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十九叠

八十九叠,除去体操场的面积仅够一人站立。

  蝉发出单调又刺耳的鸣叫,一浪高过一浪地重复同一个声调,像是怕夏天过去再没有人记得它们的叫声一样疯狂地摩擦鼓膜。   里道靠着墙,在体育馆侧门的台阶下迟迟没有上楼,建筑物的阴影隔开了烈日,却没能阻止高温蒸腾得好像大脑就要这么熟在颅骨里。   “……?”   什么声音?因为疲惫抓握不住的意识从身体里析出,里道漫无目的地在脑海中打捞思绪。   “学长?”   谁?停滞的思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学长你还好吧?”那声音又问。   逆光的人影似乎是在喊他,在这炎炎夏日的体校竟然还有看版型是穿着高中校服的人。   高中?确实体校毕业生有的会为了就业在这个季节做实习老师,可他没去过吧,为什么他眼前会出现幻之男子高中生……他还得回体育馆才行……说起来今天的练习没能足量做完啊。   高中生见他没有反应,担忧地俯下身来,伸手撩起了表田里道的刘海。   ?里道茫然地顺势看向对方的脸。   ——下一秒,像冰冷的雨水在脸上胡乱地拍,凉水拍在里道的脸上。

  他会是本校第一个在大学里被高中生用矿泉水泼了脸的学长吗?   里道缓缓地用面巾纸把脸上的水擦干:“就算是中暑急救……也不至于直接拿水倒别人脸上吧。”你是在进行校园霸凌吗。   “对不起。”高中生率直地道歉。   算了,里道摁了摁太阳穴。他想起来了,他赶来体育馆就是为了某所重点高中的见学活动,主题是对运动员训练的见学,希望学生能够从运动员身上学到拼搏不息的精神。   拼搏不息……吗?还是说燃烧殆尽呢。   “学长你再休息一下吧。”高中生把空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走到自动贩卖机前,“要喝点什么吗?”   “我来吧。”哪有让高中生请客的,里道走过去表示自己付钱。   高中生看着里道翻找运动包,推测着这人从事什么运动,对未知的领域表现出好奇:“学长,当运动员是什么感觉?”   里道的动作顿了顿,从运动服底下缓缓地摸出了自己的钱包。   他本来该向见学高中生传递的是跳马时肾上腺素分泌的雀跃与兴奋,登上领奖台上如愿以偿的欣慰,一次又一次斩获奖项的成就感……但他只是把当下他所有的感受说了出来:   “……很累。”   获得的成就感,远远不如做不到的恐惧感沉重,就在现在、此时此刻、蝉撕心裂肺鸣叫的这一秒,失败的恐惧依然压在他的身上。   “累?”高中生低头思考,犹如在思考这种累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以后想当运动员吗?”   “我没想过。”高中生回答,看起来就是好学生会有的模样,“学长又是为什么想当运动员呢?”   他想过吗?里道将钱投进贩卖机:“只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做而已。”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还是只有他是如此?人生并没有一个对比自己喜好和才能,在中间做出选择的阶段。光是被逼着走一步看一步,对自己究竟是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尚且连边都摸不到时,就已经被装进了模具里等待成型。   “不能去学做别的事吗?”   “我可以学”?真是奢侈的想法啊。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只要去学就好了,真好啊,只用学习,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学习,成绩优秀,以后还有大把的选择可以去挑选。   表田里道看着高中生正输入数字选饮料,一看就知道是最典型的好学生。不是书呆子,而是会被老师叫去帮忙处理工作的那种好学生,想必等进入高等学府以后,也能轻松适应任何专业的学习,自由地在大学五花八门的专业中找到一条安稳的职业进路吧。   “也是,高中认真学习,提高偏差值,然后到了大学以后再慢慢考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从零开始学习也不迟。”   高中生在学长说话时会礼貌地回以倾听的对视,等里道说完一段就认真地点点头。   “高中毕业以后你可以直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工作从头学习,进到大学以后,学一件事情,不喜欢了还能换下一个……”   什么在刺痛?他的旧伤,还是他出现裂痕的心灵一角?   表田里道的语调改变 ,忽然笑了:   “那你觉得等你像我一样,已经站在‘以后’之后时……还能怎么办?”   青年的声音有一种带刺的嘲弄,他瞥着面前的高中生,高中生露出困惑的表情,当然会是这种表情。无忧无虑一心学习的高中生,正是家长老师会告诉优等生不要担心其他事,只要你好好学习就能当上医生律师科学家的时候,怎么会想这种事呢?   “我……没有想过。”高中生说出了如他所料的答案,“我……”   “一直以来都这么过来了。”   里道接过他的话,或许与他本来想说的措辞不同,但高中的还是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都这么过来了,本以为像这样一直下去就行。”里道向高中生逼近一步,“你以为是这么轻松的事情吗?”   炎热的夏天愈近正午,太阳越往正上方,建筑物的阴影越小,他们站在影子里像站在一块浮冰上。   高中生被他堵在了贩售机前,无路可退,他的轮廓映照在少年的目光里,像是没有面貌的鬼影。   成就感?他都要笑了,依靠这种东西活下来的话,谁来告诉他再也无法获得成就感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有觉得很轻松的意思。”高中生回答。   “你没有觉得,你又能觉得什么呢?优等生,等到你唯一的寄托摔得粉碎,走进绝路别无选择时,再来说这句话吧!”   里道咆哮的瞬间突然哐当一声,他下意识看过去:高中生后退躲避他时压到确认键,饮料滚入取物槽,像一个金属的句号,将他从失控的情绪中砸醒。   戛然而止,他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尚且只知道学习的高中生做出了最糟的忠告,最残酷的暴力,最卑劣的言灵。   然而高中生看着他,假想一种自己还没有见过的事物,仍然在思考他说的话:“所以尽力而为也不够吗?”   尽力而为……眼前已经看见了道路尽头的悬崖,尽力而为也不过是拖延坠落的时机,迟早他都会从赛场的跳台上摔下来吧。   “尽力而为什么用也没有。”表田里道用好像枯竭了似的语气轻轻回答,“因为体育比赛里,有价值的只有第一名。”   “第二第三名,还有很多人也参与了比赛,世界上不是只有第一。”   里道对天真的话语甚至感到无奈,他发出一声空虚的自嘲,话语却又重新尖锐起来:“你想说还有很多人也付出了努力,努力就是价值?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人会给无声无息的努力给予回报!” 

  原来如此,学长是‘第一名’的角色。像一台找到代码开端的电脑终于明白了该如何思考,高中生露出似乎懂了的表情,当第一就是对方存在的意义。   但在此之外他感受到奇妙的刺痛感,是名为困惑的生长痛:“第二第三的存在没有意义。”   “……是的。”   “没有名次的努力没有意义。”   “是的。”   高中生直直地看着他:“那其他人是活该拿不到第一的吗?”   “?你在说什么。”   “自己没有第一就不行,其他人没有也一样能活。”少年无辜地看着他,“不就是觉得为了自己的价值,第一只能是自己,其他人就该拿不到吗?”     “里道!”   从后门楼梯上传来一声大喊,表田里道一下子抽回手,扭头看见自己的老师就在体育馆的阶梯上:“你怎么在那里!快来做准备了,虽然只用示范基本动作,你现在也得做好热身不能再受伤了!”   “是,马上!”   成群结队学生的声音也从正门楼梯边传来,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聚在一起叫喊,从他们的动作看是在进行入场前的集合,叫面前这个高中生过去。   “里道学长听说过吧。”   高中生从被截在贩卖机前的姿势摆脱,抽身远离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夏日的炎热,犹如只是一个布景而非人类一样平淡地说:   “——体育比赛里最倒霉的是第四名。”

