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缄默-狭路(隐藏篇)

史艳文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南宫恨时候他的样子。 暴躁,凶巴巴,没礼貌,不懂得尊重老人。 后来他发现暴躁和凶巴巴确实是真的,后两者分跟谁。 反正第一印象不太好,唯一让他稍有好感大概就是强大的自信和率真了,说难听点就是太随性。 史艳文也没想到这人说跟来就跟来了,本来他也稍微有点客套的意思,哪知道一句话给自己挖了个坑。 “见过夫人。”南宫恨给水夫人行了个礼,倒是挑不出毛病。 “娘亲,这是孩儿新结交的兄弟,请他来家里坐坐。”史艳文稍微有点心虚。 “快请起,既是艳文的兄弟就不必见外。”水夫人淡淡的微笑,非常有风度。 南宫恨歪歪头,也真没客气,跟着史艳文便进了屋。 “这孩子你从哪认识的。”私下里水夫人小声问道。 “说来话长,怎么了,娘?” “挺可爱的。”水夫人准备了一些糕点。“率直,不遮掩本性,也算君子了。只怕是他曾经发生过不好的事,使得明珠微瑕,可是一旦得到正确引导,将来也是了不起的栋梁。” “母亲说的是。”史艳文松了一口气。 史艳文回到书房的时候,发现南宫恨在看着书架发呆。 “有何不妥?”他问。 南宫恨指着他的家传武功一脸困惑:“你是纯阳功体?” “正是。”史艳文不知道他哪来这么一句。 “怪了……”南宫恨摸摸下巴。 “家母准备了茶点,如果贤弟有兴趣,我们可以慢慢聊。” “像你这样的独子,很少见。”南宫恨把米糕从点心里挑出来,吃了一块。 “家父去得早,母亲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史艳文也想吃一块米糕,可他看南宫恨几乎只吃那东西,就拿了个绿豆饼。“贤弟父母安好?” “我只有义父。”南宫恨淡淡地回答他。“已经忘了亲生父母的模样了,不过反正都一样活下来了,没差啦。” “抱歉。不过想必你义父对你十分好了。” 南宫恨咬了一口米糕:“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他。” 史艳文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注意到南宫恨说的是救命之恩而不是养育之恩。 不过他没有再追问下去:“知恩图报,倒是君子之风。不提这个,平日里贤弟都在哪里消遣。” 南宫恨歪头看着他:“平日里忙于练功,无事之时读读圣贤书,学习孔孟之道,哈。” 史艳文怀疑他这句话有水分。 “喂,兄长,陪我打一场吧。” 一定有水分。 “你也是习武之人,切磋切磋而已啦。” 可能全是水分。 “来战啦。” 然后等史艳文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和南宫恨在空地上面对面站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没办法抗拒这个人强大的感染力,也许跟他很少结交这么肆意妄为的人有关,又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南宫恨而已。 “兄长,我要出招了!”南宫恨的发带被风吹起来,飘舞得自在。 史艳文觉得此时此刻南宫恨脸上肆意张扬的笑,配上这场景竟然十分搭调,自然得不能更自然。 “好,切磋而已,我们点到为止。” 晚上,史艳文不得不安抚几乎要炸毛的南宫恨:“其实为兄那时只是运气而已,真要是生死相搏,贤弟你赢定了。” “哼!” 史艳文哭笑不得,完全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塞这么个宝贝给他。 “我告辞了,今天打扰了。” “天黑了不好找路,留一晚上吧。家里地方虽小,可多你一个人还是不要紧的。” “好。” 史艳文告诫自己,下回不要客套。 “南宫贤弟,该你去洗了。”史艳文擦着头发,走出了暖房。 南宫恨应了一声,把最后一摞空碗送回厨房就跑回卧室换衣服。 “这是为兄的旧衣服,贤弟先穿着。” “哦。”南宫恨接过衣服放在一边,先把自己身上的脱了。 史艳文觉得这样子不太好,又看南宫恨大大咧咧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想着如果再扭捏作态未免矫情,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眼睁睁看着南宫恨脱掉衣服,把自己一身漂亮的肌肉展示出来。 还有密布的狰狞的伤疤。 疤痕遍布每一处身躯,愈是致命的地方形状愈是可怕,它们像怪兽一样盘踞在漂亮的肉体上,残暴而傲慢的纪念着一场场血腥的战斗。 只说救命之恩,不说养育之情,他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铺平了前方的坎坷,挣扎着生活在有毒的土地上,也许每一天都需要用血肉去挣,而这残酷的生活造就了他,他的叛经离道和一切看似充满恶意的行为突然有了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是这么长大的,而他的行为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这就是他用命学会的生存之道,没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 史艳文突然觉得,自己留下他果然是天意。他想要帮助这个人,帮助他脱离一切痛苦,忘记那些厮杀和人性的阴暗,作为他真正的兄弟继续以后的生活。 一阵心酸让史艳文呼吸一滞,他伸手摸了摸南宫恨肩胛骨上的一片像烫伤一样的疤痕,面色凝重。