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azy Judas

《阿耶夫》



露巽 真宵视角,架空AU,短篇完结

注:因故事需要,去除了【HiMERU】这个富有现代风格与特色的大小写格式,改为更普通的【Himeru】(不做任何字母强调)



十点钟声敲过,我才用完早餐。这个时间相较平日晚了些,但我今天自由得很,正在香草田里整理昨天刚晒成的一整袋树脂。我唯独在这里不受任何管束,邻村马夫走过,没能压抑来自鼻孔的嗤笑声,大概是又看到我的发辫拖在泥土里,觉得那实在是像个婆娘所为。 一个嗓门在我心中抗议:你母亲膝盖骨变形,是我用没药和罂粟花为她包扎热敷才缓解了痛苦!我忍耐着,没把这话说出口。就让他认为我是个怪胎无妨,偏见在此地反而是好事。 树脂晒成型,便可改口称作没药。我闻着气味陷入臆想,隐隐看到了不存在的景象——成年枣红色公马,被黑马的骑士牵着,越过平原奔向我,如一支军队中最勇敢的杀人者,即将斩下拦路者的头颅。马蹄声直刺耳膜,令人再度想到村口老人病死时的声响。他留得极长的左手指甲始终刮擦床板滋滋作响,敲打也随后跟来。那是骨头砸在木板上的声响,我为其中蕴含的无药可救的痛楚感到惋惜,事情一旦到这个地步,便不是我一介巫医能解决的了。那个人会来,他总是在我之后出现,每每都在人们走到生命末尾时出现。从这种意义上说,算是一种死的感召。 点燃没药,淡紫色雾气盘旋而上,活像长在沼泽地的紫藤缠绕着我的灵魂。我深深吸了一口,再度沉入泥沼似的幻想。这一次,我看到门,他在外侧,一如往常到亡者家门前报出意为“自极东之地到来”的姓名。人们开门放他进来,他便伸出苍白有力的手盖在亡者眼皮上,口中吟诵以下几个词汇:惜别、缅怀、放下。富有祷意的词语万分光辉,在座如有不洁者,必要为这种音节所撼动,从耳孔里流出黑血来。随后他带头举办葬礼,两手沾着黑果浆汁在亡者麻布袍上绘制出符文。我向他递去牛奶和清水,应要求握紧他的手见证亡灵离开。他借我的眼睛确认那条白色灵魂升入高空,毫无留恋宛如秋夜的炊烟。在近乎无止境的头晕目眩中,我听到他说:仪式结束了,感谢巫医能请我来。诸位,我们因疫病死去的朋友的灵魂已经升入圣殿。

说起圣殿,我便想起我和母亲都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过所谓圣殿——即便我们有无所不能的眼睛。自然,他是在说谎,只是那种义正言辞的模样太有威信,我一人既无法揭穿谎言,也不想揭穿。 我深呼吸三次,诚心将紫雾吸入肺里,又切下小块曼陀罗根泡进热水一饮而尽,这才满足地站起来。或许是香料的关系,我走路摇摇晃晃宛如一个跛脚汉,沿途行人见了都避让不及。接近家门时我猛地摔到在干草堆上,手脚麻痹动弹不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眼看天空由蓝转红,再由红转紫,最终沉入无垠的黑暗。我被曼陀罗毒得发不出声音,只得无声朗读星座名,读植物图谱上的名词与庇佑者的名字。阿耶夫,我喃喃道,阿耶夫,蒙起人的眼睛吧…… 他探头看着我。与此同时黑马的骑士带着狂风再度来到我眼中。他们在我视野中交错,一瞬之间银剑劈向他脖颈,血眼看就要喷溅,使我不得不因惊吓弹坐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他手里的牛奶罐。 巽!我说,你的脖子怎么样? 巽笑道:你念叨什么了吗?我没听清。 我回答:我在念我母亲的名字。 他又说:你母亲于银霜历53年去世,留下了你这般天赋无与伦比的奇才。真宵,你为什么趴在干草堆上?

我和巽一起吃了夜宵。我把小面包切成丁涂上黄油放进锅里,撒上香草和盐,全程都没有点灯。巽坐在一旁静默不语,面上挂着安静又柔和的表情。 他出身于有信仰的家庭,举手投足都像典礼司仪,身体总是微微前倾,表示愿意倾听。他问我:今天你是晕倒了吗?因为秘药,还是因为忧郁? 我连声叹气。我知道星空下所有秘密,这要归功于夜鬼不能保存任何秘密。他们寻找魔女的儿子为他送去密报,而我以品格做担保将秘密留在心中。种种担保限制我说出真相,便只好以“啊啊”作为任何句子的开头,佯装自己是个哑巴或结巴。要不是巽不受这招控制,早已快步离开。 啊啊,我说,看到了,看到了不吉利的事物……请你不要再问。 今夜星星逐渐点亮成一条直线,跟着浮现出侧翼,我猜那是把剑,预示杀身之祸。女巫会把这种预兆炖进坩埚,有剑之星的夜晚,她们总能熬出让人死得悔恨万分的药水。但我们还不能失去巽,我也一样。他在这里,我这种怪胎便不是最让人在意的。 巽却不具有理解我的美德。他保持沉默才两分钟,又忍不住问:你确实没问题吗?你就像春天出生的母鹿,一落地就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我不知该从哪开始纠正他——春天出生的公鹿不比母鹿壮多少,我只是被曼陀罗短暂控制住而已。不过他是好意,我选择转移话题。 你有仇人吗?我问,一边将面包递给他。 教会、巫师和女巫都不喜欢我。 除此以外呢?有人会骑马,一个骑着黑马的人……他要杀你,我看见了。 他吃面包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认真地看着我。能请你详细说明吗?什么样的黑马,那人穿什么衣服……我真认识那样一个人。 我极少与人对视,今日才发觉他紫色的眼睛像极了没药燃烧发出的紫烟。过去,女巫一族凭借这种色彩占卜茶叶、天气和运势,将来,他要在这种色彩里合拢双目。但我无法将预言告诉他,我是女巫的儿子,从不把秘密和盘托出。对我们而言,那就是保命的唯一策略。 翌日中午,羊皮纸送到。我将村庄的地图和两片骨片垫在纸下,沾着墨水勾画:三角、圆、圆、菱形、八边形、圆、线、点……越来越支离破碎的图案预示着灾难靠近。来不及放下笔,马蹄声就落在门外。我惊慌地推门出去,看到一匹黑马,眼睛闪烁着蜜蜡般的浑浊圣光。骑士身穿灰衣,如幽灵骑坐在灾厄上,他金色的瞳孔越过头盔看到我,一刹那间捕捉住我的什么又放开,令我心有余悸。 他摘下头盔露出夏夜萤火似的浅金色眼睛,苍白犹如拥有中央封地的冷漠贵族的肤色,以及一头远海般的半长发。他似乎在找什么,我福至心灵递给他一根野兽尾巴制成的绳子,他便用它将头发束在脑后。 枣红色的马没有出现。多半是在来这里路上被杀,变成了一人一马的食物吧。我不敢问,我不该认识他们。 我尽可能放低姿态不引起他的注意,卑微地说:多好的骏马啊……怎么称呼您好呢?需要树根还是杂草,都可以找我。 他却越过我看向远处。出于礼仪我不能回头,也看出他十分锐利地紧盯着某个人。我懂得那种眼神,猎人带走巫婆时常这么看我们。他是来找人的。

巽很快赶来见这位骑士。他穿一袭白色麻布袍子,头上戴着树叶编成的冠,多半是刚从祭祀中出来。他用三个音节的名字称呼他,我偷偷模仿念了几次,觉得轻松好记。可我不愿以这种词称呼他,在他乡的语言中,“HIMERU”意为追魂的猎人,常与墓地、吊绳之类意象联系在一起,而他是如此礼貌文雅,没有半点取谁性命的意图。 这位就是巽了,我颤声说完退回到座位上,等着他们寒暄。 出乎意料,谁都不开口,空气重得像母亲的亡灵压在我背上。巽站在半米远的地方看他,眼里满是哀怜与不舍,那种神态与先前Himeru的眼神呼应起来,他正是在看他,一如此刻他回以的表情。 真宵是我的朋友。巽忽然说,我原本要在这个村庄终老。 Himeru发出猎人特有的短促笑声——猎人不在林子里大笑是为了不惊动夜莺、老鹰和麻雀,他这样笑却代表他知道后文。果然巽又说道:我来这里那天,浑身是血,骑着白马,跌倒在干草堆上……我的朋友救我于水火之中,作为庇护,我要留在这里。 神的儿子总是有资格选择落脚地,不像女巫,总要东躲西藏,也不像猎人,总活得像只秃鹫。Himeru说。 巽回答:你也是神的儿子,你是我的兄弟。我们所有人同在阳光下,具有同等美德。 往常他在典礼上说这话,人们会为他鼓掌。今天我们却都没有鼓掌,就如Himeru所说——女巫和猎人与神之子区别甚大,即使只为礼貌,我们也不能接他的话。

Himeru在村子里住下,就用着巽的房屋。没人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更没人能解释天空中排列成宝剑的星象。一切像风暴刮来的灰尘,落在我家门口,又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巽为Himeru添置了几套麻布制成的衣服,大多没有染色,还有一件棉布加皮革的黑色服装,不知用于什么,只知道极衬Himeru的皮肤和眼睛颜色。我在院子里烘晒香草,捣制樱桃粥,能远远看到他俩的卧室窗户。那是扇畸形的木窗,远看能算个相框,Himeru的脑袋出现在那里,像最秀美的屠夫,巽的脑袋出现在同一位置,则像个不称职的祭司。若他是往常那样,断不会有人说他不称职,可与Himeru单独相处他总是面露哀色,看久了比起祭司倒更像个担忧不断的普通居民。 一整个春天,他俩的头颅肩膀都出现在窗户里。起初三日,他们离得极远,我得来回看才能将那些表情尽收眼底。之后,Himeru常骑马外出,似乎是去做一些赏金工作,回来时总提着或鼓鼓囊囊或血流不止的布袋。 他在我的药材田边驻足。我不常与人搭话,他善解人意,懂得我的苦衷,看来是具有巽缺失的那种美德,所以主动询问我:有曼陀罗吗? 我切下一块泡茶给他,我俩便在田埂上并肩吹风,聊些闲事。他请我说话,我只好说个不停,结结巴巴地给他讲东边森林里有鬣狗、山坡上有蛇,讲星空在夜晚是深黑色,到拂晓时分就转为浅粉色,像极了人伤口脱痂的过程。 他饶有兴趣地听,到最后也没问我任何有关巽的事,大概不在乎我们是朋友,也不在意这所谓的朋友又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仔细询问所有药物的功效,要了两小袋曼陀罗粉,一包蓖麻子和两瓶熏香,结账时精确地比出几十块金币,又慢慢加进三块,据说是谢谢我那天给他的发绳。 我说:啊啊,我知道您是巽的朋友,您与他一样,都在意他人每一点馈赠,但您不用为此付钱给我,是我自愿送您野兽尾巴。 Himeru皱起眉毛,没有应我的话。那双金色眼睛,放在夜晚森林里能是最凶残的狼,长在他脸上却是灵魂的琥珀。 他就那样看着我,许久才说:如果是因为巽的关系,谢谢。 我把Himeru要的东西装进布袋收口,用一条蛇的皮筋缝合。他双手抱臂等在一旁,不久后巽也来了,好奇地问我他的朋友买了什么。我如实报告,换到一个先惊后悲的表情。 有曼陀罗总是好的。巽感慨道。 我问他:你们要那么多曼陀罗做什么?这东西可是麻痹神经的好手啊。 Himeru金色的眼睛望着星空。长剑高悬在那里,他的声音也像从星座里落下来:杀一个不可放走又不想他太苦痛的人,就要请他喝下曼陀罗粉泡的茶,让他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 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毛骨悚然——原来窗子就算是画框了,画匠到来也不过是为我的朋友画出那种肖像,而未来很多年,我恐怕都要对着此类肖像缅怀巽。

夏夜,我鼓足勇气敲打巽的窗户,本意是想劝他逃走,却看见他睡眼惺忪地来开窗。不经漂白的麻布挂在他肩上,松得足够露出散落着紫红吻痕的脖子。我越过他肩膀看到Himeru侧躺在床上就着烛火看羊皮纸卷,惊讶于他们屋里只有一张床。对此,巽没有解释。 我们到田边散步,吃了些甜果酿的果酱。巽告诉我:如果他没有来的话,我们本该在这里一起变成老头的。 我没吭声。女巫的儿子不会老去,神的儿子更不会,这本就是谎言。巽总爱用温柔的谎言安抚我们不停受罪的灵魂。 我叹道:他会杀了你,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也看到了,他来的那天,星排列成长剑形状。屠神者与屠龙者都能唤来不吉之兆。 巽点点头,把一块浆果面包递给我:吃吗? 如果吃这个能让你多活几天的话。我说。 他的手立刻垂下去,估计是对活着一事不抱想法。 一只蜜蜂飞落在我的面包上,我挥手赶走它。 我会活到今年冬天雪水把湖面冻住的时候。巽说。真宵,我来这里六年,你是我最好的同伴,让我的爱有地方可放,也给我照顾人和被照顾的感觉,神令我习得爱,可是你让我贯彻了爱,如果我要与人道别,第一个就该是你。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一定是非常崇高的事。你为什么而生,就为什么而死。是这样吗? 巽眨了眨眼睛。 大概是的。至少,在我们告别之前你都可以这样认为。 我们相对无言了。假使这情形发生在一对夫妇之间,定是他们就要分开,或再无话可说。可发生在我们之间,就只代表无尽的哀思与同情。我们都足够聪明,知道巽所说与我所说每个字都是真实,今年冬天雪把湖水冻成厚冰的一刻,他就要死去。 回去路上又有一只蜜蜂飞到我肩头,这次,巽作主放走了它。他捏我肩膀的动作非常轻柔,就像他回到家中拉开被单。我嘴上说要走,实际还遥遥望着,眼看他把身体靠到Himeru后背上。被单动了几下,应该是有人回过身拥抱了他。我不明白他们从中得到什么,仍感到一丝哀伤,似乎他们是爱侣而我是悲剧的见证者,即将目送砍刀落到不幸之人颈上。

神之子死在冬季,在女巫的知识中意味着来年将要丰收。以他们的血清洗大地,能够送走不幸,唤来幸福。但这是仅存在传说中的说辞,几乎没人成功做到过。想来是因为,执行这一仪式需要行刑者抱着爱,而人爱一个人,便不愿亲手处死他。 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思考神是什么,神之子又从何而来。据巽自己说,他诞生在一场冬雨之后,与降生在夏夜的Himeru截然不同,他出生时,周围麦田散发出金光,有鸽子降落在窗口,把橄榄枝丢到他那时还很肥胖的手指之间。 神之子通常见不到父母,他们唯一的父母就是神。很多年来巽都寄居在某户好心人家,在他一岁多时,那户人家自己的孩子也出生,当然,那时应该还不叫Himeru。 说到这里,巽对我笑笑:他的本名也有三个音节,不过我不再那样叫他了,这是他要求的。 我抱着大把马尾草跟在他背后穿过田地,远处,Himeru的黑马疾驰而来。

Himeru带来了我要的狼指甲与鳞粉。我猜他很熟悉墓地构造,知道哪里会有行尸和狼人。他的银剑就挂在巽卧室的墙上,每夜每夜闪烁寒光,我不怀疑那把剑最终要刺进巽的脖子。接下来一个月里,他又帮我找来蘑菇孢子、玫瑰刺和几根夜莺的尾羽。我管他叫“无所不能先生”,称赞他惊人的效率与言出必行的品德。 Himeru喜欢曼陀罗茶,难以置信,这种足够令狼人手脚发麻的植物对他毫无作用。他喝曼陀罗茶会放一点甘草,我偷偷把这件事记录在心,转头告诉巽。事实也确实与我想的一样——巽并不知道Himeru喜欢喝甜茶。 你是教会的人吗?我问Himeru。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比夜星还叫人安心:你担心我杀了巽? 是巽自己说的。他为什么要死?是神的意思吗? 不是。Himeru说。但未说下去,因此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随便把话说到最后,仅仅是礼貌地交谈,礼貌地与我寒暄。他的谈吐技巧甚至在巽之上,疏远亲切都恰到好处,追问是不可能的事,我只会信他所说。 听说我从未去过村子和邻镇之外的地方,Himeru便给我讲了不少夏夜才能见到的盛景。他说树林里有妖精的集市,夏天夜晚带着金币袋子去逛,能买到擦亮眼睛的精灵眼泪、杀死过三十三个处女的嗜血匕首和用蝴蝶翅膀织成的丧服。我惊叹妖精卖丧服,他就又说:他们还卖鬣狗的头盖骨。 啊啊……所以你不是教会的人,也不是赏金猎人。你跟怪物打交道,也去过精灵出没的湖畔。你为什么不是神的孩子? Himeru沉默片刻,答道:那绝不是什么好事,真宵。神的孩子都是为某些灾难而生的,你在春天见到他,就要在冬天送别他。而因为他,又有人要背负起责任。罪恶的连锁也莫过于此。 他说神之子是罪恶的源头,未免惊世骇俗。神圣与罪恶在他口中堪比麻布的正反面,我从他金色的眼睛里读出细节,巽在他心中一定也是这样轻易被翻来翻去,时而善良,时而罪不可赦。 你们曾经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他?由你来动手杀他,太残忍了。不能让他自生自灭吗?我忍不住问。 神的孩子可不会自生自灭。收留神之子的家庭,其子嗣要成为他的兄弟,成为屠夫执行他的死亡,又为这种死亡付出代价。令人憎恶的轮回。Himeru回答。 你买了曼陀罗,你也没自己说的那么憎恨他。啊,你有所不知……人的心比口舌坦诚,巽是例外,他撒谎的时候空气里会有甜味,而你不会。人的谎言是苦涩的。 Himeru转过头看着我。他像死神的使者,即将出任一个漂亮的刽子手角色。我从他无畏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纠结、不舍,看到他把手放在巽肩膀上,按住那根躁动的锁骨。如果他想,或许可以像杀死狼人那样把人的锁骨折进胸腔,可他没有那样做,意思是还怜悯着谁。 为什么等到冬天?我问。 Himeru不再看我。他仰着头长久地沉默,还不小心流露出一丝难觅踪迹的柔情,末了又给我一些礼物,让我串进绳结挂到门上辟邪。 这是礼物吗?我问。 封口费。他说。 我知道我问对了问题——死在冬天不是巽一个人的决定。他们一直保持着极为隐秘的联络,互通信息,共同拟定“冬天”为节点。这场死亡里将有两个人竞技,也有两个人共襄盛举。而他们曾算是兄弟,理应知道巽的生日在冬季。一个人死在自己生日那天,确实称得上“仪式”。

秋天,他们之间缓和不少,偶尔会一起散步。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矛盾何在,也能读出那种让步是双方的。两个共同商议死亡的人本该亲密无间,又有所芥蒂,实在古怪。 巽看出我的怀疑,请我去树林里摘野菜。我带了火把,边采边烤,省去抽取水分这一步骤。他不喜欢这样做,摘的蘑菇和杂菜都堆在掀起的衣摆上,为此露着一截小肚子。 我惊叹道:神的孩子不会着凉吗?啊啊,真叫人羡慕…… 巽被我夸张的口气逗笑,分出几个蘑菇放到我衣兜里。他笑着说:我不该透露太多,有关我们的一切算不上好事,没法让你高兴。但真宵,你有过人的才能,教会迟早会查到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方案,允许你在我死后刺探我的秘密。 我如鲠在喉,感觉遭到了莫大的攻击,他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又摘了些脆树芽。那种委人以重任的残酷与他柔和的神情共同构成蒺藜长在我心底,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一位朋友就要死了,他的兄弟要对他下毒手。 你这样对待身为朋友的我,想来也一定是用什么办法对付了你的兄弟。我不怪你,巽,神的孩子比我们多得到许多,自然也要失去什么才行。我说。 巽叹道:我又能怎么对付他呢?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自然也有最重要的责任。可是如你所见,我做得不好……他憎恨我也不奇怪。 他未必像你和他想的那样有怨言。我安慰他,假如我有一个兄弟,我也将肩负起杀死他的重任……如果那能救人的话。 巽的眉毛扬起来:你已经知道了?确实只有怀着爱的人才能执行这个任务。 我感到悲哀,竭力把话说得不那么丧气:我尚不清楚你的想法。但你会死,一定是因为某些灾难。你选择冬天死去,是为了来年丰收……大家会记得你。 巽的眼睛闪烁了一会儿,才说:不用大家,你们记得我就行。