  “刚刚和你说话的是不是表田里道啊?”同学将他拥入队伍。   “谁?”   “就是一会儿要上场的人啊,听说拿了很多第一……啊!我们是不是提前要一下签名,说不定就是奥运冠军的签名啊!”   “真的假的,是不是他啊?”   “有听见老师叫他里道。”   “哇,虽然对体操没兴趣但奥运冠军的签名会不会增值啊。”   高中生在想投资增值和通货膨胀率以外的问题。   他在想,很累是什么感觉。   与其说是不会累,好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意识到时他已经是这样的角色,已经作为人活在世界上,这就是他存在的方式。   对方是作为第一的角色,那他是什么角色呢?   他又在想,蚂蚁和蝉。   夏季的暴雨即将来临,蝉已经停止了鸣叫。花坛附近的蚂蚁成群结队爬进爬出,忙于搬家,忙于避雨,忙于穷尽一生应付一个又一个蚂蚁世界的末日。   有的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沉没,有的死亡是眨眼之间的捣毁。烂死在窝里的蚂蚁和树冠顶即将不能鸣叫的蝉,究竟哪个比较痛苦?   “道路是什么?”高中生忽然对自己的存在方式产生了一丝疑问,“我又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什么时候吵闹的蝉鸣已经停止了?现实世界与脑子隔了一面墙。   表田里道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表情注视着高中生离开,只觉得头脑摇荡,一阵心悸。突如其来的恐惧笼罩了他,像是不慎窥见被诅咒所预示的命运。   高中生没有拿走饮料,一罐三得利咖啡静静地躺在取物箱中。里道伸手去取出那罐咖啡时,忽然看见在两台贩售机之间的区域静静地躺着什么东西。   表田里道吓了一跳,扔下咖啡飞快地逃走。   ——见学演示万无一失,翻上跳马台时体育馆外爆发出阵雨前的惊雷,但里道的每一个动作都与标准分毫不差,惊叹声、欢呼声与雷声叠在一起。   里道扫了一眼,没能从队伍里辨认出刚才的高中生。少年的长相犹如被嘈杂的雨点冲刷模糊,只剩下当时的场景清晰地烙在视网膜上。   暴雨前的低气压,越缩越小的建筑物影子,贩售机里没有拿走的咖啡……   还有从树上掉落后,不知是挣扎爬行还是被风吹来的、蝉的尸体。


  车在夜幕降临时分驶入温泉旅馆停车场,车门打开的瞬间副驾驶窜出戴着眼镜的人影,以最后五十米冲线的速度向着背对温泉旅馆的方向冲刺逃离。   “你这烂人休想逃跑!”   一声大喊,驾驶后座的车门弹射仓一样打开,从里面发射出宁他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他的同事,一把将眼睛男拦腰抱住,拖倒在地上。   木角半兵卫狞笑着用孱弱的身板压住上武裁人,像是地缚灵一样凑上去:“你以为你还能逃得掉……?我倒霉你也别想好过……”   上武像是见惯这名营销部妖魔鬼怪的道士:“我还要回去看动画。”   “就用自己的流量看吧你!”   驾驶座上的间奥目海拉手刹解安全带:“我们一定要从开场就这么戏剧性吗?”   “你也别想跑,要是我死了你也拿不到项目书,要死我们一起死……”木角挟天子以令诸侯,“项目书还在我的脑子里……”   你就直接说你还没开始做吧,目海忧愁地看向繁星初现的夜空,难道甲乙方业务员终究是要一起殉职而不能一起活下去。   在他们走进温泉旅馆途中,电视台的领导又打来一通电话,里面的人已经喝得神志不清,说你们再不过来下次节目让你们上台演。   大鱼吃小鱼,团建吃加班,就连加班也推卸不掉团建,这弱肉强食的世界。   “让我去台上当那种小丑我不如去死。”   “木角先生,这么残忍的话一会儿就不要说了。”   “你对他这种人为什么也是敬语?”   “喂什么叫我这种人,你想死吗?”木角指着目海,“难道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小吗?”   上武裁人认真地看了看间奥目海:“外表上可能是,但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比我们多上了十年班。”   谢谢你的明察秋毫,再说这种诅咒一样的话有我一天班上就有你一天班上。   考虑到自己到底几岁这个未解之谜至今依旧没有在他的驾照上得以证实,间奥目海随口扯到:“因为我是敬语系角色。”   “原来如此。”上武对他比了个拇指,完全理解了,“定位准确,很有品位。”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鬼话,是这里吧,声音都传出来了。”木角极度不情愿地伸手拉开那扇门,“不好意思我们来……”   震耳欲聋的卡拉 OK 中,多野田诗乃含泪飙歌,导演举着酒瓶与她勾肩搭背。乱成一团的酒桌边,堆砌着妆造后期和后勤的尸体,斩下试图灌酒之人的熊谷不动明王似地端坐在那里,被他挡在身后的蛇贺池照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脚边——   脚边?   