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王梁】暗红尘霎时雪亮

七月初一,晴。 北镇抚司十四所千户王昶,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故人。 云破月出,一剑来,暗红尘霎时雪亮。

锦衣卫昶*镖师铿


七月初一,晴。

王昶着青绿锦绣服,配绣春刀走出房门,在当值的路上与郑思维擦肩而过,二人点头示意。走出几步外,王昶避开耳目,在无人处摸出身上多出的字条展开细看,纸上画着一辆马车,车窗蜿蜒而出一支娇艳欲滴的桃花,饱蘸碧色颜料,在纸张之上栩栩如生。

王昶早有准备,看到这支碧桃,仍是出了一身冷汗。

碧桃,必逃。

王昶近日做了一桩错事,私下留了不该留的情面,保住了一位东林党人士的官眷性命,这件事他本做得很隐秘,没有被发现的可能,却被同僚捅到他顶头上司那里,闹得几乎人尽皆知,北镇抚司十四所千户王昶,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却因此时把上头得罪个遍,不知在背后有多少人戳着他的脊梁骨笑他迂腐昏头。

郑思维任北镇抚司指挥佥事,与他共事多年,又师出同门,早嗅到山雨欲来的信号,今日设法递出消息,王昶知道,早有人想取他性命,不过是忌惮他背后的师门,不敢张扬行事。

王昶少时在茅山习武,师从陈祈遒,十八岁下山,没有云游江湖,而是追随着几位师兄师姐,壮怀激烈投身仕途,倏忽五载光景已过,他武功在同龄人中已属顶尖,偏偏生来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剑眉薄唇,又有师门依仗,年纪轻轻已做到千户的位置。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再往前一步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王昶看得很清楚,今日之祸是他识人不明所致,合该命中有此一劫,若能逃出生天自然是好,若不然,至少也救了几条性命,不亏。

王昶想了想,裁下纸条上的碧桃,藏在回廊尽头第五块砖下面,又捡了一块石子,在柱底以内力相催刻下一道深痕,这是他与何济霆的暗号,他如今身份尴尬,不便当面通传,只好用这个法子提醒他与任翔宇早做打算。

做完这一切,王昶拍拍手上的土,反而心下坦然。

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一片死寂,兵戈之声和窥探的目光都藏在门后,王昶正了衣冠,坦坦荡荡走出大门,街道之上人来人往,他沿着北镇抚司的院墙一路缓步前行,侧门旁边的窄巷尽头停着一辆马车,和郑思维纸条上所画一模一样,前室坐着一个人,寻常打扮,内功深厚,身负玄铁重剑,以斗笠遮住脸,一动不动坐着,仿佛已入定。

王昶握住绣春刀的刀柄,暗中运功,慢慢走上前去,那人仿佛立刻听到他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王昶呼吸一滞,此刻危机虽未解除,依然前路未卜,心上却一轻,胸口巨石顷刻荡然无存。

——那人是梁伟铿。

梁伟铿未语先笑,抬抬下巴, 示意他上车,“小师兄,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从前在山上时,梁伟铿比他年长半岁,拜师却比他晚,梁伟铿总是开玩笑叫他小师兄,他们茅山剑法常有弟子组成剑友共修,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二人年纪尚轻时也曾一同修习,却效果平平,后来王昶拜别师父下山门,一别五年,不知梁伟铿这些年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思及此,王昶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确已经离开师门太久。他已换上备好的衣服,车里竟然还有从前他在山里惯用的那一把剑。

马车停在一户人家后院,王昶将帘子挑开一道缝,观察着周围情况,梁伟铿在外轻声道,“这里很安全,你下来罢,咱们换一辆车。”

王昶应了一声,最后一次轻轻摩挲攥在手心里的牙牌,指尖一笔一划描过自己的名字,最终将牙牌放在绣春刀旁,干脆利落下了马车,再没回头。

旁边停放着一辆相当气派的镖车,与一般的独轮镖车不同,两匹高头大马在前,双轮高毂,箱子封得严严实实,车上没有插镖旗,梁伟铿手里却拿着几杆,正在挨个翻看上面的绣字,见王昶已换好衣裳,梁伟铿笑道,“粗布麻衣也很帅嘛。你先上去,镖车里摞着布料,其中一匹里面是空的,你钻进去藏好,饿了有干粮,在那个蓝色的包袱里,吃完别留下痕迹。放心,他们不会在城里动手。”