这年秋季来得比往常更晚,夏天很长,夜晚还有蚊虫。有人死在树林里,浑身血液被抽干,一说是死于吸血动物,一说是被蚊虫叮咬全身而死。Himeru后来抓到了他的魂魄埋在一块巨石下,这才让他免于成为恶灵。而我,因为照Himeru所说串起辟邪的绳结,完全回避了麻烦,哪怕这死者就住在我家对面。 Himeru策马走过我家门口,笑着给我一袋酒和一包我要的材料。秋天起,他穿上了巽准备的黑衣服,远看像是一条幽灵。但他如此俊美,亡者不该具有这种脸孔。他的眼睛比夜林里的磷火亮得多。 我说可以为他占卜,他摇摇头,说是有更紧急的事,很快走了。看起来并不在乎。 Himeru精通常人不懂得的捕猎技巧。他抓得住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有时我从窗口偷偷看他追猎,总能看到巽也站在附近。巽看他的眼神与我又不一样,经历过分离的人才能做出那种表情,我做不到。 我想起母亲总说,阿耶夫可以蒙起人的眼睛,使之不被悲戚和恐惧击倒。普通人不知道阿耶夫,自然不能逃离。巽又是个永远直面前方的人,即使知道阿耶夫也不会唤祂的名号,自然无从躲避分离的悲伤。这种哀伤早晚要再来一次,只是到那时阿耶夫会蒙住我双眼,不让我流眼泪。 秋天过完,巽就要离开。我静静等待了近一年,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连再见都不与我说。我们之间留下的最后回忆是他带来一块鬣狗头盖骨给我作占卜用。Himeru说过妖精集市卖那个,他们一定是骑着黑马一起去了,Himeru带他去看——他给我买了礼物,日后想来,就算是一种告别。 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走在路上突然被一个巨大的裂口吞没,又类似于掉进深不见底的湖水,再无法出来,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也没留下任何信件,以至于事情过去没多久我就经常想不起巽的笔迹长什么样,得找出他手抄的诗集看好几遍。 他在诗集中写: 屠夫的兄弟是圣子,灾厄之后有节庆舞; 黑马淌过乳白色的河,遗落缰绳; 枣红马在它之前沉没,河上便有了浮叶。 一年最后被称作灰霜月的第十二个月是这样:我的朋友巽与他骑黑马的兄弟兼伴侣Himeru一同失踪,家中毫无线索,唯独拴在后院的黑马跟着消失。有行商称在山坡上看到骑马的人影和一匹枣红色马,都向着国境边缘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去了。那是当地河流的发源地,冬天到来时,雪会把山顶湖水冻成厚如巨岩的冰层。 后面则是我亲眼所见,如我所说,我继承了母亲无所不能的女巫之眼,能看到周遭一切。巽又同意我看见他的秘密,于是次日夜晚,我清洗身体,梳理头发,用没药和白丁香薰过屋子之后点起紫烟,粉末就承在鬣狗头盖骨里,作为占卜的起始象征。 我看见Himeru到村庄的第一晚睡在巽屋里,巽吻他的额头,躺在他的臂弯中。夜晚,他们同骑一匹马来到森林,走过七十七个妖精的摊子。他们谈论我,给我买来白净如矿石的动物头骨,返回时恰逢太阳升起,便在阳光下接了一个短短的吻。 冬季拂晓时分,Himeru牵来马,带着巽离开村庄去了山上。我随即看到黑马越过平原奔向山脚,如一支军队中最勇敢的杀人者,即将斩下拦路者的头颅。马蹄哒哒声中,枣红色马也赶来会合。他们一前一后向着山顶攀登,马上就要脱掉鞋子走入湖水。 再接下来,是还未发生也即将上演的惨剧——银剑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之后又插进另一人的心脏。神之子的血滴进湖里,成功除去了连年的灾害、饥馑与疫病。冰层被鲜血洗净祝福,将在春天融化成水流入我们赖以为生的河道。 我看到未来也看到过去,看到巽离家出走那天留的信,他写给Himeru的字条中提到:你怎么能成为刽子手?就在这里告别吧,我或许很快就会失去祝福和洗净事物的神力,变成普通人在某个村庄孤老一生。而你会幸福地生活下去。 巽走后,冰雹袭击失去神之子的城镇。死伤者无数,横尸街边。幸存者Himeru卖掉父亲的遗产,取碎银混合钢铁打出一把剑,它用他的血洗过,被它斩断的事物都将如被霜鞭打的粮田那般失去活力。 他在它的剑身上刻下一行字:丰收即是饥馑,祝福即是剥夺,憎恶即是怜爱。

我终于开始呼唤阿耶夫的名字——阿耶夫,蒙起人的眼睛吧,不要令我痛苦!哪怕我早知道这种不幸,仍要寻求阿耶夫的庇护,阿耶夫即是我母亲的名讳,亦是死亡女巫。阿耶夫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便能看到人的死期。春生的鹿,秋收的麦穗,无一不看得清清楚楚,故而那日在巽眼中我已经明白结尾,紫色,他和与他最亲近的人将在这种颜色中死去,不全是他自身眼睛的颜色,而是紫色反射在金色中,又被金色投射在原本的紫色中。反射两次的死亡,原来色泽通透如同水晶石一般。 女巫阿耶夫告诫她的儿子:勿交谈,勿与人接触,勿结交朋友。见到有兄弟与爱人的人,更要回避,否则你所见到的世界不再是白色。惟有阿耶夫,阿耶夫蒙住你的眼睛……亲爱的孩子,世人只会为好的结果感到震撼,从来看不到死去的人藏尸山巅。 我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曼陀罗粉是浅红色,人血是深红色,相爱之人的血汇聚成白色,相憎之人的血汇聚成黑色。交融之后连灰色都不剩,明年从山顶流下的湖水澄澈无比,甘甜得像放过糖。等到秋季,人们迎来数年第一次丰收,为表庆祝,他们要举办空前盛大的舞会。

我开始祷告,阿耶夫捂住我的眼睛。几千里外,黑马越过平原冲上了山顶。 啊啊……嘹亮的马蹄声,如在耳畔。





《拿撒勒证人》

露巽 架空末日世界

1

一双眼睛睁开,紫色的虹膜正对阳光。 有那么一瞬间,眼睛的主人以为自己瞎了。阳光过分炫目,逼得他不得不转过灌铅般的身体,让脸对着另一侧。而这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灰色,目所能及每一个视线落点都毫无区别。他花了些时间分辨自己身处何处,跟着找到一只正套在他身上的睡袋、一个装满各色物质的军用背包、一把压在后脑勺下的自动手枪,和两只喝空的饮用水瓶。 干燥的空气钝刀般刮擦口鼻粘膜。他呼吸得艰难又用力,借这种痛苦刺激大脑,试图回忆昨天发生过的事。这又花去他很长时间,好像有人从他脑中取走了一部分记忆,耗费许多才能找回。随后,他总算动作缓慢地爬出睡袋,拿过外套,从右侧内兜里掏出一本边角有些卷起的笔记。 笔记第一页写着主人的名字:风早巽。一片无甚生气的叶子充当书签夹在后面某一页,露出的半截破损了,令整本笔记都显得狼狈。

某个人——应是昨天的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经过了第11军事区。气候地貌接近弗洛里达州,我没去过弗洛里达,是对照了书本描述。” “一个空营地。内有六具尸体,少量打斗痕迹。没有感染体。以下为从该营地取走的补给物资:六瓶350ML饮用水,两袋压缩饼干,两袋真空包装培根,两只综合萝卜罐头,一只油浸金枪鱼罐头,两梭9毫米帕弹。” 翻到下一页,上面只有几根黑色圆珠笔匆匆勾出的线。他转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张简易地图,他自己正在图中一处细小的点上。 无线电和红外装置均无反应。这一带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援军。 笔记最后一页有篇手抄的弥撒词。与其他记录不同,钢笔写就的字迹平稳悠闲,甚至在句尾勾出一两个花笔。他因而意识到,自己名叫风早巽,正在一处危险地带执行任务。至于眼前这些,应当是出发前就写好的祷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用以平稳精神的手段。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鞋底传来阳光暴晒橡胶的气味才依依不舍起身打包装备。 清点完枪械和冷兵器,风早拆开一块压缩饼干当早饭,就着饮用水吃下。才咀嚼几口,浓重的血腥味就涌入鼻腔,风早猜测应该是口腔内膜被什么东西划破,睡眠期间淤血积压在喉咙口。而在刚才,他已经就着水和饼干把那些血块咽了下去。 也算是一种蛋白质加餐吧。他想着,背起背包走出栖身的岩洞。 就在那瞬间,他忽然本能地感知到危险。就地滚倒不到一秒,骇人的震波和气浪席卷整个岩洞。即使风早躲闪及时,侧脑仍被石头之类东西砸到。 他先是感到滚烫,随后头部变得很凉。没有流血,但脑中嗡嗡直响。通常这时人们都已晕过去,他却在巨大冲击之后感受到一股发自骨头的飘逸。不需要用力,体内有某种无来由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竭力抗拒眼前那些昏花发黑的景象。 他开始喘气,下腹痉挛疼痛,视野糊成一片。 下落极缓慢的尘土后,有人在靠近。风早挣扎着伸出右手,摸向小腿。 一定有匕首。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明白过来:我是风早巽,那我会习惯在军靴里藏匕首……

……又醒来一次。这回眼前是灰白色,但不同先前,静止的物体纵横交错,像笔直的蛇一样盘踞在头顶。 人们管那个叫钢筋。他脑海中尚且理性的部分如此意识到。 风早努力集中视线,总算看清自己正在某个塑料顶棚的营地里。背后有烟草味和交谈声,他从音调猜测,有几个人说着德语。但那里又不止一种语言。 风早试图挪动身体。他的手脚都被绑着,只能像蚯蚓一样蠕动。没等他动几下,交谈声消失了,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后背。 风早发出嘶哑的恳求:“劳驾,能帮我松绑吗?” 军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快来到他耳畔。一个高头大马、面上有刀疤的东方人两手揪住衣领将风早整个人提起来丢到一旁。托他的福,风早背部狠狠敲在金属栏杆上,面部扭曲了好一会儿。 佣兵模样的男人蹲下身,用匕首划开风早外套的搭扣。他似乎很惊讶,一个背着枪械的人外套底下竟穿着牧师制式的立领衬衫。刀也把那唯一一件完好的衬衫割开,风早忍耐着,明白对方是在检查他胸腹部有没有被咬伤的痕迹。那种谨慎让风早感到有趣,又不敢笑出声,只好低声说:“您何必多虑?我没有受伤。” 对方并不理会他,用匕首示意他张开嘴,用手电对准口腔照了一圈。集中的光束擦过风早眼部,即使闭着眼,那种强光也让他不适。 希望这个人不会发现我嘴里的伤口,以免误会。风早想。不过对方很快放开了他,他再用舌头舔,发现那个伤口不见了。 “你的上级是谁?”对方问。 “教会。”风早诚恳地说,“但我身上没有证明文件,只有一本记录了行程的笔记本。”他向对方示意自己的右侧内袋。 远处还坐着几个人,有老有少,最年长的不超过四十五。有男有女,有黄种人也有白种人。他们都穿着防护外套,但此刻没戴头盔,风早从其中一个人的领口窥到他们衣服底下套着黑色背心,还戴着狗牌项链。毫无疑问,这是一群佣兵。 负责审问风早的刀疤脸心情似乎不错。他打开笔记本看了几页,确认道:“风早巽?” “是的。” 刀疤脸眯着眼睛翻看笔记,不一会儿又问道:“45号公路在哪边?” “抱歉,我不知道。” 远处几人面面相觑。一个黑发女人发出闷哼,显然是质疑风早。 刀疤并不理会,又问:“你和谁一起执行任务?” “……不记得了。” “任务目标是?” “解决感染潮危机。” “昨天你在哪里?” “第11军事区。一处营地里有六具尸体,没有感染体……我从那里拿了一些物质。还写了欠条。” 刀疤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好奇地问风早:“拿了什么?该不会是六瓶水,两袋饼干,两包培根,一些罐头什么的吧。” 风早闭上嘴,警惕地看着他。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刀疤玩味地看着风早。相对长相来说,他的表情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是护工看着将死的绝症病人,或是宠物店老板看着一些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 “猜猜我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刀疤问。 风早诚实地回答:“我不喜欢撒谎。我不知道。” “我们12个小时前来到这里,你猜桌上有什么?” 刀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风早面前徐徐展开。纸条上,黑色圆珠笔留下的字迹与笔记本最后那些弥撒词完全一致,清秀而平稳,清楚地用英语写着:借用营地中的一些物资(六瓶饮用水、两袋压缩饼干、两包真空培根、三只罐头、两梭9毫米口径子弹)。如有机会一定还上。愿逝者安息,愿主垂怜,阿门。 纸条背面有署名,是罗马拼音的“风早 巽”。 “昨天这里有六具尸体,我们来时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一只感染体。你也来过这里,却没遭到攻击。”刀疤笑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等一下,你们的上级又是谁?我来这里是因为第7至13军事区都被感染潮淹没,需要有人执行任务。”风早回答,“但这里为什么有佣兵?” 刀疤置若罔闻。他用一个动作示意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又掏出军用小刀在风早手腕上划了条长约三厘米的口子。那道伤口先是如待吻的嘴唇一般柔滑地向两边分开,片刻之后,血液才徐徐溢出。 不是红色,而是内里闪着微光犹如液态金属的浅金色血液。刀疤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就把风早一把推开,顷刻间,屋里所有枪口都对准风早。 风早心中一沉。过多的情绪在他身上堆积。 “你被感染了。”刀疤飞出一把匕首精准地削断风早腿上的绳结,但也割伤他的小腿。风早不敢作声,忍耐着反手撑起自己,慢慢挪动到门口。 黑发女人用德语对刀疤说:“他被感染了,却没有任何体征表现,为什么?我们要把他抓回去吗?” 刀疤没有吭声,似乎在思考。不过很快他就做出决定,给手枪上膛。 “退到门外。” 风早退后一步,放慢声音,以安抚他人的口吻沟通:“我是教会直属的武装牧师,不是感染体,之所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因为我最近总像喝醉了一样断片……” “退后!” 刀疤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的。风早十分确定,自己一走到安全距离外就会被沙漠之鹰爆头。

风早小幅度左右看过,见周围确实没有什么遮挡,唯有叹气。他知道自己的记忆还有缺损,但不论他和对方是什么来头,自己要是真被感染了,死在这里只会是灾难。 背包留在室内。没有武器,没有食物和水,被放逐到树林里最多只能活一天。被感染也是死路一条,笔记上写得很明白,被感染者72小时内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即使如此,风早仍感到道德在束缚自己。他不想死前还拖几个佣兵垫背。 所以出于人权考虑,他服从对方要求,老实地走到了差不多五十米远的地方。 他努力调动手指,试图在背后做出祈祷动作。可惜对方绑得很紧又很专业,每根手指之间都用麻绳隔开,他连单独挪动食指都难。 风早清清嗓子。 “……你们不相信我也正常,但我没有撒谎。我来自武装牧师部队,负责镇压清理此次感染潮。你们口中的病毒携带体,教会称之为恶魔。这种现象与我们的经书中所写完全一致,甚至符合教派内部的预言。只是我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记忆,无法自证。如果几位保有一丝良知或是需要同伴,我都愿意配合。我们在这片灾难的土地上遇见彼此,这也是主的指引。” 隔着防毒面具,刀疤的声音有些失真。“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风早恳切地说:“那至少给我十秒做个祷告,可以吗?” 刀疤怪笑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随这句质问,刀疤接过部下的步枪瞄准风早。然而就在此刻,风早猛地侧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避开了射击。 他的动作并未快到让人眼花,也足够混淆视听。对一个只想逃跑不想反击的人来说,这招很管用。 佣兵们只惊慌了一刹那就恢复过来,齐齐举枪瞄准风早的背影。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尚未射出子弹就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火焰袭击了,确切点说,是有人从远处掷出了一瓶小瓶装压缩天然气。金属瓶子精确地循着阳光落下,在最巧妙的位置被子弹击中。剧烈爆炸过后,所有人都无法在视野里找到风早。 “追!”刀疤吼道。 视距内都没有人,他们确定风早没有帮手。那只罐子就像是上帝扔到这儿的一个惊喜,足以令这些人感到惊惧。在短暂的思维盲区里,他们匆匆上车追了出去, 等那些人走远,风早才从营地门里探出头。他依稀记得笔记上有张简陋的平面图,图上标出,这片营地有后门。趁着刚才的爆炸他又绕回来,从后门进到屋里取他的背包。 营地中的尸体还在原地。其中一具死前激烈地反抗过,手中举着短刀,但他的躯体却未受到任何保护,像被巨大的野兽一分为二,从中间整个撕裂开来。各种内脏顺着破口流出,小肠还被啃咬过,风早感到悲凉,不忍细看,只得以一个勉强的姿势半躺在地面,借着那把刀把手上的麻绳割开。 他尽可能地小心,表皮仍被刀锋蹭破一点。幸好不疼,他也来不及思考感染与否的事,马上拿过背包检查家伙是否还在。 会是谁降下了火焰呢?那一刻风早想,主或许正注视着他,才不使他死于非命。他双手交握,虔诚地乞求主降下更多恩惠保证地上的六条灵魂升入天堂。但就在他半跪在地那瞬间,基地后门悄然打开。 一把枪抵在风早后脑。枪的主人嗓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与他年龄相仿。 “举起双手慢慢转过来。”那人说。



TBC

《桥》

露巽♀ 原作向,巽先天性转



手机闹铃响了。今天太忙,风早巽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的闹铃。分手纪念日,大约四年前的今天她跟男朋友分手了。巧得很,对方也是偶像,某种程度来说分手也是好事,否则以现在他们的知名度,只有狗仔会高兴。风早这么想着,一边走进电梯,手忙脚乱地按掉那个她不太会用的智能手机上嘟嘟直响的椭圆形图标。 事务所大楼建得早,也许是防止地面塌陷的关系,地下没有安排停车场。她要乘坐的车在马路那边的停车场里,从事务所到那里需要经过一座桥。 小小的、踏板似的桥,跨在一条窄而深的河流之上。十九岁那年风早第一次来事务所,从上面走过,心中隐隐慌乱,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今天是五月十六日,夜晚的风很不凉爽。夜色里,她远远看到,桥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穿着三千日元以下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没有背包。他垂着头看那条河的样子,像一个脖子套在吊索里的人,随时可能死去。他散发出的剧烈的颓败打动了风早,风早几乎是跑着冲过去。 “先生!”她大声说,“请不要这样!” 他像一只被弹弓惊吓到的麻雀,猛然回头看来。跟着,便陷入了更大的震惊。此时风早才想起,自己怎么也算是个偶像,而会来事务所前跳河的,多半是与偶像有些许关联之人。 那人张着嘴,呆呆地站着,脸上写着:难以置信。“是……风早吗?”声音与他的大个子相比显得细嫩了些,好像一个猛汉用着中学二年级生的声线。 风早主动摘掉鸭舌帽。她认为这是种礼貌。“是的,先生。”她对那个惊吓到跌坐在地的人说。与此同时,觉得自己又像个义工一样说话了。 “是……是风早巽,”男人用一种哭笑不得地口气叫道,“你真的是风早巽!” 风早点点头,毫无顾忌地将他扶起。他发出哭泣般的呻吟,眉毛眼皮都哆嗦着,像是遭遇天大苦难之后,又受到了难以置信的恩赐。

风早带那个男人到相对安全的咖啡店里聊天。男人很拘谨,两手一直交握着,不敢直视风早。风早与他的对话像只用到极限的牙膏,全力挤压才能出来一点。为表安慰,她给他点了杯摩卡咖啡。饮料送来时,他露出了惊喜又惶恐的表情。 男人姓田村,是风早的粉丝,19岁,就读于都内某医科大学。他老家也在这座城市,但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只好与父母分开住。 他喝饮料会发出小孩子似的“嘶嘶”声,每做一件事便要羞愧一会儿,仿佛在风早面前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说起父母,声音变得很小。提到喜欢的演唱会,又大声起来,连续说了好多首喜欢的曲子。风早叫他“田村君”,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恨不得钻进后厨。 “我很喜欢您的歌和人,您是一件不会改变的美好事物……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您是伟大的。”田村说。 风早笑着回答:“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我还不够有力量,否则田村君看起来为什么那样难过呢?” 田村低头的模样像只巨型仓鼠。“我是……是有些烦心事,说是妄想症那样的级别都行,可就在刚才,我的梦想实现了一点,所以、所以……并没有您说的那么难过了。” 显然那是因为自己。风早想。痛苦变少,笑容增多,便是人赖以生存的动力。 并非自恃傲慢,但风早愿意成为走投无路之人的同伴,成为其他人赖以为生的能源。 “今天能遇到田村君一定是主的指引。”她真诚地说,“田村君,你说的梦想,具体是什么?”

山中湖景。风早上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还是她非单身的时候。早在四年多前,还是学生的她跟恋人一起去过那里。从市内出发,坐巴士一个半小时能到。那时,他们还以情侣的名义订了一间度假木屋。 风早想着的那个名字已被封存起来,成了娱乐圈不太讨论的词语。他如今只用艺名,HiMERU六个排布特殊的字母常出现在电车站或百货商店广告牌上。风早路过印着那张脸的巨幅广告,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与HiMERU的事跟她成为偶像前的人生一同,被放进真空玻璃罐收藏了起来。这是年轻的标本,风早不常动它。除了失败,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 她与田村作了约定,将在两周后的周末一同外出,前往山里观看湖景。直到离开,田村仍是那副被幸运击坏了大脑的昏沉表情。他坚决不要风早的联系方式,说是“不能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因而,两人约定时间地点,在一处较为隐蔽的建筑物前碰面。风早租了车,带田村去度假。 之后的日子里,工作排得很满。下下个周末很快到来,风早推掉所有日程,兑现了与田村的约定。车上放着碳酸饮料、咖啡牛奶跟各种吃食,甚至还有价格昂贵的寿司拼盘,是田村带来的,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跟风早一起出远门,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感谢,就买了自己最爱的寿司店的外卖。他有时像个小孩,有时又非常周全,连给司机的礼物都准备齐全。 车稳妥地行驶在公路上,歌声透过窗户沿途洒落。过公路岔口时还放到了HiMERU的新单曲。

田村异常拘谨。风早为此感到欣慰,这样就不必编造借口来搪塞任何事了。相比粉丝,田村更像被圣诞老人选中的大孩子,跟着她去了梦想之地。她给田村讲了些工作幕后的趣事,听说她录专辑录到半夜,田村会露出同情又关心的表情。 尚未到夏天,湖边人不怎么多。巨大的湖,像一片镶嵌在土地上的镜子。天光净亮,它便也随之澄澈。 或许是心理作用,风早总觉得这日见到的水色没有她和HiMERU一起见到的那么蓝。但这样也很好,她有半年没出来休息过了。 他们请司机把车停在小型海洋那么大的湖水一侧,喝着饮料走在岸边。有一瞬间,田村发泄似的把沙子踢到半空,跟着反应过来,捂着帽子眼镜退到一旁,生怕被风早笑话。 风早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戴着大圆眼镜作伪装。她眼尖地找到一只极小极美丽的蓝色贝壳,放在手心有些像是静待被打磨成戒指的石材。 田村给风早买了冰淇淋。站在湖水没过小腿的位置,他惭愧地说:“我的第一志愿是东大医学系,只可惜,分数还是差点,去了稍次一级的学校。从那之后,就没再去过海边湖边了。” 风早问他:“你去过海边?”田村笑道:“中学修学旅行,跟同学一起去了箱根。第一次见到那么蓝的水,我们还吃了当地很有名的午餐店。” 风早回忆着上一次去海边的事。毫无意外,也是跟HiMERU一起。他们在日出的紫云下接吻,HiMERU悄声要求:“巽,接吻还是闭起眼睛吧。” 她告诉田村:“我也很久没去海边了。有水的地方真好啊……无论发生多少事,海永远是海,湖也永远是湖,人如何变化都不影响它,就像是上帝放在这里的一面镜子。” 天空深处有一丛卷起的云。田村遥望着它,感激地应道:“说不定,上帝正透过镜子在看呢。”

风早、田村和年过五十的司机在海边吃了简单的晚饭。饭后发车回市区,司机特意找了个安全隐蔽的路口放下风早。至于田村,要做后下的乘客,风早已经安排好,让司机一直送他到家。 其中当然也有安排,例如电话是请工作人员拨打,她独自步行到上车地点与大家会合。田村和司机都不知道风早的联系方式与住所地址,今天的一起就像一场白日梦。 临别时,田村噙着眼泪与风早告别。他的手抖得很厉害,说的话也只是翻来覆去的谢谢。 “谢谢你实现了我的梦想。”田村说。 司机在后面咯咯笑起来:“原来今天不是整人节目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告别到此为止。夜风吹纸一般吹走这场短暂的圆梦之旅。

