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沉默之人(主线-2)

南宫恨从暂时的安乐窝里醒来,推开怀中绿油油的脑袋,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 网中人被他惊醒,捂着眼睛呆了一会,遂下地去拉开窗帘。 金灿灿的阳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南宫恨被晃了一下,有些不舒服,他眯起眼睛看着笼罩在光晕下的网中人。 阳光为网中人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恍惚中,南宫恨有了一种久违的错觉。 仿佛那里站着的并不是网中人,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亦敌亦友的人。 他懒得记住那些婆婆妈妈的事,除了那些简单粗暴的打打杀杀,一切都无关紧要。 比如小时候遇上的那个躺在草地上的少年。 为什么会跑到苗疆去,南宫恨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过这件事的结果就是,他认识了一个叫做罗碧的孩子。 南宫恨是被他吸引过去的,一个看上去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能从他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地方,也能看到那些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 如此沉默,死气沉沉,但在这惊涛骇浪之下隐藏着的,却无法忽视的帝王之气。 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场让南宫恨欣羡不已,继而心向往之。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好结交别人,几乎所有人见到他都会觉得害怕,逃之夭夭。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日子,说不寂寞也不可能。 “我叫罗碧。” 南宫恨只记住了这个名字。 罗。碧。 仿佛是一阵强风吹去了所有的浓雾,在他短短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世界是彩色的。 长时间压抑的绝望和近乎自毁般的愤怒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消失的干干净净。南宫恨看到罗碧站在阳光下,带着完全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威严和傲慢,如同不坏金刚一般。 然而他的帝王却看不见他。 那天之后,他几乎天天去同一个地方等待。抛下所有自己的事情,在阳光照到地面之前,在月光照到地面之后,每天带着同样的希望,收获同样的绝望。 这种等待南宫恨很熟悉,不过是小时候的翻版而已。日复一日的等待,希望渺茫,被遗弃的愤怒在内心堆积成山,半边身子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每一天都仿佛一辈子那么长……只不过那块巨石换成了一个叫做罗碧的名字。 获救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南宫恨除了大笑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表达自己的仇恨和痛苦。那种后来变成他招牌的,近乎疯狂的大笑。 那段等待的时间,南宫恨每天都想笑。 就跟过了好几辈子一样,罗碧终于再次出现了,而这时候的南宫恨只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把他牢牢吸引的傲慢突然变得令人生厌,那个家伙向他挑衅,这让他怒不可遏。 南宫恨从不压抑自己,想打便打了。 可是罗碧却强过他,当他被罗碧扭在地上的时候,那种愤怒居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值得相与的人的兴奋。 想和这样的人结交。南宫恨忽视掉身体传来的疼痛,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下次,下次一定会打败你的啦!”说完这句话,南宫恨窜回自己的马车,心满意足的走了。 毕竟是输了,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这也是第一次,战斗有了全新的意义和快乐。