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び立てない私にあなたが翼をくれた

红凯/伽古拉斯·伽古拉 伽古拉斯·伽古拉&夏川遥辉

 

门口多出一双他不认识的鞋子。 普通的制式皮鞋。看得出拥有者并不怎么精心保养,接近鞋底面的地方沾着干枯的泥土,鞋面上的断层处也显出皱巴的纹路来。 夏川遥辉很确定这是他不认识的鞋子。他们住在军械库分配的公寓楼五层,走廊最尽头的一件两居室。除去两间窄小的卧室,就只剩下必备的浴室、厨房,与一体化的客餐厅。伽古拉不善于捯饬厨房内的东西,他最热衷的不过是整理冰箱,于是厨房与客餐厅归遥辉处理。他把吧台改成了置物处,他们买来的常温布丁、波子汽水、辣味仙贝,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食都堆在上面;靠墙的地方放的是伽古拉的高档咖啡机、遥辉要求添置的净水器,和一盆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客餐厅的被炉样式是可爱的小猫小狗——他们当然也养了一条。小狗叫不出来名字,是遥辉搬来的第三天在去学校的路上捡到的。那天伽古拉送他去上学,他开的是一辆雷诺Alpine,军械库配发,拉风的两座跑车被改造成四个座位,重涂成绛紫色的漆。遥辉坐在副驾驶,有些不自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入学许可单。伽古拉在距离学校的倒数第二个路口等红灯,他下意识看向窗外。过街天桥下有一个纸箱,箱子上写着:救救我。 伽古拉发现他的被监护者正在看什么:“认识的人?” “不,是小狗。” 遥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但他还是时不时望向那里。于是伽古拉在十字路口调头,让遥辉下车去看看那个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箱子里是一只三色小狗,通体都是黑色的,但脚爪是山竹果肉的雪白样,眉心是两个浅黄色圆点,有点像教科书上的豆豆柴。遥辉和伽古拉隔着一层玻璃与一个座位对望,他舍不得这只流浪小狗,又不愿意对伽古拉说——毕竟他们才认识三天——于是便只站在那儿。 “快上车,”伽古拉拍拍副驾驶的座位,“第一天上学总不能迟到。” 遥辉还是站在那儿不动:“那……” “放在后座吧,洋子家里也养了宠物,她会告诉我有什么注意事项的。” 那条小狗就在他们家定居下来。遥辉选了一个香蕉船样的窝,店家说可以赠送一个小铭牌,问他要叫什么名字。遥辉一时还没想好,但他突然看到手里提着的从便利店买回来的焦糖布丁:“叫布丁!Purin。” 饭盆和铭牌上都写的是这个英文名。遥辉没穿拖鞋,踮着赤脚轻轻绕过地上扔的衣服和公文包还有杂七杂八的小零碎,走到狗窝边,摸摸布丁的脑袋。布丁在睡觉,饭盆和水盆看来都是重新添过。它回家第一天就不爱叫,遥辉以为是生病,但伽古拉说,或许它的性子就是这样儿。 布丁很乖,还体现在他从不拆家。伽古拉有点点洁癖,这是遥辉到家第一天就知道的。浴室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要放在确定的位置,冰箱里的饮料要从高到低放好,遥辉每天的衣物都要洗干净晾在阳台上,还不能滴水。这已经到了快强迫症的地步,或许连容忍布丁都是尽了他的最大努力。 所以夏川遥辉百分之千确定,那双皮鞋来自于他不认识的人。他们的鞋柜并未放满,遥辉所有的只有两双来回换着穿的白色球鞋与一双制服皮鞋,伽古拉在军械库里穿的都是军靴,出席重要场合时才会穿上他的高定皮鞋。也都是按顺序放好,假如被伽古拉发现次序不一样,那必然是要挨一顿阴阳怪气的骂。 他悄悄靠近伽古拉的卧室门:其余的房门大开,只有这间虚掩。看起来不像有人在,但他听见几不可闻的水声。和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不同,粘稠得好像一滩接近凝固的血,几乎停滞了流动,他得靠近门才听得见。房里只亮了一盏床头灯,昏暗的黄色光线,但足够照亮附近的情况。伽古拉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洗过后没吹干,贴在两颊边。他穿着的还是军械库那套灰色连体制服,但上半身被剥光压在腰后,属于他的吊牌缠在手腕上,随着另一个人的动作无力地搭在床沿晃动。