到的地方堆了几厘米高,蓬松的雪花踩下去时会发出细小结晶体被挤压的咯吱声。这小动作被里道看在眼里,说难道你没玩过雪吗。   一小时二十三分钟后,他们因为在楼下玩雪错过了第一趟车。   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后,表田里道抓起这个会撞飞栏杆的小恐怖分子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   间奥目海说,如果我们还要看之前决定的场次,现在买票肯定只能坐在后排靠出口的位置了。”   握着他手的里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而笑起来。   ——那就坐一次靠出口的位置吧,如果电影惨不忍睹,我们就在中途再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