王昶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了一句多谢,梁伟铿拿着“万通镖局”的镖旗正要插在镖车上,闻言回头又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上车吧。”

镖车一路驶向城门, 在门口被兵马司守卫拦住例行盘问,梁伟铿找到领班,偷偷塞去一锭银元,领班哎呦一声,“梁镖师何必如此客气。”他隐晦地向上一指,“那位老人家要运送的东西,我们自然不会过问,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梁伟铿笑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咱们也只是奉命行事。”领班没有再推辞,银元滑进袖袋,又点头道谢,挥挥手,一众守卫退开放行。梁伟铿抱拳作别,坐回镖车前室,挥鞭轻喝,骏马扬蹄而去。

王昶听着镖车外的动静,心下了然,梁伟铿原来做了镖师。

过了半晌,王昶已按捺不住,正要问梁伟铿外面情势如何,只听镖车车壁传来几声敲击,王昶心里一动,握紧剑柄。镖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兵戈相接之声,又一时静下来,梁伟铿道,“几位大人好大的脾气,小弟只是走镖路过此处,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各位,上来便喊打喊杀。”

却听一声冷笑,“这车上有什么,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装傻。”

紧接着一声巨响,镖车已被破开,一柄绣春刀闪着寒光从王昶脸侧的布料挑过,刀光刺痛了王昶的眼睛,他定了定神,拔剑出鞘一跃而起,他使剑向来以快闻名,如今生死关头,动作更是又利又疾,不容分说一剑封喉。

梁伟铿已解决了身边的几个人,顷刻之间,立在地上的就只剩他们二人,梁伟铿动作很快,从镖车上拿下一个灰色的包袱系在马上,解开栓马的绳索,套好马鞍,“这几个人只是被派来试探我们的,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走。”

王昶点点头,翻身上马,二人抖开缰绳,向着未知的前路疾驰。

此刻已是午时,日头正高,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天地霎时一片白亮,就在这满目青白冷光里,王昶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二人一路疾驰,离开京城已有一段距离,在村庄旁的树林里停下来,寻到一处水源,饮马暂歇,梁伟铿抚摸着马鬃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哪里?”王昶抬眼看他失笑,“你还能害我不成?自然是回茅山,事到如今,除了茅山,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处,这世上我还能相信的,也就只有同门情谊。”

梁伟铿坐到他旁边,将水袋递给他,“不必灰心,这世上有人害你伤你,自然有人惜你帮你。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伤了自己的心,回到山上,之前种种,便只如大梦一场,无需挂怀。”

王昶知他有意开解自己,勉强一笑,“只是此去一路艰险,却连累了你。”

梁伟铿毫不在意笑笑,“这有何妨。”他再一次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王昶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在城门口,领班似乎认得你。”

梁伟铿点点头,“此前一个月,我曾在万通镖局挂名,替魏阉义子押过几趟镖,领班已眼熟我,为的就是今日出城畅通无阻。”

王昶长叹一声,“难为你了。”

梁伟铿摇摇头,“我自知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即使替他们办些小事,也不过是为达目的必不可少的手段。”

二人正在闲谈间,忽听得林中传来马蹄声,王昶正要起身拔剑,梁伟铿却拍拍他肩膀,“不用紧张,来的人你认得。”

顷刻间来者已至眼前,王昶细细看去,马上二人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竟然是任翔宇何济霆。

梁伟铿解下马上的灰色包袱递过去,“怎么来得这么晚。”

“已经算快的了,”任翔宇接过包袱,一边从里面掏出干粮递给何济霆,一边忙不迭往嘴里塞,“在城门口差点被一刀砍了。“

梁伟铿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何济霆摆摆手,”别提了,幸亏小夫反应快,亮了牌子,说指挥使派我二人执行秘密任务,不便多说,这才脱身。”他翻了个白眼,“这群吃白饭的,平时查点通缉犯人不见有多上心。”

王昶迎上来同他们二人击掌,何济霆笑道,“多亏永日的字条,我们才下定决心今日离开,我看整个北镇抚司上上下下,已容不得我们茅山弟子。你小子也是走得及时,再晚个一时半刻,也许上头那位大人改了主意,要将你我就地正法。”

王昶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任翔宇道,“只怕正集结各路高手,要追杀茅山弟子。”

王昶问道,“郑——”他正要唤郑思维的官阶,恍然想起此时他已非从前的指挥佥事大人,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郑师兄也逃出来了吗?”