他们的脚边,四肢伏地的表田里道像鼠妇一样阴暗地盘踞在拉门的边缘。   “我真是搞不懂电视台这群白痴了。”木角说,“我们现在就开车回去吧。”   “啊!来了!”然而导演的视线已将他捕捉,对着他招手,“半兵卫——过来呀——听说你会弹吉他是吧来给我们伴奏吧!”   “谁说的?!”木角女鬼一样地睁大眼,看上去马上就要找那个嘴贱之人寻仇。   导演人虽然醉了却还能继续拱火,手指着上武裁人:“他。”   木角即刻就要口吐芬芳与同事扭打起来。   在电视台一贯的群魔乱舞中,间奥目海蹲下身:“里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里道大哥哥他好像喝醉了,在给榻榻米取名字。”蛇贺池照善良地解说,“大哥哥他在温泉里泡过头又喝了酒,入味了的样子。”   入味?你们是要把他做成生腌吗?   里道嘴里确实念念有词,他摸着脚下的榻榻米,盲人摸象一样拍了拍:“你是青花鱼……”   青花鱼算是给榻榻米取名字吗,不过给猫取名叫布丁严格意义上也差不多。   就在目海思索取名的内在逻辑时,里道给脚下榻榻米取完名又缓缓地移动,摸着下一块榻榻米继续说:“你是所得税……”   看来取名是抽取他脑内记忆尚存的词汇。目海伸出手阻止里道继续往外摸榻榻米:“里道先生,你再这样下去就要出房间了。”   “重点是这个吗?!”兔原忽然从茶几下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眼确认人妖编舞师已经不在,电视台的人一个个都像是在排练小品。   “你是……”被拦住的里道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睛,抬手搭在目海肩膀上,眯着眼凑近辨认,“你是打火机。”   ?   “他这是被里道识别成榻榻米了吗?世界很奇妙啊。”熊谷赞叹这种神奇的自然现象。   他被世界判定为榻榻米,原来他的底层逻辑是某种布景,因为被做了设定才不断工作模仿人类的行动模式。   目海恍然大悟:原来我是一块榻榻米。   他握住里道的手点头:“是的,我是打火机。”   兔原:“他还答应了……”   里道又对着间奥目海的脸琢磨了一下,又有了新的灵感:“你是烟花。”   “是,我是烟花。”   “你是录音笔。”   目海笑起来:“是,我是录音笔。”   里道第一次见到会回应的榻榻米,露出迷惑的神情,突然间他回光返照似地眼神放光,嗖地一下子站起来,以至于浴衣跟不上他矫健的动作滑落在地上。   “这才叫黄金星期五啊,”这个隐藏一身腱子肉的男人目光如炬,只穿着一条短裤越过目海开始往门外走,“没别的事我要下班回家了。”   你确定你是回家吗?里道还在这边准备启程前往天体海滩,舞台上又传出震天巨响。   “就算我会弹吉他,和特么弹三味线又有什么关系?!”   唱歌大姐姐伤春悲秋号啕大哭:“因为想当年大姐姐我第一首演歌啊——”   所有人看过去,正看见木角以非常摇滚的动作举着一把琴往地上砸:   “而且这连三味线都不是,为什么是马头琴啊!”    唉,当代社畜的精神状态就是如此光怪陆离。   目海摇摇头捡起浴衣,对上演马头琴摇滚演歌的房间鞠躬告辞,拉上了门。      里道已经走到放着乒乓球桌和贩卖机的公共区域,好在并没有人在,尚且还在社会性死亡之前。   “里道先生,你的衣服。”   “都下班了就不用演出服了吧。”里道皱着眉头,他的语言表达十分清晰,场景认知却完全错误,“我已经穿够了。”   是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钟都是穿着演出服表演,但镜头都给到你了我们还是稍微演下吧。目海把浴衣递过去,试图篡改里道脑内的场景:“这是雨衣,马上要下雨了还请您穿上。”   容易受人影响的醉鬼在这寒冷的十二月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明亮的灯管,接过浴衣老实地穿上:“夏天就是会突然乌云密布呢。”   你的精神世界到底看到了什么图景。   然而,里道看向目海的脸时眼神忽然染上惊惧,介于突然看见榻榻米走路说话和意识到自己正裸穿浴衣之间。啊,难不成他看起来还是榻榻米吗?是不是要继续添加榻榻米会说话的设定。   “三得利。”里道忽然说。   ?还是榻榻米取名的话题吗?   表田里道又回到最开始给榻榻米取名时失神的样子:“你是……三得利。”   设定宛若刹那间从拐角出现的车辆,狠狠撞上间奥目海的后脑勺,速度一百八十迈,心情比死更快。   