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


咲哉第三次拨开前田陆错伸向他碗里的筷子,对眼前闭着眼吃饭的人实在有点无可奈何,半天憋出来一段:“新人热情就是这样的啦,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的,还有,拜托你睁开眼睛吧,我真担心你把饭送进不该送的地方……”

被年龄上的后辈“教训”,前田陆完全只有被逗笑的可能,嘴里的饭粒差点都喷出来,赶忙捂住——“嗯嗯,知道了,哥。”疲惫确实被扫走一些,“不过你这头头是道的是从哪里学的,太搞笑了。”

咲哉理所当然地扬起下巴:“当然是出自我自己啊!”前田陆嘴被占着,点着头给他竖起大拇指,心想:“高明!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无师自通就好了……”

所以咽下一些需要隐藏的信息之后,他想跟咲哉聊聊,万一能得到什么灵感启发,也不算坏事:“除了工作,其实最近让我苦恼的还有别的事。”点到此处,如果咲哉感兴趣,那么他会追上来,如果不,那自己也没说什么不妥的。

前田陆对自己的满腹算计吃了一惊,同时眼神忍不住飘向墙上张贴的,属于他们的主题海报,咲哉正要问是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勇志,于是改口说:“苦恼什么?谁不小心把你和勇志哥一箭串一块去了?”

“……”还是算了吧,此小子金口半开几乎一语道出症结,反倒让他不敢再透露更多:“……其实我想问你来着,有没有评价很好的泰国餐厅?咲哉应该很在行。”

这是问对人了,咲哉解锁手机,眼睛发亮:“但我都没去过,怎么办?”前田陆装作思考,低头两秒回答道:“没关系,我相信你哦。”

对面的咲哉撂下筷子为他找,不一会儿这边的消息提示音猛响一阵,但自己早已开始神游天外:扮丘比特就真是丘比特吗?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是当你真正开始逃避一件事,在那之后,你必定无时无刻都会注意到它,如同墨菲定律,面包抹了果酱的一面总是会掉在地上。

如果从一开始因为嫌麻烦所以不抹果酱就好了,虽然合同上没要求自己要做到什么地步,但出于敬业和担当,他决定还是暂且成为一下体验派,对于不熟悉的事物,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比如排球,必要时有足够多的信念感,才会让每一个鱼跃、每一次起跳显得足够像回事。前田陆信任代入法,就像验算数学题时把数字代进未知数那样,这是一场逻辑自洽的过程,无论这个数字最终正确与否,代入法不会辜负唯心主义,但这次似乎失效了——它好像被使用到了上限,每一次发动都会得到奇怪的答案。

我不会真的喜欢上了吧?

关于表姐的记忆,其实在前田陆很小的时候觉得,比起真人来说,表姐的名字和电视机更能联系到一起。五感中重要的声、色、味使世界变得立体,如果一个人站在前田陆面前,那么绝对是气味先被他的大脑记住,然后再是声音,最后才是脸,电视机没有味道,声色比起真人来说鲜艳得多,表姐本人和电视机中的她自己并排出现时,有实体的人竟然逊于荧幕上的二维画面,但靠在姐姐肩膀上时那股温暖的味道又不是骗人的,甚至可以说它大过一切特征。

整个宿舍使用同一台洗衣机、同一台烘干机,由此制造出共同生活的迹象。但最近前田陆越来越觉得,同一种洗涤剂洗出来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后香味会变得不一样。相关问题的搜索页面仍然被浏览器展示着,一点开就会看到“同一款香水不同人会闻到不同的味道吗”“香味的原理”“香味 温度”诸如此类的词条,互联网神通广大,但没有一个回答能够完全、百分之百地解答前田陆的疑问——在一个人身上闻到别人都闻不到的香味,能否说明什么?