何济霆道,“你放心,大家都已得了消息,我和小夫走的时候,北镇抚司已没有茅山弟子。”

王昶点点头,垂下眼睛,“是我连累了你们。”

何济霆与任翔宇对视一眼,一拳捶在他肩上,气势十足,却收了力,“说这些做什么,早晚的事,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形势如此,难道你想不明白?”

梁伟铿这时从怀里摸出几个小纸包递给任翔宇,“我带了很多蒙汗药,你俩酌情用,尽量别闹出太大动静。一路小心。”

王昶问道,“我们不一起走?”

任翔宇道,“我们人多目标大,分开走容易些,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我们,总还是能逃得出去,倒是你们,千万小心。”

目送任何二人离去,梁伟铿翻身上马,“走吧永日,路途还远。”

王昶转过头看了一眼策马在旁的梁伟铿,在心里想,他好像没什么大变化,瘦了些,脸颊轮廓更分明了,武功自然是大有长进,虽未交手,但在城郊对战数人,几招之内了结战局也远非易事。

他还是那么爱笑,和从前在山上的时候一样,像一块热腾腾的白糖糕,圆鼓鼓甜丝丝,梁伟铿是百越人士,带着点乡音,说起话来黏黏糊糊,笑着说什么都像在撒娇。

王昶忍不住想,那我呢,在他眼里,我有没有变?一别五年,我在权力诡谲中滚过一遭,是否还是当年茅山剑气如虹的小小少年。

王昶不敢问。

这一日晚些时候,梁伟铿与王昶宿在途中镇上的一间客栈,王昶进门之前有些犹豫,想同梁伟铿商量多走些夜路远离京城,梁伟铿似是看出他所想,拍拍他肩膀,“无妨,这里很安全。”

王昶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挑帘站定,看清店里人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

蒋振邦一身短打,肩上搭着抹布,笑嘻嘻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梁伟铿眼睛里都是笑,故意绷着脸,“住店,有空房吗?”

蒋振邦皱着脸,“哎呦,真不巧,今日有商队宿在小店里,只剩一间空房,您二位……”

梁伟铿道,“无妨,一间也可以。”

蒋振邦道,“客官真是深明大义。”

这下皱着脸的变成梁伟铿了,王昶看得好笑,这都什么跟什么,两个人你来我往装得好不辛苦。

魏雅欣站在柜台前正在翻账本,“你胡说八道什么。二位客官楼上请,左手边第三间。热水稍后给您送上去。”

梁伟铿扬声道谢,带着王昶走上二楼。

推开门,梁伟铿示意王昶不要出声,解下包袱随手一扔,又将杯子斟满,故意重重放在桌上,大声说道,“这茶虽陈,味却香,赶了一天路,你也快喝一杯。”

王昶立刻心领神会,二人对上眼神,他走上前亦倒了一杯,“嗯,确实不错。”

梁伟铿笑着扯他衣角,指了指旁边的柜子,又指了指床,王昶点点头,梁伟铿高声道,“你我都累了,早点歇息罢。”

王昶嘴上应了一句好,走过去放下床帐,放轻脚步走到柜子旁边,梁伟铿旋动柜门上的翡翠圆环,柜子无声后退,竟出现一间小小密室,足够他二人容身,梁伟铿擦亮火折子带着王昶走进去,柜子复原,身处密室中,恰好可一览屋内全貌。

梁伟铿低声道,“他们等下应该会闯进来,丫丫和阿邦会从外面分散他们,我们专心解决屋里的就好。”

王昶应了一声,屏息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外响起敲门声,“客官,您的热水。”

二人并不作声,徐徐抽出剑来,梁伟铿手放在机关之上,只待时机到来。

门外之人又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那人留神着屋内的动静,看到床帐已放下,又将门推开了些。

几道黑影贴着墙壁闪身冲进屋内,刹那间房门紧闭,梁伟铿与王昶对视一眼,按下机关,同时腾身而起,屋内屋外一时剑气纷飞,人影闪动。

此战过后,王昶体力渐渐不支,也觉出腹中空荡,满室血腥气弥漫,他却尚有心思想着自己饥肠辘辘许久未进食,或许是从前当差修炼出来的功夫,他自嘲一笑。

梁伟铿随手拾了块帕子,将剑擦净,看了王昶一眼,“饿了吧,等下就能吃饭了。”