目海猛地退后两步,感觉木角的马头琴敲在他的人头上。这振聋发聩的感觉似曾相识,曾经有一个哑铃砸在他头顶天花板上,随后世界开始疯狂地往他的脑内捏造设定。   ——他真是受不了这个上班时间比他命都长还会每隔一段时间插入回忆篇的世界了。哪里来的高中生设定,所以他到底几岁啊!   设定写入太快,痛得像是有人在从头扒他的皮,像是老板说现在年底了我们要写部门年终总结,个人年终总结,第四季度总结,第六次双月总结,本月总结和周总结。   记忆里的人影发出嗤笑声,向他逼近,嘲他歇斯底里地怒吼。   天旋地转,大脑开了十个窗口同时播放不同的片段。蝉鸣,怒吼,雷鸣,暴雨,无数的声音反复播放又重合,终结在没有尽头的雨声里。好像会听见哭声,但最后这个故事里却并没有谁能哭出来。   他们年轻时可真会聊天,真是焦虑症遇上谈崩专家,对骨质疏松使用拳击疗法。所以这段回忆篇是想表达什么,他们终究成功诅咒了对方的人生?   脑海的回音停息时目海背靠乒乓球桌,里道带着一身酒味,场面看起来像醉鬼给了他一拳。   明明才过了几分钟,他们之间好像一瞬间有百丈沟壑,目海动了下嘴试图打破僵局:“那个……”   “放过我吧。”   目海一出声,里道忽然自暴自弃地笑起来:“放过我吧……你的诅咒不是已经应验了吗?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已经够了吧。”   “……”   里道就像在等处刑台的刀落在脖子上那样紧绷。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流感,身体会感冒,心灵也会感冒,自愈,患病,没有特效药,反复为同样的事情发作。这个世界为了让人患病而编织故事。   间奥目海在内心用撬棍撬着想象中第四面墙的墙根:听见没,世界你够了吗,有完没完?   他坐到离表田里道比较远的公共座椅上,等到双方都足够安静,间奥目海才重新开口。   “首先,”他的声音不大,却能盖过远处发酒疯的打闹声,“不论是死嗑目标还是不停转变,我们最后都得到了错误答案,成了两个失败者。”   他的话语似乎每一次空气振动都能刺激到对方,里道的手指插进额前刘海,像每个度过失败前半生的人一样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做出错误决定的节点,最终发现重来一遍自己依然无法做出不同的决定。    青年坐在公共座椅上平静地陈述:“其次,你不用感到恐惧,那句话并不是想要诅咒你。”   因为他才是那个“第四名”。   他是第四名,他是无数个,他是榻榻米。他的一生被如此设定:堪堪合格,疲于应对。   永远要你摸爬滚打,永远要你耗尽心力,永远要有人比你做得更好,只让你当那个最累成果最普通的家伙……永远要你光是合格就已精疲力尽。   说起来这不就是公司绩效考核标准吗?把合格线设置为“站着不达标,跳一跳够得到”?   “没关系,对不起,要让我说多少遍都行。”目海清晰地告诉对方,犹如要将新的言灵覆盖过去某句被视为诅咒的话语,“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不知道之后沉默了多久,直到场景开始模糊,声音开始消失。里道在安静的环境下终于因为酒精犯困,世界照例准备越过他没有意识的时间。   52,53,54……目海注视着跳过前的时间一秒一秒跳过。   对于痛苦,人会感到恐惧和愤怒。这样想来,驱使着他再次走入那间健身房的是愤怒也说不定。   55,56,57……   退让是一种恐惧大过另一种恐惧,反叛是一种愤怒大过另一种愤怒。他与里道,房间的两端,痛苦的两种反馈形式,而错的只有制造痛苦的源头而不是任何应对方式。   58,59,0。   “生日快乐,里道先生。”间奥目海向他微笑,“这是你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与我分担痛苦的日子。”