风早戴着帽子走了两条街,在路灯下等出租。此时旁边的寿司店木门拉开,风早先听见HiMERU的声音,雷声般刺进她耳朵,跟着一眼便看到HiMERU跟工作人员一同走出来。他留长的头发被暖光灯照成了带点绿的蓝色,刹那之间,风早以为他染了与自己相近的发色。 她没出声,但HiMERU一眼捕捉到她。数年未见,她想到的第一反应仍是:和他打个招呼吧,HiMERU不是喜欢先开口的人。 于是她说:“晚上好啊,HiMERU。是在休假吗?” 都是业内人,看见风早难免露出惊喜之色。神奇的是,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她跟HiMERU曾交往过。有时就连风早自己也感觉,那些往事像是她编造出来的幻觉,来得过于轻巧了,以至于走后留不下任何重量。 他们中有人激动地跟她握手,连声说:“我很喜欢您的歌!”风早真诚道谢,笑容里没有任何敷衍。HiMERU站在人群最左边,直到最后一刻才来跟她拥抱。趁着虚假的老友见面时刻,风早问他:“很久没见了,一起散散步吧。” 出乎意料,HiMERU立刻答应下来。自然的做派仿佛他俩真是好朋友一样,与同僚们打过招呼便跟着风早离开。

五月末,都内樱花落完了。地上还有一点残余,被人踩了太多脚而变成浅粉带灰的污泥。风早的鞋子踏在上面,发出与踩进沙滩全然不同的声音。 HiMERU穿着藏青色立领风衣。高中时他有一件类似的短款外套,常在约会时穿。他觉得藏青色是与他最般配的颜色,最适合风早的则是水色与薄藤色。 风早走在他身旁,脑中诞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我们真的交往过吗? 风早长HiMERU一岁,她十七岁那年,两人开始交往,最终因种种可大可小的原因分手。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分手的根源,公平地说,恋爱中不存在全然无错的一方,可追溯起来,总是HiMERU表现得更不愉快些。有时风早会觉得,正因为他有那样一张英俊脸孔又擅长隐藏自己,人们才用完美、遥远之类词语定义他。她花了好些日子才明白过来,自己所见到敏感、纯粹的一面是猫咪翻出的肉垫,一直存在却难得可见。 分开的四年里,风早意识到她确实是个迟钝而真诚的人。有些人能赤足走过滚烫的沙子,有些人则会踩着桥梁去往任何地方。她是前者。她与HiMERU,本也不是走在同一介质上的人。也所以分手那天,HiMERU表现得很难过。他甚至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告诉风早:“分手吧,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后来听说HiMERU是听校友提起,据说他被同一所大学文学系的学姐追求过,交往两个月便结束往来。风早自己安安分分,就地进入了空窗期。 偶像出道后,风早身上奇异地出了不少事。鉴于她从不掩饰自身信仰,主的恩宠与感召便也落在她身上,使得人们为她而聚集。当然,并非没有代价。作为强号召力的偿还,她拥有一些相对而言较为极端的粉丝。那些人潜意识里追求着比偶像更崇高的事物,幸运的是,他们认识风早,并坚信风早拥有理想中的事物。 她出道第二年冬天,一个年轻粉丝在老家的旧仓库里自杀了,留下一封极长的控诉信,信中大量阐述他追求风早未果的流程。警方调查后,确定此人与风早仅在一次握手会上见过。人们不出三天便忘了这条小众新闻,只有少量风早的anti通过网络宣称情况属实,她确实是吞噬人心的魔女。 HiMERU的粉丝则是另一风格。风早偶尔会在杂志上看到HiMERU的专访,他本人曾说,与粉丝的心灵关系很近,会面态度相对疏远,疏密相间,使得偶像与粉丝间维持着古老又礼貌的往来。 让任何一位从业者来看,这话都无不妥。即使如此,仍有人称HiMERU傲慢、耍大牌,疏远人心的同时还把粉丝当提款机。可惜他是个老派偶像,不到必要时刻绝不澄清传闻,更不愿亲身反驳只字片语的诽谤。分手后风早所见到的他,只是迷雾后一条幻影。

这附近也有一座石桥,相比公司楼下的更宽、更平坦。皮鞋踏过石桥,哒哒轻响。风早停下脚步,问HiMERU:“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HiMERU环视四周。“无所谓,巽决定吧。” “那就在这里聊聊也好。桥上很容易发生对话呢,说起来,前不久我也是在桥上遇见了一个……朋友。”风早说。 真诚之情自风早身体深处流淌出来,要求她向HiMERU和盘托出。所以她详细讲述了与田村君的约定和一日旅行。除了有关HiMERU的回忆,她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意外的是,HiMERU听完并未作出任何正面评价,甚至表情也冷了些,看风早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会飞翔的的鸽子。“如果我希望在这里吻你,你会答应吗?”他问。声音里隐约夹杂的不满堪比春季花粉,风一吹就散。 风早不确定那是不是HiMERU真心发问。时至今日提起吻,心中仍有柔软,可对方是HiMERU,以她对他的了解,只要他还有一点办法就不会让事情发展至今天这样。HiMERU所说的吻,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她回答得很平静:“是你的话,我一定会答应。” “那样会影响到你的前程。你是偶像,巽。你不是天真,是明知故犯。为什么?去实现别人的愿望对你有这么大吸引力吗?” “是啊……为什么呢?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你我之间吧。”风早苦笑起来,“就算是HiMERU也不可能做每件事都有充分理由才对。” HiMERU挑起眉毛。他身上突然的幼稚随表情变化而淡去,风早为那种氛围所吸引,忍不住凑近了些。 夜风拂过鼻尖,她压低了声音: “我有很多必须去帮助他人的理由,但对你,不止于此……假如帮助别人能为我带来快乐与满足,你的存在本身也是。就算我有为你做些什么的愿望,也只是因为我控制不住地想那样做。你曾经说那是不好的,但直到今天我都不这么认为。” HiMERU低声笑起来。“所以你是一个可怕的人,你不懂得距离感,你的世界里只有靠近与礼貌两种距离,不因人而异……HiMERU不喜欢那样。就像你不知道我怎么想,以前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把你从高处推下去,让这句话永无后续。” “……不是因为讨厌我才这样做,对吗?”风早问。 她安静等待片刻,HiMERU仍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人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载体,巽。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只不经碰的花瓶。” HiMERU向风早走去。今晚月光黯淡,他深色的风衣下摆有一截几乎消失在了视野边缘。风早意识到他打算走,下意识挡在前面,不愿躲闪的他便顺势低头吻了风早的脸颊。 轻柔如微风一般。 “我心里有那种声音,你听不到,所以不会明白。”HiMERU说。 一瞬间风早又不明白他到底要不要离开了。握着他的手,他也不会甩开。 “我们不是一种人,但我在乎你的事。”风早尽可能虔诚地说。她对此很有信心,哪怕是过去四年,她也总是想着在一起时更为快乐的时光。只可惜HiMERU不怎么喜欢她的肺腑之言。 他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必了,世上永远有下一个需要帮助关爱的人。”

HiMERU走后,风冷下来。风早耽搁许久才坐上出租,所幸当晚她没有因此失眠。 梦中还是高中时代的秋季,分手那天好像下了雨,又好像没有。HiMERU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靠着大开的窗。 “被巽喜欢的我既幸运又不幸,因为我也同样喜欢巽,才不能继续下去。”带着从未见过的悲伤神情,他说道,“分手吧,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为什么我不反对呢?是不喜欢他了,还是从未真正明白过他的那种喜欢?风早想着,逐渐沉入水中。那天洗澡时她似乎短暂地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忘了这种切身的麻木,只是遗憾。只是当她跨出浴缸,脚下的地板因思考变作湖水,涟漪一圈圈散开,每一波都向岸边汹涌,却从未有一次触碰到坚实的土地。 第一次,她感到主都无法驱除她的迷茫。没有了HiMERU,没有了陆地,她多余的爱搁浅在水面,化作他人通往幸福的桥梁。

翌日,风早醒得很早,洗漱后在屋里跑完步喝了杯燕麦酸奶。托主的福,她的早晨一般都很清爽。 晨间新闻开始时,她在厨房看一本前些日子买的健康食谱。她起初甚至以为那句话是她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昨晚十一点左右,警方在东区第四河道水处理站附近找到一具尸体,死者现年19岁,就读于都内某医科大学。发现时,尸体口袋里有遗书……”

就在那天风早救下田村君的桥下,多了一具跳河而死的尸体。田村君的字迹投在电视屏幕上,秀丽得不可思议。 遗书中写道:“我为此生无法与他人或自己和解而感到抱歉。但好在生命最后一日,有天使实现了我的愿望,我感到一切都已被满足,是时候离开了。”

风早站在电视前,毫无缘由地想起HiMERU那晚的吻。 这则新闻很快播完,她却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蝉衣》

露巽,原作向



1

风早巽离开学校那阵,正值一年中蝉鸣最响的季节。罐头式城市逼仄又闷热,就连蝉也比乡下的更吵闹些。这般喧闹,衬得他的离开越发像逃跑。 轿车一路驶向深山,沿途只能看见道路两旁矮山飞速后退。其间还有一种树,虽不能看清,却能借由一晃而过的剪影看出它的挺拔。它从山中冒出,犹如一面反抗旗帜顽强地立在天与地的缝隙之间。 风早被那种难以说明的旺盛生命力所征服,眼神追随着它好一会儿,直到轿车拐过山脚、一切隐没在黄昏结束后的黑暗中。 应父亲要求,风早回了位于山中的本家。数年未归,本家还是那副气势恢宏又脱离现实的模样。风早每每见到那栋洋楼,都觉得自己重返童年,回到了第一次来访此处的岁数。那时奶奶还健在,风早初次见她就是在这片宽敞幽静的院子里。她穿浅藕色和服,袖子上有马尾草似的图案,神情祥和,口中说的大多是些“天主保佑”之类的话。风早应邀与她拥抱时,被她手背的冰凉骇到。 数年过去,又是夏季,长廊两侧的玻璃门都打开了,风早穿着袜子踩过被晒得滚烫的木板,自觉是走上了一条烈火熊熊的道路。热量聚成燃在脚底的一把火,当然,风早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不应当之事,因为以他种种作为,如今也只配在这样的路上行走。 一切就像冥冥之中谱写好的书册。数年前他第一次来本家,经由此路前往主宅,路上,他听见拉门后几个侍女窃窃私语:这就是家主收养的孩子吗?长得很秀气……但家主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个孩子? 风早装作没有听见。他正要去见大宅里的长辈们,没时间与闲杂人等探讨自己的来历。同时他也不免想到:为什么主要给我这样一双耳朵呢?柴火燃烧、树叶掉落、人的心跳,这些好的事物存在;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嘲笑和猜疑……不好之物也会存在。如果连万能的天父都无法彻底驱逐人心阴霾,拥有卓越听力的人又要以什么身份去面对这些抹不净的污垢呢。 带路的管家快步赶到走廊尽头,为他拉开拉门。风早特意看了一眼,拉门上绘有一幅平原松月图,辽阔的土地尽头,地平线泛着神秘的闪光,于此之上是高升的月亮,松枝卡在天地之间,透着一股令人恐惧又憧憬的旺盛生命力。

每一次风早看到那样的树枝,总会想:这样的树上会不会有蝉?夏天结束后,蝉就会死去吗?那明年的蝉又从何来?短暂的夏天里,它得到什么了? 跟着,他想起一个消失在夏天的人。他叫什么呢?风早不断地想,他叫什么名字?姓十条吗?不,并不能确定……那只是风早从他口中听说的,事实如何并不可知。风早从来都只叫他:HiMERU,因为那是他对外的艺名。在这个一切都能是虚假的世界里,使用假名的HiMERU反而像是双重否定之下的实话。 风早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就在庭院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他看见一只蝉落在地上。微风吹拂,它也轻轻摇摆。 与此同时,拉门上松枝仍向着月亮伸出。蓬勃、骇人的生命力窜入风早眼底,他说不出原因,却感到眼球很疼。

2

就像是一场报应。为倡导平等,风早一度掀起废除特待生制度的改革之风,跟着,普通人骨子里的腐败和无能便流露出来,并且毫不意外地,没有以好的形式投向他身。这件事是如此可笑,以至于几个月后他因车祸躺在医院时,脑子里仍想着:原来人只要不断怀疑自己,就真会变成笑话。 事故险些夺去风早一条腿。因为骨折,他做了两次手术才把伤口内的骨屑清干净、接骨固定。接下来三个月,他被转移到一处安静的疗养院。当地提供优质山泉水和以甜闻名的南瓜。风早在那里待了很久,从秋天到冬末。他所住的院子,窗外起初还有女郎花,渐渐就只剩下被雪覆盖的松树了。园丁偶尔经过,会在树下背诵山上忆良的和歌《秋之七种》。听见这首和歌,风早越发意识到:现在是冬天。 他不能闲着,必须为不彻底沦为残疾人而努力复健。初期,光是挪动左腿都让他满头冷汗。之后过了近一个月,他才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回来了。 医生给风早开了新镇痛剂。或许是换药的关系,他不断做噩梦,梦中又回到学校,站在鞋柜前面对那一大片被淋满人造血浆的信封。 红色总是让人印象深刻。风早至今还记得,那是周六上午,按理说学校里不该有人,他刚忙完一份工作坐车赶回学校,等待着他的是椅子上的几颗图钉和一柜恐吓信。红色的假血从柜门下渗出,一直淌到底下相隔两排的HiMERU的鞋柜上。 那天的故事里,HiMERU也在场。他比风早晚到一些,来时,风早正蹲在地上用湿巾擦HiMERU柜门上的血浆。 “不好意思,把你的鞋柜弄脏了。”风早笑着说。 HiMERU没说什么,也抽出一张湿巾,打开风早的鞋柜门。 “最好不要看哦。”风早说。可惜晚了一点,血浆横飞的柜子令HiMERU目瞪口呆。 他捏着那张湿巾,不知该从何擦起,最终也蹲下来,对风早说:“事情总会过去的,在那之前你也不要太忙才是。普通学生积压的工作都由你代劳,怎么可能呢……巽,你有在听吗?” 风早点点头,扔掉手中血红的湿巾。 劣质颜料把他的指甲缝染作红色,HiMERU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一个指甲一个指甲擦过来。 地面被阳光晒得很暖,他俩所在的角落却很阴冷。风早缩缩脖子,仰头看向通风管道。 “有人没关冷气。”他说。HiMERU嗯了一声,伸手去拉他另一只手。 风早没有反抗,而是问:“HiMERU,你知道他们在说的事吗?” “最近什么都没听说。”HiMERU答道。 风早当然知道那是假的。不过,关于正在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他想,也许不能全算空穴来风。 HiMERU正拉着他的手。人造血浆比真血染色力强得多,现在他俩的指甲都被染红了,握在一起,就像是刚一起杀完人回来。 风早低声道:“他们说我们在交往呢。所以你才站在我这边。” HiMERU抬眼看看风早,不知为何笑了。 “很多事不是我们解释别人就会相信的。比起这个……鞋柜恐怕是擦不干净了,你还是打电话给校务部门吧。” 说完他把那张湿巾重重扔进垃圾桶,对风早点点头,拎起背包进了教学楼。 风早站在原地遥遥目送他,只觉得那条走廊长得令人心神不宁。 阳光吻着HiMERU晴空般的发梢,反射出极为剔透的色彩。风早眼看HiMERU在那种绚烂的反光中远去,觉得HiMERU也像是走向了绘有松枝的拉门。风早曾如此走过那条路,在尽头的门里,他得到了答案。 他走进门,跪坐在地向众人行礼。当着所有见证者的面,父亲是这样对他说的: “你出生于十二月二十八日,诸圣婴孩庆日。圣婴在这日殉教,主见证了无辜者的牺牲。权力与差异正是人们无法归于一统的根源,所以你是一个证明……巽,我收养你是为证明,出身与能力无关、与品行无关、与未来要走的路无关。我希望你记住这种平等,遵循教义,为人良善。”

3

或许是宗教原因,风早一度也被当作怪孩子对待。用后来认识的病友天祥院的话说:枪打出头鸟是日本社会的铁则。风早嘴上没有附和,心里却觉得,这话一点不错。 依照人们如今的认知,比起其他,十二月二十八日不过是耶稣基督复活后第三天,并无特别之处。所以风早做祷告时机灵地避开了所有人。 他跪在楼梯后那片狭小空间里虔诚地吟诵:“天主是光,在他内没有一点黑暗。如果我们说我们与他相通,但仍在黑暗中行走,我们就是说谎,不履行真理。但如果我们在光中行走,如同他在光中一样,我们就彼此相通……” 一个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巽,你就是这样过生日的吗?” 风早探头出去,差点撞到HiMERU的鼻子。“HiMERU!你以前不这么说话,”风早捂着脸说,“刚入学时你都叫我风早前辈……” “是你说不要太拘谨的,还说大家应该平等相处直呼其名。”HiMERU抱怨道。 他们到天台上找了处空地,挨着墙坐下。HiMERU指着远处一片扭曲的云朵:“看,基因螺旋。”风早顺着他手指看去,夏末秋初的天空非常晴朗,只在深处有一小块缠绕的云,螺旋形的,果真有些像DNA结构。 风早笑道:“HiMERU的想法总是很特别……而且很锐利。” HiMERU没有接话。风早知道他不想详谈这个话题。与自己一样,HiMERU也是个怪孩子。平日相处中,风早能感觉到HiMERU想法和谈吐都会变化。他问起过,HiMERU犹豫很久才告诉他,自己可能得了遗传性精神疾病,偶尔会像另一个人一样思考,或是从高处俯视自身种种言行。不过他不想去医院检查,生怕这些事成为奇怪的话柄。风早表示理解,没有追问。 日后想来,风早并不真正了解HiMERU。他记得最深的便是HiMERU的眼睛和脸,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与一双好像能看进他心里的眼睛。HiMERU的名字,HiMERU的手指和其他……都不重要。他们在一起时,并不谈论令人生厌的话题。 风早半开玩笑地说:“特待生以前可以独占一个咖啡厅,现在倒要躲到这种地方来。HiMERU作为特待生,应该会在心里偷偷骂我吧?” HiMERU从包里掏出两只易拉罐和一盒香草冰淇淋。他好像没把风早说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便用很随意的口气回答了。 “也许吧。”HiMERU说,“一开始好像有过那种念头,后来逐渐觉得,你才是正确的。虽然这种想法妨碍了不少人,但人之所以勇敢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知道结果的选择不叫选择。” 风早喜欢听别人对他说“你是正确的”之类话语,便坐近了一些,问HiMERU:“那你确实有在心中偷偷生气吧。” “今天便利店的最后一盒香草冰淇淋。”HiMERU答非所问,“要吃吗?” “只有一盒,我还要分走你的份,这样不好吧。” “吃多会发胖,半盒够了。” HiMERU说着,掀开纸盖挖了一大勺送到嘴里。他想找一张纸巾把塑料小勺擦干净,但风早并不介意,接过来就着盒子吃了第二口。正在那时,一阵风刮来,风早急忙用衣袖盖住冰淇淋以免灰尘飞到纸盒里。他隐约听到HiMERU说了什么,被呼啸的风盖过,没能听清。稍后问起,HiMERU只说是祝他生日快乐,别的再没什么了。

风早最后一次见HiMERU便是那天。此后因校园事件愈演愈烈,他被知情的父亲勒令返回家中禁足忏悔。近一个月时间,他没有电脑和手机,丝毫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等到坐上去本家的车才拿回通讯工具。 时隔一月,邮箱里充斥着各色信息。有附着血字图片的恐吓信,有满屏辱骂的anti信,还有一些校友和老师的联络。HiMERU的邮件混在其中,比落在大海里更不起眼。他问了两三次“要不要到天台后面坐坐?”得不到回复,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内容。

压在上述一切之上的,是一封同级生的邮件。风早犹豫片刻,点开了它:

“风早君亲启,

托你的福,我正式决定退学了。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因为你的缘故,我考虑了许多事。也可以说,因为你,我做出了改变人生的选择。我想,我并不适合成为偶像,至少在你所倡导的校园改革期间,我逐渐明白人和人之间有着根本差别,才能、出身、相貌……以及根本中的根本:运气的差别。我从不想承认,却不得不面对事实,那就是:即便给我机会,我也无法做到他人轻而易举即可办成的事。我因为这件事产生了对能力、对他人的恐惧,害怕登台,害怕音乐,害怕摄像机,同时我也知道,我真正最害怕的,是皮囊下那个无能的自己。 假如没有这些事,我或许会浑浑噩噩地成为偶像,进入演艺界,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多可笑啊,没有能力的人被梦想吸引,不断涌入一个有来无回的巨坑,但这就是人生,人的一生由自信、现实与笑话组成。正因如此,世界才会区分出优劣、强弱,我们越往内部走,就越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异。 无论你因何种目的做出那样的倡导,感谢你驱逐了我们这些不属于这个领域的人。我将急流勇退,把舞台和演艺生涯留给你或HiMERU或其他值得之人。不过当我写下这封信时,恰好听说HiMERU意外负伤入院一事。我觉得可笑极了,但又解气。假如你能看到这封信,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这种心情。认识你的人,绝大多数都这么想。 我不怎么喜欢你。大家都说你破坏了所有人的梦想,我想,是的,正是如此。你认为自己做的那些事非常正确,却不知道人是需要梦想的生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你,我才提前知道了伤人的事实。 信中写的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还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 再见。

请勿回复 XXX”

很长一段时间里,风早没有任何动作。他感到脚底燃着一把火,过了很久才逐渐熄灭。 他多希望自己能因此感到恐惧和痛苦——需知,痛苦就是赎罪,就算人们要他割下一块肉放在天平上抵消过去种种恶行,他都愿意照办。可现实从不给人这样的机会,没有人会原谅,唯有天父注视着他。 风早重复阅读那封信,试图从末尾处读出有关HiMERU的事。他一半的心切实疼痛着,另一半则高高挂起,感慨地想:HiMERU似乎遇到了麻烦,据说是意外,事情过去那么久,却在今天才传到我耳朵里,还是通过一个退学的同学传递过来,更显得讽刺。可真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啊! 而心底深处,一部分的他自己像是哭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有什么流淌出来,也许是眼泪,也许是血。 他不断地想:是因为我吗?因为HiMERU是我的朋友,因为传闻我们之间走得太近了,才使人们同样厌恶起HiMERU来?我甚至只认识他一年不到……哪怕没有人指认这件事因我而起……究竟是哪里弄错了呢?

