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雪

  漫天的风雪纷纷扬扬往下落了,毫无顾忌地、无所畏惧地,砸向地面。须佐踩过不出半小时便已经雪白的湖中桥,去往离住处最近的那个酒吧。

  他路过张灯结彩的树林外打闹的男男女女,突然意识到已经过去很久了。很久是多久?他说不清楚。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酒吧最里面的沙发上,他恍惚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光线,没有一束照到他的脸,一个人在角落里坐着看这好像每天都不一样,却又每日都雷同的迷乱世界。

不知道谁尖叫着喊了一句,新年快乐。

  又是一年的末尾。好奇怪,已经过了零点,须佐想的却是又是一年的末尾。身边吵吵闹闹地拥挤过一帮人,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跨年的喜悦,有人喝醉了,眯着眼睛迎向那些光束,某个曾在深夜贪杯的骗子也曾这样,明亮廉价的灯流转在他脸上的那一刻,竟乍然好像不朽。

  “年轻啊。”相熟的调酒师晃过来,“帅哥又来了。给,老规矩。”

  须佐接过酒杯,在人群后晃了两下。深紫色,叫妄念。

  “还有其他需要吗?”调酒师例行询问,话没人接住,淹没在热闹的空气中。他也习以为常,没有继续问,自言自语地转身,“五年前的酒,你得庆幸我还在这里,不然这一年只点一次的单,早没人做了。”

  “已经五年了吗。”

  调酒师惊讶地回头,对上这位从不失约却总是沉默的客人——当然约没人跟他定,只是每到跨年的晚上,这位金发客人都会在晚七点准时到达,点一杯妄念,沉默地待到三点,喝半杯留半杯,最后在寒气逼人的冬日凌晨推开酒吧的门离去。

  当年前辈教他的时候,讲到这个每年最后一天到来的神秘客人。年轻的调酒师怀着好奇,等到那年的跨年夜,果然迎来了一位金色头发的帅哥。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雪。

  “我记得之前还有一位,也会调妄念。”

  调酒师回过神,笑道:“是啊,不过那哥们已经另谋出路了。妄念三年前还经常有人点,但后来新品太多,就没有了。”

  须佐没有接着说话,于是空气沉默下来,和人声鼎沸的其他地方相比,这一片零落得格格不入。他眯着眼睛看台上唱歌的人,一年又一年,早年的歌曲早已经换了,风潮正盛的中心永远不同。

  “也不知道是谁让您等这么些年。”

  调酒师在第三年的时候没忍住问过他,年年都来是为了什么。当时他映着迷离的灯光,眼睛却落在虚空,明明还没喝酒,却像是醉得入梦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在等一个故人。”

  那语气空茫一片,被酒吧巨大的繁华衬得很是寥落。调酒师记得那个神情,也因此替他惋惜。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调酒师没想到他会再开口,从往事里回来后须佐以经继续说下去了,“比五年要久,比七年要久,最后一次见面后做过无数次的梦,梦里有无数可能……后来连梦也没有了。”

  调酒师聚精会神地听着,对方却在这里卡住了。调酒师问,您看起来这么年轻,竟然比七年还要久啊。

  “是您的爱人吗?”

  须佐之男没有回答。

  调酒师走了,须佐之男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他所熟悉的、习惯的,孤独的、安静的、沉默的,守着那杯妄念,格格不入地数着时间。

  说七年,是因为七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酒吧。在更早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蛇神了,最开始在梦里打架、拌嘴,鸡毛蒜皮的事吵来吵去,后来沉默多了,梦里悄无声息,有时候在神狱,有时候在狭间,满眼的鲜血,流溢、喷洒,黑色底片的血腥默剧。

  梦里讲不了话,醒后无话可说,这样的状态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最后一次梦见八岐大蛇。

  他弯着嘴角挑衅,说了很多话,好像无数个沉默的梦都不复存在。他也高兴,久违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梦里梦外逐渐陌生遥远的感知沸腾起来。

  他一把抓住八岐大蛇的手腕,拉近后紧紧盯着对方的竖瞳。想念我吗,他听到他问。

  “你喝酒了,背着我喝的什么?你这是什么表情,问你呢,喝的什么,我也要喝。”

  他凑过来要尝,须佐之男没躲,想念吗,想念,心跳是没办法骗人的,他放纵心跳,放纵感情,抛开理智,本该紧握天羽羽斩的手此刻一只攥着宿敌的手腕,一只搂住他的腰。

  漫天的樱花变成了大雪,就像入梦前的那一晚。他堵住八岐的嘴,想了千百个夜晚的声音今夜萦绕在耳边,却又得寸进尺地想要别的,要拥抱、要亲吻、要做爱。看着他的眼睛,从挑衅到调笑,从冷漠到缠绵,从神采飞扬到失去焦点。

  八岐大蛇最后伏在他怀里,轻轻地喘息,耳边日思夜想的声音就着风雪起伏,却毫不冰冷,反而有些温热。他没在意,以为那是欢爱的余波。直到怀里的身体支持不住地向下滑落,他抱得更紧可无济于事。

  “八岐大蛇……八岐大蛇!”