靠在马车里面,南宫恨好好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追逐他骑竹马的小伙伴,那人一回头,是罗碧在笑。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客栈老板娘略带惊讶地问他。 “找到那个朋友了。”南宫恨扔下一块碎银子,算是打赏。 只等明天。 次日,南宫恨早早地等在那里,此时天气有点潮湿,草地上一层滑腻腻的露水,躺上去很清爽。远处的溪水潺潺流过,仿佛带走了一切污浊。 不久之后南宫恨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居然在!”罗碧很惊讶。 “不然你以为是哪个下次!”南宫恨回想起昨天的失败,微微有些生气。 罗碧撇了下嘴。 “来战!”南宫恨不等他说话,抢先一步出招。 他自信经过一晚上的思索,已经完全掌握了罗碧的招式并且研究出破解之法,所以今天一定能挽回些面子。 然而拳脚之间,罗碧竟然更能随机应变,除了一开始的慌张,竟然没有别的破绽,那些破解之法被巧妙地避过,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这回换成南宫恨慌了。 没想到的是,在南宫恨凌厉的攻势下,罗碧竟然脚下一滑。 南宫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他选择了相信自己的运气,所以他错步上前,打算狠狠地出一口气。 可是他猜错了,他一步迈出,牢牢抓住了罗碧,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罗碧露出一个坏笑,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臂,如同昨天一样把自己摔在地上。 输了。 又。 本来能看出来是假摔的。南宫恨恼羞成怒又无处发泄,干脆咬了一口青草生吞了。 南宫恨想要起来,却没想到罗碧没打算放过他。他能感觉到罗碧整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修长结实的少年的身体,带着一丝奇怪香料的味道。 温暖的味道。闻上去像是河流,阳光照射在镜面般的河面上,隐藏在黑暗中的河床蛰伏着食人的巨兽,水草在摇曳,凝固的浓雾,一条没有尽头的大河。就像这样,温暖的味道。 樟脑味里夹杂着淡淡的麝香,温暖的味道。 闻着这样的味道,南宫恨不自觉翻了个身,直接对上罗碧那双似乎掩藏着惊涛骇浪的双眼。 就连南宫恨也不得不承认,罗碧长得实在好看。天空灰蒙蒙的,为他加上一个天然的背景,这样的景致让南宫恨有些震撼。 他以前以为罗碧浑然天成的气势是因为他的出身,将门之后,多少会沾染些战场的杀气。可是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不亚于自己的深入骨髓的仇恨,一种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所谓的狠厉,而这一切,都被深深地压抑在那双墨色的瞳仁里,冠之以枷锁,成为深渊里挣扎的怪兽,只待有朝一日破茧而出,让这世间变成一片血海。 一只手覆了过来,是罗碧的。南宫恨容忍了他的行为。 那双手很粗硬,这是常年习武不可避免的事情,老茧摩擦皮肤的感觉挺奇怪的,南宫恨有点想笑。 罗碧拿开了手,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南宫恨松了一口气。 可是接着那只手又覆了过来,遮挡了南宫恨半个世界。 “摸够了没有。”南宫恨被他摸得痒痒的,有些沉不住气了。 “手下败将闭嘴。” 那一瞬间,南宫恨毫无畏惧的心突然动摇了,因为他看见罗碧流露出太多他不懂的东西,复杂又危险,但又不同于杀气。 南宫恨能懂的,只有杀气,其他的东西对他来说太复杂太难以理解太浪费时间,太多事情要做,只去理解最简单的就好。 敌或友,仅此而已。 但是罗碧正在展示另一种残暴的东西,肉体的搏杀,却并非你死我活。 南宫恨选择了无视:“那就等下一次,我会赢你啦!” 一阵强风袭来,冰冷彻骨,在灰色的天地间,罗碧突然遥远得不可触及。 “没有下次了!滚!”罗碧怒吼。 南宫恨哑然失笑。这一次他并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跟屁虫一样跟上去,就凭罗碧展示的那个晦涩难懂的世界,他一定会回来的。 喜欢就来,这么简单而已。 “小兄弟,看今天这云,明天准有大雨,别出去了。”老板娘惦记着这个阔绰小客上一次的赏银,谄媚地笑着。 南宫恨感到一丝不快,他摇着自己的小扇子,盯着老板娘看了一会:“何时轮到你来多嘴,我自有主张,滚!” 老板娘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走了。 深夜,狂风大作,仿佛连房顶都要被掀走。南宫恨站在窗边远望风卷残云,那诡谲的暴怒让他稍感安定,心平气和。 