魏雅欣与蒋振邦提剑走进来,剑身都沾了血,魏雅欣道,“今夜终于太平了,走吧,我们换个屋子。”

四人梳洗得当已是深夜,桌旁灯下围坐,厨房送来几碟小菜,蒋振邦与梁伟铿一同摆好,“随便吃点罢,今天就不喝酒了,等到了山上,让师父亲自下厨,我们一醉方休。”

梁伟铿笑道,“那是自然。”

摇曳火光落在几个人脸上,依稀还是旧日模样,王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还在山中的年岁,他下山时魏雅欣与蒋振邦尚稚嫩,如今掌心的剑茧已如此厚,提剑应敌不见半分胆怯,时光融融,化在茅山后的流水里,年年如斯,当真是戏文里所说的似水流年。

明日路上又不知多少危机,是否还能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他一时感慨愣神,梁伟铿在他碗里添了些菜,“还是这么不爱吃饭,别胡思乱想,先吃饭。”

第二天一早,二人同魏雅欣蒋振邦作别,王昶郑重道谢,魏雅欣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我们山上见,喝个痛快。”

王昶笑道,“一定。”

蒋振邦递给梁伟铿一个钱袋和一包干粮,“多多保重。”

王昶有些心神不宁。他知道,昨天只是一个开始,一天过去,更多高手定然已在前来追杀他们的路上,也许下一刻便会现身。

梁伟铿听见他紊乱的呼吸,转过头安抚地笑了一下,“别太担心,我既然有办法将你救出京城,就一定有办法将你带回茅山,相信我。”

王昶轻轻道一声好。

这一日已过去大半,王昶却不能安心,此时视线尽头出现一片密林,地势起伏,林影深深,恰是伏击的好地点,如若要避开此林,却要转道入城再走水路,多出三五日路程,二人商议之下,既然早晚要交手,不如直接入林。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提气运功,催马疾行。

傍晚时分,二人已接近密林中心,梁伟铿呼出一口气,与王昶一同跳下马,梁伟铿在两匹白马耳畔耳语几句,拍拍白马脖颈,白马温驯地用鼻子蹭蹭梁伟铿,一前一后跑远了,梁伟铿拔出背上重剑,笑道,“永日,准备好了吗?”

王昶也笑,“今日你我定要同他们打个痛快。”

话音刚落,顷刻间一道疾风正向着王昶面门袭来,王昶顺势后仰抽出剑应对,待重新站定,已有数十道黑影将二人分别围住,王昶分神去看梁伟铿,梁伟铿面色平静,数十斤的重剑在他手中劈刺自如,隐隐有剑气铮鸣,梁伟铿也看向他,微微一笑。

气氛凝重如有实质,沉甸甸覆压在林中每个人身上,梁伟铿的笑,却如湖心投石,在王昶心上平白泛起一点涟漪,周身沉闷浓雾仿佛破开一道口子,照进点点微光。

一片飘叶徐徐落地,近乎无声,却成为引信,凝滞的空气瞬间爆裂。

这一场交战,拉开序幕。

甫一交手,王昶便察觉这些人身手远胜昨日的追兵,他们似是有备而来,兵器、武功各异,以多人阵型克制王昶身形快的优势,众人连番围攻之下,王昶渐渐有些疲于应对,他手上施力格挡开泰山压顶的几把剑,下一瞬刀光向着面门逼近,王昶不退反进,向着刀直直撞上去,那人没有预料到王昶的动作,大惊之下刀锋失控,下意识转开一寸,恰巧给了王昶可乘之机,他剑尖一挑,黑衣人闪身避开,刀风贴着王昶脸颊划过,斩断王昶鬓边几根碎发。

王昶向后跃开几步,转头向一旁看去,哪里还有梁伟铿的踪影。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与手下耳语几句,似是询问其他手下的去向,手下摇摇头表示不知。首领略略思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王千户再有本事,只怕也寡不敌众,早些放下剑,你少受罪,也给我们行个方便,王大人意下如何。”