  须佐之男没管满手的血,凶狠地握住怀中人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八岐边喘边笑地躲开,眉间发上全是白雪。

  “这酒的味道不错。下次我还要喝。”

  须佐放下心来,无数个梦里有无数种可能,他痛苦、懊恼,却对最终的结果毫无办法,但这次八岐竟说了下次。

  须佐没有犹豫地相信了眼前这个爱逗弄他的骗子,在最后梦醒的刹那不舍地吻了八岐的眼睛,然后在新年的钟声里醒过来。

  调酒师其实想的没错,须佐之男没有失约过,只不过这个约定的对象另有其人。

  时移世异,连掌权方都更迭换代无数次,更何况酒家。时间太久远,生命太漫长,最开始最开始的那杯酒须佐已经忘了名字,忘了味道,忘了所有相关的要素,只记得那个酒味的吻缓慢地深深地占据了他所有的心跳。

  在又一次坐在深夜的酒馆里看星星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承认忘记,承认优先,承认他真的想念也真的眷恋,承认在无数个千山风过的春天,他看到樱花只会想到八岐……承认无数个梦里尽管有无数个可能,过往还是消失了。

  他留不住八岐,也留不住那杯八岐想要喝的酒。

  他连梦也梦不到他了。

  骗子。      很久之后,路过这里,那天也下大雪,也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冰冷的路灯把光向下直直地打,白色的碎花飞舞在空中,好像末代的舞蹈。须佐进酒吧后随便点了单,酒调好后他盯着那捧深紫色失了神。

  他忘记了周遭灯红酒绿,隔开了所有喧嚣,问调酒师:“这酒叫什么名字?”

  “妄念。”

  凌晨三点的提示音响起来了,须佐之男回过神,眼前还是那杯只喝了两口的妄念。这口酒从前夜七点开始,存在了八个小时,妄念从神代第一次见面开始,存在了千万年。

  大雪坠落人间,神代一去不返,梦里梦醒不来,妄念层叠回环。又是新年。

  跨年欢庆的人们已经散去了,零零落落留下几个买醉的人,窝在酒吧的沙发里或者趁着醉意上了唱台。今年流行的情歌在颓废的后半夜环绕在酒吧里,须佐之男留下半杯妄念,路过吧台,来跟调酒师道别。

  推开门的时候寒气瞬间把温暖刮掉,须佐抬头看向依然在坠落的大雪,把本就不近身的暖和热闹关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妄念总也不变,杯酒辗转更迭。天地间一片寂静,连北风也没有声音,须佐走入无数个黑色底片的血腥默剧。

  桥边有情侣顶着寒风和大雪拥抱在一起,剪影那么小,下一秒就要淹没在白色和黑色里。他听到他们说,去喝一杯吧,酒吧就在那边。

  情侣走了,他站在桥上他们刚刚的位置,看到结冰的湖面,映着湖边三三两两的灯光。妄念的味道残留在嘴里,半杯不至于醉,却也让他失去了逃掉现实的机会,分分明明的凄清掉落在身上,冰凉得让人心碎。

  恍惚间有人在唱歌,破开冰面一样,轻轻的漫不经心的,调子飘飘荡荡,不知来处。遥远得好像在某个温暖壁炉旁边哼着的小调,被北风裹挟的雪吹不进去,冷意也吹不进去。

  妄念残留的幻觉。须佐转身离开。

  歌声却没有消失,随着雪花起伏飞舞,缱绻缠绵得不像在冬日。远在天边,又缠在他耳旁。

  “说好的我要尝尝,我的酒呢。”

  哼完一节的人对沉浸在不知道哪个维度的须佐之男不大满意,声音尾调挑起来,凑到他耳边。须佐转头,看到一双日思夜想的桃花眼弯着映出自己的脸庞。

  “骗子。”他轻声说,“我以为等不到你了。”

  八岐弯着的眼睛映出漫天的大雪,就像那天梦里一样,须佐站在原地没有动:“你是真的么。”

  八岐嘴角眉梢的笑淡下去,很轻地捧起面前人的脸,吻在额头,吻在眉梢,吻在嘴角,最后落在金色的眼睛上。

  他看到盯着自己的金色瞳孔,重新笑起来,在漫天大雪里认真地问:“好冷,我们回家去,还是先喝酒?”

我们在明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