耳边的风声犹如绝望的呜咽,失控的残暴撕扯着世间的一切,树木被折断,残枝翻滚着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在更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狼嚎,苍凉而狂暴,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尤为孤独,却给人带来无限力量。 南宫恨感同身受。 天总是黑的,今夜尤甚。 第二天,南宫恨还是出门了。他还惦记着那个赢他两次的少年,他的草地,还有无限温暖的味道。 昨夜的狂风似乎没有吹散乌云,天上下着蒙蒙小雨,草地阴冷湿滑,不过南宫恨不在意这个,他躺在老地方,耐心等着罗碧。 雨越下越大,南宫恨有些郁闷地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固执的不肯离开。 远处有棵小树,在雨中颤抖着。南宫恨盯着它发呆。 一个影子慢慢出现在树下,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落魄。 南宫恨没动,继续团在那里。 那个影子慢慢凝聚成形,熟悉的身材,熟悉的轮廓,唯独脸上带了个金面具,他在往这边看,张望,却不肯走近。 南宫恨猜着那大概是罗碧,就换了个方向团着。 他一定会过来的。南宫恨一直这么对自己说。 雨后的泥泞让马车走起来很难,南宫恨不得不踩在泥里穿着一身湿衣服下车帮着骷髅马推车,他回头看看,发现那个带着面具的家伙还站在那里往这边看,却半分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南宫恨不觉有点赌气,发了狠的死命推车。骷髅马长啸一声,终于把马车拉出泥潭。 把全部力量都用在马车上的南宫恨顿时失了依靠,一个趔趄没站稳,摔了一跤。 “啊!!”不疼,就是很丢面子。南宫恨气急了,发泄似的叫起来。 南宫恨爬起来跑了,他的马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 小溪的下游有个不大的水坑,南宫恨试了试水深,觉得还可以,就下水了。 洗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来应该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此时雨过天晴,阳光在水面上留下金色的光影。 一如罗碧的面具。 南宫恨朝远处丢了块石头,打散了那一池碧水。看着斑驳的水面,南宫恨哈哈大笑。 待心情平复下来,他慢慢思考今天的事。 罗碧带面具的身影挥之不去,南宫恨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在那淋雨也不愿意过来,至少他还有辆马车,若是罗碧过来他不介意也让他进去躲躲。 猛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闯入了他的脑袋,南宫恨几乎能想象出罗碧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血淋淋的脸。 不过他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罗碧的本事比自己不差,要是有人敢伤他到这个地步,双方必然都会带伤,而不会这样悠哉地淋雨来。 “切,官家就是麻烦,也不知道罗碧这家伙犯什么忌讳啦……”随手揪了了草茎叼嘴里,南宫恨尽可能得让自己舒服地靠在岸边,这才想起衣服还全是泥。 “干!” 晚上的旷野还是有点凉,南宫恨用毯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球,缩在车厢一角,可还是冻得发抖。 衣服还没干,摊在骷髅马上晾着。那马儿也老实,由着小主人欺负也不发脾气。 南宫恨躲在毯子里摩擦光溜溜的大腿,企图获得一点热量,可是暖和起来的始终只有那一小块皮肤。 “哼,罗碧!”南宫恨随手抓起一块米糕,用力扔了出去。 米糕穿过车篷,留下一个破洞。 更冷了。 南宫恨折腾了一会就睡着了,可是睡得并不踏实,恍惚中他仿佛看见罗碧掀开帘子探身进来,脸上还带着那个该死的面具,伸出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拉起毯子一角,帮他盖上露在外面的肩膀。 这个梦如此真实,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南宫恨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光溜溜的露在外面,没人给他掖被角。 而且南宫恨还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昨天为了撒气扔出去的米糕,是他最后的储备粮。 