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我的心是一座時鐘

/森太

/题目来自一部德语舞台剧《哈姆雷特机器》

太宰治被森鸥外收养,与他同居,逐渐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并非平等契约关係,他在他公寓裡的处境与拐卖儿童并无二致,森鸥外利用他异常的聪明欺骗他。和一个成年人同居并不是他预计到的那样,他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不受侵害。

有一段时间他搞叛逆,这种叛逆的体现方式比如:对方尿急时锁厕所的门、拦截外卖撒辣椒、偷钱、讲不负责任的刻薄话,等等等等,青少年的无能狂怒。

他们不是一般的亲子关係,偶尔他威胁森鸥外:再这样下去我要跳槽了。森鸥外耐心地说:你别这样,我们可以谈谈,你哪裡不满意?

他从不像那种愚蠢的家长,说好啊好啊你就去啊,接着小孩从楼上跳下去。他总持有那种一丝不苟的聪明,恰到好处地处理他的问题,对他花恰到好处的时间,让他对自己恰到好处地珍贵。太宰治与他谈,感觉自己踏入泥潭,掀起棋盘布,发现开局就被将死,因此后悔,无能地后悔。

也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他给森鸥外写过信:亲爱的森先生,我想要你非常痛苦地去死,挣扎七天七夜在我面前断气,我要在你活着的时候每分钟对你眼睛撒一次柠檬辣椒水,我要用电锯锯开你的头盖骨把你的脑子水煮餵狗,我要搅烂你的心脏然后我自己吃(等等令人噁心的话,族繁不及备载)。

最后太宰治写:祝你屈辱地死,超恨你的太宰治敬上。

森鸥外出门的时候他把信放在他医学教科书的中间,那一页画着嵴椎。

太宰治写完不久,气消了,自己也就忘了,而森鸥外直到三天之后才有空坐到书桌前面,读那封信。太宰治经过他的书房,看见他戴起眼镜读信。

他们一起搭轻轨办事,太宰治握着车厢中间的柱子,森鸥外抓扶手,轻轨行驶,森鸥外慎重地弯腰,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看完你的信了。

太宰治说嗯哼那太好了森先生,你有什麽要对我说?森鸥外说,我很讶异,我做了什麽让你这麽讨厌吗?不过很感谢你的手笔,人是时间组成的,时间是你唯一的私有财,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你写这封信我估计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对我的情绪佔了你的二十四分之一,这件事想想真令我受宠若惊。不过呢太宰君年轻人的时间可不能这样浪费这一小时大可用在更有收益的事上⋯⋯

他开始说教,太宰治大翻白眼。

森鸥外是街头密医,经营诊所,小本生意,胸中却滞伏吞没一整座城市的漆黑野心,他诊所的客人络绎不绝,然而经常被砸。

星期三诊所歇业,森鸥外对帐本发愁,愁得没法坐好椅子对帐,太宰治就抢了他的旋转诊疗椅躺,在那裡打任天堂掌上游戏机。

忽然门口碰碰两声,有人撞门。

太宰治眼睛黏在游戏机上,问又是谁?森鸥外说我怎麽知道,然后掐着帐本的某一页走去门口,朝窥伺孔望了一眼,马上走回办公桌,打开抽屉,把重要的证件资料行当扫入一个大牛皮手术包,脱掉实验袍,把檯子上要紧的剪刀用具、瓶瓶罐罐扔进另一件黑风衣的口袋。

太宰治大呼小叫:不会吧,又要跑了?这个月第二次了你生活怎麽那麽不稳定?森鸥外说是的我们要跑了,你东西没什麽要带吧?太宰治正想说:我的床,我好不容易睡到一张喜欢的床。

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又响了一次,森鸥外说那是撞槌的声音,大概一分钟后就要开了,一边轻轻推他的背,说我猜他们还没堵后门,我们从那裡走。

出了后门,果真没人。森鸥外在小巷嘱咐他去速食店守候,分头行动,晚点会合。

太宰治点了大杯可乐,一包大薯,坐靠窗的外子等到晚上八点,森鸥外仍不现身。

他开始引起女服务员关注,因此他离开速食店,去附近的街道乱逛,但身上没钱,玩不了夹娃娃机,最后又回到诊所后门。

他熘进去看了几眼,裡头的器材差不多砸烂了。他们在诊所生活,空间逼仄狭小,太宰治还在发育,森鸥外首肯他睡觉的权利,支持他睡满八小时,不过他只能轮流睡空的病床,假如当晚诊所客满,太宰治就只能办公室打地铺。

太宰治看到自己喜欢的那张铁架床掀在地上,一隻腿断了:

前厅有人说话,那群人似乎还在诊所裡,等森鸥外回来。

太宰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思考自己要不要向他们揭发森鸥外的去向,干脆把他卖了。

不过他感觉这没有意义,因为那群人太笨了,跟他们一起不久,他大概又要换个新的收养人。

他作为流浪天才儿童,生活也不容易,因为成年人大多无能,要不然短命。

思考这些事,使他胃裡产生一些奇怪的空洞,好像一团旋转的虚空,一团沾满毛刺的燃烧麻绳。偶尔,这种感觉令他想死。

森鸥外声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不过长大就会好,他建议太宰治多多运动,强健身体使多巴安分泌,太宰治没理他。

太宰治坐下来打电动,换了一张卡带玩赛车。

十一点半,他的NDS没电过后半小时,森鸥外一跛一跛地找到他。

你再晚一点来我就要跑了,太宰治说。我真的差一点就跟他们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森鸥外说:荣幸你等我。我们走吧,你扶我一下。

去哪裏?