有帖主大致这样问过,但评论里清一色地认为帖主绝对是喜欢,言之凿凿好像确有其事,却没有一个人来指出气味和喜欢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前田陆头痛,看来浏览器真的只适合像咲哉那样搜索“不同语言中笨蛋的读法”,或者像是温哥“人一天最多能喝多少剂量的咖啡”。关于关键词检索,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精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也没办法确定自己到底想问什么问题。

不过这一切的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呢?如果说偶像表姐是因为不常出现在家里,所以自己才会对她的气味格外敏感,那这事发生在几乎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的人身上该怎么解释?基因突变?自己知道妈妈常用的那款护手霜是什么牌子,但却想不起来它的味道,可是提到勇志,他T恤上干净的皂香仿佛就真正地飘到了鼻端,紧接着连T恤覆盖的肩部线条也出现在了脑中,以及领口向上的部分,清晰但不十分锋利的下颌线,随后上下展开,勇志整个人的形象都浮现在了脑海里。

前田陆甚至怀疑自己这个“体验派”是否体验得过于沉浸式了,为此还特意联系了早已经偶像团体毕业的表姐,没有遮掩,没有迂回:“姐姐有对同期产生过好感吗?实在是失礼了,问起这种问题……”姐姐不愧是过来人:“人的感情不需要解释得太清楚,小陆,喜欢和谁做朋友是件普通的事,不要把它想得太复杂: )”紧接着电话打来嘘寒问暖一阵,或许是感觉到他还在紧张,临结束时说了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似嘱咐似安慰,虽然让前田陆倍感关怀,心头那点独占的凉意却没有因此消去多少。

前田陆想了想,点开和勇志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我是什么?

勇志就在斜对面坐着发呆,听见手机的振动后眼神也没聚焦,慢吞吞地盲解锁后才把视线放在手机上。前田陆用余光瞟着他,看见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片刻,收到一条:?

接着: -人 -猫 -松鼠 -?

前田陆有点想笑,觉得自己这样问好像有点太抽象了,于是又发一条:对于你来说,我算什么?

这下可能更让勇志感到迷惑,他没再回消息,而是转头过来盯着前田陆,好像听到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那样,迷惑且无动于衷。

根据“身边统计学”原理,如果只有一个人说“你和他是好朋友”,那你大可不必听他的“真知灼见”,有八成是恭维,另外两成可能是他眼瞎;如果有五个人说同样的话,那么你和他大概率是一对好朋友;但如果有很多人,至少十五个,包括你熟悉的或者只见过一面的人,那他们说“你和他很好”时,或许就已经超出了原本的意味——你开始留心这些言语,但没办法冒进地刨根问底,只能将信将疑地把“事实”变成事实。

脑中活动一多,前田陆越看得能勇志的脸就越觉得怪异。记得上次在休息室,嗅到那缥缈的、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地不均匀分散在空气里,自己还以为谁用了香水但不好意思多用,挨个凑近五个人身上闻闻,在勇志那里以为确定了源头,半带揶揄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反而纳闷地看着自己。

前田陆自然不相信,把大家都拉来作证,不成想最后所有人一致得出“陆嗅觉出问题了”这个结果,招来打趣好几天。

自从闻到那特别的香气后,前田陆就不怎么靠近勇志了。但这怪事一桩,总让人忍不住一直想弄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自己在勇志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正偷偷用目光作为媒介研究他,怎样想都觉得全是冒犯。前田陆不相信自己的嗅觉真的出了问题,可也不愿否认那天他的确闻到了什么——那么根据自己多年来的观影经验,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四月倒春寒,前田陆大概是人生第一次因为思虑过重病倒了,虽然医生诊断书上只写了“季节性感冒”一个原因,他还是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心里积压的事太多,远远超出了所能负荷的范围,所以才倒下了。多么壮烈!多么无可奈何!生病和诗意竟然是两个非常接近的概念。

为了不让自己一觉睡到第二天天黑,周到的队长哥临走前贴心掖了被角但把窗帘的遮光层给拉开了,只剩普普通通的单层透光布料乏力地抵抗太阳,就像自己一样,此时此刻虚弱的身心全盘接受了那些无解问题的重压。

眼睛几乎被透过窗帘的光晃到流泪,下午的太阳最狠毒,前田陆把自己拟成“浸了水的诗集”也要被太阳彻底晒干了,好不容易文艺一次,天公竟然不作美。

因此得能勇志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前田陆不安宁的眉头紧锁着,仔细看正微微颤抖,但比起抚平这对眉毛,自己竟然挡不住想要作弄他的欲望。于是照着脸颊一把捏了上去。

“啊!”前田陆惊醒后才发觉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睁开眼看到被他列为一级危险人物的那位就蹲在床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我没说梦话吧?”

“没有,怎么了?”勇志顿了一下,“你又从我身上闻到什么了?”