4

复健花去不少时间。又过去三个多月,风早才勉强出院。医生劝他再休息一阵,他却想:既然已经知道这条伤腿在心理上永不会痊愈,何必还为它停留?反正以如今的情况,去哪里都差不多。 由于在校时那一连串麻烦,风早已从CosPro移籍到其他事务所,这次外出却不是为了到新公司报道,而是要去找HiMERU。 父亲不希望风早再因过去的事纠结,因而,打听这些事需要绕开父亲。风早多方询问,逐渐拼凑出事件的缩影,似乎夏天某一次演出后HiMERU意外从演出场地的二楼跌落,头部遭到重创,当场被送往附近的医院。自那日起,师生们便没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他像一只消失在夏季暴雨中的蝉,人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哪怕是如此模糊的消息,风早也为之挨了不少骂。老师同学中不乏厌恶他的人,有些接起电话就挂断了,还有些直接回复邮件骂了他一顿。风早哭笑不得,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指导老师在电话中如此说道:“关于那位同学……风早君,在那之前,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父亲已经为你办理了休学手续。他也是差不多时间出的意外……据说警方介入调查了,可校方一直未能得到反馈,所以,我无法告诉你具体情况。不过前几天他递交了书面转学申请,不再是玲明的学生了。以你的立场,我想还是不要追究这件事比较好。” 风早叹道:“老师的意见我会谨记在心,但这件事非同寻常……我会再想办法。” 最终,风早还是通过私家侦探打听到的线索。他在夏季结束前某个周末去到了HiMERU所在的医院。确切地说,HiMERU已经出院了,只是近期还会来这里复诊。 风早从报告中了解到:那次事件使HiMERU的脑部遭到损伤,精密仪器受到冲击难免出现故障,HiMERU便是如此。住院前后,他性格变了许多,言行与过去大有不同。此外,因术后用药副作用,他还有些营养吸收障碍之类的新问题,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其他部分都没有受损。 至于事件的性质,就连警方都没有给出确切定论。风早非常明白,正因为学生处在容易相信他人的年纪,在学校里推行一些事才会那么容易。过去人们因一腔情意信任他,日后便会因此憎恨他。愤怒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值得惊奇。 报告上的白纸黑字慢慢腐蚀着他的心。上面写道:“后台滑动型扶梯配件损坏导致升降机故障,调查对象从大约两层楼高的位置跌落,头部半侧面撞击地面。可能导致脑震荡。” 他再次读完报告。车停在医院大门前,天气晴朗,空气里湿度很大。春末夏初,花坛上方有蝴蝶盘旋。

根据报告,HiMERU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回医院接受复查,开些维生素之类的药物带走服用。风早想起他从前提过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不确定医生是否知道那些。 HiMERU在天台上说出那件事时,风早深深感受到言语中的重量,知道HiMERU正在分享一生中最重要的秘密。作为交换,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四周没有其他学生,他们仍挨得很近,尽可能私密地交谈。 风早说:“我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 HiMERU睁大眼睛,似乎有些惊讶。 风早接着说道:“我们家信奉基督教,父亲收养我也是为了美德。我姑且还算是较为合格的学生……这些成绩也许能为父亲证明一些东西。” HiMERU打开一罐可乐。 “很意外……你一点都不像被收养的孩子。” “被收养的孩子还有固定模样吗?” “只是感觉。你不像很多人,没有明显的缺点,也从不缺乏自信……我说不清。”HiMERU笑了笑,“要知道你在很多人心里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 风早也跟着笑起来,摇摇头。“最近经常听到你夸我。但好像又不止如此……HiMERU,你是真心在说这些吗?” 他没有挑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算是什么意思,试探?或者是想验证HiMERU刚才的剖白吗?不管怎样,HiMERU正面回答了他。 “我真心这样想。”HiMERU说,“哪怕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知道你眼中的我是怎样,依然这么想。” “就算我是一个招惹麻烦的前辈吗?” “人也不会因为太阳落山就放弃明天的生活,不是吗?”

真是如此吗?假如人生真如HiMERU所说总有明天,风早又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条路上?他站在诊疗区,远远看到HiMERU从走廊尽头拐进一间诊室。假如太阳落山之后还会升起,风早就该趁此机会走进门去叫住他,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向他道歉,而不是像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风早总是看到HiMERU的背影,在校舍里,在医院里……每一次都是白天,风早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只觉得道义与公平乃至其他一切好的事物都在远去。

HiMERU背对门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黑色椅背把他遮挡得十分彻底,风早不能从缝隙中看到任何线索,只能隐约听到室内的对话。 “还像之前一样,经常出现幻听幻视吗?” “偶尔。” “老生常谈的问题。你的测试我看了,情况稍有好转……但也只是稍微。你最近还会头疼吗?” “有一点,好很多了。” “从病床上醒来,你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HiMERU好像叹了口气。风早下意识想:只有这句叹气声与过去无异。 “一个……一个人,之后就会头疼。很难说清。” “你对对方的感觉是?” “……窒息。我不打算细想。” “是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呢?” “……” “不方便回答的话,也可以跳过这个问题。虽然如实回答肯定是更好些,对治疗有帮助。” “……不知道。请跳过吧。” “看来还是与之前差不多。你应该知道你也是经历过脑震荡的人,多少有些后遗症……包括记忆的短暂缺失和混淆。虽然已经恢复到不影响生活的水平,但假如你精神上一直抗拒某种事物,那件事物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心结。我们建议患者不要过度逼迫自己思考这些,就像之前恢复期那样,把这些思考当成你厌恶的事物,置之脑后。屏蔽刺激源,慢慢就会好转。” “好。谢谢你,医生。” “没关系。开药还在老地方,这是清单,给你。” 缩在转角的风早有些慌张,不确定HiMERU如果从这里经过是否会发现自己,一边又想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呢?在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人都是合乎情理的,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相见……哪怕是我这个此时此刻不该出现的不受欢迎之人。 跟着他听到脚步声,HiMERU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那头。风早的感官在那一刹放大到极致,甚至能听见庭院里隐约的风声。那是幻想还是真实,都已不再重要,他只有一种想象,对于天父的想象,似乎祂就站在云层上,用尊贵的手指剔开风早耳后玻璃器皿般细薄的皮肤,调试他的听觉…… 灵敏傲人的听觉因之成为惩戒媒介——主令他找到这里,令他前来,直面恶果。于此罪恶的浪潮之中,风早的耳朵抽动一下。 隐隐地,他又听到蝉鸣。相比去年,它们似乎更声嘶力竭、更走投无路……风早从那种宏大又无望的鸣叫中察觉到季节变迁,回过神来,眼前却是春季的庭院。 夏天还没有来吗? 风早走了两步,突然踉跄,不得不蹲下身捂住抽痛的左腿,几乎同时,他明白了:夏天还没有来,并非是今年的夏天尚未到来,而是去年没有结束。这条腿在他心中永不会痊愈,去年的一些事也永不会过去。

5

一整个春天,风早几乎不能好好走完一公里路。哪怕他已尽全力复健,创伤客观存在过,他不能提太重的物品上下楼,不能爬超过一百级阶梯,不能高强度跑跳,即使是简单的舞蹈动作也要控制在最小幅度内。若不是忍耐力强,他或许也已经给什么人写下一封以“某某君亲启”开头,“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结尾的信了吧。对那时的他而言,这种事虽然突兀,却可以说是自然的。 等到初夏时节,气温稳步上升,风早的情况居然也如室温一般逐步回暖。他回到了Ensemble Square接下一些工作,有了新的队伍和同伴,此外,还在那里见到严格来说许久不曾正式碰面的HiMERU。 如今HiMERU又一次以偶像身份开始活动,风早早就知道对方身上所起的变化,却不得不装作置身事外,似乎这样就能让人们减少对HiMERU过去的疑问。因为比赛,他们在好几个场馆见过面,每次风早都置身事外,内心高高挂起的那一半会在这时诚恳地说:瞧啊,那不是HiMERU吗?真有意思,他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风早听队友礼濑提过,这片广场过去曾是非常开阔自由的荒野,因为基建,如今人们再难从这里看到密集的星群。 自从得知此事,他便经常眺望头顶的夜空,偷偷地想:或许并不是星星消失,是人的眼睛变化了,变得无法看见眼前的事物,像我一样。 在校时风早能看透许多事物,如今却无法再看懂遥远的HiMERU。哪怕从前两人可以说些心里话,他也无法从现在这个HiMERU心中看到任何事物。他甚至看不明白那些表情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HiMERU这个词语,在过去一度意味着双重否定之下的真相,如今却成了真正的掩体。 巧的是,旧校舍也有一片天台。风早从管理处借来钥匙,偶尔上去坐一会儿,吹吹晚风。天台上有着附近街区最开阔的夜景,风早仰躺在水泥地上,被那种远而明亮的星光所震慑,自觉迟钝的心也开始加速跃动。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人的眼睛是如此狭窄,无论受过何种祝福、有着何种天赋,都只能看见那些想被他看见心灵的人的心。有些门一旦关上,便如后方埋藏着宝藏的石窟一样,再也无法开启。 HiMERU,你的名字是一个口令对吗?使用过之后就不再打开的宝库,你在那里藏了什么?那天被天台上的风吹走的,难不成是下一段旅程的钥匙?这些疑问是否就像夏天的蝉、像你和我那个夏天问出的所有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姓白鸟的队友上天台来找晾衣杆,被躺在地上的风早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巽前辈,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睡觉吧?” 风早起身拍掉身上的灰,笑道:“不,怎么会呢?我在感受夏天。虽然还只是初夏……你听,蝉叫了哦。”

是从前的同学吗?有什么交情吗?那样的solo偶像,是不是也有着什么往事呢?以上一切,风早一概回答:我们交情不深,很抱歉,我并不清楚他的隐私。 他不觉得那是谎话。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他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遗落了什么。而那也许就是过去所有的线索。 今年的夏天并不安分。风早起得很早,即便是清晨,蝉鸣也连绵不绝。有时他能从树叶堆里捡到蝉衣,干瘪、脆弱,像具死尸。风早会带着遗憾丢弃它。 见HiMERU的次数变多了,从中,风早察觉到如今的HiMERU是如此不同。即便他一直是个受到瞩目、吸引视线的个体,保护机制依然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风早打算把这种现象称作事故后遗症,总之,眼前崭新的HiMERU毫无疑问是个陌生人,比起风早过去喜欢的那种视线,他如今会用更冷淡的目光打量他人。 每次与他见完面,风早都会到教堂附近走走,做些祷告。他想,假如一个人能够重获新生,那这一切都会是有价值的、被祝福的。至于他自己,不应以任何形式逃避天父对他过去愚昧言行的惩戒。

风早毕竟是个日本人,不会否认这一民族血里常有些毁灭的冲动。包括那位严格的父亲,也从未否定过这些。因此,当他梦见本家那条木走廊时,总会觉得自己身处火海。阳光是滚烫的,夏天也是滚烫的。 他在许多个瞬间看见松树,有时在夜晚的山道上,有时则是在黄昏的楼房旁。无论何者,都是一如既往充满生命力的样子。风早乐于见到它,它是这片土地不屈的证据,在他这个自认已经对某些事物投降的人看来,它是那样高洁。

最近一次见到松树,是在广场的餐厅附近。那附近的花圃被翻修了,内容物也从普通冬青改为其他树木。风早看见松枝垂向餐厅的玻璃窗,窗户后面,HiMERU就坐在那里。 对方没有看他,风早并不意外。HiMERU很珍惜视线,不会再在无意义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他只在想要观察时观察,相比从前,多了一些杀伐果断的气质。而风早,显然没有必要去一个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人那里讨嫌。 不过晚饭还是要吃的。风早在餐厅点了一份素三明治,独自坐到吧台边。饭后他还要回去收拾宿舍,说来惭愧,最近大家都很忙,只有他神秘地闲下来。作为补偿,他会帮忙打扫队友们的卧室。 HiMERU的新队友椎名在餐厅当服务员。风早喜欢看见他和他身上生机盎然的色彩。HiMERU跟椎名说话时,表情会比较温和,有时甚至会让风早想起过去。 他背对他们坐着,灵敏的耳朵又一次捕捉到声音: “HiMERU居然喜欢吃甜食,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种人啊!” “吃甜食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共通特征?” “至少有发胖的风险吧,除非是我这种特殊案例……啊,我说过吗?我胃下垂,一般人胃下垂会容易胀气,但我总是吃不饱,自助烤肉也好,拉面放题也好……可以一直吃下去,反正都不顶饱,也不怎么转化为脂肪。” 哎呀哎呀,真是厉害。风早想着,站起身拿着托盘走向一旁。 “所以椎名喜欢吃甜食?” “倒也不是……我喜欢所有好吃的东西。再说,反正我也不像你们那么在意外形。” HiMERU似乎笑了一声。 “不会。HiMERU吸收很差,吃多少也都跟你差不多。”

忽然,风早如鲠在喉。一种冰凉的介质顺着他的后脑慢慢淌下,爬过背脊来到后腰。父亲的声音如雷一般响起,回荡在耳旁: ——权力与差异正是人们无法归于一统的根源,所以你是一个证明……巽,我收养你是为证明,出身与能力无关、与品行无关、与未来要走的路无关。我希望你记住这种平等,遵循教义,为人良善。 ——你认为自己做的那些事非常正确,却不知道人是需要梦想的生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你,我才提前知道了伤人的事实。信中写的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还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 ——人之所以勇敢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知道结果的选择不叫选择。 夏季天台,风早最后一次吃香草冰淇淋的地方。那片螺旋形的云下,HiMERU把纸盒递给他。他们的手指触碰到一起,体温与冰淇淋的凉汇到一处,顺着皮肤流淌到彼此心中。

吃多会发胖,半盒够了。 HiMERU说。

那天究竟是谁做错了呢?还是说,即便没有人犯错,事情也会迎来不好的结局?就像蝉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它却要死去,而且每年一次,从不因时代变化而变化。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它在短暂的夏天里得到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明年的蝉从何处来……蝉就像人,前赴后继涌入有来无回的巨坑,涌向一个接一个有来无回的夏天。 但人却不能看到那种巨大的坑洞。这绝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人的眼睛会变化。 风早久久站着,独自停留在一片空白之中。那段停摆的夏天里,蝉还在叫,雨水不曾停止……然而就在刚才,什么都结束了。他甚至惊讶地发觉,就连今年的夏天也即将走到尾声。 HiMERU和椎名都注意到了风早。看见他,HiMERU皱起眉头,只一瞬间便移开视线。 可风早觉得刚才一瞬是极为漫长的瞬间,在这审判的瞬间里,他又一次回到16岁,跌落、站起,跪倒在今天。 风早用轻轻颤抖的手处理掉餐盘里的杂余。此刻他不怎么想回头,因为他看见有人靠近。不知为何,HiMERU走向他,停在一个极为礼貌的距离上。 “巽,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HiMERU的问话似乎很亲切,又很遥远。风早想起他曾强调:是你说不要太拘谨的,还说大家应该平等相处直呼其名。那时校园里满是他们正在交往的传闻,即便如此,HiMERU也不会离他那么远。 风早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笑。想了无数答案,最终轻轻回答:“我不小心……不小心把圣经弄丢了。”

风早抬起头看着HiMERU,慢慢地想:那天在天台,HiMERU对我说了什么呢?是不是他想告诉我,那不是传闻,之所以不需要澄清,并非是他不在意……是因为那句话本就不是传闻。 他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HiMERU也看着他。他们同时眨眼,有种无形的事物从风早身上脱落。

蝉衣蜕尽了。自松枝落下,无声地汇入泥土之中。





《Night Mirror》

露巽



风早巽在一个卖春的夜晚遇到十条要。仿佛是一种珍贵的仪式一般,他们完成交易,随后给彼此留下联系方式,约定下一回再见的时间。 第二次十条真的带了六万现金来给风早,说是连上次的一起结清。风早很感动,告诉十条:“不用这么多,上次算我请客。” “哪有人用这种事请客?” “但你会来见我就是喜欢这种请客对吧?我会努力让你高兴的。” 当晚做完,风早窝在被子里问正在穿衣服的十条:“你喜欢这样吗?” 十条叹了口气:“说实话,不喜欢,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选在这种地方。” 风早看看周围,这里是间半卡拉OK半爱情旅馆的复合式便宜酒店,有两种房型:完全ktv装潢的迷你包间,里面只能在旧而脏的亮粉色沙发上做,一般用这几间的都是便宜陪酒女,空间很小只能给客人口一管;带k歌机的旅馆房间,有一张床,一个脚凳和一间淋浴室,没有沙发,衣服背包都只能扔在地板上,但床还算大,足够他们在上面翻来覆去。 他跟十条说:“进来时我听到那些ktv包间里的声音,隔音不太好,地方也小,我觉得没有必要选那里。” 十条抬起眉毛:“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去其他旅馆?你不缺钱吧。” 风早眨眨眼睛,也坐起身,清理完自己,他捡起十条掉在地上的皮带递过去。 “你不喜欢这里的话,下次换地方吧,我只是觉得这里很像是这种事该发生的地方。” 十条没有说话,蹲在地上一小会儿,忽然说道:“原来你叫风早巽啊,高中三年级?比我还大一岁。” 风早惊讶地回过头,发现十条拿着他的学生证。 “你比我小?你十七?” 十条说:“不像吗?” 风早左看右看:“你像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衬衫的风格、手表的款式和戴法,都很像。” 十条想了想,问风早:“为什么要出来做这种事?你很喜欢被人上吗?” 风早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来呢?我倒是可以承认,我喜欢你的脸,想接近你。” 没有回答。十条整理好衣服,束上皮带,坐到床边。 他看着风早的眼睛,回答得小声又柔和:“因为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半夜走在小巷,危险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遇到你,危险的也不是我而是你。” 风早有些着迷地看着那双眼睛,许久才说:“你家人不会急着找你吗?” “我一个人住。” “那我们下次去你家,好不好?” “嗯。”

第三次,他们约在十条家,风早事先问过,得知十条父亲去世了,母亲住在别处,风早好奇地看他,他便说:“母亲搬去跟别的男人住了,作为弥补她把父亲的钱留给我。” 风早问:“她不喜欢你?” 十条没有说话,风早伸手过去牵住他的手指,也陪同沉默了。 他们在二楼卧室做了两次,房间很干净,床铺大而整洁,铺着深灰色抽象图案的床上用品,床边书柜上摆满各色书籍,风早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推到被子堆成的海里。 他在那里溺水。过了很久醒来时,十条还靠着他,脸颊贴着他满是吻痕的后背。 他们上床很多次,却很少亲彼此。身体的交流比嘴唇迅捷得多。 风早转过身环住十条,像哄小孩那样轻轻哼着歌,很快也困了,沉沉睡去。 临睡前,风早感到十条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那种温度和重量让他很心安,仿佛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行为能让他感觉自己被真实地爱着,那就是性,而还有一个人能让他感到对他人好的欲望有了出口,那就是十条。 风早想,人为什么会去爱别人,还不是因为他们渴望受到同等的爱的反馈,但我可以不要回报,无论是多么不尊重爱不需要爱的人,我都能够平等地去爱,去给予,用这种方式融化别人的寂寞。



十条要坐在黑暗中转一个九面同色的魔方。他思考问题时总会一边转动它,一边倾听屋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看是发冷的金色,母亲曾说他这样像极了过世的父亲,可十条没有在夜里照过镜子,无从知道自己在夜里到底是怎样的长相。因为母亲还告诉他:夜里照镜子会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不能做这种事。 聪明的十条很快明白过来:她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她讨厌,也不想他改变,这是道不公平的题目,作为孩子,他从来没得到过选择权。 常有人说独处的十条看起来有些可怕,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息。就像大多数人都不理解假如魔方只有一种颜色还有什么用,十条知道,这不是能跟人解释的事情。 十一点左右,风早按响了门铃。他刚从教会过来,提着短住要用的行李和一份晚餐。十条知道风早是做了吃的给自己,他有这种照顾人的能力和兴趣。不过十条不想开灯,也不饿,饿的是他脑子里另一部分。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部分病变了,风早跟他说闲话时,他已经把手盖在风早手背上。 风早笑道:“记得我的三万日元哦。”十条嗯了一声,没有多说。现在的他心情普通,不想开玩笑。 十条新买了些书,讲什么的都有,脑科、临床医学、阿加莎探案集、世界史和烹饪手册等等。东西装在一只比货物大得多的amazon纸箱里送来,他还没来得及分类放进书架,东西仍在纸箱里。 他把风早按到床上,风早的视线便粘在那箱书上,之后几分钟,他都在看它,小声问:“那些是什么书?” 十条按着他上润滑。透明冰冷的凝胶落在臀缝里,风早哆嗦起来。他的身体很好进入,十条觉得他像某种结实的蛋糕胚,允许人们把喷枪塞进去注射奶油。 这种时刻,十条会想起风早的业余事业。让每一个人都吃上蛋糕得到幸福是宗教最终要完成的目的。风早只是走得太急,走错了。这种错误,不得不说,惹人生厌。 风早突然问:“要……啊嗯……能告诉我吗?你、呃、买了什么……?” 十条反问:“巽一定要现在聊这些吗?” 风早被他翻了个身,张着嘴大口呼吸起来,不过很快找回节奏,喘息着说:“那……换话题吧。” 屋里未开灯,风早靠着月光才看到那只箱子的,十条没去捂他的眼睛,而是掰正那张脸,好奇地问:“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风早咬着嘴唇忍受着床垫吱嘎作响的噪声,他的声音也像挂在桅杆上的白帆,不断起伏。 “呃嗯……跟平时……没有区别哦。”

经常有人问风早: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最记得的一张脸,是在教会认识的女孩。 那是个混血姑娘,风早十三岁起每周末都去教会做义工,她是他在教区里最熟悉的人之一。和她一起的几个孩子则是从其他教区转来的弃婴,来这里时也是五六岁,风早支持留下他们。 她的名字已经很遥远了。风早想,她死的时候才多大?八九岁?我八九岁的时候,会读旧约了吗?有人尚处在读不懂书本的阶段,有人就已死了。 他去参加了那个女孩的葬礼。 她曾是他很好的听众,她问风早:“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风早柔声回答:“被收养并不可耻,相反,这是一种福报。每个人生来平等,如果有人笑话你,你就这样回答他们。” 老师们告诉教会的老司祭:她是个很顽强的孩子,被霸凌很久却没告诉任何教职员工。有些孩子觉得她不配读这所学校,她说的话很能激怒他们,此外,她的顽强也是原因之一。哪怕这种事从来就不应该有理由……不论为了什么,侮辱并殴打一个小女孩都是无可饶恕的事。可是我们能审判他们吗?他们才多大……成年人伤害孩童,我们会骂他们可耻,同样年纪的孩童,哪怕他们真是恶魔,身为大人的我们也无可奈何。 教会给她买了一块白色墓碑,她的尸体上有血污白浊和一些无法抹去的顽固。加上尸体焚烧留下的灰白色,构成了一片白色的沙漠。风早从看见它起,就常感到喉咙干渴。 风早认为自己很容易爱上别人。不是个体,而是广义、宏大又体贴的爱。他喜欢那些眼睛里有犹豫的人,也喜欢做完会靠在他身上抱怨或流泪的懦弱的人。他只能在两种瞬间感到心灵被填满:他人吐露心声,或是用下身贯穿他。他喜欢那种由内而外被穿透的感觉,会有种心中的脓被挤出来的感觉。淫乱是种保护色。 十条正是能满足风早的人。风早喜欢那张端正漂亮、总是带着忧郁的脸,也喜欢另一个十条。夜晚的十条有时会像另一个人,更冷淡,不爱笑,对待风早也更有隔阂感。但风早知道,第一次与自己接触的是十条两个面里这一个。 十条抚摸着他大腿内侧圆形突起的疤痕问:“是以前留下的吗?” “是的。烟头烫出的痕迹,有点疼呢。” “我能烫吗?” “你会抽烟吗?” “偶尔会。” “那就请吧。”风早说。

十条沉默地看着他。 那个瞬间风早认为,十条是能够读懂自己,才会问出刚才的问题。 风早总是会爱上那些有所求的人,爱他们的渴望和挣扎,对十条亦是如此。风早很爱他身上那种孤独的距离感,无法控制自己去付出。 十条慢慢地说:“巽,我买的书里说,世上有种狂热的,甘愿为他人奉献的人。” “嗯。” “你就是那样的人。” “或许吧。”

十条坐起身抽出床头柜里的烟点了一支。风早有时不觉得十条才十七岁,他说话是如此果断。 他看着单色魔方,对风早说:“我们到此为止,不要再来往了。”

风早不会问为什么。他知道一个道理:爱他的人若是非常爱他,总会抢先抛弃他。就像那片白色沙漠里的孩子一样。 他只是说:“那今晚我可以吻你的嘴唇吗?”