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南宫恨停下了动作,他回头看看史艳文摸的地方,稍稍想了一下这疤瘌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和师弟打,他把我绊倒后打了一掌留下的啦。” “你师弟?”史艳文大惊。“为什么会下这么重手!” “输者死。”南宫恨把史艳文给的衣服披上。“我没输过。” 史艳文抱住了他,即使隔着一层衣服,也能触摸到每一道丑陋的伤疤。 热气从他们接触的地方涌出来,蔓延了全身,史艳文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似一声,一声响似一声,直至震耳欲聋。 “对不起。”他说。他抬起头,对上南宫恨略带困惑的眼睛,在那双血海一般暗色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一丝动容。 “热。”南宫恨双肩一晃把他震开。“出了汗还得换一套衣服太麻烦啦。” 好吧,他根本什么都没懂。史艳文稍微有点沮丧,他不再去看南宫恨的眼睛,甚至也不敢再看他的身形,这感觉像小时候犯了错误怕见师长,现在他怕见南宫恨。 “家中只有这一间卧室,劳烦贤弟跟我挤挤。”史艳文闷着头抱出一床新被子,往床上一放。 南宫恨把床单抻平,从侧面看了看平整度,满意了之后把两床被子扯成长条,并排放一起。 “幸好床够大。贤弟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行啦。”南宫恨心不在焉的随口答着,随即伸手把外面的被子往上扯了扯,让两床被子对齐。“外面吧,下床方便。” 史艳文点点头,拖鞋上床,把整齐的被子弄乱了:“那就有劳贤弟熄灯喽。” 随后上来的南宫恨嘬了嘬牙花子,随手从随身的坠子上捏碎了一颗珠子,对准油灯弹了出去。那微弱的火花一闪,灭了。 这一切太快,快到史艳文都没反应过来,他那句“别乱弹啊”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灯就灭了。 懒死他算了。史艳文擦了擦一头冷汗。 “那坠子……造型别致,一定是有意义的东西吧。”史艳文想着那黑白双色丝线的编法,细腻精巧,总觉得是出自女子之手。 “师妹做的啦,给我带就带喽。” “呃,捏碎了一个珠子,不太好吧……” “不是还有一个么。” 史艳文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了浓浓的同情,看上这么不解风情的家伙实在是辛苦了。 突然,史艳文闻见一股熟悉的甜丝丝的味道:“贤弟?” “嗯?” “你刚才是不是含了一块米糕?” 南宫恨嘟囔嘟囔应了一声。 “会牙疼的。” 第三天晚上,史艳文无意间一翻身,正好看见南宫恨暗红色的眼睛瞪着,恶狠狠地盯着他。 “呃……怎么了阿恨?”突然被这么瞪着,史艳文有点心虚,心脏漏跳一拍的情况下,就连称呼都变了。 “没事。”南宫恨翻过去,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一点缝都不漏。 天亮后,史艳文乜着南宫恨明显肿起来的脸,连话都懒得说。 集市上,经验老到的游医用铜镜反射光线观察那颗龋齿。 “老夫很久没见到过蛀得这么严重的牙了,厉害厉害。”老头子捋着胡子微微一笑。 史艳文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有什么好厉害的,嘴上却埋怨着南宫恨:“早上起来,我从枕头下面发现了三块半米糕,每天睡觉都要含着半块睡觉,不长虫牙才怪。” 南宫恨举起了四根手指:“是昨天牙疼只吃了半块。” “拔了吧。”史艳文摸出一块银子给了游医,顺手接过一把麻椒给南宫恨咬着。 “乌鸦嘴。”南宫恨白了一眼史艳文。 “别说话了,我要拔了。”游医举起一把钳子,对着太阳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南宫恨,换了一把更大的。 史艳文自觉地帮老游医抓着南宫恨的手。 游医把带血的牙当啷一声扔瓷杯子里,转头问他们:“还要么。” 南宫恨气呼呼地瞪着游医。 看着南宫恨的样子,史艳文觉得他可能不太想要。 “拿着吧,留个纪念。”他坦然地接过洗干净包包好的虫牙,塞在了南宫恨身上。 路上,南宫恨从酒楼买了一坛烈酒一口气干了。 “还痛啊。”看着南宫恨紧锁的眉头,史艳文也觉得后槽牙隐隐作痛。 放下酒坛子,南宫恨把气喘匀了:“好了。” 史艳文看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安抚道:“没事就好,我们回家吧。” 走在路上,史艳文明显感到身边人脚步变得松松垮垮,拉住自己衣袖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他低头看看南宫恨,发现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 他拍了拍南宫恨的脸:“贤弟,还好吗?” “热。”南宫恨抬起头,有点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树林,他听了一会,把脸转向一个方向。“有水,我要洗个澡。” 什么耳朵。史艳文腹诽,他的确知道这附近有条河,但是他没想到隔着几百米都叫南宫恨听了去。 “好贤弟,回家再洗,回家啦。”他耐心的劝着,但他知道此时南宫恨的脑子都叫酒泡了,成功希望渺茫。 “不,黑白郎君现在就要洗!”南宫恨一鼓作气冲进树林,直直地朝声音来的地方冲过去。 没有在苗头不对的时候把人打晕扛走,史艳文悔得肠子都青了。 等他追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一向手贱且快的家伙已经在洗了。史艳文走过去,跪坐在河边,尽量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有没有清醒些,洗洗就出来吧,小心着凉。” 