勇志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前田陆瞟了一眼就又把眼睛闭上了——病人总是睁着眼睛不利于恢复,这是妈妈说过的,“别提了……”然后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前田陆扭头看到他坐在是温的床上,提醒他:“他要是知道你穿着外裤坐他的床,哈……你小心吧。”

勇志笑了一下没说话,前田陆有点尴尬地转移话题:“你怎么回来了?下班了?”勇志摇头:“没有,但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看看你还活着没。”前田陆瘪嘴沉默,他又补充了一句:“是温哥让我回来看看你。”“……他自己怎么不来?”勇志眨巴眼睛:“要他回来吗?那我打个电话问问。”说着就要掏手机,“哎哎——不是那个意思……”前田陆半起身按住他,一不小心也把手揣进了他兜里,结果哪里有什么手机,勇志的手有点凉,但他握住的纸袋正散发着阵阵热意。

“……”沉默着把他的手连着手心里的东西一起拿出来,“这是什么?”勇志撕开小纸袋上封口的标签,“鸡肉馅面包,还热呢,吃吗?”然后双手捧着展示给他。“专门给我带的吗?”“对啊,”面包的温度太值得贪恋,勇志双手包住它取暖,“我们像不像住一个宿舍的学生?你肯定是那种饭都懒得吃的,没我在你可能会饿死。”不知道第几段沉默,前田陆不太强硬地抢过面包:“我看再让你拿一会儿,它就能跟你一样把人冷死了。”

勇志笑着去给他的杯子注满水,回来时问:“你坐是温哥的床被他说过吗?”前田陆嗅觉因为感冒有点失灵,鸡肉包是咸的,但没什么香味,“没有啊,但看过脸色……哈哈!”勇志和他一起笑出来,是温对于自己床铺的整洁有些强迫症,虽然他不会真的骂人,但会一不小心把人损得体无完肤。

“看脸色,我还以为你们当的是哑巴室友呢。”勇志的毒舌也不逊色。“可能吗?我们不仅说话,还经常说你,你知道吗?”这话真假参半,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是温很擅长找话题,但他和不太熟悉韩语的前田陆有什么可聊的?当然是得能勇志。前田陆听是温讲了不少勇志练习生时期的事,每次都是以“我记不太清了”开头,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好多。前田陆心想你这是记不太清了?我怎么不信。

思及此,前田陆的分享欲突然不见了,专心吃完最后几口,冒着冷飕飕的空气去漱口又躺下,勇志看见他穿着短睡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你还难受吗?”前田陆用一只眼睛看他:“好多了。”又说:“你去忙自己的吧?一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就不好了……谢谢你的面包。”

勇志见他阖着眼睛要睡,还想说点什么,但左右思量下最终退出了他的房间:“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事就叫我,今天我一直在。”前田陆真的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掉进了不知道有什么在等他的梦里。

被经纪人一电话催醒,天居然还没黑,电话传达出来的内容让前田陆瞠目结舌:陆,拜托你克服一下头痛,有个考试要参加哦,等下我去接你。前田陆挂了电话喊了一声U酱,没人搭理他。说好的今天不出门了呢?于是爬起来穿衣穿鞋,迷糊地坐上楼下的车,被送进了个四不像的楼里:不是音中、不是音银、也不是人歌,当然也不是公司。总之进去了,被套上名字背心后安排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周围的人前田陆都不认识,发到手的试卷上印着大大的标题:丘比特历史。

什么东西?!

虽然大标题是韩文,但小标题竟然都是日文……都是片假名拼出来的韩语。就在前田陆纠结要不要为了拼写错误举手时,真正的电话铃声响了——竟然是虚惊一场。幸好刚刚是梦啊!丘比特历史一听就是胡扯出来的,害他在梦里那么认真地读题……

“U酱?”还没看来电提醒,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叫他一声,他不能和梦里一样食言吧?

拖鞋轻轻拍在地木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已经换上家居服的勇志推开门:“怎么了?”家居服是勇志最近才感兴趣的,为了及时洗掉每天的衣服不拖延,也为了给生活增加一点点仪式感。想到洗衣服就又想到了异香,前田陆在那次出糗后觉得那是他们公用洗衣液的香味没跑了,结果偷偷调查之后还是发现,只有勇志身上的味道不一样——是身上,不是衣物上。于是说话都变不利索了:“没事,睡醒了看看你还在不在,没什么事。”

“哦,”勇志坐在他的床脚:“我可以坐吗?”床主人怀疑他是故意噎自己:“坐都坐了还问我啊?”勇志推一下动一下,半起身悬着:“那我不坐了。”前田陆扶额:“没说不让!”勇志又“哦”了一声坐回来,存心找事。

“我刚刚做了个梦,”太诡异,所以还没忘,“梦见经纪人接我去参加考试。你猜卷子是什么科目?'丘比特历史'!这也太离谱了……而且题目都是用片假名出的,不光用片假名,还拼成韩语,梦里我连题目都读不太懂,急死我了!”前田陆一阵手舞足蹈,忘我地讲述,说完后去看勇志的反应,才发现他抿着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神温柔到像在看咲哉。

他打了个寒颤,心想:“他不会把我也当弟弟了吧?”