夜色渐深,四周一时寂静下来,只能听见零星鸟鸣于远山。今夜流云蔽月,此处又在密林腹地,光线昏暗难以视物。

王昶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冷下来,显得很凶,他微微颔首,面上一双眼在暗处闪烁着冷光,王昶用拇指拭去颊边溅上的血迹,阴恻恻一笑,“你们若有这个本事,还不快些动手,今日你若杀不了我,下次便是我来杀了你。”说完便动也不动站在原地。

远处有飞鸟惊起,震落簌簌枝叶。

为首的黑衣人沉吟片刻,似是不信他会束手就擒,向手下使了个眼神,一同走上前来,脚步迈得谨慎,黑靴踏碎层叠枯叶。

一阵冷风吹过,抚起众人衣角发梢,一时落叶翩飞。

黑衣人距王昶已至一丈距离,王昶忽地展颜一笑,面上阴鸷之色顷刻荡然无存,他大喝一声,“来!”

此时风恰已将浮云吹散,云破月出,光芒乍现,照亮十方天地,与月亮一起出现的,是梁伟铿的剑。

没人知道梁伟铿是从哪里出现的,他像一个影子,手持数十斤重剑,宛如拈着一片柳叶,从树梢悄然飘落,重剑携雷霆之势,力压万钧劈下来,首领失了分寸抬剑去挡,震得虎口渗出血来。梁伟铿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欺身上前,剑气森然,王昶也追上来,二人剑气流动,渐渐融为一体,对上目光,一齐使出双剑合璧的招式来。

双剑合璧乃是茅山绝学,茅山剑法自有其精妙之处,并不拘泥于兵器招式,门中弟子各自修习内功心法,适龄弟子结为剑友共同修炼,双人合招一同使出剑法,若二人心性相合,剑招相契,往往威力陡增,武功大有进境。

王昶与梁伟铿的剑气,一轻灵,一圆融,一华巧, 一朴拙,一如流水无声,一如群山巍峨。交织在一处,大音希声,流水绕群山,天地为之震动。

二人双剑合璧,剑气如虹,王昶心里不住狂喜,他这些年虽投身仕途,也不曾有一日疏于练功,武功进境与心境相关,他剑法停在这一层已有些时日,不想今日生死之间,与梁伟铿联手,竟更上一层,二人对战数十个高手亦占得上风。

今夕何夕,得此良友,岂不痛快!

梁伟铿与王昶最后一同使出一招“天阔云开”,梁伟铿收了剑,伸手便要去扶王昶手臂,王昶气力不支,已是强弩之末,借力勉强站稳,梁伟铿低声道,“还能走吗?”

王昶勉强点点头,“无碍。”

王昶与梁伟铿之前共同定下应敌之策,战局激烈时,梁伟铿便设法脱身,引开一部分黑衣人,利用地形逐个击破,再回来与王昶一起迎敌。

梁伟铿扶着王昶在山中寻得一处洞穴,此处地势高,洞口又有粗壮藤蔓遮挡,极为隐蔽。梁伟铿安顿好王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丸丹药喂他服下,又去拾了干柴生火,路上顺便猎了一只野鸡。

王昶靠在石头上嚼干粮,看着他忙来忙去,动作麻利,忍不住叫他歇息片刻,梁伟铿正忙着生火,“我不累,这些事情我之前在外走镖,早做惯了。倒是你,这些天心神不宁,又打了这一架,该好好休息。”王昶只好继续心不安理不得躺着。

梁伟铿用干净的树枝将褪净毛的野鸡串起来架在火上,专心致志照看着烤鸡,突然道,“你打架一直都这么不要命吗?”

王昶顿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怎么这么说,我很惜命啊。”

梁伟铿道,“刚刚我躲起来的时候,你看着那把刀的眼神,好像在想如果没有偏就好了。”

王昶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这话很突然,又实在有点刺耳,梁伟铿却好像完全没听出话里的火药味,只慢悠悠将烤鸡翻了个面,“你和小时候一样,很好懂啊,想法都写在眼睛里。”

王昶轻声道,“铿仔,人是会变的。”

梁伟铿抓起一把盐细细撒下,“那你快如实招来,你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才好决定要不要继续救你。”

王昶沉默半晌,“我这些年杀了很多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我常常梦到他们,梦里他们站在我面前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不是正确的,又有什么意义,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的时候很想让那把刀砍下来,想与从前种种一刀两断。铿仔,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在山上拉着你比剑的孩子,我们都长大了。”