《坏血》

露巽



天使风早巽拖着两个大翅膀飞不起来,只能走路,别人骗他说是翅膀太重,做手术去掉一只就会好,刚巧有人生了重病需要他的翅膀,希望身为天使的他能慷慨救助。风早信以为真,欣然允许,被人打了麻醉砍去半边翅膀,从此重心不稳,连走路偶尔都歪歪斜斜的,好像瘸腿了一样。 风早在多雨的季节遇见HiMERU。这个孩子因为想法与众不同又非常聪明,经常被人排挤。风早常去找他,陪他玩,照顾他。 有时下雨,HiMERU没带伞,风早会用仅有的翅膀给他遮雨。HiMERU问风早:是不是有两只翅膀你就能连自己一起罩住了呢?风早遗憾地说:是啊,可惜我太愚蠢,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人们早就已经不相信天使是带来福音的生物了,无法回到天上的天使留在地面,变成了不会飞的四脚鸡或是不会编谜语的斯芬克斯一样的东西,有些地方,人还把天使抓起来当宠物养,关于天使的事,总是传得沸沸扬扬。 HiMERU十六岁那年,出了这样一件事:有人把买来的天使的心脏移植给自己先天心脏肥大必须换心的孩子,手术获得空前成功,这个孩子不仅康复,还宣称自己因此获得了聆听福音的能力。 一时间满城风雨,人们为他欢呼,但天使的处境不好反坏,大家都知道了天使是移动的器官储存库,浑身是宝,于是除了在各地教会登记挂名的常驻天使之外,其他天使变得更危险了,假如他们是人,定会惶惶不可终日,可他们是天使,生来就带有过人的坚定之心、盲从的胆魄与不知如何才能挫败的信仰,无论信徒们如何努力,天使的数量也不断减少。

HiMERU十六岁后半年,亲眼看到一些人在小镇的角落布置陷阱预备将传闻在这一代出没的风早抓起来。 发现此事,他急忙赶去告诉风早,风早却丝毫没有躲避的念头,反而嘱咐他藏好,不要乱跑以免遭遇危险。 即便如此,镇上也有人失踪了,HiMERU知道这是为了引出风早,天使都很慈悲,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苦。 他还读到那些人的留言,他们在小镇的公告牌上用红油漆写:我们信仰主,我们有无论如何必须救治的家人,假如你真是天使,就应现身并为我们献上一切。 HiMERU找出家人打猎用的枪,趁夜来到那间可能藏着人质的屋子附近,等待一个将对方引出来做掉的机会,这一晚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聪明,而且勇敢,能够做到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假如这就是风早口中所说主给予的力量,那这一晚HiMERU也感知到了主。 他模仿那些人联络用的哨声,将其中一个主谋引到室外,用枪托打晕他,将他绑在树上,预备进行下一步。 这时他听到脚步声,也许是风早来了,他想。 但那不是风早,而是野狗,饥饿的野狗扑向被绑在树上无法动弹的主谋,疯狂撕咬他。 惨叫声惊动了屋里严阵以待的其他人,他们举着枪冲出来,没想到会目睹如此残暴的一幕,一时也愣在原地。 风早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请让一让,我会解决这件事。 HiMERU甚至来不及叫他走,风早已经走到被狗撕咬得鲜血淋漓的人身旁。 那个人肚子被撕开一半,肠子大概是被吃掉了,只剩可怜巴巴的一截拖在地上。 风早同情地说:倘若你能不再作恶,我会帮助你。 他握着那个人的手,轻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HiMERU看到他的翅膀发出微弱的亮光,几乎只是一刹那,地上那人的腹部竟痊愈了,丝毫看不出受过重伤。 而围在一起的野狗为那种光芒所震慑,四散逃走。 HiMERU惊异地看着他,直到一声枪响。

他看到风早倒在地上,知道他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立刻举起猎枪冲了出去。 下一发枪声过后,HiMERU右眼只能看到一片血红,他脑袋中弹,血流进眼眶,看出来的一切也都沾染了血色。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HiMERU至今都不知道天使被砍翅膀时会不会流血。 他只是看到那些举着猎枪的人扔掉枪,用一把斧子劈向风早背部,口中虔诚地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谢谢你为我们降下消除苦难的办法。

HiMERU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告诉他,他的脑袋没有直接中枪,但被反弹的弹片削到,侧脑有所损伤。 听这些话时,HiMERU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某种情绪从他心中消失了。 据说那次事故在他头部流下了一条伤疤,幸好手术修复了大部分,头发长长以后能完全盖住。 医生遗憾地说:如果有天使在,或许能让你恢复如初吧。 听见这个词,HiMERU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

风早消失了好几年。那次之后,HiMERU没再见过天使,直到他二十岁那年外出旅行,去靠近沙漠的地方做背包客。 他开了好几天车,路上只能听些惹人心烦的广播。周末傍晚,他抵达目的地,在当地一个集市上看到了穿着麻布衬衫,正在给人吟诵圣经的风早。 风早完全失去翅膀,变得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了。但跛足似的行走习惯保留了下来,HiMERU远远看去,他还是那样,走得有些慢,有些歪斜。

他没有去跟风早打招呼,而是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 也许是愤怒。

HiMERU在集市附近待了三天,风早在他买午餐时经过,只一眼就认出了他。风早脸上既有震惊又有惊喜,快步走来,紧紧握住HiMERU的手。 他们甚至没有聊天,HiMERU也想不出此刻该说什么,如果不是突然下雨,他们可能会原地僵持直到夜幕降临。 下雨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里是沙漠地区,雨水代表了主的祝福,无比珍贵。 风早下意识动了动肩膀,跟着,连他自己也愣住了,只有HiMERU知道,那是风早以前的习惯,只要他俩在一起,雨天风早都会舒展身体,用翅膀罩住HiMERU。 但风早已经完全没有翅膀了,HiMERU听说天使没有翅膀就像人类断食一样,不可能活下来,他不知道风早怎么做到的。 风早拉着他到屋檐下躲雨,一边开门请HiMERU进屋,HiMERU眼见地看到风早后颈上有暗红色的吻痕,印记很深,留下这个印子的人用了不小的力气。

他们坐在地毯上喝茶,风早家里有香料味,他给HiMERU添茶,问他: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HiMERU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风早沉默许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能在这里,因为跟我一起生活的人在这里……暂时还不能离开他。 风早转了转茶杯,轻声说:我想过去找你,但我走不开……至少在明年以前无法走开。 他靠过来,借着灯光仔细打量HiMERU的脸,有些担忧地问:我以为你死了……可又觉得主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所以每天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平安。 过了一会儿,风早像是发现什么,用手探进HiMERU头发里,轻轻抚摸着。 HiMERU一把推开,震惊地看着他,风早犹豫片刻,又一次凑上前来,轻轻抚摸HiMERU藏在头发下的那条伤疤。 那曾是一条长达十厘米的伤口,风早的手指轻微颤动,抚过其上,好像是摸着一把火一样。 就在HiMERU想把他推开时,他松开手站了起来,打开房子的侧门。 那里有个院子,联通着隔壁的房屋,风早说:请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晚饭前会回来,家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取用,只要……只要你愿意等我,做什么都行。

HiMERU躺在地毯上等了一会儿,疑心于这种行为本身,又压抑不住好奇心,起身跟去了隔壁。 那是一间有些年头的砖屋,装潢看起来比当地人稍微富裕些,风早进了一楼侧门,隔着帘子,HiMERU依稀能看见他跪坐在地上为一个老人擦身 老人看起来病殃殃的,大概六十多岁,风早为他做了护工能做的一切。 跟着,老人说了几句话,HiMERU没有听清,只看到风早伸手解开衬衫扣子和皮带,俯身坐到老人腿边。 他用嘴服侍了那个人好一会儿,直到那根枯老的性器站起来,才慢慢扶着它对准自己后穴,艰难地推送进去。 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挂在风早的蝴蝶骨下,身体颠簸时,两条红色虫子似的疤痕也在HiMERU眼前上下摇晃。 跟老人做爱难度不小,但风早的动作很有些熟练,喘息声压得极轻,整个过程非常压抑,简直像是在屠宰晚年的牛一般。 那个老人用枯槁的木柴似的手指紧紧扣着风早的腰,即便如此,他也很快射在了风早体内。 他浑浊的眼睛涌出泪水,压抑着哭声,那些眼泪均被风早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 风早休息片刻,用布帕擦净身体,起身穿好衣服,跟老人道别。

回到屋里,风早被HiMERU一把抓住手腕按在门上 HiMERU低声问:这就是你现在的工作?身份? 风早一瞬间有些紧张,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叹道:你都看见了是吗?

风早想挣开,但HiMERU没有放手。 他只好轻声解释:我没有翅膀,只能用这种方式从他人身上汲取能量作为生命来源,那位老人是一个将死之人,他所拥有的自己无法看到的力量会毛孔中溜走……我是他的护工,作为报酬,他让我不要浪费了那些能量,物尽其用。 我不能离开他,但我知道他明年春天会死,原本我想,等他死了我就去找你。

HiMERU又一次感到失去的某种东西在胸膛里流淌,他忍无可忍地问:为什么来找我?你消失这么久,翅膀都没了还能像老鼠一样活着,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惦记我们这些对你来说并无价值随时可以舍弃的人? 风早伸手环着HiMERU的脖子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安抚他,反而被HiMERU摁在门板上。 他放松全身表示自己不会反抗,一边又抚摸起HiMERU的脸颊。 我怕你出事,风早悄声说,我给你输了我的血……怕你有什么意外。

HiMERU起初没反应过来,跟着像是明白了什么,浑身僵硬。 他松开风早,退后了一步。 你给我输血?……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人砍下我的翅膀时,蕴藏其中的能量爆炸了,他们中有人重伤,但我不可能救下所有人,翅膀离开身体后,能量会快速流逝,所以我只能尽力让所有人活着,仅仅是活着,根本无暇去关注他们是不是有残疾的可能性……HiMERU,我要救你。 你头部受了重伤,原本可能会死,可我不想那样,只要万能仁慈的主还在注视我们,这种事就不应发生。 所以我给你喝了我的血,据说天使的一切都还有用,我想,那会是一种有效的手段……至少你活了下来。 之后我也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有人把我铐在笼子里,卖给了商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离开那里……不重要了,今天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你还活着就太好了。

HiMERU却死死盯着他,一瞬间,血液在耳畔奔腾 他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听的广播:一名在逃政治犯现已被逮捕归案,他的名字是xxx,曾于数年前接受天使心脏移植手术,有关方面认为,这名政治犯具有反社会人格特征,缺少正常情感逻辑,无法与人共情,正是这些因素使他失去了身为人的道德……

风早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HiMERU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不认识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风早无奈又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HiMERU紧盯着他的双眼,问他:即使别人要毁了你,你也感觉不到愤怒,而是要救助他们保护他们,是吗?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对自己,对我的尊重和怜悯,只有做善人能让你觉得痛快满足?不擅长捕猎的动物沦为猎物,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假如主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制造出你们这些注定要被捕杀的物种!你只想温柔善良的活着,可是呢?因为你,我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即使知道你遭遇了更多不幸也无法感到同情,我没有那种感觉了,起先我以为是脑外伤的缘故……谁知道是你的错,因为你,我永远失去了这些,感觉不到普通的愤怒,也无法体会你的痛苦,我只觉得可笑透顶,你让我变成这样,你的好心就是这种下场!

HiMERU喘着气,慢慢松开双手。 来这里之前,父母先后因病去世了。葬礼上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感觉不到痛苦……本该是悲伤的事,我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你……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平等的爱和关怀,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东西,你把它们全给出去了,而我得到了你的血,像硫酸一样顺着血管溶解了我的心……你还想要什么? 风早绝望了,还感到呼吸困难,他们的嘴唇挨得很近,他仿佛看到HiMERU身体里有一小段带着能量的血液,每分每秒顺着循环游走在血管之中。那是他给出的血,不属于人类,他想,不属于人类的东西终究无法久留,我还是做错了事。 他想起人和人互相安抚的方式,凑上去吻了HiMERU的嘴唇,期望那能让他高兴一点,作为回应,HiMERU咬破了他的舌头咬破。 HiMERU用手掐着风早的下巴勒令他把天使的血咽下去。吞咽时,风早喉管动了,令HiMERU联想到他刚才的所作所为。 作为报复,HiMERU把风早的脸按到身前,低声说:张嘴含住。

风早温顺地服从,不仅如此,还配合着打开身体,从头到脚臣服于HiMERU,无论HiMERU怎么粗暴地在他身体里驰骋,他都不会反抗。 他的背在地毯上不断磨蹭,脚趾挣扎着,像要用地面挽留自己,但HiMERU毫不客气地操他,提醒他:他是一个装满精液的肮脏口袋。 高潮前风早捂着脸呻吟,他呜咽着想握住HiMERU的手,反而被HiMERU掐住脖子。 HiMERU喘着粗气,疲惫地说:都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要苟延残喘活下去?是什么支撑着你?

风早头晕目眩,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砸了下来,落在背上,早就失去了的翅膀又开始幻痛,剧烈到让他无法忍耐眼泪,一下一下,顺着抽顶的节奏刺激他的脊髓。 他抓着HiMERU的手,艰难地说:我想……去找你,既然已经见面……就可以杀了我了。 朦胧中,屋里似乎下起了小雨,风早张开的嘴里也淋到一滴,咸的,像海水。 他流着眼泪对HiMERU说:如果你想,就杀了我吧,我没有遗憾了。

还连接在一起的身体因为高潮而痉挛,HiMERU呼吸声变得无比沉重,风早知道他也流泪了,从小就是这样,如果他哭,呼吸就会变得很沉。

HiMERU射在风早里面时松开了手,他那两只手臂撑在风早脑袋旁,支持着他,即便如此,最终他还是低头靠在了风早颈边。

绝望的声音从胸口传来,风早听见HiMERU说:为什么不彻底把我的血换掉?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为什么哭,你也会痛吗?

风早大口呼吸着,好像在空气里活活溺水了一样,许久才缓过气来。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一天两次,堪称沙漠中的奇迹。 他看着那片奇迹的雨云,抬手搂着HiMERU的脖颈,慢慢、轻轻地回答:我不知道,是因为把血分给你,我才变成这样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神无之地》

露巽



住在小镇的风早巽在一个雨天捡到站在湖边发呆的Himeru。他一眼以为面前这个人要自杀,劝阻并收留了他。 Himeru过了两天才说:实不相瞒……非常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但那天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也许真的会跳下去吧。 风早告诉他,自己是小镇上唯一的牧师,职业关系,风早不习惯看到别人受苦,所以在Himeru回忆起有关自己的事之前可以住在这里。 Himeru性格温柔善良,对好心的风早也抱有敬意和好感,风早一个人生活,没有父母,家里起初只有一张床,两人轮流打地铺。 秋天,气逐渐转冷。某个夜晚,风早把Himeru拉到床上,握着他的手一起做了祈祷,安抚道:床足够大,我们一起睡吧。 Himeru枕着风早的手臂想:他身上有两种味道,我喜欢的和我不喜欢的。

Himeru有时替风早出门采买东西。人们对他很和善,但在听说他跟牧师住在一起,表情微微变了。 尽管不知道缘由,Himeru仍确信,这个镇子里有人不喜欢风早。 他很快就知道了对方是谁 现任镇长的侄子,这个青年似乎很讨厌风早,又时常来找他,风早偶尔会跟他一起出门,回来当晚必定不跟Himeru睡在一起。 Himeru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到了讨厌的气味。

镇长侄子又来了,不太友好地在门外踢着石子,风早跟Himeru说自己做了晚饭,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请Himeru不用等他,自己先吃就好。 他走后,Himeru思考片刻,也穿好外套推门出去。 跟着车轮印记,Himeru来到林中小屋门前。他没有推门,而是走到房子侧面,把耳朵贴到墙壁上。 屋里传来连续有规律的吱嘎声,粗重的喘息呻吟声,以及镇长侄子恶狠狠的声音:那个住在你家的人是谁? 风早好像忍受着痛苦,声音非常压抑。 朋友。 朋友没有自己家?天天住在你家?因为他我都不能去你家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嗯、嗯不要…… 说话啊! 我……知道。 片刻沉默之后,风早大声叫起来,似乎很难受。 Himeru握紧拳头,他的声音却又消失了。 屋里只剩下另一个人怨毒的声音:别忘了我父亲的灵魂会一直缠着你,让你永远得不到解脱,最终到地狱里去。 风早没有回答,Himeru也没再听下去,挣扎片刻,转身离开了。

风早翌日中午才回来,带着一些刚买的蛋糕。他把东西给Himeru,自己习惯性开始收拾房间,笑着说:怎么昨晚的菜还没吃完?是不合口味吗? Himeru喊他:巽。 风早问:什么事? Himeru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我有一个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也许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请原谅我暂时的隐瞒。 风早表情僵了一会儿,也握住Himeru的手,吻了他的额头。 风早说:你真是个温柔又坦诚的人,我非常乐意等待你的答案。

镇长侄子又来了一次。风早回来时神态极为疲惫。 那晚他睡在地上,午夜时分,Himeru走到他身旁蹲下,静静望着他。 风早下意识没敢睁眼,只听见Himeru用一种低沉陌生,令人害怕的声音问道:巽,你睡着了吗?

风早没有回答。Himeru在他身旁躺下,拥抱着他。 风早的身体绷得很紧,即使如此Himeru也没有松开手,而是靠在他耳边轻轻说:我陪你睡在地上吧。

风早被人体的温度包围,许久才说:我是个杀人犯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害死了那个人的父亲……他让我为他父亲祈祷,我照做了,这样的事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有一个晚上我被暴雨困在树林里无法赶回,当晚他父亲就去世了。 ……不是你的问题。 不,他父亲有遗传病,是一点点衰弱下去,慢慢死掉的,我知道那个过程。 所以他常来找你? 你都知道了吗……是啊,他总是很恼火,而且坚信他父亲的灵魂没有升上天堂,我没有保住它,所以我不会生气,他给予我的东西是我应得的报应。 我不觉得世上应该有这种报应。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Himeru是个温柔的人,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别人吧,但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可怜的、痛苦的、无法自我说服的……我们的工作就是带领他们走向幸福。

Himeru把脸靠在风早肩头,低声问:那我呢?你怎么帮助我?