勇志说:“看得出你最近压力大了,不过这个梦应该还是有从现实取材的部分吧?”前田陆没觉出来:“什么?”“你韩语课前临时抱佛脚背单词的时候不就是用片假名吗?”前田陆怔愣,随即反应过来用枕头盖住脸:“丢人的事就别再记得了,你记忆力很好是吧!”

勇志笑着倒在床上,不慎磕到后脑勺发出一声巨响,两个人愣了下,爆笑到浑身瘫软,等到平复下来前田陆才想起刚刚的电话,面带惊吓地查看手机,回过去之后得到了辽的无情讽刺:“哥你比勇志哥强一点,我们刚才还在打赌你们两个谁能先从昏迷里复苏呢,你赢了。”“……手机静音了没听到,抱歉啦……”前田陆扯了个小谎来保全脸面,看向勇志,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也不接?”勇志意会,去隔壁拿来手机,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成了静音——这次是真的。

解恨之后辽还是那个可爱的小辽,虽然没按他们俩的意愿带来晚饭,但是没让他们饿肚子,谁叫他俩谁也不接电话。大家回来后对着前田陆看似担忧实则揉搓了一轮,等他从凌乱的刘海中看向床脚的位置,才发现勇志已经不在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心里突然产生了点朦胧的失落。

第二天前田陆好转上岗,没有公开行程,但要拍摄练习室舞蹈视频,所以大家都泡在镜子前面一点点把动作打磨到精细,一开始勇志离前田陆很远,后来正式开拍的时候香气又随着位置的变化时有时无地传来,以至于让前田陆有点恍惚,脑子跟着气味走,动作全凭肌肉记忆,一不留神在走位时和勇志互相撞了个四脚朝天。

前田陆倒地时在想,幸好是在外围撞到,否则大家都惨了。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的时候又万分愧疚,不知道该怎么补偿大家……尤其是勇志。

两个人分别被扶起身坐在原地,前田陆尴尬地笑着看过去,却对上了勇志有点严肃的脸,立刻笑也不笑了,扭开头呲牙咧嘴地揉手腕,只是在是温说“你们两个笨蛋能不能小心一点”时轻轻举手,用八分微弱的声音承认错误:“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当然也没有人真的怪他,大家借机休息了一会,顺便蹭了一顿经纪人请的安慰奶茶,点单时前田陆仍在恍惚,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又好像没有,总之剩下的时间疑神疑鬼且小心翼翼地度过了。

晚上前田陆又被室友是温约出门散步,穿好鞋时正巧勇志从他和咲哉的房间里出来,前田陆没敢看他就溜出门了。夜晚晴朗,陆和是温都是在沿海城市长大的小孩,敏感地捕捉到了风中藏着的一点潮湿气,对视一眼:明天可能要下雨。

“怎么了?最近魂不守舍的。”差一岁也是老姜,“和勇志关系大吗?”这就让前田陆有点震惊了:“这也能看出来?”是温笑了:“你就差把心事全写在脸上了,路边青蛙看你一眼恐怕都得开悟飞升。”前田陆苦瓜上脸:“……不至于吧,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了。”是温觉得逗他好玩:“自求多福吧!前田桑。”前田陆要傻眼:“究竟是多有明显啊!”是温估量:“嗯……最多就一个人看出来了吧。”前田陆松了口气,心脏差点要螺旋升天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是温说。前田陆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起来了:“谁?”是温鄙夷:“勇志他本人啊!”又说:“难怪狼人杀咲哉都能骗过你。”前田陆不满,那是他仁慈,好吗?买卖不成仁义在。

他想到白天摔倒后看勇志的那一眼,心里没多少“咯噔”也没多少平静,而是充斥着一种“事已至此”的命运感。

安静走完后半段,回程中是温给勇志打电话,提醒他们明天下雨,现在有空的话去便利店买两把伞,自己和陆今天走太远,回去的时候便利店应该要歇业了——家附近的便利店不是24小时开着的。