梁伟铿将烤鸡从树枝上褪下来,拆成小块放在洗净的宽叶上,洗了手推到王昶面前,终于目光看向王昶,他却笑了,“王昶,别撒娇了。”

王昶愣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被点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心神震动,几个吐息之后才艰难开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干柴噼啪作响,山洞里渐渐暖和起来,所有危机都被关在月下婆娑的树影之外,火光跳跃在梁伟铿的眼睛里,王昶注意到梁伟铿颜色极深的瞳仁,这样恳切地望着别人,显得坦坦荡荡毫无保留,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说道,“我认识的王昶,不会因自己无法选择无法更改的往事而悔恨自责,你若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怕早已自行了断,哪里还会与我一同坐在这里需要我来救。我很感激你将心里的想法对我说,但你同我说这些,也许只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来印证你的看法,其实你想得很清楚,那把刀不会砍下来,你永远都不会给他砍中的机会。”

梁伟铿说完,半晌没有再开口,山洞里一时静下来,王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抿起嘴唇,只盯着梁伟铿看,最终投降道,“铿仔,我真要被你看透了。”

梁伟铿眨眨眼睛,将吃食朝着他又推了推,“我最能看透的事情是你现在饿了需要吃饭,我手艺还是不错的,尝尝,多吃点好不好?”

此时天心月明,天地一片寂静,只有干柴偶尔发出噼啪声,王昶坐在火堆旁,与梁伟锵头碰头低头吃着东西,只觉得心上无比坦然,仿佛两个人可以就这样相依为命直到时间尽头。

王昶怔怔出神,梁伟铿的睫毛好长。

第二天清晨,梁伟铿在山洞外找到了那两匹白马,二人一路继续南下,出乎意料地度过了几天没有追兵的太平日子,梁伟铿猜测有各地茅山弟子暗中相助,追兵集结高手也总要些时日。

这一日正午时分,二人在水边停下来暂歇,沿着江边再走几个时辰,傍晚便可抵达羽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茅山正坐落于羽州,他们回到羽州正如飞鸟投林了无痕迹,再无可能会露踪迹,到达羽州后会有众多同门接应。

此处微风习习,吹动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梁伟铿蹲在水边掬一捧水拍在脸上,王昶正在喂马,白马柔软的吐息拂在他手上,他笑着伸手摸摸白马的鼻子。

就在此时,梁伟铿突然大喝一声快走,白马发出受惊的嘶鸣,而他却被水下不知何时悄然接近的人一把攥住手腕拉入水中,梁伟铿挣扎之下激起巨大的水花。

王昶看到远处水面上露出几根凫水所用的苇管,正在逐渐逼近梁伟铿落水之处,而他亦被数十个黑衣人团团围住,王昶暗道不好。

王昶抽出剑来,在剑气纷乱里辗转腾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有些难以应对,对手应当是忌惮他二人双剑合璧,便寻机将他们逐个击破。

王昶心念电转,避开剑气锋芒,借力在地上作势一滚,摸起几枚石子,又高高跃起,将手中的剑抛回马背上的包袱里,石子被他用内力弹出,两枚打在马臀上,白马长嘶扬蹄而去,剩下几枚被他弹入水中苇管里,果然水面立刻咕嘟咕嘟冒出泡泡,王昶落在地面,足尖轻点,旋身竟直接投入水中,他身姿轻巧,仿佛游鱼入水,岸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连他衣角也来不及捉住,又似是水性不佳,错失战机,只好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今日光线很强,水下视线尚清晰,梁伟铿正在与一位黑衣人缠斗,那人水性极好,在水下动作招招致命,关节柔软,划水毫不费力,不过梁伟铿力气奇大,招式猛烈,一时之间那人却也不能奈他何,其他人无法用苇管呼吸,停在远处,正将头伸到水面之上换气。

王昶慢慢靠近,看准时机用尽全力一掌劈在那人后颈,黑衣人来不及挣扎便失去了意识,王昶拉着梁伟铿又向下游了几丈,下面光线不明,又接近水底,水流搅动泥沙,掀起浊流,将二人身影隐在水中。