风早转过身。 月光下,Himeru俊美的脸像是一种来自梦境的信号,让人不知所措。 风早感觉到面前这个人似乎有种隐忍的痛苦,可他不知怎么才能让Himeru真正轻松起来,所以他凑上去吻Himeru的嘴唇,放松身体。 Himeru翻身压住风早,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风早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可Himeru还是摸到了他身上的鞭痕。 惩戒用的藤条打在身上会留下连成一长串的、深浅不一的小伤口。风早感到疼,Himeru摸得越仔细,风早越难忍受。 Himeru停顿片刻,撩起他的衣服亲吻那些伤疤,他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不再反抗。 风早轻声问:如何?做这样的事真的能感觉快乐吗,你心里的不满是否有所减少? Himeru反问:别人怎么说? 风早苦笑道:我没问过……我只会问你。

Himeru看了风早一会儿,低下头吻他的脸颊、鼻尖和嘴唇。 吻得很轻,蜻蜓点水一般,但又会久久地停留在嘴唇上。 Himeru轻轻地说:你还有没说的话吗? 风早低声道:那个人……和他父亲一样得了遗传病。我完全可以反抗,因为他并不强壮,我们全力搏斗的话,也许我会赢,可他总有一天会死,像他父亲那样,在一个失去祈祷的日子死亡……每当想到这点,我都不会反抗。 Himeru的嘴唇靠在风早唇边。 你想说什么?巽。

我不会反抗或伤害他,因为他在害怕,害怕失去天主的庇护坠入地狱,害怕死后灵魂无法得到拯救,所以他需要我,他把他的灵魂固定在我身体里。 风早说着,揽住Himeru的脖颈。 每个人生来都有无法逃避的事物,我的职责正在于此……我不会怨恨他们。

后半夜,月亮暗下去,天色昏暗,隐约是要下雨的样子。 风早跨坐到Himeru腿上,捧着Himeru的脸吻他的眼皮。 他们做了,太阳升起时Himeru还停留在风早身体里,风早摸着小腹,断断续续地问:好受点了吗?把痛苦寄存在我这里……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把灵魂固定在我身体里。 Himeru把风早抱起来慢慢地抽顶,在风早嘶哑的长吟里问他:你救我那天在想什么?觉得我看起来很痛苦,要自杀吗? 风早回答:我不知道……但你可能会需要我,所以我来到你身边,照看你。

Himeru睡着时像个小孩子,身体稍稍蜷缩,靠在风早身边,风早醒来看到他那样,欣慰了许多。 他想,Himeru确实有些奇怪,偶尔会停下来观察周围,似乎是要确认自己处于怎样的状态,在做什么。他好像脚不沾地,漂浮着……因为太过纯粹特别而无法落地。 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受普通人欢迎。

风早侧身抱着Himeru,沉沉睡去,梦里Himeru还站在那片湖畔。 早逝的父母告诉过风早:水是连接一切的媒介,是每个灵魂终将回归之处。 Himeru背对他,轻轻转动着手腕。

正式进入冬天,天气更冷了。有些怕冷的风早提早穿上了厚外套,还给Himeru准备了一件。他暗中猜测Himeru可能会和自己一样怕冷。 Himeru跟风早穿着一样的外套,坐在一块儿事好像两只瘦弱的熊。 风早笑Himeru从背后看厚实了一整圈,Himeru笑着转了一圈,做出野熊伸爪子的动作。 他们还在门边闲聊,突然有水滴落下。明明不是多雨的季节,却又下起雨来,很快就有浑身湿透的人从面前跑过。

风早靠在窗边听雨,不小心打了个瞌睡。醒时天已黑透,屋里没有点灯。 他坐起身打开灯,屋里漆黑一片。

Himeru不在屋里,镇长侄子的车停在大门外。 风早猛地起身,伞都顾不上打便冲出门。

他在屋后空地找到了Himeru,镇长侄子就躺在地上,血水被大雨冲得极淡,几乎看不出来。 Himeru站在树下,衣服头发都被雨淋湿,手里拿着镇长侄子的打火机和香烟。 他用手遮着点上一支未沾水的烟,以一种与平日大不相同的神态对风早说:这就是我的秘密。

风早想起Himeru说过以后会把秘密告诉自己,却不觉得喜悦。 真实的Himeru,就在眼前。声音很低,与那天晚上靠在他身后时一样。 风早没有问为什么,自然地领会了Himeru的意图。 Himeru是为了他才这么做,只是Himeru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害怕杀人,也不害怕尸体。

他们一起把那个人的尸体卷进毯子,用车运到树林里,找了处空地埋藏妥当,又把车停进废弃的棚屋。 一切都趁着大雨,一切都触目惊心又井井有条。 回去路上,Himeru始终一言不发。到家时,他问风早: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风早反问他: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杀人呢? Himeru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遇到你之前,我在路上碰到几个劫匪,他们要拿走我的钱包,我不会同意,那时已经天黑了,趁着夜色他们拔出匕首,而我的眼睛能在夜晚看得很清楚……下雨天很方便,只要做得足够小心,就能全身而退。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和别人不太一样,你知道人是怎样的……假如人宽容地活着,他就会遇到无穷无尽的灾难,要是我不像现在这样说话,就有人认为我是个愚笨的善人。 听见这话,风早表情变得无比悲伤:可你确实是善人……你有着非常温柔美丽的心。

Himeru没有回答,侧身吻了风早。 天亮以后我会离开,Himeru说,你留在这里也有麻烦,和我一起走吧。

风早看着自己的家,许久,才说:请给我一点时间。

破晓时分,Himeru离开风早家,沿着公路往更远处走去。 他在约定好的公路旁咖啡厅等着风早来与他会合,但直到中午,风早都没有来。

Himeru看着面前那杯咖啡,清楚地知道:风早不会来了。 他起身结账,离开时刚巧看见警车远远从小镇方向驶来,两个警察下车,与Himeru擦肩而过走进餐厅。 他们低声交谈:不敢相信那么年轻的牧师也会杀人……手法很利落。他有多年轻?就跟旁边这小子差不多吧?

Himeru抄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无形中像又闻到了风早身上那两种气味。 讨Himeru喜欢的,柔软慈爱清爽的味道; 以及另一种忘我、极致、舍身的,由内而外腐烂的味道。

没有神的地方,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能见到神,触摸神。





《出人头地》

茨弓





七种茨望着扁平的顶灯出神。 阳光透过浅色窗帘照到灯上,暖白的色彩衬托得内里一小堆虫尸越发碍眼。那种不和谐,令茨回想起平日在商业街一带兜售推销占卜服务的少数民族贩子。他不觉得往人鼻孔里喷白烟是正当占卜,自然不管他们叫占卜师。但有人上当,被按在椅子上闻了一脸的烟。白雾顺势蔓延到从旁经过的七种茨脸上,一刹那间他恍神了,两眼透过雾气看到一个背对自己、俯身收拾着什么的人影。于是接下来整整五分钟,茨都在想那个名字。 人们称呼那个人为先生、前辈,茨喊他教官。教官手里抱着一盒灯光器材,跟着人群往前走去。茨想再看一眼,横滨的风却猛然把他吹醒。 平白无故走神耽搁了时间,自然抢不到午市餐厅座位。对他们这行的人来说,算是又好又坏——好在当了演员能到店里做普通食客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值得珍惜,坏在他还不那么有名,机会有的是。 茨翻了个身,不去看灯里的脏东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不得不意识到今天的枕头特别硬,想来是睡前把剧本垫在底下的缘故。 七月就要到来。新电影开机在即,聪慧过人的茨提前通读剧本,完成了角色剖析理解。每天午饭晚饭时间他总忍不住想,电影成功后该先往家里添置什么,往银行户头上存多少钱……对喜欢吃咖喱饭的他而言,想象力是最好的酱菜。 我要出人头地了。茨想。

转眼到了六月底,茨收拾行李进组。他脾气算不上多好,却舍得为工作点头哈腰,饭局上有说有笑,遇到staff们也会主动给导演和制片人递烟点烟。 艺能界里这种人不在少数,制作班底又是老班子,对他们而言,新人求胜心切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大家并不因此厌恶茨,一个老灯光师说过,茨固然求名求利,却是这类人里最富说服力的一个。任何一座金字塔,只要爬到尖顶都是成功。 晚饭定在烤肉店,执行导演比其他人多吃一碗饭,饭后走得蹒跚。在他招呼下,剧组主力军纷纷走路回下榻酒店,一众人分为几批,三三两两走在公路边,像是度假。 导演的烟灰还没燃过半厘米,手里就多了个茨随身携带的烟灰缸。他好奇地问:“七种君,你不抽烟吗?” “抽,但今天不抽。”茨笑着说,“您不用介意我。” “哎呀哎呀,那这个可爱的烟灰缸暂时被我占用了,不好意思……” “怎么会呢。不值钱的小东西,您能用上就好。” 橡胶外壳的随身烟灰缸被做成美钞模样,打开纸钞就能往里弹烟灰,使用起来像把本就很薄的纸钞撕成两层。 “七种君好自律。像你这样的青年演员还真不多见,这个年纪的人啊,不是在花天酒地,就是忙着婚外恋。”导演啪嗒啪嗒玩着烟灰缸盖子,“虽然话说得早了,但你应该就是那种能成大事的人吧。” “还得仰仗您多多照顾,”茨笑着说,“电影这一行,导演是将军,我们演员不过是棋盘上的士兵。” “不尽然。我认识一些年轻人,也有将军的资质。” “那您得让我长点见识。” “哈哈,过几天就认识了,虽然你可能猜不到,对方是个替身演员。”导演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有资质的人甘愿做替身演员。” “谁的替身?涟纯?”茨有些惊奇。 饰演男二的涟纯也是新生代演员,资质不错,而且为人勤勉。茨从没听说他是那种指定要替身演员的类型。 “对。他功底比你稍差一些。你不是在资料上写从小练空手道和跑酷吗?所以我决定,这次戏这么重,给他找个替身比较好。” 导演口中的那个人于三天后抵达拍摄地。七种茨在酒店玄关一眼认出对方,他甚至跟他打了招呼:“茨,好久不见。你最近业务不错。” 茨的脸扭曲起来,不过还是回答:“好久不见,教官。你还在当替身演员?” 伏见弓弦似乎想解释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干巴巴地点头。 “不用那么仇视我,”弓弦边说边以一个表情婉拒想为他拉行李箱的门童,“替身演员妨碍不了你往上爬。” 茨笑了笑。 “当然。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 两人脚步不停,并肩走进电梯。绿色数字一路变化,弓弦在“叮”的声响里漫不经心地提问:“刚才那句是角色台词?” 茨答道:“对。看过剧本了吗?我演嫉恶如仇的刑警。” 弓弦看向楼层数,口气很是轻松:“我演拒捕的逃犯。”顿了顿,又补充道:“的替身。”

之后两个多月,他们同住在这间偏僻山区的小酒店。每天茨起床时,弓弦一定已经坐在餐厅仪态端正地用餐。他遥遥看过弓弦的餐盘:牛奶、鸡蛋、白吐司不抹黄油、火腿培根各一片。跟从前毫无区别。 几次眼神对上,弓弦紫红色的瞳孔里满是平淡,似乎真是来旅游的,只等着从前的后辈找他搭话。而茨,就算心情再好也懒得过去跟他同桌用餐。早餐桌可是演员拉关系的好地方,弓弦早就不属于茨想拉拢的范围了。 与伏见弓弦的第一场对手戏来得很快。七月某个周三上午十点,在山区公路开拍。这场戏里,茨饰演的刑警(男一)需要追着犯人(男二)沿陡坡一路滑下,避开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到平地上对峙。应茨本人要求,他将不用替身,亲自上阵。 虽说他是动作演员出身,开拍前导演仍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大约是说的次数太多,连从旁经过的弓弦也忍不住安慰:“茨资质很好,而且不是新手了,一定没问题。” 开拍后涟纯过来给了几段特写,情绪饱满惹得导演连连称赞。随后,场上的男二便换成弓弦接班。他换了身逃犯的戏服,做了发型,背后看与涟纯毫无区别,正站在离茨十米不到的地方整理衣袖。茨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就像是在烟雾中看到的景象——许多年前他们拍第一部电影时,伏见弓弦也是这样站在前方的。 打板声响过,两人如猎豹一般冲出,相隔不到五秒就都越过了公路边的栏杆。茨小心地保持平衡,在惊悚的下滑过程中放声喝道:“站住!我带枪了!” 弓弦饰演的逃犯不需要接话,只一个蓄力跳进下方公路的围栏。茨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他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瞥见了远处高速逼近的远光灯。 按照剧本,这里刑警会因为眼睛被晃到停顿一下,茨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当真被晃到了眼睛,甚至在两眼因强光发白的瞬间再次看见某个背影。那种幻觉让他停顿得多了些,随时可能被轿车撞上。 车里司机惊恐打方向盘的动作近在眼前,幸亏茨回神及时,就地一滚躲了过去。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车旁后视镜离他鼻梁只有不到十公分。 “卡!”导演尖声吼道。 七种君,厉害啊!做得好!就是太危险了,还以为你真的会被车撞到…… 种种喧哗立刻将茨包围。老练如他,用三两句谦辞就能打发剧组成员。唯有弓弦站在不远处看着,始终没来搭话。 那天那场戏结束,弓弦问茨:“你走神了。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腿伸直? 因为这场戏我要跳起来,没有人直着腿跳的吧! 不。我说的是你落地后的站姿。这里,这一帧,麻烦暂停。看见了吗?你的腿弯着。别觉得观众注意不到这个细节,你的角色不会这么站。

为什么教我拍戏?就因为我是你眼中的好徒弟吗? 得了,动作演员之间对手成分都比师徒多。 对啊,那教官培养我,岂不是早晚被我取而代之。 哈哈,茨是我见过口气最大的人。不过无所谓了…… 嗯? 早晚的事。 什么意思? ……没什么。

那时茨隐约感觉到,对演戏很有热情的弓弦唯独在探讨未来时变得寡言。他并不理解,一个样样都强过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沉默? 过几年听说弓弦转了幕后,才明白或许弓弦早就决定要退居二线。听说是去做了大户人家的剑道老师,能让喜欢拍戏的人放弃志向,想必给了很多钱吧。 而茨自己,在他俩合作的那部小成本独立电影上映后就成功踩着踏板跳进了专业演员圈子。此前人们对他的印象不过是新人、四眼、花架子,哪怕在专业导演看来,茨的运气和实力进步都太大了,称得上翻天覆地。

教官,你缺钱吗?为什么要去当老师? 不,就是工作志向改变了。比起这个,谢谢你请我吃饭。 茨至今都记得,他俩不过是去小餐馆吃了碗面,但弓弦道谢的表情异常认真,好像眼前摆着的不是咖喱乌冬而是高档怀石料理。 茨咬着筷子想了一会儿,贼兮兮地笑道:该不是骗我夸你才说这些话的吧。那我承认你当动作演员很有天赋,可以了吗? 出乎茨意料的是,弓弦低下了头。他的回答像被装进罐头摆进流水线,送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听起来又闷又远:……是啊,可惜我家里另有安排。 随后,弓弦笑着重起了话头:茨不也很少提起家里。 茨端着碗的手放了下来,表情并不好看。 很久,他才加快语速答道:我也想啊,但有关我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请不要这么说。 实话,教官。我是私生子,也没什么关系亲近的人。像我这种人当动作演员,死了不麻烦。 茨拿起筷子把乌冬夹得很高很高,呲牙笑道: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还不能出名,只能是我没有那个天赋和运气。

“……教官,大不如从前了啊,居然看不出这是我的表演。” 茨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凶恶一点,不过他也明白弓弦绝不会相信他的话。

弓弦果然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你真是很有天赋。”



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 茨喃喃念着这句话。台词在嘴里翻滚,犹如扎舌毒针。 堪称应景。茨和伏见弓弦确实是两种人。茨作为知名导演私生子出生,他远没有弓弦那样被人安排好的平稳前景,相比在有钱人家里混口饭吃,他更愿意做这份不成功则成仁的工作。反正就算死于片场事故,也不会有多少人在乎。 不过茨确实没想到,退居二线的弓弦演戏还像从前一样拼命。他始终认为弓弦身上有股不要命的疯劲,做动作演员是合法找刺激,适合无牵无挂的人,他就算了,弓弦一个另有出路的幸福人士,竟也还泡在这种泥潭里。 或许正如老话所说,尝过拼命的快感,注定无法回归平稳生活。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弓弦可怜起来了。

那天所有拍摄都很顺利,收工意外的早。晚饭后弓弦在电梯前拦下跟涟纯有说有笑的茨,说是想聊聊。他面上总挂着礼貌又疏远的表情,偏偏提出如此要求,茨看在眼里,深觉刺目。 山区酒店规模不大,恰逢当地旅游淡季,整栋楼都被包下来。两人上到楼顶露台,就着吧台领的香槟闲聊。说剑道老师工作,说独立电影获奖……种种寒暄大同小异,终于还是拐到了白天的事。 弓弦放下酒杯严肃地看着茨:“恕我直言,你状态很危险。拍动作戏走神,简直是不想活了。” “退居二线的人骨头都发霉了吧?还是照顾好自己,少批评别人。”茨抿了口酒,“说起来我们工作期间喝酒不会被狗仔拍吧?” “那我一个二线演员不需要担心什么,未来的巨星多想想自己就行。”弓弦笑了笑。 “看剧本我们还要对六场戏,可惜你没有台词。” “替身演员本来也没词。” “不想演吗?如果你想,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然后成为你走红的最大垫脚石?” 茨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上:“谨慎发言,教官。你这是在贬低涟纯。”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喝酒。弓弦垂着眼看那只装满香槟的高脚杯,口气变得相当柔和:“涟纯是个好演员。这部电影能爆,你会出名。” “干嘛重复?你很在意?” “只是觉得你离实现梦想并不遥远。”弓弦说,“你以前可是在全剧组人面前发过誓。” 数年前茨第一次进组拍戏,导演把不成气候的各路龙套齐齐拉到排练室,安排他们自我介绍。这不过是小片场小剧组常态,但茨过分当真,轮到他发言,几乎是弹射起来行了一礼,高声宣布:“我叫七种茨,打算成为专业演员兼明星,请多关照!”年过半百的导演被那过于年轻的气势打倒,好一会儿才请他坐下。 “我干这行到现在,见过无数新人,你最抢眼。没人像你一样把欲望写在脸上。很多人花天酒地玩女人,但你没有,你的欲望只是欲望。” “都还没出名,怎么能干那种自毁前程的事,我又不是白痴。” 弓弦突然转过脸:“你为什么那么想出名?” “这不是最基本的吗?你不想?”茨惊恐地看着他,“你干了十年演员,可别说什么不图名利。” “我想,应该说……想过。” “现在不想了?” “不想了。” 弓弦仰头看着夜空。乡下的星星比城市里多得多,他无声地数数,嘴唇上下翕动。 “钱攒够了?在东京买房买车了?”茨讥笑起来,“难怪现在肯当老师。”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让我继承家业接手剑道场。我不答应,和他大闹一场,离家出走,大学也没上。后来去当演员,凭着剑道的基础稍微有了些小名气,想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听说他病了。” “哦,所以呢?就被父母绑架了?” “你那是什么反应?你没有父母吗?” 茨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既然都放弃了,为什么还在当替身演员?”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以前很清醒,现在却变成这样。你就像那种……戒不了赌瘾和跑车的人,怎么可能活在普通的生活里?” 说到后面,茨没来由地咬牙切齿。而对于这番指控,弓弦只能苦笑。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就算是向茨的伶牙俐齿认输。 他的苍白无力落在这栋满是艺能精英的酒店里,犹如砂糖掉进咖啡,溶解得飞快。 “你这么仇视我,说到底还是觉得我背叛了你的理想吧。” 茨感到莫名其妙:“什么理想?” 弓弦的香槟只剩一半,话也少了些。茨这才注意到弓弦没在笑,他不笑的脸看起来居然有点悲伤。 “我们电影杀青那天一起喝酒,你在居酒屋大声地说,以后要一起出人头地。” 茨的讥笑垮去一小部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他并不想承认,只得借喝酒蒙混过关。等他的香槟也只剩一半,话语就变得有力了,干脆以一句恶毒的话回敬:“教官居然一直当真?场面话,你也很爱说不是吗。说到底出人头地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弓弦皱起的眉头却在这时松开,似乎听见了什么令人安心的话。他一口气把香槟喝干,对茨说了句晚安就往屋里走去。离开很远,茨还能听见他补充的嘱咐:明天拍戏可别再走神了。

进展过半,剧组转移阵地到下一个片场继续剩余场次。如茨所说,接下来他和弓弦有六场对手戏。场场疲劳,场场精彩。 弓弦依然不说半句话。茨知道他台词功底,难免觉得可惜。在他俩的出道作《胆小鬼一命呜呼》里,弓弦那个角色有长达五分钟的骂战,他完成得太好,好到与真实形象相去甚远。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都以为伏见弓弦本人是个爱说脏话的不良青年。 惯有新生代王牌美名的涟纯自然不会愧对工作,他将逃犯的懦弱、恐惧和挣扎表演得淋漓尽致。好几次茨跟他对戏,难免想起弓弦,下意识地将他俩作比较。 越到后期,戏的精度越高。有场对手戏需要茨和涟纯站在厂房楼顶对话,那些时刻,茨又觉得涟纯成了弓弦的替身演员,带着责任和义务接替弓弦将演艺工作继续下去。 “站住别动!前面没路了。”茨说,把手放到后腰枪托上。 涟纯右手还戴着手铐,手腕磨得发红。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眶湿润,鼻翼和嘴唇都微微颤动。 “你不会开枪,你一直在跟踪我。我们都到这里了,不如逃出去!” 茨的表情冷得像冰块:“没有我们,只有你。” “是你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说我是个窝囊鬼,要我抬头挺胸活着!所以我杀了她,我做我想做的事,你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涟纯嘶吼道,“你和我是一种人,我闻得出来,我们就是一种人!可你居然仇恨我到要抓我来完成你的功绩?非要把我交给警方你才能功成名就吗!” 说到动情处,涟纯用力抹了把脸。逃犯满是脏污的脸被同样肮脏的手掌一遮一放,顺势多出两行眼泪来。泪水沾着黑灰滚落到灰白的连体工装上,变成一个个深色污点。 就算茨演艺经验更丰富,也不得不为涟纯这番表演倾倒。与此同时,他大脑中另一部分仍在思考有关弓弦的事。 如果是弓弦在这里,如果弓弦演这个角色……没有如果,但茨无法停止想象。 根据剧本,警察在这里说的是: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茨无数次背诵这句话,无数次在心中模拟现场效果,闭着眼睛都能饱含感情地把它读出来。可这瞬间,烟雾蒙在眼前,他只看到那个背影,只感到那个人正在远去。 他已经对那个人说过这句话,不能再把它说给另一个人。 “……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我帮不了你。你就当我是个叛徒吧。” 茨念完自己改过的词,举起枪瞄准涟纯。

“卡!”导演喊道,“很不错,但是七种君,你为什么改词了?” 不光导演,涟纯也惊奇地看着茨。这位友好同僚似乎不想茨被批评,大胆地提前发言:“改得倒是不错。” 导演点头:“是不错。能问问原因吗?” 茨回以一个谦逊的笑脸:“演到这里,总觉得主角情感上不该是剧本里那样自以为正义。彻底撇清关系的说辞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想劝诫一个人,光是否定恐怕不行。主角应该也有这样的觉悟才对。” 导演又回看几遍刚才那一幕,仍是点头。下一场开始前,他对茨说:“要是这部电影能爆,这句话会是关键。我想保留,剧作家那边我会沟通。”



由于用了替身,涟纯比想象中更早杀青,反倒是茨和弓弦留下来共演了最后一场。 拍得时间最晚的一场,既没有台词,也不是最后一幕,仅仅是逃犯和刑警天台对峙期间不慎从边缘跌落的段落。此前涟纯已经完成属于他的特写镜头和对话,弓弦只需要在天台旁后仰、跌下,再被茨紧紧拉住。 拍摄前,剧组再三检查位于楼下的垫子,弓弦自己也在衣服里垫了些护具。开拍第一秒,他就以一个浑然天成的脚滑拉开了危险的序幕。茨当即冲上前,像剧本所写的那样,紧紧抓住了他的左手。 “咔!”导演大喊,“接下去只要伏见君掉到下面的垫子上就行。准备放手,二位准备好了吗?” 不等弓弦回答,底下突然传来一个女工作人员的声音:“等等,垫子边缘有什么东西……这里面是硬的?难道是支架变形?” “太隐蔽了……上面的人先不要放手!”场务大声通知,“垫子有问题!” “什么?!把他拉上来!七种君,别放手!” 不到一分钟,整个剧组都变得慌乱,两个拍惯了危险镜头的演员反倒表现得过分无动于衷。但就在几个人手忙脚乱想把伏见弓弦拉上来时,他们发现了新的问题:弓弦右腕上那只手铐居然卡在了废弃大楼的墙缝里,除非先搞定手铐,否则再来三个人也拉不动他。 问题叠加问题,气氛更显僵硬了。服装师显然不可能爬到天台外帮弓弦处理问题,还是弓弦自己提出:找绳子和老虎钳来,他要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位置钳断手铐。 “七种君暂时不能动了,也千万别放手。”导演强压紧张,“非常抱歉,坚持一下,东西马上就到。” 一个年轻场工抱着两大捆绳子匆匆赶来。弓弦接过去,娴熟地绑在自己腰上紧紧绕了三圈,另一头交给天台内的茨。他试了试绳结,一脚蹬在墙上,与茨交换眼神后松开左手,开始处理被结构严重卡住的手铐。 极近的距离,茨清楚地看到汗珠沿着弓弦脖颈滚落。热气从彼此毛孔里蒸出,呼吸变烫。他知道,现状实在凶险,对老手来说也是无保护走钢丝。 “对了,这部电影为什么叫《出人头地》?” 弓弦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别分心,先拆手铐。”茨呵斥道,“小心摔死。” “我要是掉下去,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拜托我可不想。” “我一直很喜欢剧本名字,由你来演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弓弦笑笑,“‘我们就是一种人!’哎,涟纯君演得也真好。” “等你上来你也试试他的词吧,我看你很想说。” “茨,你觉得什么样的电影才能大爆?” “非要在这个时候聊天?” “不分散一下注意力我会紧张。” “好电影和有话题度的电影都能大爆。” “是吗……说起来,我刚入行那年就有条新闻,动作片场出了人命,知名演员杀青前意外身亡。那时只觉得太悲惨了,怎么会有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呢,等今天自己遇到,又觉得也没什么。” 茨毫无思考就意识到不对,他对这种事嗅觉极强。一旁工作人员也被说得紧张起来,连声劝道:“不会的!伏见先生,请不要再吓唬我们了!” 不,他没在吓唬你们。 茨意识到他很明白,或许也只有他明白,弓弦是认真在考虑松开手落下去的可能性。一直以来弓弦都知道自己放弃梦想是不得已为之,他忍耐着这个世界,悄然等着一个机会……人总是如此,不愿自行了断,只会等生活把自己推到悬崖边。一阵狂风,一切就会结束。那个让他当了私生子的糟糕父亲就是如此。

你为什么那么想出名?