他们在亲吻,但不是那么愉快,伽古拉近乎是被压制地躺在一床棉被里,嘴边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对方的血,轻微地、甜腻地、甚至是谄媚地呻吟着。 他们两人都不被允许不换衣服就爬上床,即使是榻榻米。夏川遥辉隐隐约约能知道这扇门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也心有灵犀地确定伽古拉一定知道他刚才回家,甚至就站在门外。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的情况——比如起了反应的下半身。所以他落荒而逃。一路上绊倒一盒布丁两个花瓶三把小凳子,外加用力关上大门的“咣当”一声。 伽古拉已经射过两次。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强打着精神问凯:“人吓跑了。” “总是要知道的嘛。青春期男孩子学没学好生理课那不就是……” “吵死了。” 伽古拉用脚跟磕磕凯的尾椎骨:“快点做,做完滚去洗澡,然后把电风扇打开。”   朝仓陆在遥辉的隔壁班读书。隔壁班是个神秘的班级,据遥辉观察。总是没有多少人来上课,也不参与每一次的考试排名,年龄跨度有三岁之多。朝仓陆是年龄倒数第二小的一个,才过了十七岁生日。他对他们班的故事闭口不言,但放学后喜欢和夏川遥辉一起去三条街之外的便宜西餐厅吃饭。他喜欢吃口味怪怪的奶油焗意面,遥辉的最爱则是冷冻后的芝士抹茶三角蛋糕。 他们约在饭店见面,所以不得不在餐厅外等位。夏川遥辉已经平静下来,装作无事发生地吸着自己手里加了三颗奶球的咖啡。小陆不知道是做了些什么,他赶到时精神状态不佳,遥辉看到他的校服短裤下有一截缠好的绷带,右眼打着补丁。遥辉问他发生了些什么,小陆笑着摇摇头,“要不还是去附近逛一会?呆着太无聊了。” 于是两人去附近的文具店里逛。女孩子来得多,他们两个在其中着实有点突兀。遥辉想买一支荧光色马克笔,蹲在柜台下试色。朝仓陆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发呆。突然,遥辉开口道:“过几天要考试了。” 小陆微笑:“又不是第一次考试。你来这里已经有四年七个月了吧?” “嗯……”遥辉数手指,“四年七个月还差三天。” “啊,也没想到会是伽古拉先生当你的监护人。” “你怎么……” “这个你之后就知道啦。能喊他这个名字的都是很亲近的人。大多数人都只叫他蛇仓队长,军械库的名牌上写的也是这个。” “什么叫他会来当我的监护人?” “嗯,因为伽古拉先生不喜欢带小孩子。”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遥辉也快要十七岁生日了吧?没到成年的话,那就还不算大人——当然,伽古拉先生认为的小孩子,定义应该比这个广泛。而且伽古拉先生他,性子也不像现在那样好。” “过去的伽古拉先生?” “他一开始不在军械库工作,是所谓的特殊监察部的自由人……现在有人顶替了他的工作,”小陆看了看手里的等位号,“在特殊监察部的时候,其他人都认为他是个不好接触的对象,挑剔啦,刻薄啦,但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我到这里的时候,刚好处在他职能交接的那几个月里。” “快到了吗?” “还有一个号,我们上楼吧。” 朝仓陆率先站起来,遥辉看见他的绷带处渗血,不过没有提出。他买了一只荧光绿色的马克笔。他们在餐厅留到很晚,接近打烊。小陆在补欠下的国文作业,遥辉早早写完,趴在桌上透过盛了葡萄气泡水的杯子看吊顶的彩色玻璃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在家里看见的,那一双完全不认识的鞋子。按照小陆的说法,伽古拉有一位固定伴侣,也就是特殊监察部的现任自由人,负责在宇宙星系间处理各样突发事件与监视工作。可能就是这一位,他从没见过,伽古拉也没有提到过。柔软的棉被,潮红的面颊,遥辉这样思考着,便趴在餐桌上昏昏然睡过去。即使是短暂的浅眠,他也做了一个不太合时宜的春梦。梦里的伽古拉雌伏在他身下,讨好般地翘起臀部,隐秘的入口处泛着水润的桃色闪光,唇边挂着稀薄的白浊液体。那床棉被上画着盛开的向日葵,他的首要监护人,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海中向他献上自己身体的一切。   