岸上人头攒动呼喊连连,水下一片浑浊,难分天地。梁伟铿方才仓促之间被拉入水下,来不及闭气,又经历一番打斗,此时已迫近窒息,王昶伸出手来轻轻捏住他双颊,示意他张嘴,梁伟铿有些疑惑地看过来,王昶注视着他清亮莹圆的眼睛,慢慢靠过去,贴住他的嘴唇,为他渡去一口气。

二人顺着水流方向游出数里,见身后追兵还未追上来,先上了岸,梁伟铿已精疲力尽,被王昶拉着坐在岸边,王昶正要运功为他调息,梁伟铿却拉住他的手腕摇摇头,“你保存体力,一会儿还会有一场恶战。”说完便闭上双眼催动内力运转,王昶亦用内力烘干了身上的衣裳。

半晌,梁伟铿睁开眼睛,曲指放到唇边作哨,马蹄声应声而来,两匹白马带着二人的佩剑来到水边,王昶奇道,“之前没来得及问,这两匹马如此通人性,是山上的马吗?”

梁伟铿点点头,“他们是我做镖师之后从小养大的马,最听我的话。”

王昶应了一声,四周一时静下来,他眼神却不受控制偷偷向梁伟铿唇上瞟,刚刚情急之下无暇多想,如今两人相对而坐,他竟有些慌乱,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梁伟铿仿佛也有些不自在,只低头盯着自己的剑,仿佛上面有绝世武学秘籍。梁伟铿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某种决心,“阿昶,等下我们双剑合璧,无论怎样,至少要试一试。”

王昶亦正色道,“好。”

王昶提着剑站到梁伟铿身旁,凝神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他忽然道,“铿仔,回茅山之后,我们结为剑友吧,我还想同你一起练剑。”

梁伟铿侧过头来,半抿着嘴唇,抬起目光望着他,依然是那一双明净清亮的眼睛,瞳仁乌黑,里面写满了信任,倒映出王昶的影子,他咧开嘴笑了,“我们先打赢这一场。”

狂风大作之时,二人对视一眼,轻轻击掌,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王昶与梁伟铿挨得很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双剑合璧的要义是二人彼此熟悉,心意相通,出招才能得其精髓,王昶与梁伟铿逃亡路上朝夕相对,比从前在山中学艺时更加亲密,如今并肩迎敌前路未卜,忐忑之余却有几分坦荡快意。

随风而起的,还有王昶的剑气,一套剑法被他使得轻盈畅快,在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里刺破一道生路,梁伟铿的重剑裹挟着劈山裂石之力,与王昶剑气相融,二人此番双剑合璧,将茅山剑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剑光如虹,旁人不能近身。

交战正酣,恰在此时,众人听到两名女子对谈之声,其中一个笑道,“我看他们双剑合璧使得不错,武功颇有进步,打得很好,不需要我们出手。”另一个亦笑道,“早点打完,早点回家。”这二人以内力遥遥传音,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梁伟铿大声喊道,“姐姐们,快来帮帮我们吧,我要累死啦!”

一阵笑声由远及近,陈清晨与贾一凡轻挽剑花,施施然落地投身战局,身形快如电光,所到之处无可匹敌。

那厢,郑思维高声道,“师弟,你师兄我来救你啦。”与黄雅琼一同而来,剑气交织,织就一道无形的网,黄雅琼身影轻盈如燕,手中剑出手如电,郑思维肩宽臂长,长剑在手,有雷霆万钧之势。

形势瞬间逆转,王昶与梁伟铿尚有闲情一边打架,一边观看师兄师姐用剑的诀窍,王昶与梁伟铿比划着出剑的角度,故意作怪逗他,梁伟铿忍不住笑,“下次打架不要惹我笑了。”

王昶眼睛一亮,“你说下次,那就是答应与我做剑友了?”

梁伟铿笑得眉眼弯弯,“当然答应了,有这么帅,武功又好的小师兄做剑友,我运气很好啊。”

王昶认真地摇摇头,“是我运气好才对,铿仔,这些天真的谢谢你。”

梁伟铿皱起眉头佯装生气,作势要打他,“不许道谢,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陈清晨突然凑过来,“帅哥们,架已经打完了,你们要不去别的地方慢慢聊?”