前田陆在旁边屏息听着,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大煐,他说勇志哥在煮面,没空接。是温嘱咐完,顺嘴损了一句“勇志要不要我们回去接你再溜一圈”,那边大煐应该是在功放,因为都能听得见回声,不过勇志没回答,只有电磁炉的声音嗡嗡作响。

勇志是一个顺毛的刺头,前田陆心想。

半夜,前田陆刚睡着,手机一连串振动从床单传到枕头,也把枕头上的人给震醒了。迷蒙着单只眼睛看看是何方神圣,结果发现是勇志,恨不得刚才就彻底无视并睡觉,这下不管是看消息还是不看,都要睡不着了吧。

-今天为什么无视我 -好几次 -睡了吗? -陆

勇志没有夹带他的可爱小表情,质问使前田陆没摸到头脑:我什么时候无视他了?保险起见,还是先回应后面两条:

没睡-

这条发过去时那边刚好撤回第一条,两人隔着屏幕尬住,勇志仿佛被抓现行似的悄无声息地遁了,前田陆没忍住“嗤”地笑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打字告诉他自己已经读了那条,最后只发了个乌鸦省略号的表情。

对面反复输入又停下,搞得前田陆紧张地以为他要发什么长篇大论的“口诛笔伐”,结果一个小小的逗号冒出来时,整个人都哭笑不得了。

想说什么快说-

过两分钟我不保证自己还能醒着……-

所以对面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坚决地发来一条:

-今天你喝的奶茶是什么来着

前田陆:……?

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如实告知了。

勇志说:

-和我一样

他心想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们关于甜食的品味确实很相近啊。

勇志又说:

-那我问你要不要和我选一样的,你为什么不理我?

前田陆后背都冷起来了,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听到勇志问过?!而且按理说今天自己把他撞倒,应该赌气不理人的是勇志不是自己才对……他也没有那么小气。

他问:

确定是今天吗?-

勇志又把乌鸦省略号送还给他。

那我可能太紧张了,什么也没听到-

想了想又道歉:

对不起,今天撞疼你了吧?你的腿还好吗,旧伤?-

勇志吃软不吃硬,又开始一阵踌躇,输入又停,停又输入:

-没事,不疼

-但是你走神太严重了

-为什么?

这话前田陆没法回,回什么,我在想你?我闻到了疑似你身上的香味所以走神了?这太变态了吧。于是闭起眼睛装死,没装两下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看着这三条消息后缀着的“已读”,心里凉半截,不出三分钟已经想好了一万种下跪求和的姿势。

不过午饭时勇志居然主动坐在了身边,往常都是哪里有空位他补哪里,前田陆像只受惊奓毛的猫一样缩起肩膀放轻呼吸,生怕稍有不顺就惹勇志心烦。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前田陆默默听着,留了一只耳朵给勇志,勇志突然说话还是吓他一跳,不过他不是对自己说的:“是温哥,晚上你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叫一下我吧。”是温在他斜对面点点头:“你不煮面啦?”然后勇志肉眼可见地假装闹脾气,把大家惹得直笑。

前田陆条件反射似的提了提嘴角但没敢笑,他想,其实问我就可以,干嘛问那么远的是温哥,他明明知道自己一直陪是温哥出去散步来着。

不过自己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去质问,没有人击掌,举举手收回来就罢了,没有人问,眼泪掉两颗就算了。

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里滋生:他不会觉得我和是温哥走太近,所以对我产生危机感了吧?

得能勇志对于自己来说是什么样的形象呢?是可以忽略不计那一岁的同龄人,这个人,想法很多,面上却很冷,实际上他不刻意隐藏他的古灵精怪,所以无论谁,总能被他那些反差感冷幽默给逗乐;勇志当然是一个好人,细心体贴不输是温哥,当然,当然,他愿意与别人共享是温哥的善意,当然是个很好、很大方的人……

但是天地良心,没有谁想去代替谁。

所以到了晚上前田陆在是温穿外套时没动,天气乍暖还寒,他病刚好,正巧是个好借口:“哥,今天有点冷,我就不出去了,你和勇志早点回来。”