他回家时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门口的鞋子还在,转动钥匙开门后遥辉看到一个人影在厨房的抽油烟机前忙碌。他再次确认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二分。按照平常的作息,他此刻应该已经躺在床上听一些上世纪日语歌,然后入睡,保持八个小时的睡眠。伽古拉从浴室里出来,丝毫不奇怪他归家:“收拾收拾,还吃得下的话就来吃夜宵。” 他换了一套简便的居家服,浅色T恤套橙色开衫卫衣。伽古拉看遥辉不动,也一点不惊讶地把他手里的书包接下来:“先洗澡也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特殊监察部的自由人,红凯。红是夕阳的那个红,凯……凯的读音要浊化。” 遥辉猛然想起自己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凯!凯先生!是伽古拉先生的——” “前任。”“男朋友。” 遥辉连着布丁一起闭紧双眼避免看见家暴惨案发生。 最后以凯一瘸一拐坐在被炉边喊“いただきます”为结束。遥辉从小陆口中便听说过他超级擅长厨艺,至少是能在军械库内部排上前三名。桌上正中是街头风味的铁板炒面,然后是加工过的焦糖布丁、甜玉米色拉、炸虾和烤蔬菜;饮品各不相同,顺时针下来是绿茶、波子汽水和橙汁。遥辉尽管低着脑袋挖布丁,凯和伽古拉时不时讨论一些军械库的琐事。他们也提到朝仓陆,说他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可能需要短期修养。 “那让他跟着遥辉的班级去水族馆修学旅行不就好了?” “嘛……他们班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就是军械库那帮老头子不知道变通。” “嘛嘛,说到底还是隔壁班的学生,这和适格者什么的没关系。青春期小孩会敏感一些也不奇怪,”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遥辉和伽古拉住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队长……伽古拉先生很好的,”遥辉低头,“嘛就是,我有事不做饭的时候就只能吃便利店速食。” 凯飞快地瞥了一眼伽古拉,后者喝绿茶吨吨吨。 “遥辉今年十七岁了吗?” “还有二十天就是十七岁生日。” “那有没有考虑过怎么过生日?” “……嗯,那天好像是确定的水族馆修学旅行日吧。” 凯转头看向伽古拉:“修学旅行不能换个别的时间吗?” “你去跟栗山长官申请,我不反对。” 宵夜时间很短,主要是因为伽古拉在赶人。遥辉从浴室出来时凯已经走了,他下意识看了眼门廊,果然那双鞋子不见踪影。伽古拉瘫在客厅的一个懒人沙发上抽烟,旁边是一本外国文字的书籍。遥辉换好衣服,乖乖坐在监护人对面。伽古拉眼皮都没抬:“问吧,有什么问题。” “凯先生……” “谈过。现在分了。” “那现在是……” “跟他没关系。” 从遥辉的角度看过去,伽古拉的脸埋在书后面。他应该在撒谎,遥辉猜。不过他也不打算多问,“那晚安,伽古拉队长。” 军械库长官扁着嘴探出脑袋,“不要混合喊名字。晚安,遥辉。”   夏川遥辉再见到朝仓陆是两个班混合的游泳课。女孩子们下水,男孩子们隔着一道铁丝网偷看女生的青春胴体。小陆和遥辉坐在树荫下不参与其他人的讨论:他们班只来了区区几个人,其余的学生,按照小陆的说法,都有自己的事情。 遥辉向小陆说起自己与红凯见面的故事。小陆望天,夏季的刺眼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凯先生就是那样的人,很好相处的。” “感觉他好像更关心伽古拉。” 朝仓陆看傻子似的,“那当然了,他们在谈恋爱啊。” “真假?伽古拉先生跟我说……”“跟你说他们分手了,对吧?” 夏川遥辉再度惊讶。 “伽古拉先生就是会这样说啦,但他们不算是分手状态,”朝仓陆想了想,“等你十七岁生日那天,你可以向伽古拉先生许愿。” “许什么愿?” “问问他和凯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啦。不要骗人的那种。”他们都嘻嘻笑起来。遥辉在游泳池场的一个角落看见那辆紫色的雷诺Alpine,看来是出席了什么内部会议,伽古拉鲜少地穿上了完整的西装三件套,墨镜卡在头顶的卷发里,耳朵上的蛇形挂饰和水波纹一样反光。