梁伟铿有点不好意思,“师兄师姐们来得好快,我以为到了羽州才能见到你们。”

黄雅琼掏出帕子擦净剑上的血迹,“怕你们应付不来,我们特地赶来接应。”梁伟铿叫了声大姐,黄雅琼笑着应了。

郑思维拍拍王昶肩膀,“如今不必再担惊受怕,都已成过去。”

王昶一时心中怅然,几日之前,二人尚在北镇抚司身着官服点头致意,如今远离京城,又做回不问世事的茅山弟子,从此同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昨日种种皆随风散去。

梁伟铿轻轻扯了扯他衣袖,“走吧,我们回家。”

王昶转头看向他,终是微微一笑,“好。”

王昶再一次回到茅山,发觉挂着匾额的正门比自己上次离去时仿佛矮了些许,他环顾四周,看见从前的自己在身旁飞奔而过,眼睛明亮意气风发,快意少年不识情愁,转瞬在山门外长叩作别,去人世红尘里闯一遭。

梁伟铿拉着他走进大堂,里面传来阵阵笑语,谭宁与刘圣书刚刚将陈雨菲和石宇奇平安带回,正在嚷着要二人请她们喝酒。何济霆与任翔宇起身来迎,笑着说王昶你小子真是福大命大,刘雨辰与他们逐个击掌,低声同王昶道,“此番能脱险实属不易,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去京城接应你们,原定去接你的时间还要再晚几日,是铿仔坚持提前行动,也幸好他坚持,不然一路也许不会这么顺利。”

王昶下意识看向梁伟铿,梁伟铿正被黄雅琼逮住指点双剑合璧配合上的不足,抿着嘴唇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最后笑呵呵地道谢。

王昶想要走上前,想了想又故意走得慢些,视线追随着梁伟铿的身影,见他与众人谈笑,站在一旁认真地挨个观察桌上摆好的菜,时不时点点头,看得王昶想笑,观察完毕,梁伟铿抬起头来,目光从人群中掠过,似是在找人,王昶此时向前迈出一步,梁伟铿果然立刻发现了他,眼睛一亮,拨开人群直直走到他身边来,眼角眉梢都是笑,“你在这呀,找了你半天,来,坐坐坐,今天的菜看着就好吃,奔波了这些天,正该好好大吃一顿。”

陈祈遒与张军掌门也来了,王昶一一行礼,陈祈遒注视着王昶,半晌只是点点头,“有长进,既然回到山上,从前的事情便不必再想,更要日日勤勉练功。”王昶连连称是。

王昶在梁伟铿身旁落座,满目所见皆是知交旧友,众人围坐桌旁,热热闹闹吃酒谈笑,恍如昨日。

王昶给梁伟铿和自己斟满酒,端起杯子凑近些,梁伟铿见状也端起酒杯,眼睛亮晶晶看着他,不知王昶要做些什么,王昶同他酒杯相碰,“铿仔,道谢的话我你不让我说,那么我要说,一直以来,有你真好。”

梁伟铿甚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耳朵却红了,他又撞了下酒杯,“小师兄,以后做了剑友,你我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啦。”

王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鬼使神差在心中想,我不仅想让你做我剑法上的搭档,还想让你做我人生里的搭档。

张军端起酒杯,说了些勉励的话,弟子们一同举杯,齐声道多谢掌门指点,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掌门我饿了,快些吃饭吧,大家嘻嘻哈哈笑做一团,张军吃了些酒,平日不怒自威的圆脸如今只剩懒洋洋一团和气,他大手一挥,“吃吧!”

就在这气氛正热烈之时,王昶又忍不住神游天外,正当他不知第几次想起北镇抚司房门外那株桃花时,他察觉到梁伟铿在桌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王昶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去看梁伟铿,梁伟铿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带着笑意微微抬起目光向上看他,圆眼睛下垂的弧度显得颇为无辜。

王昶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像是怕梁伟铿反悔,他翻转掌心紧紧扣住梁伟铿的手,梁伟铿悄悄动了动,变成一个与他十指相扣的姿势,两个人别别扭扭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又轻轻相碰,相视着一饮而尽。

王昶当年下山前,陈祈遒给了他几粒种子,他在后山种下,如今那些小小的种子已经开出大大的花,清风徐来,将花香吹彻千里万里。有飞鸟从天际掠过,飘下一枚飞羽,带来新生的风。

天阔云开,风销雨霁,万古云霄一羽毛。

——完——