勇志已经整装待发,站在虚掩的门边上,无意中听见了对话,但没人注意到。

没想到这一推辞,勇志对自己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两个聊了什么,总之后来几天工作都到半夜,没有留给他们三个作为新组合出门散步的机会,一转眼就这样耽搁了半月,期间前田陆总觉得是温和勇志像一对猫主人和猫,而自己则是被猫盯上的路过的鸟,是温那笑眯眯“我的猫势在必得”和勇志“我一爪子挠死你”的眼神让前田陆汗毛频频耸立,屡试不爽。

半月后的某天,“猫”还是下手了。

第二天是久违的假期,前一晚大家决定一起夜跑——为了第二天的野营提前多消耗一点。就连两个小的游戏宅都不打游戏了,但前田陆忙了一天,这会儿只想倒头就睡,闭着眼睛倒在床上受着大家的口头讨伐,恨不得彻底成为一具尸体,心想,这种时候太有团魂也不是特别好的事啊……然后嘈杂的人声都停了,前田陆正疑惑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结果被一件衣服罩住了脸。

为什么确定是衣服呢?因为那上面有熟悉的味道,不仅确定是衣服,还能确定这是勇志的衣服。

前田陆放松的身体都僵住了,勇志这时候开口:“没有厚外套就穿我的。”

怎么说?这是他刚刚随便扯的借口而已!“敌”不动他不动,他不动,“敌”好像生气了:“前田陆,是因为我在所以你不想去吗?”前田陆被点到大名,虎躯一震,虽然这段时间关于勇志他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但说实在的,他还不至于玩这种小孩子把戏——得能勇志怎么会不知道,他又不是真的小学生。他就是故意的。

于是前田陆也遇刚则刚,掀掉那件衣服坐起来:“你什么意思?”

两相对峙,横眉竖眼,是温看情况不对,长臂一揽把另外三人都带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大煐、辽、咲哉:……

队长哥怎么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不管怎样,此处战场应该全部留给两猫互挠,所以四人装作无事发生,迅速穿戴整齐出发了,走前还特意把门关得发出一声巨响,给两人一个“我们都走了”的信号,顺便希望在他们回来前,这两人能处理好矛盾。

前田陆无意把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真没你说的那个意思,我太累了。”怕勇志不信,还挽起裤腿给他看自己的小腿,站太多导致水肿,被袜子勒出两圈红痕。

勇志的神情,不说完全像“孩子装病不上学被我抓住”的家长,也有七八成:“又不是不让你休息,你非得现在休息吗?”前田陆惊呆,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你非要说'死后自会长眠'对吧?”同时有点好奇,那天他和是温到底聊了些什么,是温哥难道造谣自己睡觉磨牙打屁了吗?“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还想缓和一下氛围:“谁说本帅哥坏话了?”

勇志摇头不语,前田陆虽然话也不多,但受不了这副闷葫芦样,踌躇半天自报家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情愿他情愿,是温永远是你的哥哥,真受不了你个哥控,真是……”勇志满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难道不是吗?你难道不是觉得是温哥有点疏远你?完全没那回事啊。”

勇志神色古怪:“……你就是这样想的?”

前田陆因为他的反应而自我怀疑,不敢再说什么了,心想:“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前田陆,你的确是个傻子,是温哥一点也没说错。”勇志撂下一句话后扭头就走。徒留遭遇了一晚上无妄之灾的前田陆,满头雾水,满头问号:“我招他惹他了?”

过了两分钟,勇志好像还不够解气,杀回来撞开他的门,门板“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前田陆吓一跳,下意识闭眼,睁开眼的同时感觉到一阵气流,没看清向自己飞来的一坨是什么,紧接着后颈被勾住,骨头和骨头相撞,另一副嘴唇碰到自己的,然后鼻腔一阵热意,三秒后两个人都尝到了血的味道。

前田陆这下真的要变傻了。黑鸟多日以来挣扎无果,被家养的野猫叼住了喉咙,还下了“死手”——把他撞流鼻血后又狠狠咬破了他的嘴角,然后跑得无影无踪。

血滴在床单上,前田陆脑袋发懵,心想“他也不至于这样报复我吧?”,然后又意识到除了流鼻血刚刚还有什么。一个恶狠狠的吻,是吗?东京人应该没有用嘴打架的习惯吧,所以那就是吻,对吧?