他显然也注意到了遥辉的视线,比起三个手指朝这边挥了挥手。 小陆和遥辉都向他打招呼。游泳课的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他们奔去更衣室冲澡换衣。遥辉草草冲凉完毕,换上校服冲向伽古拉所在的地方。但他到达时伽古拉已经走了,地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车辙。 朝仓陆跟过来拍拍他肩膀:“他们这段时间都在开会,可能很忙吧。” “我知道的,这段时间他都不回家吃饭,”遥辉摇摇头,“今天要不要去西餐厅?” “今天放学后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陪你去便利店买零食吧?”   修学旅行的前一天,遥辉在卧室收拾要带的衣服。要么是凯的提议没成功,要么是他根本没建议,修学旅行第二日确定在遥辉的十七岁生日。伽古拉带他出去吃饭,说是要提前过生日:修学旅行期间,军械库重要部门集体去关西开会。遥辉看他蹲在香蕉船边一个劲摸布丁的脑袋,再想想这段时间他不到转钟不回家,开口道:“……我在家做一点吃的就好啦。” “啊?十七岁生日,让凯请客就好了。” “不用,真的不用……” 遥辉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收进旅行包,没注意伽古拉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的。他被伽古拉收养——或者说看护——前,都住在地下城市的孤儿院。孤儿院不兴过生日,等他记事后,能知道的也只是进院那一天作为的生日日期。生日的额外奖赏是一个橘子,以至于遥辉在伽古拉这里过的第一个生日只要了一个橘子作为礼物,反而把过惯了奢侈生活的蛇仓队长吓了一跳。 十七岁生日,不算成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意义。遥辉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将这一天当做奇妙的日程。他想了想伽古拉以前送他的礼物:绝版的古董随身听,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成色极好的八音盒,还有一条格子羊绒围巾。那一年东京市遭遇罕见寒潮,全年都冷得不像话,甚至四月份还在飘纸片大的雪花。生日那天伽古拉加班到半夜,所以他们在军械库食堂过生日。遥辉的同学都过来给他点生日蜡烛,送上了好多闪闪发光的礼物。伽古拉是在回家的路上递给他礼品袋的:牛皮纸袋甚至有些皱了,还有军械库特有的机油味。他停车的间隙遥辉才拆开里面的塑料包装袋,羊绒围巾是黄蓝相间的格纹,有一股好闻的木质香水味。 今年也格外冷。游泳课的时间里也不过二十多度,临近旅行却骤降至个位数。不过这种反复天气倒也不算太稀奇,于是遥辉又把围巾压在旅行包里。他想着想着,突然哭起来,眼泪像少女漫画里那样一颗颗地落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和旅行包带上。这下反而把伽古拉给搞懵了,他拿来热毛巾:“……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 “你会不回来吗?” 小男孩更加惊讶,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把脸埋在手里哭得更厉害了。他哭得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卷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刺猬,伽古拉怎么拉他都不合适,只好也蹲下来把他揽过来抱在怀里。两个人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团在一起,过了好半天伽古拉才说:“腿麻了,遥辉,放开我。” “我不想要你不回来。” 遥辉打着哭嗝,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要再见面的。” 第二天早上遥辉差点睡过头。他发现他换好了睡衣,而非昨天哭睡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枕头旁放着收拾好的行李包和纸条。