南宫恨看看他,蹚着齐腰深的水走过来,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趴在史艳文膝盖上。他趴了一会,冷不丁一把把史艳文拽下了水。 冰冷的河水把史艳文呛个半死,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想回到岸上,可却被南宫恨缠着死死压在岸边。 “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躲我,为什么以后不肯见我。”他凑近史艳文的耳边,用近乎挑逗的声音诉说着。“你情动了。衣服那么薄,真当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吗?” 史艳文不太能听懂他的话,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又似乎不是。 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任由那个醉乎乎的家伙把自己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他看着那张分色的脸,一抹坏笑,还有一颗小虎牙,而这一切是那么美好。 史艳文伸手盖上那半边黝黑的脸,随即拿开,又盖上,又拿开。 南宫恨闭上眼睛,由着他动作。 突然史艳文惊觉自己的下体被人抓住了,还满是恶意地在顶端摩擦。下一刻,他被拉出水,狠狠摔在草垫子上。 紧接着南宫恨强行分开他的腿压了上来,两条手臂死死扣住他的喉咙。 “躲我?懦夫。” 来自南宫恨的嘲笑像一颗火花落入史艳文心底,有一股他以为早就消失了的邪火猛然窜起,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史艳文扯开那只拉扯自己腰带的手,又一个反制把南宫恨扭下来,擒着人摆成跪姿。 史艳文喘着粗气停下来,隐隐希望能得到猛烈的反抗终止这场错误,他从南宫恨眼睛里看不到自己,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这个欠揍的家伙总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他还记得初见那日这家伙说过的“与我一位故人神似”……多么,令人恼火。 没有润滑,也没有温存,史艳文粗暴地侵入南宫恨的身体,而那个人意外地配合,只不过反应生涩了些。草丛有些深,伸出来的草叶挡住了南宫恨趴伏在地的脸,黑色的皮肤在草叶的间隙中若隐若现,差不多隐形了。 史艳文从后面抱住他,把他的脸换到另一边。 他不想看见探寻的眼神,却又不想彻底错过任何一点可能出现的真情实感。 这场性事乏善可陈,只有无聊的撞击和半分风情也无的粗重呼吸,史艳文愈发觉得无趣,便结束了这一切。 他躺下来,想问南宫恨所谓的神似究竟神似到什么程度,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有些话,说了就结束了。 南宫恨默默回到河里,继续被打断的清洗。 “贤弟。”史艳文好歹把自己衣服拧干了些。“刚才……” “嗯?”南宫恨回头看他,眼神一如往常一般清明。“有什么关系,你是女人吗。” 不知道为何史艳文觉得非常憋屈,好像他才是下边那个一样。那种不在意干净透彻得仿佛明镜台一般,让他有火发不出,他不明白那个家伙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即使两人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也能用那样仿佛孩童般单纯的态度面对这一切。 “无事。”他不知道今天无奈了多少次。“留下吧,试试看简单的生活,离开以前打打杀杀的日子吧。” 南宫恨不说话,他只是穿好衣服,安静地站在一边。 “好吧,我们回家,娘亲做了米线,还有米糕。” “……” “要是我有个弟弟,我们兄弟两个可以 ……” 南宫恨眼中精光一闪,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日子像流水一般逝去,而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河边发生的事。 “这就要走了?!”史艳文惊愕地看着突然说要离开的南宫恨。 “这段时间叨扰了,后会有期啦。”南宫恨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嘴里还吃着米糕。 “不留下来吗?你我兄弟一起习武,一起读书,到时金榜题名也可一起为国效力。这样不好吗?”史艳文徒劳地劝说着。“放弃那些仇恨和杀戮,回到正常的人生,不好吗?” 他看见南宫恨滴水不漏的表情软化下来,坚定的态度似乎出现一丝松动。 一面极乐,一面无间,寻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马车绝尘而去,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史艳文苦笑,是啊,黑白郎君南宫恨怎可能是寻常人。他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之外,直到那烟尘都落定。 他在那之后很少去想这件事,见面依然会见面,次数却少得可怜,两人中间似乎生了许多隔阂,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更是渐行渐远,在人生的道路上彻底分道扬镳。 直到后来他见到藏镜人摘下面具,才恍然大悟,只不过一切都恍如隔世,连追忆都显得徒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