上次故意绕过的问题,今天重又想起。茨阴恻恻地笑笑——出名?错了伏见弓弦,我只求出人头地!一步一步攀上王座,让更多人看到我,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父亲是个弱者。我流着父亲的血,却是另一种人。他的基因在我这里变异成秃鹫食腐的本能,这是进化,超越,这是理所应当! 你也一样,弓弦。或许你有高尚的借口,但别想妨碍我。想到这里,茨飞速抓起另一根绳子将弓弦的右手和自己的牢牢捆在一起。 弓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才找回声音。 “……我还要拆手铐,你这样我更难动手。” “那是你的问题。”茨冷冷地说,“这次我是主角,你最好别给我添麻烦。” 之后整整十分多钟,弓弦都没再说话。等汗水将工装领口沾得湿透,他才终于把那个金属圆环扭变形。暴力打开的手铐实在带不走,只好留在外墙上。 弓弦抓着绳子和茨的手爬上天台,动作利落。茨明知他无需太多助力,仍忍不住死死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很热,与死去的父亲截然不同。 而活人是可以互相扶持的,哪怕茨绝不承认。



受事故影响,整个剧组日程都往后演了一天。翌日上午同一时段,弓弦在进一步的保护下完成了最后一个镜头。至此,《出人头地》正式杀青。 茨对这起事故颇为不满,从其中感觉到久违的被威胁感。更有甚者,让他想起了一些过去。这件事之后,他告诉弓弦,父亲正是死于坠楼。 弓弦正在喝咖啡,闻言露出了一个相当恭顺的表情:“实在抱歉,以这种形式勾起了你的不快回忆。”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父亲怎么死的,好恶毒的心肠。让我难受你就高兴?”茨递给弓弦一杯咖啡,“还是说,这般恶行对教官您不值一提,仅仅是报复我说的话?” “哪些?出人头地是你一个人的事?” “记得很清楚看来不需要我提醒。” “当然没有。只是如你所说,我戒不了赌瘾和跑车。所以,我也在找让自己落脚的方式。就算是我这样不成气候,或许也能成为某个人最重要的踏板。” “别找借口。” “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茨,希望你能借这部电影平步青云。” 哪怕要拿命来换?真可笑,背叛理想的人献出生命作为补偿,我可不要这种东西。茨想。 几番斟酌,以下这几句话他都没说出口:伏见弓弦,你想死吗?凭你也敢?我又为什么要同意?

数年前《胆小鬼一命呜呼》杀青,整个剧组一起庆功,喝到半夜才散。弓弦架着醉醺醺的茨走路回家,经过贩卖机,茨停下来醉眼朦胧地买了包烟,买完才发现他的打火机和随身烟灰缸都不见了。 弓弦丢来一个小玩意。美钞模样的烟灰缸,能装不少烟灰。盒盖开关啪嗒脆响,茨情不自禁把玩了好久。 “送给你。”弓弦说,“很好用。” “你不是不抽烟吗?居然带着这种东西。” “会有人需要的,你不就是?我喜欢给别人行一点方便。”弓弦笑道,“茨拿了这个,可要发财啊。” “算了吧,钱算什么……算不得什么……” 茨嘀咕着,一头埋在弓弦颈窝里。 “教官,你怎么老是想着别人的事?自己算什么呢?” “什么话……我不也活得很好吗。” 后面的事茨记不清,大概是狠狠咬了弓弦一口吧,否则第二天弓弦脖子上哪来的牙印?但弓弦不提,他就当不知道。仅在舌尖存在了一瞬的暧昧,不过是醉酒后的幻觉。 茨很灵敏。那晚他的舌头就预告过,弓弦脖子上有悲伤的味道。

“那就祈祷电影得奖好了。我致辞的时候绝不会忘了提你一嘴。”茨冷笑道,“前提是我们真的能得奖。”



电影结束,茨到别的城市处理其他工作,大半年后才回到横滨。这时距离上映只有不到两个月,宣传已经开始,他抓紧走红前的最后机会去乌冬面店独享午餐。 今天茨总算坐到了久违的座位,窗边雅座以竹帘分割,桌上摆着一只插有雏菊的小玻璃瓶——与多年前请伏见弓弦吃乌冬那天全然相同。 那天在这里,他付了一千五百日元。日后要是成名,说不定这家店也会沾光。 他慢慢吃着咖喱牛肉乌冬,慢慢地查看手机。涟纯和他四目相对,两张侧脸被印在海报上,张贴得满商业区都是。 占卜摊就在窗外。白烟袅袅升起,隔着窗户,茨又感到那股雾气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捏着筷子遥望天空,隐约看到三个月后站在领奖台上的自己。 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埋头吃面。但宣传实在太成功,店老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几次远远地偷看,终于在他结账时忍不住问:“您……您是演员吗?我刚看到一张电影海报……” 茨笑得露出了牙齿:“还请保密!我最喜欢您这里的咖喱乌冬了。考虑到其他城市开分店吗?”

三个月后,七种茨真的登上领奖台,沐浴着聚光灯面对黑压压的观众席致辞。 如他所想,这是开始。他即将爬上金字塔顶端,像伏见弓弦说的那样,出人头地。





《余波不息》

露巽



HiMERU的初恋结束在高中。 那时他跟比自己大一岁的风早交往,两年零五个月后因性格不合分手。双方都有诸多不满,可都不想抱怨,也就谁都不跟旁人提。这段关系开始得快,进行得隐秘,直到结束也没多少人知道,以至于后来上了大学还被共同朋友叫出来聚餐。 在烤肉聚会上遇见有些尴尬,但忍着没点破,散会之后一起向电车站走,全程没找话题,上了月台发现要坐相反方向的车,才互相道别。

回家后HiMERU睡得很早,睡前跟同学发了信息,称自己在练肌肉,烤肉还是有些油腻了,不利于减脂,还是等以后想吃清淡的再聚餐。 当晚,他梦见从前一起去旅行的日子。两人在景区自助租借了自行车,骑到半路其中一辆后轮轴出了故障,只得坐在路边等当地管理局救援。他们把这次事故称为小型抛锚,却也因此找到一条隐蔽的小河。清澈河道每天有专人清理,可并不作为景点,而是自然地存在于芦苇丛中。夏末,融化的夕阳流入远方河水,金色的光如鲤群一般涌向注视它们的人。 像是被金色蛊惑,风早把手伸到水里,没想到水底真有一枚五百日元硬币。他看了好一会儿,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又把它放了回去。 不拿走吗?HiMERU问。 风早反问:那你呢,想要吗?要的话我就捡起来。 HiMERU没有回答。 他能理解,夕阳让他看到硬币,硬币就属于夕阳与河流。后来的发现者不能打破这一小小布局。 在真实的那趟旅行中,他们很快等到管理人员,接受道歉,领着退还的租金去吃晚饭。但在这个梦中,本该来帮助他们的人始终没能赶到。他们等待,不断等待,夕阳永不落下,芦苇无风自摆。沉默的乐园把他们囚禁在那片容不下旁人的静谧之中。 HiMERU终于不再眺望道路那一头,也坐到河岸旁的风早身边。他感到疲倦,想要去梦里的梦中。风早挨着他,掏出笔记本开始画一些不明所以的线条。 笔记上还有来时在新干线上写的小诗。HiMERU没有细看,他知道夜里风早会忍不住念给他听。 细小的线条变成芦苇,一根两根,一片两片。风早的自动铅笔摩擦着厚纸,沙沙作响。 HiMERU腹诽道:为什么要买速写本来写诗?还是说,从一开始就为了方便画画? 风早静静绘画,忽然拉出一条横贯笔记的长线。一条横线,变作一条铁道,一辆电车开进了芦苇田,就停在河上。悬空轨道下,金色河水摇曳着,使铁轨也泛出融金似的光芒。 风早背起包,跟HiMERU一起上了车。HiMERU靠着扶手站在门旁,他则坐下来。 HiMERU听见他小声说:我们会在不同的站点下车,但最终又会在某个月台见面。月台下有我放的五百日元,你可不要去捡。就让它永远留在那里吧。

HiMERU醒来,天还没亮。公寓窗外隐约有一点紫色,想来是风把富士山旁的紫云吹到了人们目所能及之地。 他对着那片光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点起一支烟。 HiMERU想起那天在月台,风早先上的车,临走时回头看了自己两次,眼中有些不舍,又苦于无法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风早饮食清淡,平日做饭以蔬菜为主。不爱吃烤肉的人出现在烤肉聚会上,奇怪程度不亚于减脂的人出现在那里。 HiMERU没有撒谎,他确实为了健康坚持健身。他也知道风早那天吃得不多,以AA来算难免吃亏。饭后店家送来点心和炸鸡,风早大概是不想再吃肉又想换换嘴里的味道,一口气拿了两碗小豆汤。 服务员就站在HiMERU身旁。隔着宽桌和碳炉,她很难够到坐在最内侧紧挨着墙壁的风早。HiMERU帮她把碗递过去,不出片刻风早又悄悄把碗推回来。 喜欢吃甜食的人不是我呢。风早说。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在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消失了,长长的饭桌两侧只有他们。 天慢慢亮起,以前好多个白天他也这样醒来,听着风早的呼吸声。 在河畔,风早静静地念道:

有风 无法听清恋人轻轻的鼻息 所以人们终会前往安静的地方 窗户上映着你的影子 雪花落在睫毛上 我想要看清 它在窗子哪侧

HiMERU呼出一口烟。 白雾散在风中,变成向远处的足迹。他的心也一点点离开,离开自己,离开那个原以为正确的决定。 人不会总是保持正确,HiMERU想,所以只有今天,他会稍稍想要打电话给风早。 又或者,现在正在响起的那通电话就是风早打来的。没有头像是因为HiMERU几年前删除了通讯录中风早那张照片,号码却一直在,闪烁的数字始终未变。 就像留在河底的那枚硬币。不拾起它,未必是出于憎恶,留它在宁静中,难免是为想念。

他接通电话,不发一言,仅仅等待着。 眼下是冬天,道路另一头却有金色的秋季。阳光河水电车,都融化在凌晨。





《降临到月亮湖泊》

露巽,执事露x月都巽



警惕诈骗!这是HiMERU现在脑中所想唯一的内容。 可惜他身边那位通常不能精确感知到旁人所想,因而提出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问题。那位缀有两颗垂直排布的泪痣的面孔上挂着真诚又迷茫的表情,大胆地说:“你有很多问题,HiMERU桑,但每个人都有问题,我们早晚要了解彼此的。我先问吧,你为什么叫HiMERU呢?你学生证上的名字明明是十条要。” HiMERU陷入沉默。 他有很多可以用来糊弄这个场合的回答——我是一个中二病,我今年17岁,我还在念书不应该回答你这种没礼貌的问题,我不跟陌生人聊毕生志向……诸如此类。但面前的人是风早巽,HiMERU平日里交往还算频繁的学长,非要说不熟似乎有点做作了,所以HiMERU用一种适合他们关系的答案来回应此问题:“巽,为什么你老是喜欢用这种不怎么高明的方式转移话题?” 还穿着薄长外套的风早巽摸了摸头发。“我不知道……”他有点委屈地说,“我不知道这不高明。” “人们,也就是HiMERU和巽,从哪里来?”HiMERU指了指面前那片荒原。 “学校。” 谁的学校在荒原上?HiMERU腹诽。不过还是说:“好的,学校,HiMERU接受巽的说法。那巽呢?从屋顶上掉下来,HiMERU好心接住你,我们就出现在这里。” “原来你还记得,脑子真好啊……一般人经历过这种事都不会记得才对。”风早巽尴尬地笑笑,“嗯……是因为重力出错了,有一瞬间误差,所以我们出现在此。很抱歉以这种情况向你介绍,这里是我老家。”

面前的平原被大量直径惊人的撞击坑装点,活像一块压扁的传统奶酪。把黄油扔进牛奶,固体碰撞液面也会出现这种凹陷。HiMERU当即意识到,这种物理上的凹陷可以被人格化,就像一对情侣吵架时总有一方出于疲惫或愧意退让了,或者共同生活期间一个丈夫终于意识到自己常年不洗碗给妻子造成了何种困扰,又或者在一次学园祭上穿着执事制服百米冲刺冲往教学楼下接住跳楼的人是多么有勇无谋……这种凹陷(显然是种带着礼貌与自知之明的退让)同样发生在空间上,所以空间跃迁了。唯有这种理由能解释他和风早刚才遭遇了什么。 HiMERU不是不擅长思考的人。客观说,HiMERU甚至比同龄人都要聪明些,17岁就已自学完同级生挤破头都考不进的大学的必修课程。这位拿着大学毕业证却还出现在高中校园祭上的高材生平静地想了一会儿,谨慎发言:“巽一定知道月海吧?据说是宇宙间物质撞击留下的痕迹。HiMERU和你正身处这种地方……这里是月亮。” “是的,是月亮!”风早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的身份证上出生地不是月亮吗?我们也会入乡随俗……” “不。HiMERU怀疑,这个地方真是书上所说的月海吗?” “你愿意相信我不太看地球人写的关于月亮的书吗?就像你如果出生在长崎,也不会喜欢看北海道人猜想长崎方言成型的原因……总之,这里应该就是你说的月海了。那些凹坑好像还被人描述成了火焰岩浆的小湖。” “HiMERU看过卫星照片,凹坑里有玄武岩熔岩流。” “那都是装饰性的,就像有钱地球人家的游泳池。HiMERU桑,这片平原叫做‘思慕之湖’,是个5A旅游景点,很多情侣来这附近约会。” 风早说着,挽起和服袖子指向一旁路过的两只螃蟹。“你看。” 书上说月海里没有一滴水,确实思慕之湖也没有半点湖的样子。种种冲击与这一连贯词组一起,像掉进牛奶的黄油那样搅乱HiMERU的思绪。 他换了个坐姿,开始回忆五分钟前的事。但风早没打算让他闲着,立刻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风早脸上带着相当的喜悦,似乎他们掉(从重力的方向来说,姑且这样形容)到月亮上是件好事。HiMERU的朋友樱河琥珀提过自己二姐外出约总在与男友分别时露出这种又期待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表情,风早自然也如此。他接下来说的话,像是期待这一天很久。 “我从教学楼上掉下来,类似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幸好今天很巧,HiMERU桑救了我。概……对,概率,地球人是这样说的。我无法控制自己掉到什么地方,能像这样带着HiMERU桑一起穿过很长的距离回到月亮,发生概率实在是小到惊人,我想我有义务招待你在月亮上四处走走。” 理智的HiMERU还没有接受这种跃迁的可行性。他不愿跟风早争辩所谓很长的距离具体有38.44万千米,他们必须在刹那间走完相当于地球直径三十倍的路才能来到月球。 但凹坑与岩浆是真的,风早拽着自己衣袖的也是真的,甚至有些时候风早还会回头偷看他,气氛像极了那两只螃……像极了情侣约会。而在会穿上执事服的好男人HiMERU观念里,一位男朋友不应在此时扫他人的兴。 念头诞生那一秒,脚下忽然多了条彩带色调的路。风早面露惊讶,但忍耐着什么都没说。两人沿小路向平原深处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处岩浆密布、大约有五个花园喷泉那么大的凹坑边。风早深吸一口气,大胆地挽住HiMERU。没有任何说明,HiMERU被他拉着一下跌入看似滚烫的湖泊,并在接触到的同时感到寒冷。 冷,但不致命,像冬天在北海道穿短袖晨跑。掉进沸腾的岩浆,体验却如同穿越冰原。不可思议……一片眼花缭乱之后,HiMERU总算从冷气里回过神。他发觉自己正从半空向下位移,有人拉着他,让他安稳着陆。而一同下落的风早如同风筝般飘了好一会儿才落到地面。 不等HiMERU反应过来,一个路过的本地人往他手里塞了块透明液晶屏,上面显示:辉夜姬节即将到来!纪念伟大先祖辉夜姬,愿月亮被爱笼罩——你的恋情,也如竹筒中的公主一般璀璨。 “节日快乐。”发传单的说。 听了这话,风早低头偷笑起来,一边用鞋尖蹭蹭地面。

HiMERU今年17岁,右手腕那只手表是一年多前买的。比较贵,还防水,该功能允许时刻关心世界的人们在水下二十里处仍能关注伦敦时间。这也意味着15岁起他就拥有无论身处何地都准确知道时间的能力,所以即使身处月亮他也清楚,现在是地球的下午三点,学园祭下午茶时间。这个点他应该在布置好的教室里给各位来宾上咖啡(用一种优雅到上朝日新闻头版也不为过的姿态)。 风早见他看手表,凑过来瞄了一眼,谁知还没看清就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撞到HiMERU怀里。两人颧骨恶狠狠撞在一块,HiMERU在心中大叫出声,忍痛把风早扶正,顺便瞥了眼路过的那个人。 对方身高近2.5米,有十二只手,其中大部分胳膊像中年课长假发里摇摇欲坠的尼龙丝似的悬挂在他腰椎后面,飘逸如马尾。察觉到HiMERU在看自己,其中一只胳膊用力拍打身体主人的屁股。那个人急忙回过头来鞠躬道歉:“抱歉抱歉,我的胳膊太长了,才会撞到你。” 等那人走远,风早为HiMERU解释:“是黑船航行者,那些朋友从几万光年外的小行星迁移过来,好像是来做生意的吧,反正每个人都有十二只手。我觉得,千手佛像的灵感可能来自他们。” HiMERU随时精准工作的大脑立刻发掘出一个问题:刚才那句话似乎冒犯了佛祖,考虑到风早在地球的身份也包括虔诚基督教徒,他说这话的动机一下不可考起来。 明智的HiMERU没有纠正他,而是抬起自己跟风早握在一起的手。 “这也是月亮习俗吗?” “啊!不全是,最近是辉夜姬节嘛,一不小心就这样了。”风早稍稍退开一些,眼神左右寻找,锁定在一间咖啡店模样的房屋上。“先喝杯茶,小坐片刻如何?”