伽古拉说他今天必须早出发,已经先走了,叮嘱遥辉要锁好门,修学旅行时不要生病。朝仓陆在楼下给他打来电话。他今年因为休养也要参加这次修学旅行,和遥辉约好了一起出发。 修学旅行地点是靠海的水族馆。水族馆在战争中被毁,经过了数十年的生态环境修复,才重建起了这样一座复制馆。很多在战争中灭绝的水生物种也得以重现。进馆后大家自由参观,遥辉和小陆两人在水生植物区聊天。遥辉问起伽古拉今天要参加的会议,朝仓陆有所耳闻,告诉他:“军械库的新型对空机甲,特空机4号,今天首秀。” “诶?是那个人造机甲……” “是。虽说是首秀,但实际还是处在试验最后阶段。驾驶员是中岛洋子小姐,不知道伽古拉先生有没有提起过。” “有的,是伽古拉先生特别欣赏的驾驶员。话说,小陆没有想过去当机甲驾驶员吗?” 朝仓陆难得的语塞:“我们……我有自己的任务,但其实,和开机甲也差不离啦……” 他转移话题:“去吃午饭吗?水族馆附近有一家咖喱店,是来叶和我提到过的,备受好评!” “哦斯!但我还想吃……” “……焦糖布丁!那里的布丁也是招牌赏味!”   当晚的合宿折腾到半夜近两点。按照时间,已经是他的十七岁生日了,显然大家都未想起这一茬儿,连遥辉自己也是在枕头大战满天飞的羽毛里反应过来的。不过此时各位都已经累得睡下,他过惯了冷清的生日,也不在乎这几个小时。遥辉睡在靠窗的地方,被子有点薄,他便有点冷,于是从旅行包里拿出那条羊绒围巾盖在被子外面。 下午时分他试着给伽古拉打了电话,但处在服务区外,只好发去邮件。遥辉再次点亮手机屏幕,悄悄爬到阳台上拨出那串没有存在通讯录里的数字。不出意外,仍然打不通。他把通讯录上下翻页,找到了凯的名字。上次来家里时,红凯也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虽被伽古拉阻止但并未成功。想到红凯,遥辉打开浏览器找出自己的浏览记录。不同于军械库,特殊监察部没有过多的消息,他妄图借此找到伽古拉的过去,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红凯留下的蛛丝马迹则比监察部多得多,甚至和遥辉有过分相似:地下都市的孤儿院出身,被监护人领养至十七岁,后进入防卫军下属某秘密队伍救援小组服役,四年前继承伽古拉的职位,成为特殊监察部自由人。 这个自由人是什么意思,遥辉自然是也不知道的。他的关注点更多地放在那个年龄上。现在他有充分理由猜想,十七岁生日必定是个分界点。但至于这个意义是如何,伽古拉无法告诉他,他也没办法去问凯。 夏川遥辉就这样在过分冷的夜晚里睡在了阳台地板上。圆圆的月亮给他披上被子,依然毫不意外地发起了高烧。遥辉只觉得冷,像是在地下都市的孤儿院那样冷。十个小孩共用一间卧室,五张高低铺,正中放着一张长条桌和十个没靠背的板凳。和家里不一样。但伽古拉从不把他们住的地方当做是一个家,更像是一个避难所。门外甚至不像别人一样有牛奶箱和地垫,空荡荡的“蛇仓”门牌甚至有生锈的迹象。给遥辉空出来的卧室也是如此,没有墙纸,榻榻米是陈旧的,最多是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阳台上空荡荡没有晾衣架。但那床被子特别厚,遥辉把自己埋进去都不为过。他把枕头翻过来,看到枕套的角落里有一只线绣的小猫猫。 后来遥辉又擅自补充了很多杂物。随身听放在枕头边,围巾挂在衣架顶端,八音盒被搁在书桌角落。他还买回来一盆长势极好的绿植,说是要和伽古拉的小盆栽室内外呼应一下。客餐厅那些摆件也是他私自添加。伽古拉随他去,不过告诉他要自己负责植物的死活。整个卧室变得丰富多彩起来,遥辉想,这好像更像一个家了。夏季能看到星星的夜晚里,遥辉会站在阳台上眺望盛夏的夜空和远处的群山,轻轨经过的地方有一道蓝色的光芒,顺着轻轨轨道,落在他的阳台植物上。 他没有对伽古拉说过这种话。夏川遥辉总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有自己的坚持原则。 或许是不需要伽古拉的承认。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有回报。 遥辉这样想着,逐渐苏醒过来。朝仓陆和其他同学老师围在自己身边,满脸担忧地看着他。遥辉甚至还看到了凯,和几个不认识的,穿着军械库制服的人。   房间里只剩下凯和遥辉两个人。他们没有这样单独面对面谈过话。