森鸥外说,我把东西落在一座桥的桥洞下,过火车的那一座。太宰嘟囔,说那很远啊,然后不情不愿地扶他,把游戏机塞进口袋深一点的地方。

这时候,太宰治胃裡那团像龙捲风像烧起来的麻团一样的东西终于熄灭了。或许是因为他开始运动,血液循环佳,森鸥外看起来斯文消瘦,其实挺沉,这也能算作一种重量训练。他身上酒精的气味盖过了血。

森鸥外说哎呀你别走太快,体谅老年人。太宰瞥他的裤管,看起来挺正常,问你怎麽不能走,脚断了?森鸥外说我中了一枪,不在脚上,但是有点痛,太宰治说你怎麽不打吗啡,森鸥外说我也想,但我带出来的吗啡不够,得省一省等一下拿子弹的时候用。

他们缓慢地行进,像在玩两人三脚。太宰说有人来怎麽办,森鸥外说你把我扔了跑了吧,太宰说真的?森鸥外真诚地说你不问我你也会跑啊,你那麽聪明,我不要你别人也会要你的。

三更半夜,下桥之前,路上有警察问他们话。太宰治推说我爸爸喝醉酒,我妈叫我去接他,我家就在桥对面。他非常擅长装可怜,吃抹乾淨一切能享受到的,长相可爱的孩童福利,森鸥外身上也满身是酒味,警察没有多找他麻烦。

太宰治把他拖到桥洞下,森鸥外的呼吸开始不正常。

晚上很冷,森鸥外从草丛裡翻出手术提包,太宰治帮他举着手电筒和镜子,偶尔给他递剪刀。森鸥外替自己打麻醉,消毒,切开侧腹,取出那发九釐米子弹。他让太宰治收好,别乱扔。

森鸥外处理完伤口,脸色非常苍白,不断冒冷汗,太宰说你这次怎麽那麽逊,森鸥外叹气,说我也在想我怎麽那麽逊呢果真是老了,人过了三十岁就在走下坡,真遗憾。

他们都累了。火车啸出笛声,从头上过,整座桥轰隆轰隆地震,灰尘落下来,他们大呼小叫也听不见彼此的话。太宰治NDS没电,晚上冷得要死,抱着膝盖发抖,火车没过的时候,使劲用嘴砲产热,咒骂森鸥外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森鸥外说对不起嘛,非常时期将就一下,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

他们露宿狭窄桥洞。森鸥外睡外侧,尽责地替他挡风,让他靠着牆睡。

太宰治原先与他呕气,背对着他,但是天实在太冷了,桥洞近水,砖牆发潮,水泥煳上都是结块的霉,乾燥的风吹着眼皮,又鑽进金属拉鍊缝隙裡,冻得他心悸,产生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一下子攫住他,就像他胃裡的少年虚空,森鸥外替他诊断,说这是一种年轻的病,像我们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会生的病,你不特别,也不孤独,我曾经像你一样,长大就好起来。

他翻了个身,朝森鸥外挤过去。

他碰到森鸥外的时候,男人立即睁眼,发现是他,才又向他眨了一下眼睛,变得柔和。睡觉前他把外套披在背上,收拢肩胛,手臂交抱胸腹之间,横膈的位置,太宰治没有说话,拱进它们之间,像田野的牛用角拱人的胸膛。森鸥外问:怎麽了?喉音沙哑。太宰治说,火车太吵了。森鸥外没有回应,只是缓慢地嘶气,太宰治扳开他的手,压在自己腰上,又像寄生虫把手脚一样贴着他受伤的腹部,那裡正在发炎发烫。这时候笛声又来了。

地面震动,桥洞好像要吞噬人一样摇晃。

这是一辆很长的列车。太宰治手脚缩在他的怀裡让他给自己挡风,水蛭一样吸他的温暖,森鸥外没有反抗他,或许是痛得没有力气。

过了一会儿,车还没有过,他感觉到森鸥外有一隻手绕过他的脖子,手掌遮住他的耳朵,铁轨声变得朦胧,只剩空间的震动,好像他们在一节沉默的车厢裡,缩在座椅下面,偷渡向边境的地方。

他额头埋在森鸥外的胸前,像要鑽破他的胸腹一样缩在他的怀裡,那片伤口像煤气炉一样炎热,血的气息淹过了酒精的味道。

那个器官的声响很小,货柜列车从桥上疾驶而过,好像大爆炸裡时钟的动静,彷彿从一个街道以外的地方传来,埋在七呎之下,砌在砖牆裡,落在河床上,藏在铁轨无数的枕木之间,那裡有一颗心脏。

森鸥外抱了他,宽容地将他搂向他自己,那双手像一对环,包围他的身体。

太宰治想这也许是因为他快要死了,否则他不应该这样好心。

要是你死了,我就会被你僵硬的尸体卡在这裡,我会花一段时间摆脱你的纠缠,这是你的诡计,你的阴谋,你连做了尸体都还是令人讨厌。太宰治想。我应该现在就逃跑才对。

但他留在那裡。寒风吹拂他的脸颊,桥顶上的列车疾驶而过,鸣声撕裂死亡的宁静。他蜷着手脚,把头埋进那块空洞的胸膛,徒劳地数数,就像一个人把头伸进煤气炉,去寻找秒针的声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