在一切还没被厘清之前,某些进程却被悄悄加速,无意间撒下种子还没来得及浇水就凭空长出了芽,前田陆仿佛穿越了一次,想到早些时候他和勇志说的那些话,恨不得立刻就找条地缝钻进去。

当晚是温他们回来前,勇志隔着一扇门听前田陆要拆家似的洗洗涮涮,看来是多番上阵也没把床单上的血迹弄干净,自己最后一次出房门时看到带血的床单被袋子装起放在了门口,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还是在阳台看到了它,只不过深蓝的纯色块上多了一块泛白的斑。

本来昨天在做了“坏事”之后还有点忐忑,一边担心前田陆真的被他撞得不轻,另一边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若无其事地再去面对他,但今天从大家聚在客厅吃早饭起,前田陆就躲着自己走,完全的地鼠模样,也根本不管其他人到底怎么看,单纯而明显地躲着他。

是温和他最后出门,问他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勇志下意识看了一眼阳台招摇晾起的床单,蓝色的床单滴了血发黑,清洗过后又变成难看的绿色。是温难以置信:“你打他了?”勇志“哈”地一声皱起眉头:“怎么可能?他不打我就不错了。”是温更加狐疑,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自己,勇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一猜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不小心把他鼻子撞出血了……”结果得到了是温看神经病的眼神,温柔地,看一个神经病的眼神:“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勇志心说我倒是想,你是没听见他到底是怎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叹了口气:“……我和他简直无法沟通。”是温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今天还是别想这事了。”

勇志看着他先自己一步向前的背影,觉得这边也很离谱,为什么是温哥那么快就接受事实了?

以自己为圆心,以另一个人为半径,这是前田陆今天能接受的和自己处在同一区域的最大限度,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他就会聋瞎模式启动,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开,勇志很想整他一下,比如在他跑走时告诉他“你手机掉了”,但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要说的,所以作罢,就这样被迫玩了一天透明的捉迷藏。

勇志这下终于明白,世界上有一些无法改写的事实最初大概都是由逆反心理促成的,指鹿为马、指东为西,还有些根本没有缘分的婚姻,和某天被推销员吵到一气之下买了的糟糕洗发水……幸好那些都与自己无关,他不信前田陆那里无可挽回,但当务之急是怎么样才能给现实贴上一个漂亮的补丁,好让剧情不跳过,继续平稳地进行下去——因为有些事已经很明了了。

没有前田陆参与的散步的那天,是温哥其实也没和自己说什么,他这人就是这样,关心但不干预,透露但不达要害,说得多却全都是语气词——这句不能让他听到。他说,陆最近有心事啊,你发现了吗?自己当然有所察觉,本以为能从是温哥这里获得一些关键信息,结果他说,我和陆聊了聊,感觉这事很难办啊,啧,不过别人帮不了他,还是得让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然后自己问,到底什么事?是温哥故意读不懂空气,你也关心他对吧?我也是,我很担心他啊!

所以他对这对室友全部非常无语,一个拐弯抹角,另一个阅读理解零分,但也奇怪,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能够相安无事地成为室友。

又过十天,全员因为工作来到东京,勇志家里提前预订了他们收工后的晚餐,大家坐在半山的餐厅里快乐地进食,勇志看到前田陆分明怕生缩得像只鹌鹑却要装出人模人样来,偏偏妈妈害怕招待不周还要一直关心他,所以自己整顿饭都吃得想笑。

结束后本想趁着山上灯黑,找个恰到好处的机会跟前田陆聊两句,可惜这人完全不看在“吃人嘴软”的面子上理他,还是一看有自己的可乘之机便热络地凑到别人身边去。

勇志通常等他站定后才默默挨到他身边,看上去两人几乎是谈拢了,一派祥和,但只有勇志自己知道,他的肩膀碰到前田陆的肩膀时会引得陆突然惊吓颤抖。所以尽管至今还没讲上半句私话,勇志就靠着这点不为人知的小九九默默认为自己离胜利不远。

晚饭后就是难得可以回家探亲的日子,是温哥在家里借住,咲哉和辽也要回家,大煐新鲜感十足,准备跟着辽坐新干线去京都玩两天。

于是就剩下前田陆,他说自己应该也要回家,但还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勇志对于即将到来的假期有点兴奋,没听到后面的话,并且有点兴奋过头,在众人吃完饭下台阶时没管前面是谁,一把扑了上去,用胳膊圈住、感觉到那是陆之后更高兴了,活像猫逮到了猫抓板,在他颈窝一阵乱蹭。前田陆怕痒躲得东倒西歪,一晃又扑到咲哉身上,结果大家通通没防备,我拉你、你拉他地缠成了一团,勇志这个始作俑者在其中浑水摸鱼,抱着前田陆不撒手,感觉到陆的肩膀紧绷绷的。

暂时的散伙饭因为这个意外变得更加回味无穷,但是第二天早上勇志睁开眼就得知“噩耗”袭来:前田陆在群里报平安,说已经落地仁川机场了。

勇志心想不至于吧,抱了一下就把人吓飞走了?满腹疑惑地摇醒旁边非要蹭床的是温,说:“陆为什么回首尔了?”