遥辉还处在高烧后的晕眩症里,他想起身,结果差点摔下床。凯赶忙把他扶回去,又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那条羊绒围巾围在遥辉脖子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凯说的很迟疑,“我们已经在尽力搜寻残骸。他们所处的指挥中心在地下十层,理论上来说不会受到很大波及。” 特空机4号在临门一脚发生事故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机体及所搭载的D4射线突然失控,造成以指挥中心为圆心范围半径近百米的爆炸。防卫军救援队已进驻废墟调查,在凯到达遥辉身边时,包括洋子在内的参加试验的所有人员均生死不明。 遥辉沉默不语。凯顿了顿:“但我这次并不是单单因为这件事而来。” “什么?” “你今天十七岁生日。” “是。” “这段时间有梦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光,星星,奇怪的事情,诸如此类。” 遥辉本想摇头,但他想到自己在高烧期间看到的那道蓝色光芒,便告诉了凯。后者长吁一口气:“和预想的没有差别。” “哈?什么预想的?” “夏川遥辉,恭喜你,成为了……适格者。” 凯举起一张同意书,“防卫军,或者是军械库,那都只是隶属普通民众的防御机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拥有特殊的能力,这种特殊能力会在十七岁生日那天觉醒,代表特征是……属于自己的光芒,从未出现过的光芒。和一场预料之外的事故。所有拥有这种能力的青少年,会被选拔入一支宇宙星际队伍,也就是你曾经查看过的,我的资料里,那个不知名的小组。” “你知道我看过你的资料?” “你搜索了和适格者有关的内容,就会触发警报机制,”凯显然不想在这方面多解释,“虽然说你成为了适格者,但去留与否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遥辉从他手中接过同意书。是一些保密条例,最后落款分别是当事人的签名和监护人的签名。伽古拉的字迹落在最后,凯给他解释:“他出发前找我签的。” “他一直知道……?” “他是我们那个队伍的编外顾问,军械库算是他领导的外围援助组织。领导层,都有抚养并帮助潜在适格者融入环境的义务。” “……” “你不要怪他。” 凯轻声道:“你签下同意书后,很快就有人来接你去另一个地方进行特训,伽古拉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把钥匙给了我。我可以陪你回去收拾行李。” “现在就要签字吗?” “现在。最好是现在,”凯看了眼时钟,同时发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朝仓陆。他便把小朋友也喊过来:“小陆也是适格者之一,但他情况特殊,比你早两年。所以现在和你同级。” 夏川遥辉拿着那张同意书愣神。他反复咀嚼凯说过的话,呆呆地抬起脑袋:“所以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吗。” 凯摸摸口袋里的钥匙:“他一直知道特空机4号存在缺陷,但作为军械库长官提的意见都被忽略了。我们和防卫军实际上是两个分开的组织。” 凯发现遥辉比自己想象的冷静:“那……伽古拉有了消息请一定要告诉我。” 他找小陆要了一支笔,在属于自己的签名处签下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签下的名字歪歪扭扭,和旁边伽古拉写的龙飞凤舞的签名形成了恰好的对比。   遥辉没有让凯帮忙收拾行李。因为属于他的事故是一场高烧,所以那边特意宽限了时间,允许他病好了再去组织里报道。凯一直没有传来伽古拉的消息,遥辉找小陆打听过,但朝仓陆在短期修养后立刻投入了自身的第一个年度任务,就此休学,两人也断联至今。 遥辉和伽古拉的联系变成单向。伽古拉手机关机,留言箱不回,邮件无法接收,遥辉的每一条语音留言都说满两分钟,但他得不到回答。回到家里那天遥辉发现布丁把整个家里搞得一团糟,净水器和咖啡机全翻在地下,被炉倒在角落,幸好伽古拉的盆栽没有受灾,只是掉了几簇泛黄的叶子。 他把香蕉船和换洗衣物全都塞进洗衣机里转动,开始一个人的独居。在离开公寓楼的那天,遥辉下楼遛狗,发现楼下便利店打折,便买了一大瓶临期麦茶。