又冷又饿的南宫恨略带绝望地坐在马车里,完全不想离开温暖的毯子去外面穿衣服。不过比起回客栈补充体力,他更愿意再在这里耗一天。 即使晾了一晚上,衣服也潮乎乎的很不舒服,南宫恨回到那个地方,还是包着自己的毯子,安静的等待着罗碧。 一天,两天,一个月。南宫恨有时候会注意到罗碧躲在远处偷偷往这边看,依然带着那个面具,却再也不肯靠近。 总会过来的。南宫恨坚持这么认为。 可是他的时间却不多了。来自中原的一道道命令压得他喘不过气,太多任务要完成,太多人要杀。 终于有一天,南宫恨想,可能再也不能来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树下的身影还在,遥远得仿佛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卑微而又傲慢。 南宫恨登上自己的马车,再一次看看空空如也的草地,就此离开。 “当年罗天纵和史丰州一战,那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罗天纵真是一员猛将,战神转世,嘿嘿,可就算再厉害,也终归邪不胜正,被史丰州史将军一刀斩下头颅。可是也奇了怪了,被斩下头颅的罗天纵竟然抱着自己的独子一路奔回苗疆,所以才得了无头将军这么个绰号。放下他不提,这史丰州史将军他啊,可是……”说书人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段往事,直说的口沫横飞。 可是南宫恨已经没有什么兴趣听下去了,他摇了摇扇子,有些郁闷的喝了一口茶。 乡下的茶,也就是那么个味道,有点滋味罢了。 罗天纵的独子。南宫恨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喂,老头,史丰州家在哪里。”南宫恨站起来,一扇子打中说书人的肩膀。 被叫做老头,说书人皱了下眉头:“年轻人,尊老爱幼懂不懂……”他要站起来,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压在自己肩头的那柄扇子竟然好像有千钧之力。 说书人冒了一头冷汗,这才意识到这个阴阳脸的少年可能不是好惹的。 “啊,不必这么认真嘛,史丰州就是咱云州人,不过他已经殉国了,只留下夫人和独子,小英雄你去了也没用的。” “他家在哪儿。”南宫恨往下压了压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说书人。 围观的人作鸟兽散,只留下说书人冷汗涔涔的被扣着。 说书人看着那双眼睛里越来越浓的赤色血浪,咽了一口吐沫。 “这么偏僻的地方嘛。”南宫恨看着手里连每段路的长度和周围标志物都写的清清楚楚的地图,有些不相信。 不过不管他信不信,他还是按着说书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画出来的地图一步步走近目的地。 把手上的地图转了几圈之后,南宫恨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尽管拿着这么详细的地图,他还是迷路了。 看着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一条岔路,南宫恨快要气炸了。 “敢骗我!等我回去非要拆了他那把老骨头!” “这位兄台。” 一个儒儒雅雅的声音从身后插了进来。 南宫恨怒气冲冲的回头,正盘算着揍这个倒霉蛋一顿出出气,可他却在那一瞬间呆住了。 那个拎着一个油纸包的少年,如同谪仙一般站在他面前。 “你……?!”南宫恨声音有些发抖,他把那个熟悉的名字生生扼住在嘴边。 完全一样,但绝对不是。 少年一歪头:“年若少时宜敬老,人人皆会老去,若是仗着自己年轻强壮而欺负老人,那未免有失孔孟教诲,不堪为人了。” 南宫恨的心往下沉了沉。 “刚才听兄台之言太过狠戾,少年血气方刚乃是天性使然,可是至刚易折,希望兄台能放过那位老人。至于那位老人犯下的无心之过,如若兄台不嫌弃,史某会全力相助。” 南宫恨此刻已经无心听他说什么了,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笼罩着,直觉告诉他罗碧一切反常都跟此人有关系,罗碧不正常的躲避,还有他的面具…… 他闭上眼睛,试图去整理这一切纷繁复杂的线索,而这些线索慢慢编织成一个残酷的真相,一个让他第一个朋友遭受巨大折磨的可怕故事。 “你的名字!”南宫恨别过头,不想看见那张脸。 “在下云州史艳文。” 南宫恨品了品这个名字,不屑地笑笑:“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史艳文也严肃了起来:“哦?这位兄台的意思是。” “南宫恨。黑白郎君,南宫恨。”南宫恨回过头,还是那样悠哉地摇着扇子。