是温人没醒但耳朵醒着,回他:“你昨天没听吗?他有事要回去一趟,什么……登记有问题……但问题不大……回来了……”

勇志:……

这是故障录音机吗?

但大概听懂了“过两天还会回来”这句,对嘛,怎么想也不至于是因为自己。

睡不着的勇志仰面躺着,一边无语自己大惊小怪一边又开始回顾昨天的拥抱,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不到五分钟就又会回来,所以干脆放任它在脑海里反复重播,伴随着存储在颞叶里的一点嗅觉记忆,和自己衣服上是同一种皂香。突然就有点明白陆说的“香味”到底是种什么感受了。

陆不怎么挑食,也从来不用香水,对味觉、嗅觉的敏感程度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他似乎从没把重要的关键词联想到一块去。如果是自己先意识到,恐怕整件事情都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但勇志不得不偷偷承认这件事实在是“有惊无险”,如果陆完全没这个意思,如果陆有意思的对象不是自己……算了,还是不制造假想敌了。

可是另外的问题接踵而至:然后呢?自己正有所期待吗?自己的期待能够得到回应吗?另一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前田陆非常苦恼。他是个十足的“怕麻烦主义”,即除了把“怕麻烦”贯彻到底之外,还容易产生悲观念头,比如“万一这真的是喜欢该怎么办?想想就觉得太麻烦了,还不如不开始。”在0跨向不确定的1时手动截断,防患于未然,这是为了对自己也对大家负责而必须要做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去招惹他,就算是做到了百分之百的暗恋道德。

现实与心理的挤兑,使果酱和面包变成统一的均质,悬在那里让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如果囫囵吞下则尝不出滋味,但如果不吃,那前田陆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万事皆有意义不是吗?

极力逃避的几十天里,自己并不是干脆捂住耳朵一概不管了,这件事情重要到可以让他茶不思饭不想,意味着如果思考不出来结果,那么它将对自己的生活造成重创,于是千百遍代入模拟,像每一次托球、每一次舞台的完美配合那样,每一次在心里抛起的果酱面包,果酱面都会先接触地面。

回忆起来才发现,不止是勇志的气味,还有他的声音、他翘起的嘴角、他高兴蹦跳时发梢颤动的幅度,甚至他作怪前狡黠的眼神……前田陆掌握得一清二楚,那些在他眼里如同自己的十根手指一样确凿。

所以暗恋竟然是这样的体验吗?

得到这个答案时,心里的石头稳稳地落地了。

Z世代的东京人见雪太难,何况勇志一离开就是六年,回来的季节也总在春秋。令和六年的寒意结束之际,东京难得一见地下起反常的鹅毛大雪,天气之神不再吝啬地把雨夹杂其中,每个人见此奇观都把衣服层层叠叠套在身上出门,大片白色中散布着五颜六色的人,跳脱但和谐,美则美矣。

勇志直接躺倒在了纯度极高的粉雪中,虽然它们很难能被捏成型,但也足够让人幸福。他拨通了打给前田陆的电话,想给他看一眼东京下雪,接通时才发现自己打的不是视讯。

但静默的通话气氛像这雪一样好,电话那头的前田陆和他拥有同样的时间,那边也不怎么安静,城市的噪音充斥着听筒的每个角落,包裹着他的呼吸。

他突然觉得,有没有答案在这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只想问,你看见雪了吗?你那边也在下雪吗?我正躺在雪地里,好厚,好蓬松,要是旁边有你就更好了。

“得能勇志,”沉默中前田陆先发制人,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大名:“我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说一句停顿一下,仿佛在给自己壮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尝试喜欢你——”然后他笑了两声:“虽然,可能早已经喜欢上了。”

还有,我想告诉你,昨天你抱住我的时候,那种味道消失了,是不是意味着你在我心里变普通了?但好像不是那样的——我应该不需要再借助气味去佐证自己的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