塞进冰箱时发现有些软饮已经过期,顺便将整个厨房来了个大扫除。他忙着清理地板和冰箱霜冻,过于专注以至于完全没发现有人开门进屋。 伽古拉敲敲房门:“我以为你都走了。” 遥辉不敢回头。于是伽古拉再次敲敲门:“活的,不是幽灵。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遥辉愣了足有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带了双橡胶手套,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拿瓶清洗剂,池子里堆着几个用过的餐盘,因为震惊而忘记关掉的水龙头一直在哗啦啦放水,溢出洗菜池打湿了他刚擦过的地板和自己的棉拖。伽古拉冲到他身边关上水龙头:“水费是我出诶,楼下还要投诉我漏水。” 他的伤还没好透,左臂打了石膏和绷带,额头包扎一圈纱布,脸上的擦伤刚刚长出粉嫩的新肉。幸好双腿没受多大波折,不用坐轮椅。伽古拉毫不意外地看到遥辉眨巴眨巴眼睛又要哭的样子,“你哭吧,我没手给你拿餐巾纸。” 然后遥辉真真听话忍住不哭出声。抿着嘴巴,肩膀抖动得像布丁犯错的样子,眼泪哗啦啦全落在小猫围裙上。伽古拉叹气,走到被炉边坐下,给自己和他倒上麦茶和冰块:“我不能帮你收拾东西了,你尽快收拾好,我送你去报道。” 遥辉花了小半天才收拾好所有的私人物品,实际上和来时没什么区别——多了些伽古拉送的礼物和添置的衣物等等。而后在卧室里添加的小物件比如相框绿植,他都原封不动留在了卧室里。伽古拉看着三个纸箱皱眉头:“就这么点儿?” “嗯。”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他搬动家什和冰块消融的声音。遥辉甚至希望布丁可以叫几声,但布丁一直都是乖乖听话的沉默的小狗。他面对伽古拉时突然无话可说,而对方也不是能有话找话的类型。   伽古拉单手开车送他。路上下着雪,车开的特别慢。一路上经过了遥辉的学校,捡到布丁的天桥,和军械库附近。布丁也要来告别,蹲在三个纸箱子中间。等待红灯的间隙里遥辉说:“那个……伽古拉先生……” “什么?” “今年的生日你还没有送我礼物。” 看他不说话,遥辉慌忙补上后半句:“我也不需要什么礼物,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问吧。” “既然,既然当我的监护人只是义务,那伽古拉先生,有没有讨厌过我呢?讨厌过,夏川遥辉这个人。” 伽古拉没有直接回答。他踩动油门开上主路,一路飙车到与郊区军事基地接驳的特殊轻轨站外。下一班车还有十五分钟才来,他把车停好,下车靠在引擎盖上;“今年也给你买了礼物。” 遥辉接过抛物线。手心里是一个小小的Z字小挂坠。 “按照排序,你在警备队那边的代号应该是Z字开头。这个是金古桥的板材边角料切割的。” 伽古拉看到遥辉的表情:“这次真的不要哭,会被摄像头拍到然后在警备队入职仪式上循环播放。” “……谢谢。” “回答的话是,没有。” “诶?” “你问的那个问题。太蠢了。” 伽古拉招招手喊他过来,他们在满天的樱吹雪里对视。东京都的早樱已经开放,雪落在樱树的枝头,而冷空气南下带来的气流将雪片和樱花花瓣卷在空中。遥辉带着那条黄蓝格子的围巾,疑惑地问:“为什么很蠢?” 他的视线全然被雪和花挡住了。以至于伽古拉吻了他一下都没有发现。夏川遥辉感到一片羽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掠过,然后他听到伽古拉嗤笑:“因为你还是小孩子。” “我十七岁了!” “是是是,十七岁了。十七岁生日快乐,遥辉。” 电车即将进站的铃声响起。遥辉抱起他的三个纸箱,刷卡过闸机,在站台上等待。布丁不能带进警备队,所以留在伽古拉的公寓里。列车进站时的气流将遥辉的衣服下摆和围巾吹得高高的,他坐在靠停车场的那一边,妄图在玻璃的这一边朝伽古拉挥手。但过于灿烂的樱花与雪花完完全全将他们隔开。直到列车发动,遥辉都没有看见伽古拉的道别。 电车里空无一人。遥辉呆呆地趴在窗前,看到那抹若隐若现的紫色彻底淹没在粉雪之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把脸埋进围巾里,躲避着摄像头的范围,哭到他忘记自己在伽古拉的留言箱里留下接近三十条语音,每一条都在赤裸裸地控诉:你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