“阁下似乎跟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神似,所以才冒昧相问。哦?不是怕我做什么不轨之事吧。” 史艳文笑笑:“不以为恶之心度人,是史某失礼了。其实,家中只有老母而已,说来也无趣得很。如果不介意,可否请兄台到家中一叙。” “没有兄弟姐妹?” 南宫恨目不转睛地盯着史艳文看,想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可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挂着陌生而疏离的微笑,完美得好像玉雕一般:“老母只有我一个儿子,并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这样……”南宫恨皱了皱眉,他完全猜不准这幅无懈可击的表面下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史兄贵庚呢。” “史某甲子年丙寅月辛未日*出生,正值元宵佳节。” 多么讽刺。南宫恨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躲在远处朦胧的影子和冰冷的面具,而这让他更想笑。 “南宫兄……?”史艳文面有疑色。 “史兄稍长我一些,我是甲子年乙亥月壬寅日**生人。”南宫恨收了笑意,嘴角却无法控制的往上扬。“刚才兄长说请我去家中小坐,小弟叨扰了。” “请。”史艳文做了个手势,信步前行,只给南宫恨留下一个背影。 完全避开了史艳文的视线,南宫恨卸去了一切虚假的表情,留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甘,为了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罗碧。 不过他一会就释然了,因为他总觉得,无论他们谁被掳走,最终留在那个草地上,那个傲慢得炫目的少年,始终是罗碧,不会变的。况且没有这些苦难,罗碧怎可能成为罗碧。 南宫恨不由得用罗碧跟自己比了比,然后他意识到罗天纵之于罗碧,正如那块巨石和五魁之于他。否则,世间要如何区分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呢? “史艳文,跟我打一场吧。” “你这是邀战?” “不错!” 史艳文笑了,如同清风拂面:“你我素无仇怨,为兄出不了手。” “哼!你怕了?” “争斗要有理由,或为善打抱不平,或为国平定烽烟,习武的目的不能为自己一时之快,而是为天下苍生……” 南宫恨有些烦躁地挖挖耳朵,求战的念头已经被史艳文唠叨没了,此时他无比怀念罗碧,那个只要说一声就会陪他打个痛快的家伙。 幸亏罗天纵弄走了一个。南宫恨气呼呼的想。 南宫恨在史家住了好几天,直到他觉得无聊了才告辞。 他接过水夫人递过来的一块块米糕,把自己马车的食盒塞得满满的。有几块实在塞不下了,他索性塞嘴里慢慢嚼。 “你这孩子……”水夫人慈爱地笑笑。“看着挺顽劣,其实单纯得很呢。” 南宫恨嘴里都是米糕,一时间连呛声都做不到。 史艳文走过来:“贤弟此去是要去哪里。” 南宫恨好不容易把米糕咽下去:“随便喽,走哪算哪啦。” “若是你无处可去,不妨一起住下,你我兄弟一起习武,将来一起考取功名,也是一件快事。” 南宫恨一愣,他想起远在苗疆那个高傲冷漠的少年。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罗碧明明想要自己,可还是躲的远远的,独自一人在仇恨的烈火中燃烧。 史艳文描绘的未来是那么诱人,温暖得仿佛一个美好的梦。 米糕甜甜的味道还在,似乎沁进了心里。不是不累,有时候半夜也会哭叫着醒来,被往日的梦魇恐吓着威胁着,仿佛千斤重担,将一个本该美好的一生变成彻头彻尾的地狱。 绝望,愤怒,被憎恶,被遗弃,一个人太久了,会累。 南宫恨睁开眼睛,他看见史艳文眼中自己的倒影,扭曲,丑陋,似鬼非人。 五魁说,这孩子头上有杀窝,将来必成魔头。 孩子说,救我。 南宫恨听见罗碧在大喊为什么是我。 史艳文说,何不留下。 “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南宫恨头也不回的回到马车里,放下帘子,将外面的阳光彻底隔离。 “贤弟!” “别了。” 马车里,南宫恨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颤抖着,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 “可恶的史艳文,以为我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吗。哈,哈哈。”他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黑暗。“不会再软弱了,再也不会了。” 