那栋屋子底下有六只橡胶轮子,顶上装了三根烟囱,HiMERU无法不怀疑店老板欠了巨债才设计出这种楼房,一旦有讨债的上门就立刻发射升空。之后的事实令HiMERU相信自己或许是宇宙间不可多得的设计人才,因为他和风早甫一踏入店门,整间屋子真的发出尖锐警报声,大门当即锁闭,店里的人都站起来,看向他俩。 风早紧张地靠向HiMERU,似乎想用身体挡住他。等店主端着枪走出来,他又一次重复这个动作,打算把HiMERU完全挡到身后。 年过半百的店主眼睛上有条蚯蚓似的疤痕,他眯着仅存那半只眼睛瞄准了风早和正从风早身后钻出来的HiMERU,似乎为先攻击谁举棋不定。 “两位,你们出了大问题。”他恶狠狠地说,“现在……” 一声枪响,HiMERU和风早几乎是撞到一起的。两人都想把对方推到安全区自己来接这发子弹,但奇怪的是,枪口只有一面写着“第两千五百对客人”的小小旗帜。 彩带纷飞落到二人头顶。穿侍者衣服的女招待笑着走出来带他们去二楼雅座,朝正在挥舞猎枪的店主努努嘴:“爸爸老这样吓唬客人,你们别放心上,辉夜姬节嘛,高兴点也正常。你们又是开店至今第两千五百对客人,今天的一切消费都免单。两位帅哥坐靠窗的位置好吗?让太空朋友也看看你们。” “好的。”风早说。 HiMERU看到他暗暗抹了把汗。鉴于HiMERU的手心也有些汗湿,他体贴地选择了不点破。

十五分钟之内,新鲜现烤的栗子松饼和两杯拿铁跟随一个巨大,用各色水果拼出片假名“Customer”发音的大拼盘送上了桌。松饼旗子上写着花体的“米迪”,他猜可能是店主名字。不过女招待很快就把一堆紫红色的果酱挤在这个名字上。 “趁热吃!”她高兴地说完,拍拍屁股走开了。HiMERU被她那一连串动作震惊到,但仍保持着一个聪明人宇宙旅行期间该有的礼貌与警惕。 还不是谈这些的好时候。任何一个有耳朵的人都能听见引擎响起来,随后咖啡馆飞了起来,如HiMERU所想,它升空了,一直来到约等于平流层高度的地方。勿忘草色雾霾弥漫在窗前,HiMERU清晰地看到远处有些类似空间站的大型建筑群,而他们自己也正在一座出口繁杂如新宿车站的太空楼房周边飘荡。 “我们现在在巴比伦花园喝茶了。”风早说,“HiMERU桑,你心情还好吗?” 松饼很甜,但HiMERU没有被收买。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巽带钱了吗?” 风早指指耳朵上的金色圆薄片耳环。“都在这里了。” “多少克黄金?” “不是黄金,是月光石。跟地球的月光石不一样,不是有月光般色泽的石头,而是月光照到思慕之湖里,变成了金箔。这种就是通用货币。” “那刚才可以捡到钱?” “对,但我们不会去捡。月亮是个不用钱就能生活的地方,所以我一开始在地球买东西都不知道要给钱……”风早忍不住笑起来,“哎呀,HiMERU桑那是什么表情。” 诚然,他们就是这样在餐馆认识的。HiMERU记得很清楚,那几乎可以说是一段三千五百日元开启的交情。不过任何一个学弟都不该对忘带钱包的学长见死不救。 “不要介意,巽后来也请吃饭了。比起这个,HiMERU想问你别的事。” 风早立刻坐直身体,两手恭敬地摆在膝盖上:“请说。” “辉夜姬节是什么?”HiMERU问,“是HiMERU知道的那个辉夜姬吗?” “HiMERU桑居然知道辉夜姬?不过也是,你是日本人嘛。作为降临在日本的女孩,辉夜姬非常有名。这件事传回月亮之后,她更是名声大噪。” HiMERU诚恳地说:“HiMERU从wiki得知辉夜姬的事。” “噢……那你应该没看过老版的漫画书,我一直觉得她的发型很经典呢。”风早似乎有些失望地说。 “所以辉夜姬真是从月亮上来的。” “她属于一个会从任何地方突然下坠导致重力变化乃至误差的种族。由于这种现象,她身旁会发生空间跃迁,使她突然降临到地球上……” “降临。” “抱歉,不是要表达傲慢,我也是从同学那里学来的词……我们想把这种比较糟糕的特性说得好听一点。辉夜姬是我的月亮老乡,不过她早已去世。童话书上写了的吧?她后来嫁给一个地球人,在地球过得还不错。” 见风早眼神游动,HiMERU好奇地问:“同学?” 风早想了想。“你真的想知道吗?我觉得人不可能有空接住两个坠楼的同学。” “HiMERU并没有要去接他们的意思,为什么巽的话语里还带有一点嫉妒呢。” “当然不会了,嫉妒不是美德。唔……你可能不信,三年级的巴日和也是月亮人。” 难怪琥珀常说他室友涟纯(在全校学生认知里都是巴日和的好朋友)偶尔会风尘仆仆赶回宿舍,原来也是去抢救月亮来客巴日和了。假如他能如HiMERU接住风早那样接住留一头绿色卷发的巴同学,或许会被传送到毕达哥斯拉教盛行时的克罗顿,从而揭开一些神学奥秘。 HiMERU耸耸肩,算是接受这一说法。风早被他无奈的表情逗笑,眼角泪痣都像是有生命了一样显眼。 “HiMERU桑,还是很难接受月亮上有人吗?” “月亮上有兔子,也会有别的生物吧,没什么。”HiMERU叉起松饼送进嘴里。 像是回应他,一连串小型飞艇从旁边驶了过去。 HiMERU终于明白女招待说的“让太空朋友看看你们”是什么意思,身旁这面落地窗太大了些,飞艇驾驶员和他们都能清晰看见彼此。其中有辆红色小型飞艇(一看就很高级)舱内坐着个留金色短发的驾驶员,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更像是维纳斯从太空彼端派来的使者。他(或者说她)紫色的眼睛锁定在落地窗上,不出三秒就对两人高兴地挥手。 “巽君!”维纳斯使者的声音穿透高空气流以一种波纹的形式渗透到咖啡馆内,“你竟然有男朋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风早晃动捏着银茶匙的右手向他(她)问好。“这位是我在地球的同学HiMERU桑,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维纳斯使者笑了起来,眨眨眼,以一种“我和你是自己人我不会过问你的私事”的高情商姿态离开了。临走前他(她)特地给HiMERU抛了个飞吻。风早猛地站起来,凌空一抓,算是抓住了那个吻。 HiMERU看了他好一会儿。“哪怕是玩笑,HiMERU都不知道巽这么容易嫉妒。” “不是这样的,”风早苦笑道,“那位是珍珠杀手一族的鸣上岚,来自仙后座行星群。珍珠杀手是这个种族在银河系的登记名,倒不是他们会杀珍珠或是为珍珠杀人,只是太美的人容易得到馈赠,而北天星座社群普遍认为,珍珠最衬美丽的人。珍珠杀手的飞吻有时会爆炸。” “还真是学到许多。”HiMERU一边在心中想着:这些奇妙知识又有什么用? 两人似乎都被突然而来的风早的朋友惊到,打消了谈话的念头,只得将注意力集中到茶杯上。HiMERU望着反射出星空的咖啡,不断告诫自己,也许下一个见到的就是校友巴日和,那位贵公子。他不想知道贵公子从校舍大楼坠落时会不会做出世界级跳水运动员的姿势。

“为什么HiMERU桑会救我呢?你应该不会意识到我那个时候在楼顶才对。” 风早忽然问。 为什么这样做,当然是因为在看那个方向了。事实上如先前所说,HiMERU高中还未毕业就已自修完大学基本课程,这样的他完全没必要再来校园蹉跎青春,最多只会考虑一下高中毕业文凭没到手就开始研究大学课本是否明知之类的问题。 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HiMERU出现在学校,风早也在这里。所有人到齐,为着共同的欢庆。今天是一个浪漫又热闹又令人疲惫的日子,女生们会在这日穿上特别的服装表演节目或为女仆咖啡馆招揽客人,男生们则会在前一天打扮教室,把情书藏进精心擦拭过的黑书包的隔层。不用等到毕业季要纽扣,今天就可以。假如主动出击是种恋爱风俗,那它也切实地蔓延到了月亮上。 “巽等在楼顶,又是要干什么?”HiMERU反问。 每个问题间隔都很长,仿佛现在不是在喝咖啡,而是互相审问一些发自真心的事。趁此间隙,HiMERU打量风早的打扮——衬衫、高腰长裤、白色皮带,假如没有那件和服,任谁都会相信风早将在学园祭表演的歌舞节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 “在看月亮啊。就像广告上说的,今天是辉夜姬节嘛。HiMERU桑知道这个故事,成百上千年前,一个女孩在这天诞生,紧接着就因为不可思议的重力误差跃迁到别的星球上。她的母亲或许在那日难产死去,没能继续追寻她的去向,命运却也没有继续亏待她,而是令那颗星球上的好心伐竹人找到藏在竹子里的她……” 风早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试图把这个故事润色得更甜蜜些:“她长得美丽,被那里的人们所喜爱,长大后更是有聪慧的头脑,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到了能为她带来真正爱情的命运之人。于是,这位来自月亮的女孩就与她心爱的人一起留在那颗星球上,过完了幸福的一生。” 这一版本的爱情故事与地球记载截然不同。根据地球人作品,辉夜姬确实找到了能与她互诉衷肠的爱人天皇,不过最终她穿上羽衣飞去天上,不可能跟爱人白头偕老。当然,考虑到两个星球的文化差异,也许月亮爱情故事是摒弃了物哀与BadEnding可能性的纯享快乐版,HiMERU表示理解。 他问风早:“所以这就是辉夜姬节的来历?” “嗯。辉夜姬节,应该就是地球人说的情人节吧。” 《竹取物语》里辉夜姬确实是在某个月的15日重返天上,而圣教徒瓦伦丁死于某年公历第四十五日,也就是2月14日。14日和15日,非要说成是辉夜姬走早了一天,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即使在HiMERU看来二者都跟情人节关系不大。 HiMERU又问:“所以今天是一个消费主义的节日吗?”就像可口可乐和圣诞节那样,为了爱,为了耶稣,为了狂饮可乐的夜晚。 风早却不说话了,站起来向女招待道谢,拉着HiMERU走到窗边,双手合十。 “感谢月亮和无尽太空赐予我们的食物。银河系所有奥秘尽在月亮的荣光之中。” HiMERU尽量不去思考耶稣是辉夜姬亲戚的可能性。他眼中所见风早虔诚祷告的侧面,与在校时完全一样,许多次HiMERU都从各种角度看见这个角度的他。课间的走廊上,放学后的商店街,买可丽饼时刚巧能撇到的公共汽车站边、花坛旁……以及今天,在喧闹又遥远的太空里。

HiMERU知道,接下来风早就要回答那个问题了。

用问题回答问题或许是对提问者的不尊重,用行动回答问题却也未必是上佳之选。例如现在,风早跟HiMERU好容易离开降落的咖啡馆重回街头。这一回街上人更多了,往来的行人或有三个脑袋,或有一百只眼睛,却都瞩目于并肩行走的他俩。过分的关注令HiMERU意识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风早的热情被一层保鲜膜蒙住,绷在了最奥妙新鲜的刹那。他走在HiMERU身前几步,有时玩笑般问:“我们穿成这样在这里会不会有点奇怪?”有时又只是沉默地望着,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眼神中不时漏出的一点爱意。 放在往日HiMERU不会太相信,此时此刻却觉得一切是如此正常。好比亡灵节期间耶稣都会被人开各种离谱的玩笑,今天对HiMERU而言同样是一种善意的玩笑。而在这个玩笑里,风早暗恋他。

穿过半个卢浮宫大的建筑群,两人来到一处空旷的圆形广场。这里也像是某种思慕之湖的变体,圆形、下沉、被带来亮色的液态物质填满。HiMERU从中看到堪称“落在地上的满月”的、盈盈发光的奇妙流体。金银相间的光璀璨无比,落在指尖甚至会化成有形的鸟。 几个太空居民正在广场边奏乐。他们使用一种以不知名金属制成,外观酷似长笛的乐器,光是吹奏就能发出十数种地球乐器的声音,以至于一个人也能组成交响乐团。这些人穿着宽大的袍子,发型像十八世纪的意大利官员,但又没有那般神气活现的嘴脸,面上都洋溢着笑意。看见有人过来,他们停下演奏,好奇地望回去。 “嘿,嘿这位兄弟,”一个长着象鼻的居民说,“你是本地人哪。” “是的,愿月亮保佑你,亲爱的兄弟。”风早说这话的口气与他平时赞颂上帝同样熟练。 “本地人可不多了!那位先生知道吗?噢你是来自地球的……地球!”象鼻和旁边的牛鼻一同欢呼起来,“很久没有地球人来月亮上啦!” “空间跃迁不是天天发生吗?” “不不,当然不是了,听我说,就像你们地球人一辈子只买一颗钻戒,月亮上的原住民也不会一直无端坠落。最多三次,他们就要在那些机会里捕捉生命中的另一半,噢噢,非常努力非常困难……好比猴头人从水里捞到月光。” HiMERU看了风早一眼,风早又在用鞋尖蹭地面了,他知道那代表某种意义。 “水里的月光,在地球可捞不起来。”HiMERU友好地说,“但在太空一定不是这样。” “当然当然!宇宙历270年,一位来自猎户座星群的猴头人找到了沉在湖底的月光。他通过机械臂和一些起重装置捞起沉淀物,那些月光经过处理,再次恢复活性,变成流动在这里的泉水。猴头人后来投资了一间公司负责照看这片月光泉,一直到五十年前,这广场还要收门票……” “果然是一个消费主义的节日。”HiMERU悄声说。 “不不,那你就错了。月光是唤起奇迹的物质,谁触碰了月光都可以看到自己必将为之倾倒的事物。因为这一点,它才被管理起来。当然这几年没有人能成为辉夜姬,它不灵验了,当然就不收费啦。” HiMERU忽然领悟了什么,保险起见,他问风早:“成为辉夜姬的意思是在地球结婚,还是…?” 风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要是有人知道,就不会整整五十年都没有人来唤醒月光啦。先生,既然你从地球来,不如跟那位本地人一起帮个忙吧?” 好好的宇宙之旅,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HiMERU回想风早种种举动,又想起批评家指责可口可乐创造消费主义圣诞节的模样。他当然希望什么事都能完美开始又结束,可不幸的是,他也爱喝可乐。 HiMERU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风早,声音轻轻的。 “巽是为这件事,才将HiMERU带到这里的吗?” “不,我无法事先预测,不可能知道我们要降落在这里。我不会欺骗HiMERU桑,只是……这片月光里,或许能靠着几天的我恢复原样。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这里。” 所以他是要成为辉夜姬吗?瞬移去地球,出现在一棵竹子里,然后……变成下一任日本天皇的网络相亲对象?不不,怎么听都不是风早该做的事。 但假如成为辉夜姬是要跃入那种无法理解的泉水中,倒又像风早的作为了。信仰基督教的人心怀大爱,也许能做到一切吧。 而且在一切的一切中,自己又起着什么作用? “HiMERU桑,”风早问得很真诚,“辉夜姬在地球故事里最终没能过上幸福生活吗?” “……”这种时候聊BE的事多少有点伤感情,不过HiMERU还是诚恳地点了头。 “但在月亮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每个人的爱情都来自足以终止坠落的力量。流星落下会被大地接住,雨水落下会被湖泊接住……这种力量便是挽救。HiMERU桑救了我,就是把这种力量给予我。现在,轮到我试一试了。” 风早蹲下身伸出双手,小心地探入那片流体。他忍住呼吸,全神贯注,以一种立志要帮助全世界似的表情实践拯救工作。 象鼻他们嘀咕了两句“但愿成功”就不再啰嗦,重新开始演奏。几人分三个声部演奏一首显然应该被叫做命运交响曲的曲子,却在末尾一转接入了轻快小调。 伴随庄严后的欢快,始终纹丝不动的月光逐渐颤动,跟着,一部分流体晃动着飞上半空,汇聚成滚圆球体。那就像是从地球上看见的月亮,象鼻也不断惊叹:“原来你心里月亮是这样!” 风早解释道:“听说月光还灵验的时候,会变成人们心中月亮的模样。所以有人看到宇宙飞船,有人看到核弹,有人看到旅馆门牌号。” HiMERU知道风早没说下去的话——到地球这些年,风早看到的月亮就是这样。像地理杂志的记录,像每一个在月夜仰头的人所见。圆如珍珠,晶莹流彩的梦。 他没来由地想起辉夜姬。在最早他所读的故事里,辉夜姬是前世犯了罪才被驱逐到地上。之后每一年,她都仰头看着遥远的故乡。 地球人又怎么会知道月亮来客的故事?或许是辉夜姬自己将一些故事说给旁人听,才有了这篇故事吧。 可假如她真从月亮上来,会是什么人接住她? 思念的力量若能让人看到月亮,又是否是它扭曲了重力? 想象着这种场面,HiMERU也蹲下身,把手放到剩余的流体中。

象鼻晃动巨大的身躯,石质乐器内传出小夜曲,一个柔和的声音也跟着飘出来欢唱,歌声吻在在场每个人耳畔。 剩余的月光小湖也涌上半空,汇入那颗“月亮”中。它不断压缩、压缩,像被压抑的恋情似的不断遭到无形之手挤压。每个人都认为它要爆发了,然而眨眼的时间,它倏然消失。 天空静默下来。本该看到远方空间站和星群的视野遭到不明物质遮蔽。暗色徐徐铺开,地球的夜在此拉开帷幕。 地球人眼中看到的月亮如同一颗发光珍珠。为着明亮,它必须被什么衬托,所以这片天空降临下来,托起从云后渐渐现身的圆月。 云层散去了,明亮的光洒满圆形广场,又向四周进一步扩张,像不断生长的极光,誓要把北欧大地全都吞没。 柔光之中,月亮居民举起手,向着古老而恒久的地球之月发出敬畏的吟诵。新辉夜姬诞生,又可以说,堪比辉夜姬的力量令月光恢复如初。更有人称自己从壮丽月色中看到蓬莱的金殿玉阁,可惜许多人不知道蓬莱何在,无法接上他的话。 歌中唱着HiMERU无法听懂的语言。但一种神秘力量作用在他脑海中,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懂得这些歌词的含义——

月亮升起落下 变成珍珠和尖锥形贝壳 追逐爱的人踏着它 流下鲜血,金色,蓝色,紫色,红色…… 月亮升起又落下 情人睡入梦中 月亮知道谁是爱人的,谁又说了谎

音乐不知何时结束了,广场上的居民却还久久愣在原地。夜空中的“月亮”发出海浪般似的轻响,“哗”一声落回地面。 这一次,它绽放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生机盎然的光线。粼粼波光,让HiMERU觉得这片小型的海是一种活物。 风早再一次把手伸入流体,一些光点随之飘出来,汇成一只蝴蝶擦过所有人身旁。 它大约是想停在HiMERU肩头,最终却只在他脸颊旁轻柔地拍了拍翅膀。 HiMERU深感其中或许又有日本人特有的某些情愫作祟。事情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毫无悬念了,风早借由这只蝴蝶轻轻吻他脸颊,风早也同样暗恋着他。 月光重组出预示命运之月。它一如他们初次见面那晚高悬在夜空中的模样。象征一段开始,一段恋情,象征相遇的意义。 也许风早是为证明二人心中有着同一颗月亮,才特意赶来这里激活月光的吧。 但当他回过神发现象鼻已经演奏起交响乐版我心永恒,又是另一幅表情。就算音乐无国界,这怎么说也时髦过了头。



回到最初的疑问——辉夜姬节并不能说是完全的消费主义节日,HiMERU也没有在月光中寻求自己要的答案。他很聪明,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此外,被所有人看热闹起哄的情况并不适合他。 至于另一个问题,他又是如何救下风早的呢?想知道答案,恐怕要从更早时说起。 去年二月HiMERU第一次在餐馆帮助了没带钱的风早巽。HiMERU心电日历上清楚记载了那天所有细节:星期三晚上,晴朗,不穿外套也不带钱的学长。他简直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要不是巴日和同学认识他,HiMERU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个凭空长出来的个体了。 这位学长自称来自京都,现在在东京上学,喜欢声乐和写诗。他的鞋柜里常有来历不明的小礼物,不过区别于HiMERU那种帅哥收情书的情况,更多是别人偷偷放一张便签打听他来历。风早有时会把答案写在那张纸上,摆回柜里。 HiMERU没有给风早写过任何一个字。虽然他曾想过这种方式或许能用来提醒每一个欠人饭钱的人及时还清,但他并不是一个计较三千日元的小气鬼,也不担心风早拖款不还。他们后来时常见面,频率高到不可思议,假如宇宙中能有一只无形的手,它一定在他们背后发力。 风早请HiMERU吃饭,以这种形式还了人情。他们去吃附近最受欢迎的人气拉面,吧台没位置,两人是面对面坐的。热腾腾的香气把彼此染得很朦胧,HiMERU清楚记得,那天风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甚至连自己回看他都不怎么移开目光。 有些没礼貌吗?是的。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知怎么就原谅了。

夏天紧随而来,闷热的午后,风早即将从楼顶跌落。HiMERU当然知道,因为这年他有几堂课会在风早对门的教室上。风早要是不在座位上,他一眼就能发现。 他后来看见风早坐在天台的栏杆外。那种场面甚至不会引发任何让人觉得他即将坠落的联想,风早就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人。诸多目光与惊呼里,他和HiMERU的眼神碰到一起。 风早真正落下来那天,HiMERU正在学园祭上,穿着同学准备好的执事制服。此前一个多月,他读完了大学所有课本,绝对可以考出毕业证书。他该是今天的招牌执事,风早也不该站在楼顶。 为什么成绩可以跳级的HiMERU还是参加学园祭了?同学以庆祝为由拉他来帮忙是原因之一,除此以外的因素,只有他自己清楚。

——对三年级的学长们来说,今年或许是最后的庆祝了吧。明年这个时候,大家已经各奔前程。

所以他在这里,遥遥地望见风早巽,又并非巧合地站在一百米开外。他是看到风早,冥冥之中被什么感召才走过来。风早坠落时,他甚至没去想高空接物可能导致手臂骨折之类问题,仅仅是接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重量。人落进臂弯,可以轻柔得像一只毛绒玩偶。 不能怪17岁的HiMERU从未想过月亮上住着兔子以外的人。38.44万千米的距离眨眼就能跨越,空间另一头有宇宙物质碰撞出的思慕之湖……世上有谁相信这样的事?



最终,辉夜姬节晚八点,两位不小心跃迁过来的学生决定返回地球。或许是时间出了问题,HiMERU的手表显示不知为何仍是地球时间下午三点。他有一个极富诗性的悲惨猜想,那就是地球时间并未流逝,而他们将耗费无数时光才能返回出发地。 风早却不这样想。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爬上了最高的钟楼。在那里,他跃跃欲试,对HiMERU不停挥手。 “一定要跟上我,HiMERU桑!不然你要留在这里了!”风早大喊道。 HiMERU忍不住喊了回去:“之前就想问了!如果没有接住巽,你会掉到地上吗!” “不会!”风早回答,“我只会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但跟HiMERU桑一起,肯定能回去!” 说着他转过身,脚尖分开,示范谢幕动作似的张开双臂,保持这个形态向后跌下。而HiMERU,甚至懒得跑动。他就站在底下,一伸手便接住了坠落的风早。

风拂过鼻尖。一秒钟,HiMERU看见星光。脑海中回响着那首歌,但他没有听完就抵达了地球。 他是被大片鬼叫喊回神的。人群中他打横抱着风早,就那样笔直站在学园祭演出的后台。 服装部同学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三点了!风早前辈,准备侯台,你刚在哪,冰鹰同学都冲出去找你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走错路。”风早愧疚地笑着,没事人一样从HiMERU手中跳下来。他的球鞋在这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落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都没发出半点扰民声音。 “这位同学是……?”迎着服装部同学疑惑的表情,HiMERU笑了笑。 “HiMERU在端咖啡的路上……也走错了。不用介意。” “啊哈哈,从执事咖啡屋走到这里来了……很远哎。”

HiMERU笑而不语。 他的本名叫做十条要,HiMERU是个短而好记又不失个性的名字。起这个假名是为方便旅行,没想到,今天就跟风早一起出了远门。 第一次旅行约会,行程有些超纲。太远了,有地球到月亮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