  啊头好痛,全身也好沉重,真是不想醒来啊,酩酊烂醉第二天还要上班这种事真是饶了……   等等,他们是在庆功宴次日,睁开眼也不用上班吧?   醒了。   表田里道嗖地坐起,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后看见茶几被挪到他睁眼一定能看到的床铺正前方,上面放了一块切下的蛋糕,还特意留给了他祝贺的巧克力字……就是看起来有点像给他上的贡品。   什么情况?不正确的睡姿让他颈椎肩周传来一阵的酸痛,表田里道把“中老年人”这个词赶出脑海,努力从事情发生的经过顺着往下想。他还记得打完一通把加班组拉出来的电话,出木田导演拍着他的肩膀说男人三十而立啊里道!三十岁又怎样!   是没怎样啊,要你管!已经可以预想到这句话他还要在九年内的每次集体活动中听无数次,九年后会有人继续拍着他的肩膀说别介意啊里道男人四十一枝花。   他从公共座椅上爬起来,头痛宿醉,别说九年后的一枝花了,感觉已残花败柳。他虽然醉到连加班组多久到的都不知道,但既然整个加班组都被拉过来,某位与企划部会商的倒霉甲方恐怕也不能幸免。   表田里道摸出手机发信息:「你昨天也来温泉旅馆了?」   对面回复得还是那么快:「是,生日快乐。」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手足无措感。承载善意的容器岌岌可危地摇晃两下终于稳住,表田里道看着那个恐怕是从醉鬼的战场上被保存下来的蛋糕,旁边放着的醒酒药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究极不解风情的烂人。   「谢谢」他配上表情,「你怎么这么早也醒了?」   「因为我还要回去上班。」   ?被迫加戴荆棘王冠的加班耶稣……

  收到「等我」的简单信息,间奥目海呼出一口白气,靠在公司的车身上看着还像深更半夜一样黑的天空。   已经能预料到返程会是冬日的晴天,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只在上班路上畅通无阻的人。   打开车前灯,两道明亮的光束划破黑暗照亮旅馆的大门。冬季凌晨冰凉的空气让他心情变好了一些,记忆里冬天发生的似乎尽是好事。   哦,把生日庆祝委托给电视台外出组不算,在导演醉到打电话让他们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群人是没指望了,所以他才干脆任由木角绑架他过来,只求蛋糕被酒疯子们遗忘。   说起来木角的企划什么时候交给他?在间奥目海反思自己工作任务总是所托非人时,青年的身影跑出了大门,被远光灯打了个正着,配上那副鬼鬼祟祟的动作,看起来像是突然被聚光灯聚焦的通缉犯。   “你干嘛在外面等!”表田里道一只手提着打包好的蛋糕,一只手揣在羽绒外套内侧朝他跑来,“抱歉啊昨天喝醉了。”   那确实是挺醉的,如果温泉旅馆的榻榻米百年后成精会感谢你的赐名。间奥目海选择性诚实地说:“没,睡着了以后还是很老实的。”   里道松了口气,手从衣服里抽出来,眼神带着笑意:“喏,拿去取暖。”   间奥目海伸出手去接,心想原来这人动作看起来鬼鬼祟祟是这个原因。   一罐三得利咖啡,黑色的包装,银色的字母,体温保温的罐装咖啡。看见的一瞬间目海甚至分不清是不是世界又在写入画面,记忆中的咖啡最终还是递到了他的手上。   间奥目海愣了一下,两手下意识把那罐咖啡连同里道的手一起握紧,可惜这里没有什么温暖对方手背的情节,他的体温通常比常年锻炼的里道低,只能他从对方身上汲取热量。   “这么冷?”   “不,我意外地很耐冷。”不如说对寒冷炎热和痛苦的抗性都很高。   里道被握住的手指尖轻轻触碰他的手:“那也还是会冷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比起其他人,里道先生只要考虑如何许愿让自己幸福就好了。”目海微笑着松手接过那罐散发余热的咖啡,“说起来日本有八百万神,应该也有三得利咖啡大明神吧。”   “那岂不是威士忌和乌龙茶也有神了。”里道也笑了,“供奉这种神能有什么用啊。”   “万千学子熬夜学习时的遗忘之神。”   “不是该祈祷记住吗?”   “祈祷考试前全部记住,考试后一股脑忘掉。”   “啊我懂。”   “有些东西不在该忘的时候遗忘反倒会痛苦,所以还是忘掉比较好。”间奥目海看着手里的咖啡包装,又抬起头看向里道的眼睛微笑,“生日快乐,三得利大明神会祝福你忘掉所有不需要记住的事情。”   不论是曾在某个夏日与高中生对话的事,还是曾从自由体操的赛场跌落的事,我会许愿你永远不需要想起来。   第一次听见这么古怪的祝福,里道都不知道是因为对方这种偶尔的电波发言发笑,还是因为奇妙的喜悦感而笑。这家伙该不会因为喝的罐装咖啡太多,已经成了咖啡大明神的地上代行者吧。   冬天,冰冷的手脚、打滑的地面、刀割的寒风、根本不是生日当天拍摄的生日特别节目,是一个起床出门换工作服和拍外景都进入地狱难度的季节,但看着面前青年能想起来的却都是些好事。   还是说他的出现就已经是件好事?   唉。即使这么寒冷,表田里道看着青年的脸也还是想到:果然他是喜欢上冬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