他唱起路上听来的小调,直到喉咙不再酸涩。 一晃多年过去,在南宫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成长为一个令人生畏的杀手。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起罗碧,想起他和史艳文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阴雨绵绵的草地,以及简直称得上是乐趣的打斗——尽管今天看来那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南宫恨从不缅怀过去,这是例外。 终于有一天,他重新回到那片草地,在老地方躺下,似乎不是等待,又似乎依然继续着年少的时光,带着希望期盼那个人能过来。 脚步,盔甲的撞击声,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这情景已经在脑海里模拟了好几年,以至于此时此刻南宫恨不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依然是清醒时的一个梦。 他睁开眼,看见那个金灿灿的家伙站在不远处,还是老样子。 “你来了,罗碧。” 他看见罗碧眼底的笑意和发红的眼圈。 “是啊,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如此熟悉,仿佛这些年的时间统统不存在,明明分开许多年,然而一句久等了让这一切变的如此自然。 罗碧走过来,躺在南宫恨旁边。他摘了斗笠,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草地上。 南宫恨望向那双眼睛,突然觉得在没有什么事情比现在更令人安心了。 那双眼睛比过去看到更深沉,更灰暗,翻涌的怒涛被埋藏在平静的外表下,深不可测。 “一直没机会问你,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罗碧先开口,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南宫恨,似乎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 “被人遗弃在巨石之下,就因为我头上的杀窝。等终于脱困之时,半边身子血路坏死,算是毁了。” “难怪叫做南宫恨。” “哈,如何不恨。” “感谢上天!”罗碧抚上南宫恨的左脸。“感谢他加诸在你我身上的诸多苦难,这样才能让我在我最痛苦最迷惘的时候遇见你,让你毁了我唯一可以独处的地方。” 南宫恨被摸的痒了,干脆扑过去,像个孩子一样胳肢罗碧的痒痒肉。他们翻滚在一起,前所未有的开心大笑。 罗碧的盔甲碾碎了草枝,南宫恨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樟脑和麝香的味道,这味道和青草香混在一起,宛如极乐。 他们玩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并排躺着,听着远处的风声,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南宫恨扭头看着罗碧的眼睛,不自觉伸手想去摸一下。 罗碧却抓住他的手,直接放在了护心镜上。 那金灿灿的护心镜反射着阳光,倒是成功勾起了南宫恨的好奇心。 “金的?”他敲了敲 。 闷沉的金属声,铜的。南宫恨撇撇嘴,弹了一下金色的皮革甲片,转脸去看那个看上去很值钱的腰带扣。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手指传来,不太好判断到底是不是金的。 南宫恨脑子一热,用了最传统的方法来鉴别——他俯下身子咬了一口。 刚俯下去的时候南宫恨就后悔了,毕竟有些事情不是不懂,属于年轻男人的冲动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那一瞬间南宫恨想要是罗碧把他顺势推到更下面的位置该怎么办,他悄悄看了一眼罗碧,发现那个家伙的手还老老实实枕在头下,这才松了口气。 抬起头来,他还不忘看看有没有牙印。 没有,还是铜扣。 突然他想起还有个东西没验过。 南宫恨再次看向那个面具。 可是他却迟疑了,他从罗碧眼中再次看到了那种他不太了解的暴虐,杀手的本能让他觉察到了危险,让他警惕却不足以激发防卫心的程度。 “干嘛,要是我身上有金子,你还打算拿走不成?” “你舍得?” “只要不是腰带。”罗碧表面上在笑,眼底的暴虐却丝毫不减。 “面具呢?”南宫恨并没有在意那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面具,他伸手去拿,理所应当的样子。 罗碧拍开他的手。 那种可怕的猜想又一次出现了,关于面具下流血的伤疤。 “你的脸……” “没什么好看的。” “有人伤你?!” “不,这是我的秘密,自从那日分别,再无人见过。” 有些微小的怒火从南宫恨心底生出,落在无人见过的角落,兀自燃烧。 “我成亲了。”罗碧沉默了一会,继续说着。 南宫恨不想再看到罗碧的样子了,一个身着红衣环佩叮当的女子从最黑暗的地方浮现,媚笑着炫耀一般摘下了罗碧的面具,他们在拥吻,赤裸着纠缠在一起。 “她见过你摘面具?”南宫恨觉得有些憋闷,熊熊燃烧的怒火使他不能呼吸。 “洞房总要喝个交杯。” “她看得,我看不得。” “你与她不同。” “因为你把她睡了?!”南宫恨咆哮出声。“因为睡过,所以放心?哈,也难怪,你们是夫妻嘛!” 罗碧猛然坐起,死死扣住南宫恨的肩膀:“你听着,我绝不会再把这个秘密告诉第二个人!让她知晓此事是我迫于无奈,但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别再逼我,有机会我会向你坦白,但绝不是现在!” “哈哈,不是现在?我一直将你当做至交,而你把我当做什么。南宫恨不才,虽不是什么圣人角色,可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这种事还是知道的。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小人?” “当做朋友?哼,如果那天不是我,而是换了另一个人在这里,难保你不会上来结交。” 南宫恨彻底呆住了,他费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句话,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听出了罗碧对史艳文的怨恨,而这对他无异于一种侮辱:“我结交的人,是你罗碧!仅仅是你罗碧而已!看到你,喜欢你,就想要结交,这有错吗!” “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罗碧稍稍示弱了,他看上去苍白而疲惫。“这些年,我一直认定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此次前来也是因为我想要见你。我们不要吧时间浪费在争吵上,别说这个了。” “见知己还需要戴面具?” “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有苦衷的。”罗碧放低声音,慢慢地靠近南宫恨。 南宫恨看着他过来,除了愤怒,还有浓浓的悲哀。 “别气了,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真相的,所有的真相。” 南宫恨闭上眼睛,容忍罗碧用他粗糙的手揉捏自己的脖子,久违的安全感,久违的温暖。 却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飞了那该死的面具。 罗碧以袖遮面,急急后退,重新戴上斗笠,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中。 “哈,你的秘密……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啦!” “看来,我们还是陌路。” “朋友,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笑话了。也罢,我才不需要什么朋友,既不信任我,就别嘴上说得好听!” 无法平息的怒火几乎要从身体里爆发出来,一种被背叛的屈辱迫使他急于从这样尴尬的境地脱身而出。 “不需要?纠缠我的可是你啊。” 南宫恨被这句话呛得头晕:“罗碧!” “不要叫我罗碧!我是藏镜人!” 罗碧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洪亮如雷,震得人心颤。 除了大笑,南宫恨再没有别的想要做的了。他还记得小时候,虚弱的自己不顾阻拦,坚持照镜子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个鬼。 全世界只剩下疯狂,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了。 除了大笑,还能做什么呢? 南宫恨在笑,就像从镜子里第一次看到那个魔鬼一般,在怒火和疯狂中狂笑不止。 “南宫恨,你……” “南宫恨?你怎么配叫这个名字,我是黑白郎君,你给我好好记住。”南宫恨毫不掩饰的展露自己的愤怒。“下次见面,是敌非友。” 言罢,南宫恨转身,上车,永不回头。 正如彼岸花花开花落,零落成一地回忆。南宫恨躺在床上没动,而那边网中人嫌阳光太盛又把窗帘拉上了,复归黑暗的房间变得格外惬意。 不多试试,怎么知道谁合适呢。南宫恨把枕头拍软了些,再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